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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学》2024年第9期 | 王棵:月亮岛上(长篇小说 节选)
来源:《四川文学》2024年第9期 | 王棵   2024年10月22日09:03

月亮岛是个“胖月亮”,胖瘦程度相当于满月前后的月相。

我们的家,在“月缺”正对着的江北岸。

不过,从今天起,在我父亲的主张下,我们的家将搬到月亮岛上来。

许多人都在劝说或嘲笑我父亲。他们说,至少最近这六七年来,有不下十伙人想去月亮岛上围垦造田、建屋定居,最终无一例外落荒而逃。成功就像长在天堂里的玫瑰花,梦里眨眨眼就摘取,醒来会深刻地发觉自己与花之间还隔着一片浩瀚的荆棘树海。是的,人们坚定地认为,我父亲的雄心,终将被种种困难打败。之后,他会和他的前辈们一样,心灰意冷地回到那个名叫姜家圩的小村庄。

我父亲对这些话嗤之以鼻,他是个极有主见的人。别人无法在月亮岛定居他就一定也不能?凡事总有个例外不是吗?也许这个例外就是他。果真如此,他便是月亮岛的元老。

成为月亮岛的元老,是他值得为之一搏的事,理由是:夜以继日从上游冲下来的泥沙,在月亮岛边沉积,正使它不断变大;它现在虽小,无足轻重,几十上百年后,必将成长为一方重土,变得炙手可热。

父亲穿着一件缀满补丁的黑色马褂,裤腿挽到大腿上,上午十点来钟的这一刻,他叉着筋肉分明的双腿,脚掌略呈弓形,脚趾下抠,令自己稳健地立于船头踏板上。

船上坐着我、我母亲、我妹妹朝兰。

父亲时而用竹篙,时而用木桨,将船驾得飞快。

轻裹薄雾的江面上,一个宁静的江中绿洲袅袅向着我们漂移而来。

小船笔直地冲进了“月缺”东端的一个凹陷里,这形似耳郭的凹陷,可以被视为一个微型港湾——我们靠“港”了。

父亲用竹篙点住船头前方的浅滩,小腿肌肉猛地收缩,腾身而起。他精瘦、灵活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线,五个脚趾先落地,轻盈地站到了岸滩上。

这一片岸滩,一点湿软的烂泥都没有,只有板结的黄泥,父亲的脚掌踩上去,几乎没有留下脚印。

父亲把竹篙垫到船头底部,另一只手钳住船棱,被阳光晒得油亮的肩胛肌和臂肌一起发力,向上拉船。不是每户农家都能拥有像样的木船,我家的船,更准确地说是舢板。父亲没拉几下,船头便已搁浅在岸滩之上。

他推搡了两下船头,确信船底和岸滩已稳固结合,这才松开船头,对陆续下船的母亲、朝兰,还有着迷地看着他一系列动作的我,打了个响指,高声说:“搬东西!”

他打的响指特别响,令我羡慕。我常偷偷学他打响指,但每次手指头都变成了哑巴。

三个船舱里都装满了东西,父亲和母亲轻拿轻放地一样样将它们搬上岸滩。

它们是——几样炊具:一口中型铁锅、几个缺边或补过的碗、几双木筷子、一把旧得发黑的炒菜用的铁铲;几样农具:一把钉耙、一把锄头、一把翻耙、一把镰刀、一大一小两把铁锹、两把刀面形状不同的铲刀;几样家什:一只四个底角都用新的篾片补过的篮子、一只淘米用的圆底篾篓、一新一旧两把蒲扇、一个里面装有不同蔬菜种子的陶瓷小罐子、一盏煤油灯;一些粮食和小型杂物:几个红薯、一小兜大米、一小兜玉米糁、不小一兜盐巴、一大兜麦糁、几盒火柴。

搬到岸滩的东西,都会被母亲顺手归置得整整齐齐。母亲做事仔细、耐心,讲究精度,但节奏偏慢。而父亲虽手脚麻利,性子却急,干活也粗放。他们两人,如同一根扁担的两头,相距遥遥,却平衡着整个世界。

