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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4年第5期|许玲:地下生长(节选)
来源:《江南》2024年第5期 | 许 玲   2024年10月17日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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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居老人江月娥用养老金购买的市场仓库工程烂尾了,只留下早期开挖的一个巨大的地基深坑。江月娥每天都会去售楼中心找经手交易的肖总,提防他突然消失。但肖总的意外溺亡,所产生的后续——到底能否续建的仓库,一张写错了日期、姓名的欠条,未取得合法身份被肖总原配扫地出门的年轻女孩小夏和她的男婴,这一切都让她的晚年生活从自我设定的轨道中偏离。心生慈悲的江月娥将小夏和孩子领回家中,两个女人因为一个男人的“骗局”而相识并相依为命。以前如同伤口般裸露的仓库大坑,几场春雨过后,成了动物们生活的天堂,江月娥和小夏带着孩子在坑里种蔬菜,从地下生长出一个生机勃勃的绿洲,一如人类遭遇创伤的内心所愈合出来的新世界。

地下生长

□ 许 玲

去年冬天远行的候鸟,到春天又回来了。在一片沟垄分明的菜地旁,是浅水中生长出来的沼泽和小岛。被鸟叼来的种子落在这里,不过两年多时间就长成了树,杂草包围着它们,变成了相连起伏的几个小岛。白色的、长着两条长腿的鸟从她们的身边飞过去,落在岛中间,听得到清脆的啁啾之声。在菜地和它们之间,连接着泛着白光的水面,活跃的小虫子在水面掠过,用身体画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正是傍晚,江春娥和小夏将最后几棵辣椒苗子栽种在土里。一场春雨过后,土质疏松,正适合播种。一个声音在她们头顶传来,她们抬头,老汪跨在摩托车上,站在上面对着她们挥舞着木棍,嘴里叫嚷着。江春娥问,他在说什么?小夏说,好像要我们不要种菜了,这里要建仓库了。江春娥对着老汪大声叫道,是不是真的啊?老汪听不到了,他的背影已经从她们的头顶消失,只有小海子站在上面,手中抓着一把狗尾巴草,对着她们的方向奶声奶气叫着——奶奶!江春娥一声一声应着。她昂头看了看四方形的天,几片如同染了胭脂一般的云,与尚未褪尽蓝色的天幕缠绕在一起,离她很近。她们现在站在一个巨大的地坑里,在她们的身后,是她们挖出来的一级一级通往地面的台阶。江春娥一阵恍惚,她差点以为这里原本就是这样子,忘记了它以前是平的,在地面之上,是曾经热闹的锅炉厂厂区和宿舍。站在她对面的年轻女人关切地看着她,江春娥知道她叫小夏。她觉得自己就像这里的岛和水,而小夏和她的儿子小海子就像岛上的树和鸟、水里的小虫子,自然歇落在了她的生命里。

江春娥的岛,也是由一粒种子长出来的。那天上午,她和往常一样去了小肖的办公室。她每天都会去一趟那里,似乎就是为了验证,有一天,他会像一只误闯进屋的鸟般突然飞走。办公室的窗户是关着的,房间如同一个封闭的容器,隔了一夜,还盛放着他的味道。棕色的大方桌上甩着一包只剩下两根的烟,烟灰缸里立着几根按灭了的烟蒂,老板椅后背披着一件黑色的西服外套,仿佛一个失去了头颅的身躯。

江春娥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与她对视的不再是戴着黑色边框眼镜、说话时脸上露出一对深深酒窝的男人,而是一个大书柜。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几本大部头的书被堆在最上层的一角,一些资料拥挤在一起,塌陷在第二层。小肖平时坐在那里,他的口若悬河和宽厚的身躯都让人忽略了书柜里面巨大的空虚。江春娥将手放在沙发的黑色扶手上,另一侧的扶手发出一片白光,如同一汪残留的水渍。热闹的时候,这张沙发上坐满了人。不仅这里,外面售楼中心的沙盘那里也围满了人,穿着西装的小伙子拿着一支激光笔,在沙盘上的一大片灰色商铺之间扫射,很多窗口贴着红色的圆圈,如同一个个被射中的脑袋,它们表示已经被人选走。现在,这里安静了下来。售楼大厅冷冷清清的,整齐陈列的圆桌和上面摆的那些假花,仿佛被冻在了空气里,再没有人在推开门的那一刻迎上来,送上一杯热茶。江春娥每天上午十点推开大门,穿过灰白静寂的沙盘区、接待区,一段并不长的走廊,轻车熟路地来到小肖的办公室。他坐在办公桌前,指着自己对江春娥说,看到我了没?江春娥回答,你这么大个人,当然看得见。他是个爱笑的人,酒窝嵌在脸上像两个迷惑人的洞,他说,你只要还能看到我在这里,你就不用害怕。今天,她绕着市场两圈去寻找自己的猫,所以比平时晚来了一个多小时。猫没有找到,办公室也变得空荡荡的——小肖不见了。

