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焦火热生活 书写时代新篇”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优秀作品联展 守望念想系麻田
“马儿坝的西瓜洪祥的蒜,海藏寺的大麻赛扣弦,五里东沟的葫芦煮不绵,十二墩的沙枣大又甜。”这些流传于家乡凉州、点赞叫得响的几种名优特农产品的民谣,是最早进入我儿时记忆的顺口溜,也是在我幼小心灵中,对生活成长的地域环境因种植大麻等农产品出名,萌生出自豪和朦胧优越感的原点。
时至今日,这些被岁月沉淀储存的民谣,口口相传的民俗经典,已深深地印刻到我的脑海里。然而,西瓜、大蒜、沙枣这些瓜果蔬菜现仍随处可见,唯有大麻的种植在家乡已成为了过往。
穿越时空的隧道,打开记忆的键盘,再度点击检索岁月的过往,萦绕脑际挥之不去的是那种持续、高强度、快节奏、繁杂有序的种植收获场面。打捞搁浅的往日时光,寻觅岁月的镜头再度回放麻田,一幕幕场景如梦如幻,历历再现。身手的感触,心中的烙痕,成为唯一的感动与光亮。
野草漫径的田埂、草儿枯了又长;高低错落的田畦,绿了又黄;勤劳质朴的庄稼汉,面朝黄土背朝天,身躯直了又弯。善良倔强的种麻人,怀揣梦想、根植麻田,历经苦辣辛酸,憧憬着未来,耕耘着丰年。
大麻又称“线麻”,野生与栽培的分布都较广。但大麻在家乡的种植,不知始于何时。
翻阅演绎千年的大麻种植长卷,名词注解展现眼前。据史料记载,早在北魏至北齐,推行均田制授田时,就分配种麻的田地。在产麻须缴麻布以为“调”的地区另给麻田,男每人十亩,女每人五亩,奴婢相同,一夫一妇纳布一匹,奴婢八人纳同额布调。
在晋·陶潜《归田园居》中就有“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元诗别裁集》戴表元《苕溪》云:“人间无限事,不厌是桑麻”的描述。清时张昭美在凉州八景《绿野春耕》中,更是直接描写了古时凉州“边陲广有桑麻乐、祈谷占年处处同”的诗句。
大麻由于特殊的纤维组织,成为纺织业的原料,产值比一般农作物高。然而,受地域环境和自然生态特有要素的局限,水资源匮乏的地方不适宜种植。而来自白雪皑皑的祁连山的石羊河,慷慨的关爱和温婉柔情地滋润着武威,为家乡种植大麻提供了丰足的水源。河西走廊独特的光照、温度、土壤、又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大麻鲜活生命的自然本性,提供了理想的生存环境。
大麻是一年生直立草本植物,外表憨态朴实,枝秆长有纵向沟槽,叶子像手掌型,秆高。成品麻呈银白色,韧性好,拉力强,有光泽,是麻纺业的优质原料。适用于纺织麻袋、布匹、拧织绳索、造纸。大麻剥皮后,麻秆可用于燃料使用,大麻全身都是宝。
大麻耐涝耐旱。适宜在土层深厚,保水保肥能力强,土质松软肥沃,含有机质,地下水位较低的地块生长,故有“高田种大麻,洼地大豆油菜花”的种植分布。
大麻从耕种到收获,麻农们付出的劳力,比种植其他农作物更为复杂与繁重。要经过种麻、间麻、拔麻、沤麻、晒麻、剥麻等几道工序,才能收获加工成商品,进入市场销售。每个工序,有约定俗成的操作规程,其间伴随着深秋的雨水、沤麻坑中的臭水,种麻人的汗水,这些元素都积淀在成品麻的质地档次中,因此也造就了种麻人独具慧眼的胆识、格局、韧性与耐力。
由于种植大麻与小麦、玉米等其他农作物相比,会多获出三至五倍利润的原因,家乡人每年都竞先种植。但也不可避免地付出了比其他农作物更多的艰辛、以及复杂的农田管护劳动成本。在久远的年代,大麻的种植加工制作,已展示出了保存着原始农耕手工业加工制作流程的工艺雏型。
一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天虽尚寒,心已向暖。七九河开,八九燕来。每一天都闲不住的庄稼汉已早早下地,为春耕备耕忙碌着。
种瓜得瓜,种麻得麻;大麻多坚韧,植物育化人;蓬生麻中,不扶而直。先敬罗衣后敬人,先敬皮囊后敬魂,这种因种麻而派生、联想出来的对大自然崇尚的人文理念,物化在种麻人的认知中,体现着古老中华文化天人合一的思想。
家乡春季的到来,向来迟慢。到了四月份,才逐渐显现出春的气息:暖风解冻,冰雪消融,草色初新,柳枝萌动。但春的来去总是不同寻常,起起落落,寒暖交织,还没怎么正式登台亮相,摆上几个春特有的独特造型,短暂而象征性的身影,很快就被夏天替换了时令。
春风几度,蛰虫复苏,姗姗来迟的脚步最终还是碾压出活力与生机。为了避免农历“四月八,冻死个黑老鸦”“过了端阳节,冬衣才能脱”的初夏特殊低温天气,种麻人一般都遵循“立春是晴天,不用问神仙”“立夏到小满,种啥都不晚”“小满不下,犁耙高挂”和“到了惊蛰节,耕地不用歇”的民俗谚语,麻农灵活适度把握播种时间。
大麻播种延续着古老的人畜铧犁耕作,“要想出好苗,麻籽粒粒挑”。播种前,精选种子是培育苗齐、苗壮的首选措施。所以就有了“选种忙几天,增产近一半”。“风车吹,簸箕扇,瘪籽、嫩籽靠边站”的谚语,以及“麦种深,麻种浅,荞麦谷子盖半脸”“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种麻不用问,多施牛羊、人畜粪” “人不亏地皮,地不亏肚皮”“人养地,地养人,犁头底下出黄金”“地肥足,麻如竹”的农作俗语。麻农们的这些劳作付出,都是在为大麻的耕作做蓄力。但凡播撒的种子,在生根发芽时,都渴望有一场及时的春雨。
“麦出七、豆出五、大麻三天就出土”。种子下地后,接触湿润的土壤,在方寸之地扎根,享受暖暖的阳光,麻苗带着羞涩与稚嫩破土而出,探出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的小脑袋,在微风中摇摆,在细雨中吟唱,在开心中生长。不与春花争荣,不与树木竞秀。
小苗在出土一月之内是不需要浇水的,这样可控苗促根。麻苗露出地面,在近百天左右的生长期内,能长到近三米的高度。保持这种长势,需要肥沃的地力。耕种者观察多年,总结出这样一种现象,相邻的地块,同样的阳光,相同的种子,不同的人耕种,麻的长势差异也很大。好田好肥配好种,好风好雨好时令。对此就有:“万物土中生,全靠两手勤”“庄稼不说话,隔埂子小看人”的说法。这就倒逼着麻农们全身心投入耕种和精心管护之中,不甘落于人后。
大麻主秆上有独特的掌状形的叶子,越到顶部叶面越大。大麻长出两到三片针叶,约十公分高度时,需要“间苗”。根据优胜劣汰的规则,麻苗的株距,控制在约五公分之间,择优留取,农谚曰“苗好一地绿,妻好全家福”。小苗莫贪多,忍疼去取舍,不稀不稠,苗壮丰收。