最后,还剩一只简易火灶在船上。

“这个沉,我来搬。”仿佛生怕母亲要搬,父亲提醒母亲。

姜家圩的人称这种火灶为锅箱。它由黄泥烧制而成,下面留出进柴、出灰的方形小柴门,上面是放置铁锅的灶口。往常,父亲和母亲划船出去捕鱼,时间若超过一天,就携它上船。如今我们搬迁至岛上,灶台一时来不及砌,就带上它,用作岛上新家的灶台。

这锅箱超过了二十斤,父亲抱起它又放到岸滩上,却全程面不改色。在姜家圩,男人中,若论力气,谁也比不了他。

等船舱里的东西全都卸到岸滩上,父亲来到船尾,猛地将船往江面方向一拽,船便噌地向江中飞去。船尾飞过身旁时,父亲两手撑住踏板,跃身上船。船速还没来得及变慢,他已握牢了竹篙。他甩开膀子,迅猛地将竹篙插向江底。船如一只水中猛兽,向着江北猛扑过去。

父亲这是要回姜家圩,再搬些家什过来——我家很穷,家当少,但再少,小船也无法一次性装完所有家当。更何况,刚才那趟行程,还多了我、母亲、朝兰三个人在船上。

“你们先回去。”几十米的远处,父亲回望岸滩上的我们,响亮地吩咐。

回去?瞧他的口气,仿佛我们已经在月亮岛安了家、落了户。

现在我们开始把岸滩上的家什往岛上运。

母亲的“三寸金莲”支在岸滩上,屈了双腿,蹲下来抱锅箱。抱到怀里,她感到吃力,速速放下。她身体不好,在姜家圩,女人中,数她力气小。

她放弃了先把锅箱搬走的打算,任它留在岸滩上。

想了想,她又把碗、筷子、铲刀、红薯、罐子、煤油灯、火柴盒,还有炒菜用的铁铲、盐巴袋子,诸如此类的小东西,尽可能多地往铁锅内收纳。接着,她抱起里面堆成一座小山似的铁锅,往岛上走去。平时,她虽是小脚,步子却不细碎,但今天她脚步零乱。这口装满物什的铁锅让她感到吃力。

我两手空空,跟在气喘吁吁的母亲身后,仿佛一只游手好闲的鸭子。

朝兰挽起那只篓子,三步并作两步,卖力地跟在我后面。她的个子只到母亲胯骨,为了避免篓子触碰到地面,她歪斜着身子走路,看着十分滑稽。

我回头看着她,扑哧笑了。

母亲停下来,不满地回望我。“你还笑得出来?朝兰几岁?盘江,你几岁呀?”

她的意思是:我十一岁了,而朝兰只有七岁,朝兰却比我懂事,我好意思吗?

我忙跑到岸滩,提起那只篮子,又跑回母亲身后。“妈你看,我的篮子比朝兰的篓子大。”

母亲嗤之以鼻:“只知道拿最轻的东西,滑头!”

我手中的篮子虽比朝兰提的那只篓子大,但轻多了——制作这篮子的篾片,是薄薄的竹子皮,而那只篓子却是用实心的竹芯做的。

“‘滑头’是什么意思?”小朝兰对不是常用语的“滑头”感到生疏。

“问你哥,他晓得。”母亲快步往前走去。

我知道“滑头”不是好说法,但今天从母亲嘴里冒出来,却不见得是坏说法。道理很简单:哪个母亲会把自家孩子往坏里说?

“‘滑头’就是聪明的意思。”我回头对身后的朝兰说。我确信,我在母亲心中是个聪明的孩子,刚才她只是批评我把聪明用错了地方而已。

“那我也要做‘滑头’。”朝兰说。她穿着男童衣服,头发被剪得很短,不留神看,她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男孩。

母亲头也不回地说:“家里有一个小‘滑头’就叫我头疼了,不需要两个。”

穿过一片芦苇荡、惊飞数群水鸟,我们来到了“月亮”的腹心地带。

艳阳天里,站在江北岸最高的树上,往这儿眺望,能约略看出“月亮”的形状。今天我第一次真正置身其间,观感却大为不同。

眼下,它更像一块千疮百孔的皱抹布。

这“皱抹布”的“孔”,是由大大小小的水洼、水坑组成的,其中有个别水坑,已经不仅仅是水坑了,它让我想到了村中拥有百亩良田的富户姜梓仙家的鱼塘。这“皱抹布”作为“布”的部分,区分为两种:平整或略平整的沙地、隆起在沙地间的高地、坎子或堤坝。那些坎子、堤坝,不全因江潮自然形成,有一些,是过去的拓荒者——那些最终失败而去的拓荒者——亲手打造的。