江春娥昨晚发现猫不见的时候,它或许已经走丢一段时间了。她洗澡出来,斜躺在沙发上,地方电视台里播着民事纠纷调解节目——《解情记》。节目晚上八点半首播,下午三点重播,这两年,她连重播都没有落下过一集。节目里的人和他们制造的情感纠纷,从屏幕里跑出来和她朝夕相伴,流淌在人烟寂寥的夜晚。昨晚节目讲的是一个五十六岁的男人怀疑自己养育的儿子并非亲生,女人在地上打滚诅咒男人对自己的不信任,就是不同意父子俩去医院做亲子鉴定。江春娥觉得女人一定是有问题,看着就生了气,把一直握在手中的遥控器往桌上一扔,再顺手一摸,那种毛毯一样的触感不在了。平时,那只猫大部分时间都陪她卧在沙发上,缩在她的腿边,有时在她的胸口,像一件随时可以盖在身上的衣服。江春娥站了起来,她穿着一条肥大的短裤和一件看不出花色的背心。灰色的棉短裤破了几个小洞,她不在意,旧衣服越穿越凉快。那是清衣柜时,老头子在世间仅剩的衣服。其他的东西,都被一把大火送了过去,只有它混在她的衣物里幸运地躲过了那场盛大的火焰。江春娥绕着房子,叫了几声“黄皮——黄皮”,没有任何声响。她刚开始并不急,总以为那只懒洋洋的猫会突然出来,像平日那样,如同一把毛扫帚在她脚边扫来扫去。一直到了上床时间,江春娥才打开门,从四楼开始一声一声唤着,出了一楼,她那沙哑衰老的嗓音很快被深不可测的夜色吞噬。远处,市场里孤独站立的路灯仿佛一根即将燃尽的火柴,发出微弱的光芒。

江春娥没有等到小肖,她知道在这个售楼中心还有一个姓夏的会计在,小肖带她去过夏会计那里填表、签合同、交钱,夏会计交给她一个收据:今收到江春娥仓库款四十九万四千八百元整。这幢楼的走廊设计得有些迂回,江春娥转了几次,终于找到了那扇门——一排棕红色的木门中,只有它是铁的,发着冰冷的光。江春娥一边敲门,一边叫着夏会计。里面的人给她开了门。江春娥看了几眼,才确定是她。夏会计整个人好像被水洗过,变淡了。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的眉眼很鲜明,睫毛像扇子一样,俯过来的身体有一股浓郁的香水味道。此刻,她的眉毛和睫毛不翼而飞,看向江春娥的眼睛在一片褐色的、如同着火烤焦了的斑点之上。江春娥开口问道,夏会计,小肖今天怎么没有来上班?夏会计摇头,我不知道。她让江春娥进了屋,她办公桌上的电脑打开着,桌上摊着两个棕色的账本。江春娥问道,你们是不是都要跑路了?仓库是不是不得修了?夏会计的回答和小肖如出一辄,当然会修,在等钱。江春娥说,我交钱两年了,仓库还是一个洞。我不买了,你们把钱退给我。夏会计笑道,这个事,不是我说了算,这是开发商的事,我只是请来做事的。江春娥说,那我找小肖。夏会计说,肖总是他们请来的,他也是拿工资的。江春娥有些生气地说,你给小肖打个电话。我打了十个电话,他都没有接。夏会计不情愿地说,你打不接,我打肯定也不会接。他肯定是有事出去了。