农时到四月,麻与草同色。农谚有“苗要好,早除草,锄草不论遍,越锄苗越壮”“好田不种成草窝,庄稼不锄成草坡”“不怕苗荒草,就怕草荒苗”。这期间麻农就自然赶趟式地轮番进地,间苗除草,以达到麻苗之下无丰草之效。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有一种叫牵牛花的草,俗名“络络秧”,它擅长伴生在高田作物间,虽然自己没有筋骨,靠自身能耐难以独自站立,但根基很深,无序蔓延,恣意生长,有其他植物不可比拟地向上攀附的能力,若不及时薅除,它就会攀爬到大麻枝头纠缠,蹬鼻子上脸,临空攀缘,自我作大。其攀附压制能力,足以致麻株高大者于死地,且十分消耗地力。麻农们对此痛恨不已,少不了每年不厌其烦地细翻根除。
“三叶间,五叶定,九叶、十叶水肥供”,大麻在间苗之后,便可施肥浇水。麻株日平均长速有三至五公分,生长高峰时可达十公分左右,不到三五日,大麻便猛然抽茎长起,似竹非竹,中空外直,不蔓不枝。茁壮的麻苗,伸出手掌模样的叶子,点缀在茎秆的四周,层层叠叠、密密匝匝地遮盖了地面。一副生机盎然、日新月异的势头。若十多天不下地,麻苗会生长到近一米,用“三日不见,刮目相看”来描述十分贴切。
“麻田活撵人,一点不轻松”。故有“过了夏至节,夫妻各自歇”的说教。人有草木心,万物皆湿润。“种好管好,丰收牢靠,只种不管,打破金碗”。日久天长,种麻人把握季节、轮回间作、不言疲倦、手不停歇。否则,田间的农活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趟。
大麻长到成人高的程度,杂草只能在光影斑驳的麻影下,萎缩生长,失去与大麻的竞争优势。此时,农民们的精力主要放在适时的浇水、追肥,催麻苗疯长,麻田中呈现的是一幅生机盎然、蓬勃向上的景象。
这段时间,青麻碧绿、枝叶婆娑,正是大麻茎秆最脆弱的时间。正所谓“六月天、孩子脸,说变就变”“芒种怕雷公,夏至怕北风”,麻农们也尽量避免在大风天气浇水,好让大麻的纤维品质尽快滋养育化。
然而,润雨常不济,邪风不缺席。受此影响,即使风调雨顺的年份,麻田中也只有七到八成的麻苗才能长到最佳状态,特别是遇到狂风夹着暴雨时,麻田中那批长势最旺盛的,因麻株脆嫩则会被拦腰折断,或整体被风吹倒伏,无一例外地演绎了木秀于林,风必催之的自然法则。
世间万事大多不随人愿,有风有雨才是天,有灾有难才是地。每逢灾后,那些原本先天不足的麻苗挺身而出,以非我其谁的态势迅速补位。而刮倒折断的麻,自然在麻田中呈鸵鸟状做了陪衬,但即使这样,麻苗仍以不失悲情迷失方向,侵袭不堕向上之心,腰折不屈奋起之意,融合了阳光与曲折的节律,摆动着沉稳奋进的身姿,洋溢着顽强向上的活力。
大麻一股脑地疯长。迈进七月的门槛,逐渐停止生长。走进麻田,仔细端详,麻秆上包裹的麻纤维凹沟纹理清晰可见。成熟期的麻,雄雌株头早已泾渭分明。雌株茎秆丰润娇柔,穗状的花絮含苞欲放,像即将婚配的女子,渴望中略带几分矜持。雌蕊花丝极短,外裹绿色包片的穗片,俗称青麻。
雄株比雌株提前成熟,呈圆锥型花絮,黄绿色的花,灰质的膜,只开花却不结籽,俗称“花麻”,花蕊高高树起一尺有余。
此时青麻碧绿,婷婷而立;花麻高高,雄起妖娆。麻也有姿色,若微风吹拂,黄绿色的花粉飘然而下,迷漫于麻田间,潇潇洒洒滋润着雌株花头,阴阳交流、雄雌欢和,植物界的天生神采灵气,孕育新生的和谐度达到至高点。
雌花经过雄花的弥漫滋润,郁郁葱葱,迎风摇曳,随风妩媚,贵而不显,华而不炫。之后还很有责任性的在花蒂深处点缀出小小的粒粒麻籽,温情地成熟着。麻籽果实除留作种子外,剩余的可作榨油原料。种麻人在田间悠闲时嗑麻籽,因味香异常,还可以把麻籽加工过滤,去壳后制成麻腐,是做饺子的食材,其味纯香爽口。
七月中下旬,正是大麻收获的季节。麻农们必须提前盘算好拔麻时间,准备收获。若超过节点,雄株枝秆在成熟后脱水比雌麻提前枯萎,减少麻产量,耗损大麻纤维品质。雌株枝花这时进入孕育种子期,消耗株秆养分。
正所谓月满则亏,盛极必衰。麻农掌握时令,综合权衡,整体把控。俗有“人老一年,麻黄三天”,因而必须在这之前做好拔麻、沤麻前的各项准备工作,包括修缮好沤麻坑,平整路道沿途路障,储备好压麻的石头,以最快速度拔麻,最短的路途拉运。
二
夏日悠长,时光荏苒。透蓝的天空悬挂着火球似的骄阳,走进麻田,闷热潮湿,好似进入封闭的桑拿空间,让人感觉十分不适。恰如宋人戴复古《大热》所云:“天地一大窑,阳炭烹六月,万物此陶镕,人何怨炎热。田水沸如汤,背汗湿如泼”。
从拔麻到沤麻的这个环节,是让麻农们掉膘的活儿。要拔的麻田,需择日浇灌,拔麻的时间控制在浇水后二、三天之内。提前拔,田间湿度大,麻根部土壤不易抖落,耗时费劲伤人气力,若拖后,麻田干燥板结,又不宜拔下。农谚曰:“水西瓜,旱葫芦,茄子沟里养鱼儿,拔麻地块湿漉漉”。麻田不干不湿,才是拔麻的最佳时机。
拔麻可以说是种麻人家劳力按需协调的慎重劳动,需要精心谋划,事前事后,上下左右,大处着眼、小处扣盘。人力联系沟通拉运车辆的确定,每项工作都必须逐一敲定核实。一个卯、一个榫,一个萝卜一个坑,决不含糊,中途误事容易吊链子。
为了抢时间拔麻入坑,邻里齐动员,老婆孩子一起上,亲戚朋友都来帮忙。这体现着亲戚友情维系,邻里相互帮衬,朋友日常互动,约定变工,平日里人情的积累。在大忙季节里,能帮忙的一个不落,每个参与者把自身一年蓄积的精力都用上,绝不能偷闲撒懒。这时的麻田里,显现的是一个人立身处世的人脉,是亲情、友情、人情,是人际往来的契约诚信与合作。
进入大麻地,不怕染绿衣。麻花辫、粗布衣、黄发垂髫着旧衣。投身拔麻田中,谁也不去评说张三裤脚短、李四衣袖长,任麻尘、麻叶、麻汁去污染。
拔麻开始,先开拔出一块方圆三五米的空旷之地,才能适合拔麻时闪、转、腾、挪的正常活动范围。踏进麻田也如走进赛场,男女老幼各自入列忙活,人头攒动,集中力量打会战。身强力壮的自然成为第一方队,排列到拔麻主角的位置上,排难开道,脚步踏踏,呟声咋咋,麻田里呈现出一道特有的忙碌、急促,紧张有序的收获场景。
那些青壮年站在比自己高出近两倍的麻地间,在宽约一米的视平线,用左右手各划过一道麻秆,捋成碗口粗细,后退三五步,抓捋麻秆颈部,拧成一股夹在腋下,身体向右或向左倾斜,双脚使劲蹬地,猛然发力,只听“咔嚓”一声响,将方圆半平米大小生长粗壮的麻断根而下,再把麻根往地面一跺,向麻根弹出一脚,抖落掉麻根泥土。这上下连贯的动作,宛如一位手握长枪的拳师,施展着拦挑绞缠式格斗术,先用握着麻头的右手,轻轻一个虚晃,将麻的上枝自然拧摆,绞为一束,又来一个摔跤高手的姿势,将右手中的麻头与左手中的麻根前后按到地面,点到为止松手放下。力量与动作完美结合,上下连贯,一气呵成。
每五至六把麻排列叠放为一小捆。一个冲刺,一个猛阵,拔下大麻一大片。“农事秋困午梦长,劬劳不惜在麻田”。拔麻人挥汗如雨,一路滴洒田土……
紧接着一位手脚麻利的人承接副手角色,很快清理完低矮、杂乱的次等麻,为前面拔麻者清理地面,确保拔麻人脚下无乱麻绊足。
瓜无滚圆,人无十全,尺有所短,寸有所长。配合拔麻的副手,手脚利索地清理未拔下的麻,并用这种麻快速打好用来捆扎麻捆,俗称“约(yào)子”的绳索,为捆麻人做好了前期工作。
