用户登录 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聚焦火热生活 书写时代新篇”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优秀作品联展 深山心路有人问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崔立   2024年10月10日15:34

那是孙有德最难受的几天。难受在于,又有几个乡亲找上门。前脚刚走的老邻居孙十材,跟着来的老邻居古德新、赵启华几个人,目的不言而喻,都是为了孙正宏。“你多跟你家正宏说说,他一定听你的。”“不管有多大的误会,他终究是你儿子,你终究是他爸对吧?”“正宏他们企业援助哪里不是援助,援助咱这里也不是不可以呀!”……谁也不曾想到,从前那个不起眼的小屁孩孙正宏,有一天带着他的企业越做越大,据说资产已经几十上百亿了。既然他这么有钱了,那孙正宏就完全有能力,也有话语权要求援助哪里的。最近新闻里时不时也在播放孙正宏和他的公司在援助希望工程,援助哪里的贫困地区,又是出钱又是出人的感人事迹。

孙有德也明白这些老哥们,随着国家新一轮要求新农村建设的脚步,这一片因交通不便而贫困的偏远山村地区,年轻一辈早带着他们的儿女们在城里停留了下来,或是去异地工作生活很少回来,村子里只有他们这些老人们。这里坑坑洼洼的几十里山路、泥路,沿途荒芜的农地,只有老人们还勉强种些农作物。但每次从地里回来,哪一个人不是腰酸背痛地喊累,真的岁月不饶人啊!说是新农村建设,但都没有一条好路,人家怎么走进来建,不可能靠他们这批老人们去建吧?

屋外一片漆黑,许久没有人声鼎沸的朝气,只有杂草丛中叽叽喳喳此起彼伏的虫鸣声。屋内灯光并不亮堂,像孙有德并不亮堂的心间。好多日子没和儿子孙正宏联系了,儿子没主动打过来,孙有德也没脸打过去。最近的一次联系有半年多了,是孙有德打过去的,儿子冷冷的声音:“什么事?”孙有德说:“没,没什么事。”“没事,那就这样吧。”电话挂了。

孙有德知道,儿子还记着他妈妈那个事情,那是他们父子之间解不开的结。那个永远让他不堪回首的过往。每次想起,总让他扼腕痛哭,又悔之莫及。

那年冬天,比以往任何一个冬天都要冷。如往常一样,孙有德吃好晚饭,碗筷一扔,嘴巴一抹,进房间看电视去了。满屋子都回荡着电视里响亮的声音。猛地,似乎听到厨房里发出“砰”的声音,也没多在意。过了好久,孙有德渴了,叫了声:“给我倒杯热水来。”好一会没送来,孙有德起身,骂骂咧咧地往厨房去,就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孙正宏妈妈和一地的碎碗。孙有德赶紧找四邻帮忙,打救护电话,外面天已黑透,只依稀看到星星点点的光。等了一个多小时,救护车从几十里外的县城匆匆赶来。崎岖山路,一路颠簸,救护车开得不像是车,倒像是一艘开往远方的船。不时地晃动,把车把拽得紧紧的孙有德几次都差点撞上车顶。孙正宏妈妈安静地躺着,眼睛一直悄无声息地闭着。这条路,实在是太难走了!好不容易送到县医院,再推进手术室。半小时后,是医生的遗憾表情:“对不起,我们尽力了,要能早来一会,兴许还有点机会……”

孙正宏那时在省里读大学,收到噩耗赶回来,已是第二天晚上。晚上有些凉,看到母亲躺在冰冷的门板上,听着父亲孙有德蹲着懊恼地述说,孙正宏眼里噙满泪,不由吼道:“那你听到声音不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你就知道看电视,什么都扔给我妈做,你当她是保姆啊!你要早发现,我妈不就没事了吗?”孙正宏像一头被逼急了咆哮中的猛兽,赶来吊唁的亲友、邻居们都被惊到了。孙有德没有搭腔,眼中的泪水和用力甩打自己脸庞的手,发出“啪啦啪啦”的响亮声音,有蚯蚓样的血从嘴角缓缓渗出,脸庞肿成一大片……