江春娥没有动,坐在了夏会计对面的椅子上。江春娥盯着她染发后褪色的头顶,如同一杯泥浆水泼到了头上,黄色浓淡不均地朝下流淌。江春娥挪开目光,看到墙壁上挂着的一幅图,正是5号仓库的规划图,一排排的建筑被隔成一个又一个的盒子,墙壁在发光,屋顶也在发光。江春娥眯上眼睛,它们真像一排排年轻而又洁白的、毫无缺损的牙齿。夏会计终于拿起了桌上座机的话筒,倾着身子去看贴在墙壁上的一张表格,公司里的人名和电话将纸张填得满满当当。她读一个数字,按一下电话键。江春娥在一旁报出了小肖的电话号码,比吐出一嘴瓜子壳还麻利。电话没有人接,夏会计连着打了三次,将话筒按了下来,对她说,你看,公司号码打的,他也不接,他不可能是躲着你。江春娥说,那他去哪儿了?夏会计说,我哪里知道,他去哪里也不用和我汇报。江春娥说,那你跟他家里人打一个电话。夏会计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这我真不知道。江春娥站起了身,拍了拍自己的屁股说,好,我去他家里找他。

虽然江春娥和小肖已经到了特别熟络的地步,但她其实并不知道小肖的家在哪里,她从售楼中心出来,手中提着盛满绿豆沙的保温桶,继续去寻找黄皮。黄皮——黄皮——江春娥在路上、在市场的草丛边叫着猫的名字。她每天都会从家中带过来一桶慢火熬制的绿豆沙给小肖。曾经,她做的绿豆沙、冰甜酒汤,摆在她的小卖店之外,在整个锅炉厂地盘都是一绝。小肖坐在房间里腾云驾雾,仿佛一根正在燃烧的烟囱。他热爱她做的绿豆沙、甜酒汤,对她的频繁造访并不恼,亲热地叫她江姨。她不止一次对他说,你长得真像我的儿子。小肖到现在都不知道,她其实没有儿子,她只有一个女儿,早些年,被一个开烧烤店的新疆男人带走了,几年都难得回一次家。

江春娥下午又去了售楼中心。远远地,她看到墙体上的一大片蓝色玻璃像一面巨大的镜子,里面跃动着沉沉浮浮的人影,时间似乎一下子返回到了几年前,那时候的每一个下午,这面如同碧海般的玻璃里,都如冲浪般的热闹。江春娥看清楚了这些人,都是这个市场里的商户。她走了过去,知道他们聚在一起谈论的正是小肖,他早上五点多钟从家里出去,去沅江游泳,一直到现在人都没有回来。江春娥插嘴问道,那么早,他去游泳?一个男人接过话,下雪结冰的天气,他都去游泳的,他是冬泳协会的。又有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他平时身后都带着“跟屁虫”,今天什么也没有带,有没有可能是自己不想活了?江春娥问,跟屁虫是什么?男人回答,就是一种救生圈,游泳过江的人身后都会带一个。江春娥就站在这帮人中间,将事情听清楚了八九分。一个小时前,小肖的老婆抱着才半岁多的儿子在市场里出现过。她要去售楼部看看小肖在不在,问到了一个商户。那个人很热情,说带她过去。他一边走一边问她,是肖总的什么人,来找他干什么。她的回答,让他很是震惊,他对那些站在门前等待下午最后一拨上门的顾客而显得百无聊赖的人大声说,肖总不见了!有人在沅江边发现了他的衣服、眼镜、手机。这是他的老婆。大家都嗅到了一种不祥而令人兴奋的气息,人群慢慢聚集在一起,往售楼部涌去。一些关于小肖的碎片像浪一样不断涌入了江春娥的耳朵:过去这么久了,这不可能有活的了。上次有一个在沅江游泳的人,冲出了一百多公里,三天才找到。肖总不晓得冲到哪个沟渠里去了。肖总的老婆看起来很年轻,儿子也还小得很,应该是二婚……江春娥看着他们一张一合的嘴,没有一个人嘴下留情,他们讨论的就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人群在黄昏的光线到来后慢慢散去,江春娥从售楼中心走出来,进入了市场。