世间万事通于一理,别小看那副手,气力不如拔麻人,其作用很大,快慢节奏,把控极好,事事有默契,一切刚刚好。副手配合得当,能使拔麻的主角手脚更麻利,投入更起劲,干劲更十足,一个人能赶出几个人的活。
麻田中负责捆麻的人,动作麻利,将每一捆的麻根和麻尾的关键部位快速各扎一道成捆,这样便于麻捆搬运,尽量减少阳光照射,保持麻秆的水分。捆麻的人紧跟在副手之后,以最短的时间,捆完拔下的麻。
捆麻人身后又尾随一人,将捆好的麻按十捆一组,麻根朝向阳面码在一起。跟在捆麻人之后的最后一人,负责将麻田中的所有乱麻遮盖在麻捆上,以防阳光照射,最大限度留住麻的含水量。
这时的麻田中,从拔麻者到副手,从捆麻人再到最后工序遮盖麻捆,组合为四组人员,穿梭于麻田间,形成全流程闭合状态的人力配置,露天作业分工协作,效率最佳的流水线。分工明确、相互配合、各司其职。空旷的田野里,除了麻捆,剩下的只有零星的杂草。
随着麻田中人麻攒动,寄生在麻秆上的秋虫蚊蝇,一下子失去了安乐的家园,惊慌飞穿其间,顷刻间引来许多燕子,聚集飞翔在麻田空间,犹如欢唱着丰收的喜悦,时高时低,来往穿梭,上下飞舞。翻旋、升腾、俯冲滑翔,动作迅疾,遨游其中,任意西东,怡然自乐,众妙齐聚,各抒情趣,展示着优美的身姿。
这些大自然的精灵,给忙碌的田野带来了灵动,带来了生机,也演绎着惊险与刺激,此番妙趣横生处,无不是天地互动之厚赐,万物相生之可爱。
然而,在火燎的阳光照射下,拔麻的人全然不顾炎热湿润的空气在田间蒸腾,麻农们更无暇观赏这些田园奇观,麻田里,脚步声声、前呼后应、尽其所能,你赶我追,鲜活的朝气、活力、速度交响在田野上,目标是将麻田里全部的麻拔完,捆好,遮盖完毕,才算达到目的。这是一种特殊的场面,它演绎了合作与力量、分工与节奏、系统与精细的完美组合。
在劳动的间隙,麻田坡头,林荫树下,阳光不燥、微风正好。主人早已准备好饮用水,拿出家中最好的馒头、烙饼等食物,招待前来帮助拔麻的亲友,及时补充消耗的水分、能量,以恢复长时间不间断紧张劳作透支的体力。这种待人的习俗,体现在农家身上是大处不大丢人,小处不小困穷,是乡村浓浓的人情味,是朴实憨直,更是纯朴善良,也是农人处事的方式。
一壶茯茶,包含着关爱与豁达;一篮馒头烙饼,传递着默契与温情。烟火气里简单的食材,蕴藏着人间清欢。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赠予了平凡人无尽的情调。原来生活的乐趣,最美好的样子,未必只是山珍海味,美味佳肴,琴棋书画诗酒花,又何尝不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老马通熟路,老人通世故。每当这时,劳作的人们便陆续聚拢到族人中有学问的师傅或博闻见广者左右,蹲坐地头,一边喝茶,吃着主人家准备的数量有限的食物,细啜慢饮,消除疲劳,提振精神;一边听他们评说着年景,盘算着收成。更感兴趣的是也听一些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充满人生哲理的俗语顺口溜,让身心过渡到另一种境界。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言者因事而发,不假思索,信手拈来。内容涉及农时谚语方面的:“早上种瓜,尽开空花,傍晚种瓜,瓜用车拉”“菠菜地里施点灰,一棵能长好几斤”“沙地西瓜肥地菜,稀种萝卜密种菜”“一年两个春,带毛贵似金”。
还有预言生辰八字优劣的:“好男二五八,好女三六九”“正蛇二鼠三月的牛,四兔五猴六月的狗,七猪八马九羊头,十月的金鸡架上愁,冬月的老虎满山吼,腊月的龙王海底游”。
有齐家励志教育后代方面的:“静可化燥,和可化凶,善可制恶,慈可求吉”“朋友用心交,父母用命孝”“男儿无性寸铁无钢,女人无性烂如麻糖”“要想人前显贵,人后必须受累”“酒是大方人,烟是小气人,赌是薄情人”“人间非净土,各有各的苦,同是人间悲伤客,莫笑谁是可怜人”。
有做人治家行为规范方面的:“受不得穷,立不了品,受不了屈,做不成事”“金要火试,人要钱试”“好男不娶刺骨梅,好女不嫁流光锤”“健妇持门户,胜过一丈夫”“好儿不争家产,好女不争嫁妆”“穷不走水路,福不住大屋,少不壮阳火,老不泄残精”“借米不借柴,借衣不借鞋”“辈辈开荒,不如十年寒窗,十年寒窗,不如一代从商”“开药铺,打铁活,给上个牢相也不做”。
有识人相面寓言方面的:“仰头女,低头汉,娘娘葱,独头蒜”“女人颧骨高,杀夫不用刀”“要烟蹭饭,其人必贱”“宁给好汉牵马坠蹬,不给怂汉出谋定计”“天和风雨顺,地和五谷丰,人和百事顺,家和万事兴”。
有俗语警示方面的:“少不勤苦,老必艰辛”“牛无力拖横耙,人无理讲横话”“千年的松,万年的柏,不如老槐歇一歇”“生姜总是老的辣,花椒还是小的麻”“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担保、做媒、教徒弟,世间的三件冤枉事”“久病床前无孝子,久贪家中无贤妻”“话不三思不可说,一语能惹塌天祸”。
有风水八卦方面的:“穷搬家,富挪坟,家里不顺改院门”“天狂必有雨,人狂必有祸”“莫笑佳人穿破衣,三十河东转河西”。
有揭示人间苦悲的四大苦:“猪苦胆,黄连面,没娘的孩子光棍汉”;四大悲:“寡妇携儿泣,将军被敌擒,失宠宫女面,第落举子心。”甚者还有煽情骂俏的四大急:“狼叼孩子火烧房,贼挖院墙雨淋场”;四大情欲:“驴哼哼,马拌嘴,猪跳圈墙羊摇尾”。
有道是,人对语言的理解,也是对客观世界的理解,人在世间生存所形成的情感,也是对语言的情感。人生的态度,也是对语言理解的态度。纵观历史,莫不如是。
忙里偷闲,苦中作乐。真不离幻,雅不脱俗。野味丰处,良莠杂陈,瑕瑜互见。聆听这些源于生活,包含和传递生存智慧的,凝聚了家乡人文情怀的老人言、口头禅,语言大餐的点缀,使烈日暴晒的麻田里枯燥烦心的劳动节奏,朦胧苦涩的心智顿时获得一丝温润。
拔麻是农田里最苦的农活,在炎热气温下的露天作业,要求时间紧,工作效率必须高,但凡参与者,须竭尽全力,有限的空间都是忙碌的身影,若有一人怠慢,就会影响整体工作流程中其他环节的进展,自然地规范着人们的各尽其责,相互照应,相互配合协作,持之以恒的行为习惯的养成,潜移默化中造就了不达目标、不言放弃的耐力。
人们把麻全部拔完,平放在地面,捆打码垛,已经耗尽了体力,而后用散乱剩余的乱麻拧成两根碗口粗细、长约五六十米的麻绳,以备沤麻时将麻捆整体入水之用。最后再清理麻田,把麻捆扎后,码成小垛的麻捆遮盖严实,方才宣告完成了拔麻的环节,歇下身子,舒畅地松一口气。人困体乏,收工回家,步履蹒跚,身影瘦长。此时吟诵名篇《孟子》:“舜发于畎亩……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服,空乏其身……”,或许是对涉足麻田劳作最好的注脚和感同身受恰如其分的领悟。
三