这些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像一晃而过的时光,但许多事情,又不是因为时光的流逝,说能过去就能过去的事情。

村子更加颓败了。那时至少还有那么多人在,有那么多的人气在,现在呢?村子像只日落西山,苟延残喘的老狗,也许不久后的哪一天,老狗就咔嚓一下,不复存在了。

手机突然响起,孙有德猛地一惊,第一反应是儿子孙正宏打来的。一激动手机就掉落在了地上,屏幕朝上的手机显示的是一个陌生来电。

孙有德略有些失望。

是个女人的声音,叔叔,我叫陈怡,您还记得我吗?

陈怡……

孙有德嘴里念叨着这个名字,还是没想起这是谁。

第二天,这个叫陈怡的女人站在了孙有德的面前,叫了声,叔,你好。读大学时,陈怡和孙正宏谈过恋爱,还来过东山村。大学毕业后,陈怡选择了出国继续深造,叫孙正宏一起去。孙正宏拒绝了。两个人跨国恋了一年多,最后选择了分手。

眼前的陈怡,孙有德真认不出来了。孙有德记得儿子带过一个姑娘回来,老婆客气地给姑娘又是搬凳子,又是塞花生,紧张得反而她自己像新上门的“小媳妇”,孙正宏还劝母亲,不用忙的。又对姑娘说,我带你去外面转转吧。

陈怡脸上带着笑,又叫了声,叔。

孙有德像醒过来似地,忙说,哦哦,不好意思,我走神了……

陈怡说,我这次来,是市里安排到咱县里的挂职干部,也是专门为咱东山村的新农村建设来的。

听到县里,又听到市里,孙有德的精神气一下子就上来了,这,这是大好事呀,看来咱们这里真的有希望了。

孙有德还想说什么,破败的门一下被推开了,走进来的是孙十材、古德新、赵启华等几个老人,他们一定在院子外听好久了。估计陈怡进来时,就被他们看见了,跟着来看个稀罕。村里的老人们,除了吃饭睡觉晒太阳,再干点庄稼活,还能有别的什么事呢?

几个老人几乎是在抢着说。

你是市里来咱县里的干部,那你们有什么具体举措吗?

是不是咱村要大建设了?给大家发钱吗?

那我们在外面打工的孩子们,是不是可以叫他们回来了?

……

陈怡耐心地等老人们讲完,才缓缓地说,要致富,要让你们的孩子们都回来,那只有先修路,我们是这样打算的。当然,也要看接下去的推进顺利与否了。

在大家期盼的眼神下,陈怡又把脸徐徐地转向了孙有德。

叔,我明天下午约了正宏,您一起去吧。

正宏?

天天盼着见儿子,猛不丁说去见他,孙有德突然又有点胆怯,他的脑子里猛地跳出了送他妈妈出殡那天,儿子看向自己的眼神,犀利,带着像是要杀死他的仇恨。

叔……

哦哦。

有德你“哦”个啥呀,陈干部都约好了去见正宏,你到底是去不去啊!

几个老人急吼吼的声音,像敲击在孙有德心门上的鼓。鼓声四起,鼓声大作,像马上要展开一场浩浩荡荡的大冲杀。

去,我去啊。

孙有德咬紧牙关,有犹豫,但更多的是坚定。许多事情是不能逃避和无法逃避的,自己和儿子之间的这道鸿沟始终要迈过去,他更不想看到的是,村子随着自己和这帮老伙伴们的离去,最终消亡在这个时代的变迁缩影中。

不期然地,孙有德还看了陈怡一眼。

有关陈怡和儿子之间的这段恋情,后来又是怎样的一种走向,为什么没走到一起?儿子没有说过,也不可能和孙有德说。但这并不表示,孙有德心里不想知道。

下午2点,陈怡和孙有德准时走进孙正宏企业在市里的大厦22层,年轻漂亮的女秘书将两人引进简约又不失豪华的接待室,又告知:孙董上午临时接到通知,去省里开会了,副总经理李建华负责接待你们。