这是一个大型的综合市场,农机、五金、家电、建材市场就像几个装扮相同的孪生兄弟,各自占据着市场的几个方向。门面在热闹时期大概卖出去了一半,牌匾装修得五颜六色,江春娥熟悉它们,就像熟悉自家衣柜里的衣服。小肖指着那些门面,曾告诉过她,这些人都需要仓库,以后门面或许不好租,但是挨近城区的仓库一定会抢手。江春娥知道他的话可以拧出很多水来,但是她不讨厌他。她喜欢每天来到他的办公室,她不知道自己是习惯看到这个人,还是提防着他的逃跑,就像一夜之间空寂的售楼中心。

江春娥那两条腿有了自己的记忆,在她的脑子全被小肖填满的时候,它们带着她来到了仓库前。那些张牙舞爪的挖机和铲车,用自己锋利的牙齿不断地啃噬着地面,让它一天一天沉了下去,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坑,有几日,晚上还在施工。高高悬挂的镭射灯将那个坑照得如同波光耀眼的湖。人和机器罩在光海里,有在水中奋力挣扎的感觉。有一天,它突然就安静了,成了一个开膛破肚的人,裸露着巨大的伤口,却忘记了缝合。江春娥的视线从坑里面一个一个的积土堆上跨过,落在了东南角,就在那个角落里,曾立着一幢两层楼的老房子,一楼只有一间堂屋加一个卧室,等别的房子都依次倒了下去,它就显得尤为孤独和单薄。一面墙壁已经被爬行的植物占领,夏天的时候是一面绿油油的墙,冬天的时候,那面墙不断地枯萎,露出了灰色而斑驳的皮肤,纵横交错的茎蔓,长在了墙体里面,宛如老人不再充盈的血管,在皮肤底下露出网状的痕迹。有时会有几个年轻人将自己的身影隐在屋前的草丛里,在落日中举起相机。老头子最后的几个月,瘦得脱了形,但是他还能走出来,将那些年轻人吓一跳。老头子就是在那个老房子里走的。他没有看到它怎么轰然一下倒地,他们过去所有残留的气息都埋葬在了一片灰尘之中。他也不知道,那幢老房子给她换了市场顶楼的一套房子,外加一个仓库。老头子走的时候交代过她,不到最后一刻,不要把钱给女儿。女儿和那个卖羊肉串的男人回了新疆,生下了两个小新疆人,她像万能胶般粘在了遥远的地方。江春娥晚年能靠的只有自己了,那些钱就是给她养老的孩子。

仓库和市场的开发属于同一家公司,仓库应该是应市场需求而生的产物。江春娥那时只是默默站在一群看房的人中间,几个年轻的销售在她身边擦身而过。小肖发现了她,作为新上任的管销售的老总,他亲自接待了她。在他的办公室,为她倒了一杯茶。寒暄一会儿之后,她开始讲起老头子,还有女儿,并流下了眼泪。小肖给她递过去纸巾说道,江姨,你真有眼光,首先你买了顶楼,房价就是开发商的成本价。顶楼在市场四楼,下面就是商铺,因为在市场里,价格比商品房便宜一大截。只是顶楼多被商户买了做会议室或者仓库,当房子住的人是少数。一到晚上,所有的热闹便被回收走了,只剩下几扇亮着的窗户和几处灯光惨淡的路灯。小肖赞美了她独到的眼光之后,又说,你再买个仓库,半年收一次租金,就和领工资一样。那个上午,小肖给她添了几次茶之后,又亲自将她送到门外。她听了他的话,果真预购了一个仓库,几乎每天都会来找他。她问他,仓库什么时候开始建呢?等到仓库开始动工的时候,她问他,仓库还有多久建好呢?当仓库突然停工的时候,她照旧过来问他。现在,再也没有人重复地回答她的问题:应该就是这两个月,快了。