走进秋的门坎,阳光愈发张狂,晒得皮肤像针刺一般。天格外的蓝,蓝的不可久视,恐望穿天宇。云也很淡,淡的有头无序,丝丝缕缕、缠缠绵绵、拉扯不断。
拔完田间的麻,麻田的活总算干完了一半,别看大麻生长在地面时,麻秆粗壮,叶枝婆娑,一旦拔下,娇嫩的麻叶一点也经不住阳光照晒,转眼工夫麻秆已一览无余,露出了肌体。为保持麻秆水分,在麻田中不宜久放,拔下的大麻最好能当日沤坑。
沤麻坑一般选择在临近河岸空旷、阳光普照的地方。路径家乡的石羊河,发源于祁连山深处,自西大河一路聚流而来,它没有与大石浅滩貌似强势的障碍物死扛硬碰,沿着蜿蜒莫测的河道,绕过海藏寺,穿越王府磨大桥蜿蜒而下,流经松涛寺门前、梁家大湾、柳湾湖畔,与石羊河另一条支流相汇于郝家坂,逐浪北去。
岸边的麻坑依河而建。这里碧草茵茵,芦苇丛丛,杨树高耸,柳枝叠翠,燕子掠飞,翠鸟和鸣。常年不断的河水被分流成小溪汩汩作响,注入麻坑。
沤麻坑是一个上口大,底部小,长方形的梯形土沙石坑,底部宽约五米,长十米左右不等,深约两米有余,这样选择保证麻坑接近河道,借助河水水位防止坑水渗漏。沤麻前,坑中已蓄满水,吸收光热,让坑内的水保持一定的恒温。
外行人怎能料到,乡间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廉价投入毫不起眼的水池,照着太阳,映着月亮,融日月之精华,纳天地之灵气,方寸之间,坐地容天,储蓄了能量,千百年来承载起了育化加工的重任,使大麻身价倍增。
由于耕种土地有限,达不到规模种植,农作物每年需要倒茬,麻田不能连片种植,沤麻坑的选择与适宜种麻的地块相对遥远,造成了麻田距离麻坑有几百米或上千米路径。
在运输时,为省时间少走路程,避免踩踏邻地庄稼,必须绕田间小道。麻捆多用肩扛,众人沿着地埂走在田间小道上。数千捆的麻,数百米的路,少则几十人,多则上百人,起点是麻田,终点是麻坑。麻农们肩扛麻捆,源源不断地行进在田野里,中途不能停歇。扛麻的每一个人都鼓足气力,咬牙坚持,正应了一句俗语:“不扛麻捆不知重,不走长路不知累”。举目回望,像摆出一条鲜活的长龙阵在田间绕道相连,无需彩排,在绿色的田野上勾勒出一幅田园劳作行进时的壮观画面。
沤麻是一项农艺活,只有口耳相传的记忆流程,没有书面资料记载,可谓是:铁匠没样,边打边像。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由于临水作业,年长的人大多落下了风湿病,不宜长时间泡在水中,那些有经验的麻农们,先将麻捆底层按七到八捆麻头相对,麻根向外,重叠码起六、七层,依据总数量的多少摞起,约到近十来层麻捆时,用事先拧成的碗口粗细的麻绳,捆扎成一个大捆,再用木质撬杆将整捆麻推送至水中。麻捆因为浮力作用漂浮在水面上,少许的人可站在麻捆上漂入坑水中。依次类推,按一定的长度排列,重复堆积撬入,一个整体长宽与麻坑相宜的麻捆垛,整体漂浮在了麻坑水中,会承载更多的人站在麻捆上摆放麻捆了。
由于麻坑是上大下小的梯形状,而麻捆也以相应长度,一层层依次向外延伸,排列码摞,直到把一家种的麻全部放入其中,将松散的麻捆整体捆扎。
麻捆因浮力作用整体浮在水面上,高出水面约一米有余,为了把麻捆全部淹没水中,麻农们在麻坑四周准备了几百个大小不等的石头,用人工搬运到麻捆上面镇压。为避免石块直接砸压麻捆,先用成捆的次等麻覆盖上面垫底,再用乱麻遮盖其上,恰似在麻捆上面垫上了一层柔软的麻褥子作为防护层。
搬运石头是很费劲的体力活,尽管人人都能动手,因石头大小重量不同,男劳力最先派上了用场。人群中的大力士,以及毛头小伙子们毫不惜力,是骡子是马都要站出来遛遛,在众人面前一展身手,但不出几十个回合,便分出了高低。
每到这种场合,人们从现场搬运大小石块开始,言语自然过渡到比试气力、举石锁负重、扛双石比试,到谁人力大无穷武艺高强,摔跤打拳耍刀舞剑使枪弄棒上,范围逐一延伸放大。
梦幻西凉,西北首府,六朝古都,边塞要冲,国家蕃卫,尚武重文,武威凉州享有盛名的名人故事。风情典故,此类话题路人皆知:
汉武将军霍去病,
武功军威武威郡。
自古西凉出猛人,
董(卓)庞(德)二马(马腾、马超)与韩遂。
民初武将有冯胜,
洪武设置凉州卫。
反清义士陆(富基),齐(振鹭)、董(立文)。
神手教头李府俊(李俊),
马章武高德望重。
这些名人故事顺口溜,在街头巷尾,十里八乡不绝于耳,文治武功,久远遗风传承至今。所以但凡提到凉州习武之人,都师出有道:贾海的“二掌母子进山棍,十龙八折有创承”;释彦云的“七星母子八步转,走遍天下无人拦” “孟之高耍大刀”(定宋大刀) “南门的棍(棍术)北门的手(拳术)”“胡三郭武刘长寿,陈铁勺子不敢斗”“张克俭的打,王德功的耍”“上打咽喉下打阴,左右两肋并中心”“远打手,近打肘,贴肩补跨随时走”“远打一丈不为远,近打只在一寸间”“拳怕支撑,肘怕贴身”,“拳打卧牛之间,脚踏方寸之间”……这都是家乡人对武术名士独门秘籍津津乐道的口头禅。
言者手脚并用,即兴比划,拳谱要诀,熟朗于心。听着性情高涨,如身临其境。围在麻坑四周干活的人,本是劳累之身,一旦将体力与武功链接在一起,顿时神来提劲。一边听精彩传奇故事,武功秘笈,手脚无不动起来,仿佛飞天魔力降临周身,气力倍增。
凉州大地,人杰地灵,人文荟萃,这些从远古一路走来,充满家园情怀的名人技艺的再现传承,像一颗颗闪光的珍珠,串起了植根于家乡,武功军威辉煌历史的印痕。
搬运的石头从麻垛的四周压起,力大的搬大石头,力小的搬小石块,一人搬不动的,几个人一齐用力翻转抬运,压在麻垛上,一坑被沤的麻捆起起浮浮、晃晃悠悠,随着石块的增多,麻垛被石块重压在水面之下,直压得坑中的水淹没整片麻捆,浸透麻垛的方方面面,所有部位,才认可达标。
成千上万的麻捆,被按纳到量身定做的沤麻坑中,又承载背负起来自各方的压力。物非人比,大麻自然也不会叹息,没有啜泣,仿佛来到安静的去处,心灵得以洗涤,进而坦然面对着人们对它以功利为目的,更新革面、提质增效的处置。至此,它仿佛以无声的语言告诫世人,人在最佳的某个时段节点,总要自觉或不自觉地沉静下来,过一段宁静而自信的日子,整理自己,沉淀再沉淀,然后成为一个温顺、坚韧的自己。
劳累一天的人们都已筋疲力尽,常常说出这样一句总结性的话:“唉吆,今天把吃奶的力气都用完了。”结束沤麻工序,各自回家歇息。所有参与沤麻的人,因长时间不这样出力,都会腰酸腿疼,数日才能恢复体力。
麻沤入坑之后,麻农们虽说歇了一口气,但是麻主人的心没闲着,因为那一坑麻,就是一年辛勤耕种的希望,丰收的价值所在,每日里必须去转悠查看,他们欣喜中带着不安,放心不下的是麻坑中的水必须保持一定存量,按实际浸渗蒸发量,细水长流,补充到原有的水位。
期间每一天,麻农们身影不离沤麻坑,他们拢起裤脚,光着脚板,调整、搬弄压麻的石块,沉在水中的麻捆上要减少石块,未压在水中突起的地方,要增加重量,让其浸入水中。还要时常翻转石面,让平整的一面去接触亲近麻捆。尽量避免因石块的坚硬突兀面压断麻秆,兼顾增加对麻捆的受力面,减少漏气,让麻捆处于石块相对封闭的重压之下,产生出一种适宜麻纤维与麻秆脱离的溶液,脱脂脱色,维持固化麻纤维的拉力。