这幢如梦中的现代感十足的大楼,孙有德有点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什么都看着稀奇,又不敢多看和触摸,怕自己的手碰脏了,从昨晚开始,哪怕他已经反复搓洗自己的手好多遍。

姗姗来迟的副总经理李建华,是个30多岁的年轻人,反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刚开完一个会,不好意思,久等了……”客气地和陈怡握手,还要和孙有德握,孙有德伸出手,又赶紧缩了回去。短暂的尴尬,李建华微笑着轻松化解,手转了个方向,化为请坐的手势。

两位有什么事吗?董事长临时让我接待,并没和我说缘由。李建华直奔主题。

请教,李总是咱本市人吗?陈怡也比较直接。

我不是,我是外省人。李建华依然微笑。

你去过东山村吗?你们董事长的家乡。

没去过,董事长从来不提他的家乡。他也并不喜欢别人提他的家乡。

那,你们董事长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估计,他今天不会回来了,你也知道,我们公司总部在省城,董事长这里一个月难得来一次。

那……陈怡有点语塞。

没关系,有什么事你可以和我说,看我能不能帮上忙,如果需要,我也可以转述给董事长。

这几年,政府在大力扶持推动新农村建设,咱们这边有一大片闭塞的得不到发展的山区农村,你们公司是咱省乃至全国的知名企业,不知道有没有这方面造福社会的公益计划,比如说修建一条路啊等等,毕竟,这样的举措肯定是利国利民造福子孙后代的大好事。

不好意思,这些我倒没听说,如果你这边有相关的实施方案,可以留下来,我会转交董事长。

看李建华彬彬有礼又波澜不惊的口吻和表情,陈怡“腾”地一下从位子上站起,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中的孙有德跟着站起。

陈怡冷冷地说,打扰了,李总。

两个人走出去时,李建华礼貌地起身,缓缓地转头,看他们匆匆离去的背影。

回程路上,陈怡脸板着,好久没说话。孙有德也默不作声,时不时又从车内的前视镜中,探看陈怡的表情。

叔。好一会儿,陈怡说。

嗯。

你是不是一直想问我,为什么当时要和正宏分手?

对,对,我看正宏还是蛮喜欢你的。

当时我考上了国外的学校,叫正宏和我一起去,他怎么也不愿意。我说那我也不去了,他也不愿意,一定要让我去,说我能考上不容易,放弃太可惜了,将来能更好地回国就业。再后来我在国外一年多,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但他好像一下子便忙了,比我在国外都忙。好几次我都联系不上他,我打退堂鼓,说要回来和他结婚。他还是不愿意。又过了一段时间,他突然跟我提分手,电话里我朝他吼,我说我不分手,我们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分手!他挂了电话,打他电话也不接了。

为这事,我专程回国去找他,他很坚决,说一定要分手!无论我在他面前哭闹,都没能挽回我们的爱情。

后来我们就断了联系,我再也联系不上他了。各种朋友同学的渠道,都找不到他,他整个人在我的世界里就像消失了一样。

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在我考上国外学校犹豫去不去时,我爸妈就找到了正宏,劝他一定让我去国外。后来他们又找过正宏好几次,其中一次,是劝正宏和我分手,说我们俩是不合适的,家庭条件差异太大,何况我又有了海外读书的履历,如果他真的为我好,就应该选择放手……正宏就是在这样的形势下,逐渐在我的生活中慢慢远去,直至消失的。

这也是我一直觉得亏欠正宏的地方,我当时就不应该有这种去国外读书的想法。不然,我现在可能还和正宏在一起,过着和和美美的日子。

正宏他一直没结婚啊,他心里应该还是有你的,你结婚了吗?

我,我结了,但我两年多前离婚了。也是在我离婚回家时,我爸妈才和我说了这个事情。

车子停在路边,离回村的路还有好长一段路,前视镜里,孙有德看见陈怡满脸泪花。

市里的办公室里,陈怡摊开桌上的计划表。这次她主动请缨,接下这个下到县里的任务时,给领导交付的计划。领导的眼里带着疑惑,和他同样疑惑的话语,你其实并不一定要去的。领导的话,其实带着两层意思,一是她毕竟是个女同志,单枪匹马去那么边远的地方,安全方面肯定会是个问题。二是她部门的男下属也不少,没理由放着那么多男同志不用,让她这个女领导亲自上阵。陈怡早已洞悉了领导心中所想,坚决地说,领导,请您还是让我去吧,我去,成功的可能性比任何人都大。我有这个信心。

领导最终拗不过她,哭笑不得地说,行行行,但有一点,你的自身安全一定要注意,知道吗?

