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焦火热生活 书写时代新篇”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优秀作品联展 麦子的光芒
应该是才注意到,中国的二十四节气名都很好听,有着素简的内敛之美,又凝聚着中华文明历史文化的精华。而唯“芒种”,美中有“赶”、有“急”。事实也是这样的。这个时节,在南方,“时雨及芒种,四野皆插秧”,有芒的稻子要快快种,过了芒种再种无用;在北方,有芒的麦子要抢着收,麦子成熟期短,趁着晴好天气,割、运、碾、晒,龙口夺粮,颗粒归仓。
二十四节气也很奇妙,有小就有大,小暑对应大暑,小寒对应大寒,小雪对应大雪,唯独小满没有对应的“大满”,而是对应“芒种”。智慧如古人,知“熟”不可过,过时土地会收回种子,人就要挨饿。因此要抓紧时机,顾上收成还要顾上播种。便有了“芒种”。
我少时,每年夏收,母亲天不亮就起来做饭,全家人匆匆吃完,拉着架子车,放上收割工具,再提着一大铝壶茶水和几个馒头,就下地割麦。太阳升起后,我被晒得脸红背烫,汗水蛰的被麦芒划伤的胳膊腿火辣辣疼。母亲后背朝天,衣服早已湿漉漉,她割十来米长,就要直起腰,抬手捋一捋贴在额头和脸颊上的头发。晌午了,谁渴了喝口茶水,饿了吃个馒头,赶着装满一车车麦捆拉回场上,直到收完一片地的麦子才拖着疲乏回家。所以在农人的眼里,芒种之时,除了一天到晚饭不定时,睡不踏实地忙碌,哪里顾得上什么美呢!
后来,我离开农村,不种地不收麦了,开始侍弄文字,发现台湾作家林清玄的笔下:芒种,是多么美的名字,稻子的背负是芒种,麦穗的承担是芒种,高梁的波浪是芒种……有时候感觉到那一丝丝落下的阳光,也是芒种。芒种,是为光芒植根。
说得真是有新意!林清玄出生于台湾高雄一个世代务农的家庭,他少年离家,是否有种田割稻收麦的经历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眼里有不被常人发现的美。麦穗金色的芒不就是四射的光芒吗?土地养出了稻子、麦穗、高梁,而它们又养着人。尤其麦子,四千年前从西亚来到中国,是人类对其野生祖先进行驯化的产物;是天地间最养人的植物。麦子的芒,既给麦穗完成了光合作用,又保护麦粒不被鸟儿啄食。芒,生在麦穗上,但照亮的是人的生命,却被寻常遮掩了它的本质美!
四月,麦子抽穗,芒尖露锋。扬花时,一根根芒簇拥合作,护着精巧灵动的麦花,那时候我就喜欢去看麦子。风在绿色的麦芒间穿梭,白色的麦花黄色的蕊,坠在穗上荡悠。我像独立麦浪的一株高粱,环顾四望,那大片的望不到头的绿,是生的希望,是这个世界最有活力的颜色。
渐渐地,我看到麦粒鼓起来,使麦穗丰盈,芒亦有了筋骨。五月,芒的绿开始褪去,绿中有黄,继而亮黄似金,芒锋展露。在热风的吹拂中,在阳光的照晒下,麦芒炸开四散,是麦粒的盔甲,炫耀着“刺刺”的威武。那时,农人的眼中才有美——“今年麦子熟得好,美得很!”
麦子就像我土生土长的姐妹,我年年看她秋生冬藏春朝气,在绿意旺盛的盛夏里将田野染出一片一片的金色。乡亲站在地头,折下一颗麦穗,在手掌中揉搓,低头吹口气——“噗”,麦壳和揉碎的麦芒飞离,花碎般飘落到麦芒上、土地上。有着厚实老茧的手掌中,留下散着新麦香的饱满的麦粒。捏一颗放进嘴里咀嚼,嚼着嚼着,眼睛就有了光亮和迫切。然后高着嗓子说一句:“麦子熟了,可以收啦!”
那充满底气的浑厚的声音,是经过辛苦劳作和漫长的等待后,终于迎来收获的喜悦!
关中平原的麦浪,我从少时望不尽头的发愁到现在的百里追寻。
以前,关中平原的村庄似麦浪中的岛屿,如今,岛屿所剩无几,土地上栽种了苹果树、桃树等,近几年又流行建起了白色大棚,种瓜果蔬菜,大片的麦浪便如金光稀缺。
今年六月初,关中麦子开镰,我从咸阳城里自驾出发,沿着乡间路南行至长安区,一路高楼、工厂、树林、荒草,直寻到秦岭山下,才见麦田连片。麦的金色与山的靛蓝远近相映,如画卷铺展在大地上。我欣喜,抚摸着麦芒,芒倒刺我的肌肤,如同熟悉的亲吻。芒的光使我看不够,拔不动脚。我竟也泪眼模糊。从土地走出来的我,深深懂得每一颗麦子都是土地的孩子,土地滋养每一粒麦子成熟。而它只为饱人之腹而生。
顺着神禾塬到中江兆村,街道水泥路宽阔平整,家家门口晾晒着麦子。转弯处,见一位老妪在门口推麦子,白墙灰瓦上垂着一束凌霄花。火红的凌霄、金色的麦粒、头发灰白的老人,美好又不和谐的画面,促使我停车。同大妈聊了几句,见她面色疲惫,问咋一个人干活?大妈说娃们都忙,收完麦子都走了。又问今年收成可好?立刻满脸欢喜:“今年麦子快熟时雨水少,收得也及时,比去年收成好多了!”
不管在哪里,不管收成是什么,丰收的欢喜总会冲淡烦闷,忘却劳累。
出了村子,路边的金鸡菊开得正好,如一张张笑脸,欢乐庆丰。收割机正在麦田里忙碌吞吐,机械化农耕对收成有了及时保障,人也轻松多了,农人只需要站在地头等着脱粒干净的麦子拉回家。收成好了,粮仓满了,社会就有了保障。那一刻,怎么就想起阎纲老师的话:各个民族,各个国家,最大的幸福是手中有粮,心里不慌。
忽然心里一疼,我的农民老父亲,春种秋收、秋种夏收,而那拘捧在手心里的颗粒能带给他多少保障呢……
“师傅,这片收完加个班,那边还有几亩呢!”
“好,没问题,太阳下山前一定收完。”
“辛苦了,赶紧收完,趁墒好种玉米哩!”
几句对话收回我的思绪。俗话说得好,“春争日,夏争时”,其实,芒种也是以耕耘的方式告诉人们:时节,应该也在于耕种人心里的感知,要把握好“种”与“收”,清晰当下该做、可做,才有“熟”之光芒四射!
(首发于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秦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