行行有能人,术业有专攻。种出好麻是先决条件,但关键还是要沤好麻。对于有多年经验的麻农,能从麻捆中冒出的气味泡沫、水的颜色判断一坑麻的品相、成色等次,看出这麻坑里的一池麻是否熟透沤好。沤麻不以时间的长短决定。快的五、六天就成熟,慢的十多天,若遇到降温天气,补充或进入麻坑中的水温度低等因素,一坑麻甚至要沤半个月时间。
麻坑的好劣,选址也非常重要,但无论多少人翘首期盼,种麻人自始至终也没有用到先进便捷的仪器设施,用科学的数据和指标去监测它,这一流传千年的农艺,也没有人从申遗、专利发明的高度,去从事这份农艺的数据采集研究,这自然成了后来人心中悬而未决的牵挂与遗憾。
农活中最原始的耕作收获,莫过于对沤麻的工艺过程,仅凭用视觉观察就能精确判定收获的这项农艺。兴许古人造字命名时,是有一定依据的,否则为什么以“麻烦”“麻木”“麻达”“心乱如麻”的“麻”来命名。
大麻沤到快要成熟的临界点,特征很微妙。犹如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若恰到好处,麻出坑后其颜色、份量、纤维承载拉力,是截然不同的,所以今天若要出坑的麻不能拖到明天,上午出坑的麻不能等到下午。时间的概念和经验积累对麻农来说,那是关乎一坑麻的品质或档次以及一年的收成。故有“时节抓不好,一年都拉倒”的说辞。
沤麻是大麻脱色、脱脂、麻纤维与麻秆分离的过程。经过十天左右的水中浸泡,将麻秆原来的浓绿色,脱变为灰白色,利用昼夜水的温差热胀冷缩,使附着在麻秆上的麻纤维与枝秆自然变形分离的过程。凡事讲究一个度,对及时出麻时辰的把控也亦然。
四
天高云淡,风清气爽。大地已呈现出秋的模样,晨风中已伴有凉意。昨日立了秋,今晨凉嗖嗖。天地间万物仿佛必须经过秋的磨砺,才到达成熟。
季节不等人。一场秋雨一场凉,几场秋雨已觉寒。所以沤麻、出麻都尽量赶在适宜的气温条件下进行。
出麻是很难缠的农活,有别于农田地所有作物的生产收获。既费体力,又难寻其相对固定的规律,既累人耗时,又不得不为之。
家乡人种植大麻,年复一年,周而复始。忙碌的岁月,带走了一代代人的纯朴与快乐的神采,也被时光覆上了沧桑的容颜。种麻人的能耐和无奈,无不出自这种繁杂农活的磨练。回天乏术,勤劳终将被疲劳征服,活力被衰老代替。
等到出麻的工序环节,压在麻捆上的石块最先全部移出。出麻全过程都是带水作业,那是有别于烈日下在河水中的嬉戏、打闹,在适宜温度的池塘中悠闲洗澡,而是一种极不情愿又不得不为之的劳作。诗人描述入木三分:“垂成穑事苦艰难,忌雨嫌风更怯寒”。即使遇到倾盆大雨,甚至到了水温冰凉寒骨,麻农们也不会因此而退缩放弃,全部咬牙下水,以牺牲健康为代价,保全眼前收益,在认知的世界里,仿佛麻贵人贱已成为了定律。
一坑麻,经历了捆绑浸泡、重压沉浮、皮离叶败,没有了原有强健的筋骨,从冰冷的散发着特殊气味的水中洗礼而出,被浸泡得几乎体无完肤,滴答着带有粘液的水珠,枝头的叶子已稀疏零落,失去了优雅的尊容。侧目当下离殇,细数之前的繁荣,枝繁叶茂、碧绿刚强的身段已面目全非。
一捆捆出水的麻,像刚出生裸体的婴孩般娇嫩,参与出麻的人伸直双臂,把麻捆捧出水面传递,上一个人接转给下一个人。十多个人,十多双手,更是轻轻接起,稳稳传送到距麻坑十多米处,缓缓立起,靠放到用木料就近搭好的三角支架四周,让麻捆里的水自行流出。出坑的麻捆,以三角支架为中心,一圈又一圈地竖着倚附在四周,以免支架受力不均倾倒,数不清的麻捆,形成一道不停传递的流水线。
刚出坑的麻秆,全靠纤维维持着原状,柔柔弱弱,若用力不均,传递不稳,整捆麻就会拦腰折断。麻秆自身全凭超越重压而挣扎出来的那点儿骨气在维系。
清冷的秋风伴随着来自石羊河的潮湿气流,弥漫在河道,出麻的人们都是带水作业,衣袖、裤腿不停地淋着又臭又粘的溶液,人们像从污泥中出水,邋遢不堪,冰凉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只有遮挡风的作用。
在这特殊的环境中,人们一开始时还是相互嬉戏、讥讽,自编自导自嘲的语言不乏诙谐幽默。人们不停地走着、干着、听着、说着,慢慢减低了说话的频次,没了说笑声,没了说话的气力。这种沉默没能持续多久,还是民间俗语打破了寂静:“水太深,风太大,没有气力不说话;世上没有遮天树,只有一物降一物;刀不利,马还瘦,最好不要与人斗;先穿袜子后穿鞋,先做孙子后当爷。”
歇后语,成为乡下人们在劳动间隙洗耳恭听的调味品,它说起来俏皮,听起来有趣,更有擅长耍嘴皮子的借题发挥的佐料:“老母猪带胸罩一套又一套”“被窝里放屁——能闻(文)能捂(武)”“水仙不开花——装蒜”“绣花枕头——草包一个”“阎王爷绣荷包——鬼头鬼脑耍花招”“海边盖房子——浪到家了”“下双的皮匠——套错了地方”“要饭的拜把子——患难之交”“棺材头上放屁——给死人胀气”……
常做手不笨,常说口里顺。这种极具调侃闲谝、文不对题的语言,使听者回应哈哈,口无遮拦人不烦,没高没低人不嫌,也是一种田园生活的画面。
这种语言一直客串于出麻的全过程。营造了欢乐的气氛,不知不觉中,腿脚勤快了起来。
冰凉的沤麻水,浸透着衣裤。因长时间的浸泡,手脚皮肤泛白,沤麻臭臭的特殊气味弥漫在四周,赤足行进在泥泞的地面,脚趾溜滑,趾间变得格外宽漏,泥沙进出自如。机械、僵硬的、长时间的运动姿态,让人腰酸臂困腿打软。从事出麻的人,能坚持到底的,一个个都身心疲倦,体力被透支到极限,直到捞出最后一捆麻,人们才就近到河水中结伴和衣而立,相互捧起河水,冲洗衣服和腿脚上的粘液异物,换上来时准备好的干净衣裤回家。
人们尽管在河水中反复冲洗,所有参与过出麻的人,身上那股气味也难以在短时间内消除。一地出麻,几里路外都能闻到“沤麻臭”。尽管人们深知青从蓝来,净从污出的道理,但那种苦楚的情态真可谓:有怀长不释,一语一辛酸。字字欲泣,句句如诉。
麻农们正是在这种臭不可闻的气味中完成了一项传统农作物加工。也许是生活环境的限制和生产技能的传承,或是对丰衣足食美好生活的向往,他们不借助任何现代工具,不使用任何添加剂,纯天然地进行的土法作坊农艺。农耕文明厚重的历史,在这里继承延续。伴随着晨昏日落,农活中最艰辛与繁重复杂劳动的强度,也以深秋季节里的出麻而达到顶峰。
五
岁月流转,沧海桑田。深秋时节,风儿带着温暖,夹杂着凉寒,掠过弯弯的小河,裸露的田野,钻进了左一块右一块的高田作物中,让玉米、高粱的穗头变黄,舒展泛绿的枝叶变干 。
出了坑的麻捆,在支架旁竖立,放置休整一天左右时间后,麻捆中的水分被自然控出,在日光照射、空气流通中蒸发。
人是一种奇怪的生物,眼球总是被美好的事物吸引,总是羡慕美好的风景。然而看着眼前一圈又一圈、光溜溜依围在支架上的麻捆,行走天地间,岂无寸草心,此情此景,一种怜悯之情蓦然使人浮想联翩,惟愿万物不老,岁月无恙。