那一份详细的方案,花费了陈怡一个多月的时间。

从市里到东山村所在的新中县,需要58公里,而从新中县到东山村,要穿过三个乡镇、七个村子,需要47公里,这全长105公里的道路,特别是从新中县到东山村这段路,根本就不能算路,更像那句耳熟能详的话: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这几年,市里不止一次动过修路的念头,却又一次次地不得不选择放弃。原因很简单,新中县这样一个纯粹的山区没有发展潜力,市里的钱本身就不“富余”,不可能把那么一大笔钱扔水里。需要把这并不大的财政盘子里的钱投到更有发展前景,也更有回报价值的区域或是项目中去。

这一拖,就这么些年过去了,连市里主要领导都换过好几茬。

陈怡做的这个方案,一方面是由企业来出资修建这条从市里到县里,再从县里到东山村的柏油路,也同时打通了沿路其他乡镇的通行瓶颈;另一方面政府也不是放任不管,不仅在银行贷款上做担保,提供一定的资金便利性,同时未来企业在市县或是乡镇村拿地,提供一定的优惠政策支持,等等。

如果这条道路在未来几年内建成了,也不能说不会带动这个区域的经济发展的可能性。虽然交通不便,人口都往市里省里,甚至更远的地方去了。但这里有山也有河,山不高,景色很美,河不深,一眼能望见河底。特别空气也好,是个无与伦比的天然氧吧。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往小里说,搞个民宿,或是农家乐都不无可能;往大里说,那是多种产业优势齐头并进,未来潜力更加无限了。毕竟,绿水青山也是金山银山啊。

陈怡甚至有个更大胆的想法。

这条道路,如果从省里直接修过来,完全可以按高速公路的标准修建。虽然从省里到东山村全长要三百多公里,但省里、外省、市里、邻市,各方的人来往这里更方便了,带动那么多的人流车流等等,何愁经济不能发展起来。当然,预算是要翻好几倍的。

这个步子,迈得就不是一般大了!

接到李建华电话时,陈怡正在和东山村村支书刘汉堂谈村里目前的情况,刘汉堂说,十几二十几年前,村里一度有上千号人,也算个大村了,这些年因为这里山区实在太闭塞了,加上镇里县里也没好企业,外面都在大踏步发展,我们这里又停滞不前。同时这条通往县里的路,特别下雨天,又泥泞又坑坑洼洼,即便是不下雨,这条路被太阳一晒,泥土硬邦邦的堪比石头,这高高低低的地势,一个不慎就能把脚给崴了。这些年不断有人家举家迁出去搬出去,咱村的户籍人口越来越少了,加上很大部分都在外面,留在村里的就只有上百号人,而且大都是老人,我甚至还担心,过个五年十年,咱村里可能只有二三十人,或者更少,再过几年,村子也许就没了,房子也都塌掉了……

陈怡说,刘书记,你是咱东山村的人吗?

刘汉堂,这位年约50岁的村党支部书记说,我是咱村的,要不是做这个书记,我也早出去打工赚钱了。其实说我是书记,我更像养老院院长,再过十年,我也是个老人了。再说周边的村子,周边的乡镇,和咱村都差不多的情况,我们都深受闭塞没有任何产业之苦,也都期盼着这条路能修好,有更多企业愿意来我们这里投资创造就业机会,这样在外的儿女孙子孙女辈们才有可能回到这里……

刘汉堂越说越动容,像一台刹不住的车。

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不失时机地响起。

李总,你好。

陈主任,方便讲话吗?李建华的声音听起来比上次客气多了。

没问题,你说吧。

你这几天方便吗?我们公司将由我带队,一路来做个考察,目的地是东山村。

东山村?陈怡以为听错了,重复了一遍。

对,东山村。

有什么要求吗?或者需要我们这边怎么配合?