江春娥是在小肖离开后的第八天,在售楼中心的门口碰到了小肖的老婆。女人推着一辆婴儿车,里面坐着一个戴着帽子的孩子,身边跟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女孩手中提着一个硕大的硬塑料袋子。江春娥看着他们进了大堂,站在沙盘旁边到处张望。她跟上前去,问道,你是不是小肖的家里人?女人的脸在并不明亮的大堂显得很是苍白,她浮肿的眼睛无力而虚弱,她看着江春娥,不作声。江春娥看到她的正脸,被她的年轻和那种还未褪尽的孩子气惊到了。她对女人的身份有了些犹豫,她看了眼身边站着的小女孩,女孩身形瘦削,正盯着沙盘里那些灰色的建筑,她的头顶已经超过女人的肩膀,看起来更像她的妹妹。江春娥的眼光低下去,在婴儿肉嘟嘟懵懂的脸上,看到了小肖的影子。

江春娥带他们去了小肖的办公室。女人将办公桌、书柜里的一些东西清了一下,放进带过来的塑料袋里。桌上满是茶垢的黑色保温杯没有杯盖,小女孩将头趴在地上,手伸进办公桌底下的空隙里,将一个被灰尘包裹的杯盖伸到女人面前,有些得意地说,找到了。女人接过去,吹了一下灰,将它丢进了袋子里。婴儿车里的小家伙突然哭了起来,江春娥握着婴儿车的推手,前后推送几下,小家伙哭声停了下来,好奇地看着江春娥。江春娥忍不住摸了一下他的脸,夸道,长得真好,和他爸长得一样。说完,她看了一下正将椅子后背上的西服取下来、拿到鼻子边闻了闻的女人。女人动作没有停,将衣服简单地叠了一下也放到了袋子里。 江春娥想和她聊聊小肖,她的话几次溜到嘴边,都被女人那张漠然而苍白的脸逼退了回去。江春娥有些睁不开眼,黄皮、小肖这两年将她生活填满了的两个活物,突然都不见了,她没有睡好,逐渐干涸的眼眶似乎经历了一次回光返照,重新变得充沛,也遗留下一遍一遍被水冲击后的疼痛和浮肿。这个年轻女人的眼睛比她的更肿,像两只虚浮的灯笼。小肖并没有在办公室里遗留多少东西,书柜里的大部头书,都被女人搬了下来,只是几个轻飘飘的书壳。女人提着半袋子东西再次环顾了一下四周,小女孩拿起堆在墙角的一个纸盒子,将它打开,灰尘在日光中漫天飞舞,像无数只蠕动的虫子。江春娥将婴儿车往后拉了几步。盒子里面是一个面料光滑的黑色袋子,里面装着一个崭新的肩颈按摩器。女人拿过去,犹豫了一下,将它递到了江春娥面前,问道,你要不要?

江春娥为她突然表达的好意感到迷惑,在电视广告里看到过这种产品,也值几百元钱呢。她问道,多少钱?女人说,随便,都可以。江春娥摆手道,没有价,那我不要。女人说,送你。江春娥接了过去,说道,小肖一直叫我江姨,他是不是跟你讲起过我?女人低声说,我不管他的事。江春娥又问道,小肖送回安徽老家了吗?她从那些人的嘴中已经得知,小肖是在第二天晚上被一个救援队找到的,确切地说,是他自己跑出来的。救援队驾着船在他下水周围几十公里的地方来来回回,没有找到他,以为他真去了远方的某个沟渠。就当救援队准备放弃的时候,他自己从江底冒了出来,离他放置眼镜、手机的岸边不过十几步远。

女人提着袋子站在了办公室门口,轻轻“嗯”了一声。江春娥想起那些关于小肖自杀的传言,说道,小肖怎么会死呢,他不是很会游泳的吗?女人没接她的话。小女孩凑到女人身边说,阿姨,我们一起提。江春娥听了这一声“阿姨”,重新打量着她们,长得不像。女人说,我一个人就行了,你推弟弟。江春娥说,我送你们到门口,你们再打个车。女人指了指市场外面的那个小区,我们就住那儿,走着过去就行。

江春娥顺着她的手指看向不远处那几幢外墙红白相间的楼房,它们开发得比这个市场更早一点,算得上是一个新小区。女人的脸暴露在充足的光线下。江春娥看向她的脸,上面连一道褶子都还没有,真的还是一个孩子呢。

……

(全文详见《江南》2024年第五期)

【许玲,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芙蓉》《小说月报》《湖南文学》等,曾获《湘江文艺》双年优秀短篇小说奖、梁斌小说奖等,出版长篇小说《南回北归》等两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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