思绪的镜头自然回放到大麻在接近成熟之前,麻田茂密而生,麻们一个个前呼后拥,麻叶风华雍簇,麻秆径直向上,仿佛众星捧月,光彩奕奕,卓然不群。看着眼前经过了浸泡、重压、沤泡程序的麻捆,附加的茂盛繁华已退却,没了昔日里的精气神,留下了骨秆,卸下了品相。
是的,水到绝境是风景,物到绝境是重生。麻正是经历了炼狱一般的洗礼,便演绎了花繁颜谢、涅槃重生,浸取残叶浮根,提炼升腾,守住了坚韧,彰显出遒劲与隐忍,内敛、潜沉,从青涩之身走向了晚成。这何尝不是麻之本身在完善与提升。
晾麻主要用肩扛车拉,麻捆要运出沤麻区,需经过一段延伸到河川的简易修缮的沙土路,路面高低不平,还要蹚过水坑,穿越树林,爬坡过埂,才可到达田间小道。
一车麻捆足有千余斤,多用人力拉运,路面不堪负重,常被车轮犁出两道轮痕,车辕一人无法掌控,需要数人合力前拉后推。几番碾压,道路泥泞,只能赤脚行进,持辕者往往肩挂车绳,弯腰驼背,汗流浃背,肩背勒出道道条印。
一个个鲜活的身影,在负重坚韧中前行。“高出站,宽处走,稳处坐”“低头拉车,抬头看路,左右让步”“闲时修路,忙时受益”“上坡路艰辛,下坡路轻松”。这些简单朴素、充满生活智慧的俗语,伴随着茫茫岁月,浓缩在不知已有多少人经过的泥泞的小道上,已踩满了祖辈的足印,滴满了父辈的汗水,最艰辛的脚步踏在最泥泞的路上,人踩胎压成历史的背影,凝固定格成朴实而铭记于心的立身处世的诫训。
麻捆被运到宽敞,阳光充足,已收获了夏季作物的地块晾晒场,按每捆一定的间距摆放在地面。晾麻需要组合作业,两个人合作完成,一人分离麻根,一人梳理麻头,标准是让每一根麻秆都挺直舒展,无重叠遮挡,让阳光充分照射透晒。
晾麻不仅是让沤过的麻秆通过阳光照射晾晒,利用昼夜温差,让麻纤维与麻秆因温差张力不同,再次自然分离,又利用了夜间湿润的露水,寒霜漂白麻色的双重作用。
若遇到晴天,每隔三五日,就用一根一丈见长,顶部为锥形的木杆翻动。操作时,从晾晒的麻秆下面插入,挑起麻秆顶端部分,垂直竖立后再倒向另一地面,其要领犹如武者枪术技法,直刺拦拿,上架下压,以较小的臂力顺势翻转,均匀划拨,整齐落地,这一过程叫“翻麻”,熟练的人,一眨眼工夫就可将一排麻翻完。
大麻几经翻晒、风干,大地再次敞开胸怀接纳了麻。麻也再次欣然回归到大地的怀抱。
深秋麻上露,凉气沾人衣;夜沐清风月,日浴“秋老虎”。麻秆经受着暴晒,直到完全脱水,适度干燥,麻色也完全转变成灰白色,再收拢捆扎运回家。田间捆麻不算数,运至家中才算是收获。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捆好的麻捆虽大小不同,重量已很轻,拉运再不费气力。庄稼收进仓,莫忘灾祸患。为防火、防盗,运回家的麻捆,一般都不宜放在院落内外人们频繁活动的地方,大多都选择在通风,相对封闭干燥的房顶。码起一个小山包似的垛存放,在凛冽的寒风中陪伴着主人做起了丰获的梦。
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挥别秋意阑珊,迎来万物萧然。季节的转换,总是不随人们的心念。瑟瑟的寒风残卷着枯叶,掀起旋转到农庄的各个角落。几场雪后,大地茫茫,更显农家勤劳与寒凉。
剥麻是大麻收获最繁杂的一道程序,它不受时间的约束,全靠麻农们利用农闲时间,大多都集中安排在入冬农闲,选择天暖的时日来完成。
农家男劳力在之前几道工序中付出了许多气力,之后的他们顺势养尊处优起来,似乎已将剥麻的事抛在脑后,全交给了妇女们去完成。只是偶尔在家中唠叨提示:张家已开始剥麻了,李家的麻已经剥了几天了。
每当这时,女主人沉默是最好的答应,不是不开剥,望着收获到家,堆积成小山状的麻垛,何时才能剥完。
试想,拉回家的成捆麻,仅一捆足有二三百根麻秆,必须—根根抽筋剥皮。剥麻人表现出的不是欣慰,是弥漫在疲惫思绪中的焦虑与惆怅。
但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人人总有难缠的事,生活本就酸甜苦辣味俱全,喜忧聚散总难免,柴米油盐的压力,一地鸡毛的琐碎,延迟的心绪很快就被现实生活的窘迫所屈服。
寒风不知趣,无事吹门入。进入隆冬时分,室外温度已不宜剥麻,只好转移到房内。室内一般都有生火取暖的炉子,麻秆是极易燃烧的。为解决取暖,还需防止麻秆引起火灾,剥麻人将麻捆根部放进门内,其余麻捆露在室外,再用门帘尽可能阻隔,不让外面的寒风侵入,继续着剥麻的活儿。
剥麻是一份细致入微的活,为方便顺手,剥麻人先用牙齿在麻根约十五公分处咬开,再用手指分片切面,把整个麻根部一分为二开剥。
牙齿咀嚼食物,唇舌感知美味,动物界无一例外。而世间用牙齿做为劳动工具,高频率地使用牙齿咬切的,唯有剥麻人。剥麻人在四五十岁左右,牙齿磨得跟牙龈一样齐的无一例外。品味着苦涩,心念着收获。喝一壶回味酒,哽咽入喉头,“天苍苍兮临下士,胡为不救万灵苦”。细数艰辛的岁月痕迹,捕捉真实的农家生活中的感同身受,谁人能创造一台剥麻的器具,来替代人工剥麻,是千百年来麻农们与日求索、企盼、呼唤的心声。
牙齿咬开的麻根,用大拇指切入分开向外折断,左手握麻秆,拇指夹于麻秆与麻纤维之间,右手拉动,先扯出一束麻皮,抽出麻纤维,麻秆从左手虎口处出拉出,麻皮与麻秆从左手大拇指与食指间分离,左手大拇指与虎口部位成了分离器。再沿着麻秆根部,把剥落的麻皮轻拉剥离。一根麻中,最长的两批麻用左手中指夹捏,对于少量剥离不净的,采用在麻秆中段折断的方法,将麻剥下,用左手无名指夹捏。
为了减轻拇指的摩擦,剥麻人在拇指上必须套一个铁套,其余四指带上橡胶的护套。即使这样,剥完家中的麻,指套也要磨破好几副,手指也因此伤痕点点,疤痕新累,没人说声疼。没有矫情,没有医治,只有自愈。苦而不言,痛而不语。任日月漫长,在无奈叹息中惆怅,坚毅的眼神,眺望着远方。
一双双曾被文人墨客喻为玉指的女性纤纤细手,把一个“麻”字绕指出缠绵,挼捏出柔韧,把一家人不断粗茶淡饭,不缺柴米油盐的念想,妥帖成细水长流。
一根麻少则要将麻秆分离折断四五次,熟练的人们整个动作像做扩胸运动,又像似在做拉面,轻重张弛匀称用力,只有剥麻人自己拿捏,掌握适度,体察感悟。
“寒风萧萧吹门楣,农家不眠夜更苦”;“长夜漫漫灯花闪,冬衣不耐五更寒”。“夜中剥麻声,灯下白头人”。日子从指间滑落,一日一月又一年,年年种麻,年年剥。抽不尽、折不完的麻秆,剥不净、捋不完的麻皮。一双手、十指头、铁皮筒、橡皮套,伤痕斑斑,血口交替,手无完指。细皮嫩肉都不见,累伤忍疼谢老茧。一双手、两臂膀,一捆麻、数百千,伸拉扩背一身僵。每个人、每一天,长庚星、北斗星,剥麻人陪伴的瘦月挂长空。从天黑到子夜,才能把一捆麻剥完,忙忙碌碌苦中求,长年苦心何时休。
重复的扩臂,人虽坐着操作,但一日下来,剥麻人的双臂也像注了铅般沉重,一旦停下来就像散了架似的,浑身僵痛。正因为这样,才有“庄稼农活三样狠,挖泥、薅草、扯麻根”,艰辛与繁重的日子夹杂着苦闷滋味,自然萌生出苦衷。此时,一项根植于凉州民间的古老说唱曲艺——贤孝,便上了场,成了调和剂。