主要从市里到东山村这一路我们也不是很熟悉,要请你做个指引,如果有可能,沿路的县乡镇村,我们都想停下来看看。

好啊,欢迎欢迎。陈怡声音陡然变大,想起什么似的,又说,这个,是你们董事长的意思吗?他不亲自来吗,不去生他养他的家乡看看吗?

对不起,董事长还没回来,这几天他去北京了。

三天后,这批七八人组成的企业考察团,由李建华带队,从市里的分公司出发了。原本安排了一台考斯特,后来陈怡建议,开越野车更合适。陈怡坐的同样是台越野车,由部门里年轻小伙侯南峰做司机,在前面开道。

车子很快出了市区,又出了城区,去往新中县境内的马路,像一道鲜明的分水岭般地,车厢里猛地抖动起来,司机不得不将车速放缓下来。即便如此,车上仍不受控制般地上下抖动,陈怡坐在后排,前几次自己开车,倒并没觉得抖动有这般厉害。好不容易熬过这段县里马路,再踏上去东山村的路,那简直不像路了,像在用车攀爬这条西游路,那种感受,让吃过早饭还没来得及消化的她忍不住一阵翻江倒海。在想要叫车停下时,突然听到后车摁喇叭的声音,陈怡赶紧叫侯南峰停车,这不是还没到东山村吗?难道他们车上也有像她想要呕吐的人吗?

个子高高的李建华从后车走过来。陈怡捂着嘴,急速推开车门,终于是难以控制地就着路边的草丛,一阵剧烈狂呕,也顾不上自己的个人形象了。

李建华很绅士地递上纸巾,陈怡擦了下嘴,说,不好意思,实在没忍住。李建华理解地点点头,说,我们去附近的河东镇转转吧。之所以叫河东镇,其实是河东镇河西镇之间,有一条长长的永新河,倚靠着河的两侧建镇。这两个镇,加上东山村所在的中兴镇,三个镇都有两个特点,一为穷,二就是人少,但凡青年壮劳力,多半出去打工了。河东镇离县城近,状况稍微好些,但也有限。

车停在路边的杂草丛中,几个人都下了车。李建华原本和陈怡并排走,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前面,这里隐约可见的山,几条纵横交错的大河小河,一块块清晰可见的梯田,更多的是漫山遍野的高大树木。空气真好。李建华在河边站立了好一会,似用力呼吸了一下,说。陈怡看了李建华一眼,说,除了空气,其实好东西多的是。是吗?李建华浅浅一笑。

不远处,走过一个背着箩筐的男人,看上去有60多岁了,脸黑黑的,身子瘦瘦的,迈起步子倒是毫不含糊,箩筐里看起来挺沉的东西,却丝毫没有压垮男人的肩膀,很快他就掩在了一片绿影之中。从他们所站立的高处看,跟随着男人走过的方向再往前一些,有好几排醒目的屋子。

李建华的眼睛追随着男人,好一会没收回来。

陈怡说,去村里看看吗?

行,我们去吧。

不等陈怡回应,李建华已径直向前走。

几个人从高处缓步走下,踩着泥土和杂草,迈过从高至低的田埂,走得很慢,也很小心,唯恐一个不慎踩空摔一跤。好在这几天没下雨,泥土被阳光晒得硬邦邦的,踩得也踏实,一脚一脚地往前。还没走多少步,走在最前面的李建华额头上身上已经冒起了汗,说,等等,歇一会。

还要去吗?陈怡说。

当然。李建华潇洒一笑。

好大一会,他们走进了从高处看到的村子。这个规模不小的村子,有好多层层叠叠的老式砖瓦房子,但多半的房屋都显破败之气。青石板路上,也少有几个人在行走,一些打开的院门或是屋门内,眼睛看过来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老人们都以探寻的目光在看这群穿着比较考究,又不是这村里的人。