每当农闲,特别是冬季,农舍家院、避风向阳的旮旯墙角,凡是能集中剥麻的场合,老夫子们自成中心焦点,若要好听,唐僧取经,若要好看,武松砸店。悬念叠起,章回分解,绘声绘色。更有民间艺人怀抱三弦,说学奏唱,乡土风情十足的画面。《小姑贤》《十里听》《放风筝》《割韭菜》《张连卖布》《鞭杆记》《关云长单刀赴会》《绣荷包》《劝世人》……
曲艺表演者有邻里盲人弹弦,有远乡曲艺高人演唱,武戏文唱,自创新腔;有时粗喉大嗓,高亢激昂,荡气回肠,吟唱着人生的豪情悲苦;有时低声慢唱,演绎着生活境遇的起伏,曲调悠扬,低语呢喃。
“天留日月佛留经,人留子孙草留根,天留日月落又升,佛留经文劝人心;草留须根待来春,人留子孙万年青”。倾听着孝歌杂曲,那些古往英雄、才子佳人、帝王将相、忠孝仁义的形象树立起丰碑,为贤行孝、恩怨福报、隐恶扬善、颂扬忠烈的理念在人们心中播种萌生。
遥想昔有《西凉伎》“假面胡人假狮子”,“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都在印证着《旧唐书·音乐志》中所云:自隋以来,管弦杂曲将数百,多用西凉乐。
前可追索,后有承接。剥麻人倾听着器乐伴奏下的曲艺故事,抽拉着手头的长短不等的麻皮,繁杂劳作寓于曲艺浓郁的情节之中,为重复枯燥的肢体劳作增添了欢快的韵味。饭养人,曲养心。来几句俗语,哼几声雅曲。愉悦声中时日短,剥麻声响和胡弦。
农家人偶尔用这种独特曲艺伴随着的劳作,用听觉的愉悦忘却心中烦闷,感受到了快乐。一根接着一根咬切着麻根,咀嚼着人生酸甜苦辣,坦然面对着生活给予的一切。这样一根麻秆被折断两三次后,被剥落的银白色的麻秆,做为燃料捆扎堆放。
没有耐心的人最不宜去整理捆扎剥剩的麻秆。宋代诗人范成大《夏日田园杂兴》云:“昼出耕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农家无闲人,小孩无例外。农家对童心的“虐杀”始于整理麻秆。这个仿佛约定俗成似的,整理扎手麻捆的农家活,也似乎成了农家孩子配合父母学做农活,责无旁贷的义务和认知。但凡事又有两面,这也是上天赐给麻农们赠给自家小孩在成长路上最好的礼物。农家小孩们必须无条件服从父母之命的扎手活,也是引领孩子们体贴孝敬父母,力所能及承担家务,勤于动手乐于付出的最佳日常培养内容。农家小孩们逃不出这不情愿,但必须做的事,以此来磨练自己的韧性,从日复一日的整理捆扎中历练做事的耐心,勤俭家风父母训,他年富贵不忘贫。
学好三年,学坏三天。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天长日久之后都有模有样地捆好了麻秆,将其堆放在远离明火的地方。
在乡间,吃苦耐劳是本分,它摆脱了孩子无知的极乐,从小接触繁杂的劳作,是幼童肢体的开悟,是成长的必经之路。经历是财富,磨砺是内涵,使之日后手能提篮,肩能担担。
远离乡间的人们,自然不会理解这种对儿童的苦役式“虐待”,很可能责怪为人父母及长者,但不是父母没有慈爱心肠,而实在是农活堆积如山,压得父母缓不过神、喘不过气的现状。
儿时快乐固然兴奋,但伴随着成长的自觉,承担家务的尝试何尝不是一种福份。起跑线上学会吃苦,选择坚强,有这些扎心的过往,都会变成闪耀的成长。
“立冬晴,单衣过隆冬;立冬阴,柴炭贵如金”。被抽筋剥皮后的麻秆,早已粉身碎骨,但固守干净亮出了清白之身,成为了农家人的宝物。它的燃点极低,只要接触火源,便可烧燃,即便化为灰烬,也星火点点,提供热源。严冬寒天,能填炕供暖,暖透胸膛;昏暗黑夜,能像火把灯光,照明点亮。
剥下的麻一绺一绺放在闲置的房间里,积累到一定存量,农家男人们消闲时,赶在出售前整理捆扎。
七
太阳每天准时升起,已成为亘古不变的定律。晨曦弥漫在农庄,鸡鸣犬吠呼应着远方。岁月悠长,唤醒着人们追求收获的圆满。
售麻前需要扎麻,这是一项富有技巧的装饰麻面的活,是麻产品的最后一道再梳理和粗包装,它讲究一次成型,否则剥下来的麻每整理过手一次,就短斤少两。俗语道:麻捆二道紧,麻挼三遍轻。
麻分上中下,人有好中差。麻纤维的色泽、长度,麻匹的宽度都是有标准要求的。上等成色的麻,一般长度在两米五以上,色泽自然亮丽,宽度在一公分五到两公分之间,长度整齐,宽度匀称拉力强,这样的麻品质高端,价格自然好,每斤高出次一等的麻近两成左右的收益。有好麻如若没有捆扎理麻的行家,理出的麻连次等麻品的下限也评不上。
麻行里也讲究“三分长相,七分打扮”。每绺麻用手指梳理,成一绺麻,再累计叠加,五至六绺麻成一大把,将麻皮分离成与大拇指甲等同的宽度,整齐划一,遮盖在外围,拎起一把麻,上下端视、远近打量、反复整理,选好理想的麻面,在距整体五分之三处,用双手按在大腿面上,用力折出一个宛如古代少妇盘出头型发髻来绑扎,用麻皮扎紧放置,累计捆扎到十把麻,再用两绺麻扎两道,捆成一大捆麻。
这样从一绺麻扎成一把麻,再从一把麻捆成一捆麻,便可成型了。依次累积成捆码摞,就完成了包装,可成批上市出售了。
售麻就是销售变现的最后一个环节。大麻是一种紧缺物质,由于受地域、加工条件限制,适合种的地方不少,但愿意种、会种的人更少,这是一项具备一定规模,系统性强、工序繁多,全程手工完成的农田种植业。收获时间跨度长,活脏累人工序烦杂,也是家乡人没能继续甘心情愿再去做的主要原因。再后来,即便有人能吃下这份苦想去种,若形不成一定规模,小到十多家,大到一个地域,也是不宜种植的。
因此,成品麻一直是抢手货,它用途极广,大到加工纺织高档布料,小到千家万户加工绳索、捻线纳鞋。麻农们也视收获的麻作为家中能变现、换取其他生活用品的压仓石,手头所需支出不到十分紧缺时,一般不拿出来去交易。
正是它既可以大批出售兑现,解燃眉之急需,又可以小批量地变卖交易,精准地换取所需的生活物质资料。又因为产量小,年生产量有限,用途广泛而物以稀为贵,当时化纤材料尚未广泛使用,相对无代替产品。就连百姓家老人过世,披麻戴孝也要用到麻。
对于麻农来说,脸上布满风霜,眼里写满故事,他们的资本就是他们拔麻、沤晒、扎麻的手艺。种麻之人,视麻为生计,为之耗费心力,不辞辛苦。
一年庄稼两年务,披暮霜、踏晨露。耕播着麻田,试图以努力改变现状,以勤奋实现梦想。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受交通、信息、运输工具所限,麻农们为了利益最大化,首选身背担挑,游走于城乡之间,至驿店、找商铺、走小巷、串乡庄、赶庙场,换得急用钱。但大多都坚守“远买卖,近庄稼”的习训,利用农闲时节结伴而行,肩挑、骡驮、赶牛车;托亲友,走熟道,驴赶脚,自备干粮,不惧风雨暑寒,进山、出关、走四方。有山必有路,有水必有渡,以最节俭的方式,不计时日进村串户,沿途吆喝叫卖。
有道是:“法不轻传、道不贱卖,师不顺路、医不叩门”;“千金不传无义子,万财不渡忘恩人”;“甘霖不润无根草,妙法只渡有缘人”。