一个院门口,他们看到了那个背箩筐的男人,李建华突然停住了。男人说,有什么事吗?李建华朝院子里看了眼,说,这些挂着的腌肉,可以卖给我吗?腌肉?男人随着他的眼睛看向了屋外墙上挂着的几块腌猪肉。你想买?对,可以卖给我吗?可以,当然可以。你看多少钱?男人犹豫了下,说了个价格。李建华买下了他所有的腌肉,和他后来又从屋子里拿出来的腌蹄膀。男人喜滋滋地数着钱,又想起什么似地说,你们还要吗?咱村里其他人家里也有。哦,好啊。李建华笑着说。

他们每个人的手上都拿了一大摞的腌肉、腌蹄膀等等,男人还客气地把他们送上车,说,要是你们经常能来,我以后就多腌一点,这个可好吃了。

李建华笑着回应,我们还会来的。

李建华要和男人握手,男人赶紧把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脏兮兮的衣服,其实擦不擦手,手一样是脏的。

李建华还是毫不介意地握住了男人的手。

车子一路停停走走,从早上7点多出发,到达目的地东山村时,已经过下午1点了。本来,在一个多小时前途经中兴镇时,陈怡说,我们去镇上吃点东西吧。李建华却拒绝了,说,不着急,到了东山村再说吧。

坑坑洼洼的这一路,摇摇晃晃又颠来颠去的,早把吃的那点东西给消耗得干干净净,更何况陈怡还把早饭都吐掉了。陈怡是越来越饿,饿得都前胸贴后背,饿得她人都快要疯了!看车子上下来的其他人,似乎也都是这样苦兮兮,一副饿惨了的表情。

东山村的刘汉堂书记,和孙有德、孙十材、古德新、赵启华等一帮子老人早等候在村口,车子排列着在旁侧停下。李建华第一个下车,朝刘汉堂几个人说,有吃的吗?我可饿坏了。陈怡紧随着下车,对李建华的唐突话语想解释什么,又很快作罢了。确实饿,饿过头了,已经顾不上那么多斯文的话语了。很快反应过来的刘汉堂说,有,当然有。赶紧招呼孙有德他们几个帮忙烧火做饭做菜。

李建华说,等等。挥了挥手,招呼几个下属将买的腌肉腌蹄膀等从车上拿下来。

把这些煮一部分,我们开个胃。

说话时,喜笑颜开的李建华,像个孩子。

一个小时后,李建华、陈怡他们已吃掉了一堆的花生和馒头,通过刘汉堂的介绍,就东山村的相关情况,李建华也有了一个清晰明了的认识,但仍有些不敢相信的又问,这真是咱董事长长大的地方吗?刘汉堂说,当然了,他还是你们董事长的爹呢!指了指坐在一侧默不作声的孙有德。

当香喷喷冒着热气的几大盘腌肉腌蹄膀端上桌时,李建华不自觉地从位子上站起,连连赞叹说,好香啊,光闻这个香味我就知道肯定好吃!

在李建华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抓时,陈怡忍不住瞪他一眼,说,李总能不能不要这么急。急?我这不是急,是这食物实在太诱人了……

说着,在座的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临离开,李建华还让人留下了一沓钱,放在村委书记刘汉堂的手上,叫他给老人们买些吃的喝的。

时间一晃过去了一个多月,期间,陈怡给李建华打了好多次电话。这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的确是个调皮孩子,说话没有准信,口口声声叫陈怡姐,说,姐,我觉得考察挺成功的……这条路确实够呛,颠得我屁股快成四瓣了……费用的投入非常巨大,难度不小啊……你也知道我说了不算……我觉得你应该直接给董事长打电话,我好久没看见他了,他这一阵在北京没回来……

陈怡不是没给孙正宏打电话。孙正宏都是低沉着的嗓音,在忙,有什么事吗?陈怡说,上次李建华带队考察的事,你们评估过有下一步动作吗?孙正宏说,知道了。电话就挂了。他知道什么了?这回答的也太潦草太敷衍了吧?陈怡心里想着,郁闷地摇头。

领导问过陈怡一次。陈怡说,还在沟通中。看得出来,领导不是刻意问的,就是想到了问一句。领导可能原本就没指望这个事情一定能成。但陈怡不一样,她觉得这个事情一定要成。这么些年,除了陈怡那支离破碎最后解体的婚姻外,其他方面,陈怡都是顺风顺水的。从骨子里来说,陈怡也特别想做成这件事情,特别是在去过了东山村,和附近的其他破落的村子,看着这些落寞孤独,又一天天老去的老人们,子女又不能在身边尽孝陪伴,陈怡的心就不自觉地揪在一起。哪怕不完全是为经济,为了老人和子女们的团聚,陈怡也要尽力促成这件事。

回顾和孙正宏当年的恋情,陈怡发觉似乎是自己主动追的他,他完全是被动接受。孙正宏虽然成绩很好,但因为他个人家庭条件的问题,骨子里又是自卑的,特别是在自己面前,眼神总有一种忽上忽下的漂浮感。

陈怡还记得他们分手的那一段。

孙正宏说,我们分手吧。

陈怡说,我不分手,我马上就回国了。

孙正宏说,我不爱你了。

陈怡说,你是交了新女朋友吗?你介绍我认识我就同意分手。

现在,一晃那么多年过去了。

后来,陈怡就没再见过孙正宏了。

接到领导的联络员打来的电话时,陈怡还在半梦半醒之间。午睡的短短一个梦,陈怡梦见了一条河,一条长长的河,河面上有帆,有朝她微笑走来的孙正宏。孙正宏说,还记得我们的梦想吗?……

联络员说,陈主任,领导请你赶紧来。

陈怡说,好。

打开的会议室门,端坐两排的人,穿得都很正式,领导坐在一面,和他们在微笑着讲话。陈怡居然还看到了孙正宏。和那么多年前年轻的孙正宏比,现在的他胖了,精干了,是的,就是他孙正宏。孙正宏朝她看了一眼,看不出有别的什么表情变化。

领导说,陈怡来啦,那我们开始吧,孙正宏孙董事长你应该认识,其他几位你可能不熟悉,都是孙董从北京带来的知名企业家,孙董方便再给介绍下。

孙正宏起身,客气地一一做了介绍,陈怡不由得瞠目结舌,缘于这几年主抓经济招商这块的经历,这些响当当的企业,这些响当当的企业高管,平时哪怕见其中的任何一位,都是非常不容易的,他们只要有一位愿意在本市投资,都足以带来一大笔的财政收入……

介绍完毕,孙正宏直奔主题,这次,在拿到咱市里有关投资修建市里到新中县,新中县到东山村的道路实施方案后,我也是反复思量,不瞒大家,东山村是生我养我伴随着我长大的家乡,我有义务也有责任帮助市里建成这条道路。但是,在我细思量后,发现如果纯粹就单单修建这样一条道路,并不足以改变咱市里到新中县,直至到东山村沿线的所有县乡镇和村的现状,路也许是通了,出外打工的人回家方便了,但另一条路通了吗?让这些出外打工的人留下来的路真正通了吗?这就需要什么,需要的是简简单单的农家乐、民宿吗?这些根本不足以留下太多人,也吸引不来更多人,创造不了更大的经济效益。如果说我们可以考虑的更加具体更加全方位一些,不仅仅是建些游乐设施,打造些旅游景点,更应该让相关大型企业落户,总部迁址,让更多的年轻人走回来,让企业的税收留下来,让咱们日渐衰败的村子,让咱们市的钱袋子都可以焕发出不一样的新生命力和新气象。

说至此,孙正宏身后的年轻助理分别将几本厚厚的新方案给了领导、陈怡等几个人。

孙正宏又继续说,通过前期李建华副总经理带队,实地走访了一路上的相关乡镇。后面,又安排了几次走访。通过这些卓有成效的调研,我们出具了一份更为详细的实施方案,包括希望马路可以从省里直接到市里,再到县里,东山村,原本的两车道,我们希望提高到三车道,还有相关的旅游景点、游乐设施、度假村及相关企业投资的设想,都在方案中有比较明晰的计划。当然,虽说这个项目的实施,咱们政府会做相应的银行担保等,但仅凭我一家公司的投入,也是远远支撑不了的。所以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北京,与今天参会的几位企业家做了细致的沟通和磋商,他们也对这个项目有很大兴趣,也将加入咱们这次的方案实施中……