兴许种麻人就是最先走出家门,突破封闭,用脚步探索周边地域,与外界交流接触的生意人。他们不以功利为目标,而以寻求生存的价值与财富积累的方式为谋生之道,经过数代人的传承实践,售麻自然成了在行人言传身教的生意经中,自然渗透、包含,体现出了适合交易的地域文化底蕴和人文理念。
古无虚谚:“人在世上闯,刀在石上磨”“天道无情,常遇善人,世人东来西往,多图碎银几两,能大能小是条龙,只大不小像条虫”“问路不施礼,多走数十里”“出门三分小,见了姑娘叫大嫂”“举止投足间,温良恭俭让”“出门一里,不如屋里。风餐露宿是惯例,忍饥挨饿是常态”“人分三六九等,肉分五花三层。不走的路走三回,不见的人碰几次。人以伪来,我以诚往。路不走断,话不说绝。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不求锦上添花,但愿雪中送炭”。
售麻一般是倡导做生意要三个好:货好、人好、信誉好。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三分生意、七分仁义;不能起价无限,随口就讲。“少不欺老不哄,买卖越做越兴隆”“买卖不成,说做不到”。嫌疑是买主,喝彩是看客,“多一份理解,多一份宽容”“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但也固守交易底线,“千卖万卖,折本不买”“千金难买心,万金不卖道”。亏本的生意“卖布的叠住,卖麻的挝住”“煮饭要有米,说话要有礼”“人叫人千声不语,货叫人点首自来”“买主卖主,衣食父母”“紧提酒,慢打油,卖麻粜粮抬秤头”“刻薄不赚钱,忠厚不蚀本”,“利不可赚尽,福不可享尽,势不可用尽”“心中无缺则富,被人需求为贵”。
成品麻是千家万户的日用必需品,更是交通闭塞的穷乡僻壤的抢手货,在乡间销售方式灵活多样,有钱来现,无钱交换。小麦玉米各价折算,五谷杂粮来者不嫌,凡家用之物,皆可物物交换,糖枣干粮、衣布毡垫、簪镯针线、铜银锡焊,商价不烦。碰到热水止渴,遇到热饭解饿;夏秋露宿,严冬借住;犬吠鸡鸣,蚊咬虫叮;炕冷席冰,和衣而睡。人际交往,诚信至上。一个承诺一个钉,一滴唾沫一个坑。货剩托熟,分期回取;人情留一线,以后好相见。有钱大家赚,有话好商量;卖的回头笑,不请还自到。人不出门身不贵,火不烧山地不肥。一人售麻在外,总是收获颇丰,每当满载而归,亲朋相迎,小酒微醉。
八
一天一眨眼,一年一秋寒。岁月沧桑,耳濡目染。故乡是富者眼中的天堂,贫者眼里的荒凉,是诗人笔下的远方,是游子心中的念想,是慈母手中的针线,更是家乡父老手中永远剥不完的麻秆……
一种经历,一种感受。麻原本是一种很是普通的植物,汲天地精华,沐春风夏雨,经过农耕生产原始工艺加工,仿佛赋予了某种秉性灵气,短暂一生,潜移默化点悟着人们。
一念起,万水千山;一念起,故乡麻田。对广袤乡土的眷恋,实乃是记忆抹不去对父老先辈躬背汗颜的艰辛劳作场景的回念。理智缺不下幼年生活时光的行囊,虽然生活不再地老天荒,但笔耕书田,麻田收获繁杂之声犹如在耳畔回响。使命所致,心神备至,催生拙笔,心路从此开启了漫长的追踪溯源之旅。
也曾苦读古往今来诗词歌赋,试图弥补书田阅历,功底的浮浅与不足;也曾顶礼膜拜古圣先贤、文学大家,中华灿烂文化代代相传,名家辈出,流派分呈,百花争艳,包罗万象,应有尽有,让我陶醉其中,俯拾即是,美不胜收。
我曾举杯豪饮李白泡制的酒,却无法精准接济杜甫的愁;我凝注着东坡邀来的明月,触碰王维的相思红豆,却常常不经意间就会打出守望故土的擦边球;我曾涉足李清照已成过往的闺思旧梦,晨练神驰于元稹的沧海行云般太极健体强身,却寻觅不到一处有对大麻这一古老农耕文化的详细记叙与探究的只言篇文;我曾在王昌龄的塞外大漠中植压方田、固控沙丘,茫茫沙海中怎么也找不到一块能眷顾着家乡,派上用场的压麻的石头;我曾在陶渊明的世外桃源里观赏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的朴素自然的田园风光,让我幸福地羡慕良久,却始终没有发现定格到幼童无奈地干着扎手的捆麻杆的活儿,父老们带着护手铁皮套艰辛剥麻劳作的镜头;我更沉醉于白居易江南绿水青山中的旧梦沉沉,但唤醒我人生梦境的,确是家乡石羊河旁弥漫在麻坑里,久散不去的、难闻而又带着淡淡亲近的沤麻臭……我检索查阅文献书籍,竟无一处有对大麻种植加工流程的定位、释义与注记。
地域的故乡哺育了我的身心,精神的故乡滋养着我的灵魂,文化的故乡导航着我的行踪。
在文学的世界里,大家们大多都有对自己故乡各种挥之不去的记忆描述,不知何时,我突发联想奇思,进而发现,家乡的麻田早已为我文学种子的生长发育提供丰厚的沃土。
我也曾在古词歌赋中翻晒、寻觅能超度灵魂,滋润精神世界的诗句:阳光布恩泽,万物生光辉。去呈现着乡间万物生机盎然,欣欣向荣的田园风光;春到人间草木知,东风吹水绿参差;描述水面与万物的遥相呼应的春景;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将深爱大自然,而倾注于物,视物为精神,为知己。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多年来在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修炼中,从家乡麻田中得来的民谚俗语,朗朗上口,通俗易懂,世代口口相传的实用。它蕴含着劳动人民对生活、生产的智慧,开悟着人们的心神,警示规范引领着人们的言行。
我熬过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领悟了未曾清贫难为人,不经挫折永天真;也曾顿悟出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的真谛,但我也更自信于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者;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心平可愈三千渡,心静可通万事理。
没有回避,没有犹豫,我曾不止一次大声疾呼,我深爱家乡的麻田,她给予了我人生追求中持续的耐力,坚实靠谱的肩臂;我更爱麻田里带着泥土清香的民谚、俗语,她开化滋养了我精神的家园,成为熏陶浇灌我人生智慧的源头清泉。
我爱家乡种植的大麻,她自带不胜华贵、坚韧的皮囊,以及严谨包裹在里面锃亮清白、燃之不尽、无穷能量的麻秆……落笔如释,春来冬去。痴情旧念,了却遗憾。回望家乡,情系麻田,一切顺其自然,泥土弥香,得失两忘,顿觉神清气爽,元气满满,豪情万丈!
(首发自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西凉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