陈怡边听,边在翻那本详实的新方案,越看越激动,越看越震撼,也越发为孙正宏的计划所折服,仿佛一张宏伟的蓝图已徐徐铺陈在眼前,未来这里欣欣向荣热热闹闹的繁荣景象似乎也不远了。

东山村的夜是静悄悄的夜,又是充满希望,满怀前景的夜。未来的某一天,也许这里将不是眼前少有人烟的安静,而是满满烟火气的熙熙攘攘。

村口的一角,也很黑,有一盏灯在坚守着发光,照亮坐着的一对男女。

男的是孙正宏,女的自然是陈怡。

陈怡说,记得我陪你回来那次,也是这样的夜晚,我们俩坐在这里,你说你会留在城市,要给我一个美好的未来。

孙正宏默默地听,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现在不是已经有一个美好未来了吗?留过洋,又是国家干部,这是让多少人羡煞也做不到的事情。

当时,你为什么要和我分手?为什么不能和我一起坚持,等我回来呢?

陈怡直定定地看着孙正宏的眼睛。

好久,孙正宏说,我希望你能更幸福,我给不了你更好的幸福。

没有你,你觉得我能幸福吗?特别我回来,你人间蒸发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你想干什么,难道在我生命中存在让你很羞愧吗?那你现在为什么又要出现呢?

孙正宏摇摇头苦笑。

好一会的沉默。陈怡说,你还怪叔叔吗?叔叔一直和我说他的懊恼和难过,他甚至更希望死的那个人是他……

都这么多年了,我早就不想这事了。更何况,这事也不能全怪他,谁让发生得这么突然呢?谁让我们这里的路不行呢。我也想明白了,即便你们政府不发起做这个事,我也要做,哪怕把我的公司全部投入进去。但做又不仅仅就是修一条路那么简单,要修一条更有未来,也更可行的路。而且,从省里到市里,从市里到县里村里,只有这条路也是不够的,将来,我还要给其他县镇村修更多的路,让这里都富裕起来。

孙正宏不自觉地声音高亢了起来。

你还记得吗?读书时,我最想做什么,对,就是在海边,我要登上一艘游艇。我坐在驾驶座上,启动方向盘,踩足油门,在海面上肆意航行,尽情飞翔般地航行。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这是一个作为山区,作为内陆孩子的一种奢想,即便我知道这样的梦想是那么遥不可及,我依然要为此而付出百倍千倍的努力,终有一天要实现它。就像我们马上要投入建设的这条道路,其实要建成它是那么的不容易,但我们一定要解决这个困难……孙正宏又说。

陈怡端详着孙正宏,和以前那个她认识的孙正宏完全像换了一个人。

孙正宏还说,要把那些北京的大企业高管找来并且请他们投资,比你想象中的更难,我在北京花了一个多月时间去游说他们。他们从一开始的毫无兴趣,到我拿方案给他们看,和他们说讲前景讲收益,我再和你们领导沟通,看政策上能不能有所通融……

孙正宏一直在说。

陈怡突然插了一句,李建华说你一直没结婚,甚至都没谈过女朋友,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别听他瞎讲,这小家伙。

是一直在等我吗?

我……

一时间,孙正宏突然语塞了。多少年,孙正宏没这么紧张过了,还好黑暗很好地掩饰了他脸上的慌乱,村子里虫子叽叽喳喳的声音此起彼伏,像奏响一曲曲动人的乐章。

陈怡说,等道路建成竣工那天,带我去坐游艇吧,游艇上就你和我,你来把方向盘,我来坐,我们一直启航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陈怡紧紧拉住孙正宏的手,孙正宏要挣没挣开,顺势把手拉得更紧了。

这原本一片寂寥的深山村子里,近处可听的虫鸣声,似更密集了!

(首发于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韩江》)

Baidu
m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