这“皱抹布”还镶了“配饰”:零星点缀其间的、年龄不大的树,孑然独立的芦苇,不同种类的绿色植物,以及几个芦苇搭建的棚子。

其他棚子,都已破败得不成样子,一看就是被废弃的。只有一个棚子,簇新、完整,拥有一副好皮囊。

看着眼前的新棚子,我意识到,父亲所说的“回去”不无道理——这个他几天前过来事先搭建的棚子,不就是我们的家吗?

母亲在棚子前放下铁锅,回身去取岸滩上别的物件。朝兰也跟着去了。我不想和她们一起去,便由着自己在棚子前站着。

虽是上午,盛夏的阳光却晒得我的脸火烧火燎地疼。我将阳光甩到身后,钻进了棚子。

棚子里一半的地面被一张凉席占据,凉席下面,垫着厚厚的几层茅草。

我拍掉脚上的泥沙,仰面在凉席上躺下。

地铺凉凉的,不软不硬,躺上去浑身传过一股电流般的快感。

我享受地闭上眼睛。外面的声音变得清晰了。江风从芦苇制作的“墙”缝里轻柔地吹进来,发出嗦嗦的响声。在江风与“墙”的和鸣中,涛声时断时续地涌现。

我蓦地睁开眼,坐了起来,看向棚子的门外。

岛的外沿充斥着芦苇荡——这不足一平方公里的小岛,芦苇荡占了一半面积。现在,我眼前那片芦苇荡里的芦苇摇曳生姿,如仙女的拂尘,撩拨着我视野最前方的江面。越过江面,隐约可以看到对岸,那是江南的地界。

我知道了,这棚子的门,是背向姜家圩开的。

必须背对姜家圩,以表达在此扎根的决心,这就是我父亲的倔强。

我身下垫着的茅草里,传来了一阵细小的声音。

我正狐疑着,一条尺把长的小青蛇,猛地从凉席里迸射出来。它停下来,仰起脖子,瞪着双眼,扭头看了我片刻,又飞快地钻出芦苇捆制而成的棚“墙”。

我吓得浑身一紧。

外面,远去的蛇如同刮蹭大地的旋风,而惊慌如同一个久久无法合拢的漩涡,在我心里横亘。

母亲终究还是艰难地抱回了锅箱。

再重,也是不能等父亲回来抱它的。父亲最早中午才能从姜家圩回来,而眼下快涨潮了,到时锅箱会淹到水里去。再说了,她是要用锅箱做饭的,这样,父亲一回来,就有中饭吃。

做饭的柴火是现捡的。

这小岛,常被当作渔家的驿站,偶尔,渔家会在此生火、做饭,用不完的柴禾,就留下来。此外,那些废旧棚子,也可以拆了当柴禾。要捡够一顿饭的柴禾,并不难。

炊烟从锅箱门口跑出来,升不到一米高,就会被江风吹散,变得无迹可循。这本是无风天气,但在岛上无风天也有风。这风,与陆地上的风不尽相同:陆地上的风,往往从一个方向来;岛上的风,时而从这个方向来,时而又从那个方向来。母亲做这一顿饭颇为不易,火熄了好几次。

终于将锅里的饭煮熟,她已成了泪人。

这泪,一半是烟熏出来的,另一半则是来自内心的酸楚。很小时我就发觉,母亲心里有万般愁苦。姜家圩邻村有一个郎中,曾给母亲诊断,说她有气郁症。

“我们真的把家搬过来了吗?”我问母亲。

我脑中浮现着那条小青蛇。夜里,我们在棚子里睡着的时候,它会跑回来吗?别的蛇,也会来吗?这小岛的边上,到处都是芦苇荡,蛇应该比姜家圩多。姜家圩的田地上、河畔草丛里,蛇已经够多了。

母亲低着头,脸色哀郁,默不作声。

看她这副样子,我心里更惶惶了。

到底,母亲还是叹了口气,开了腔:“每次交租子给姜梓仙,他都要找碴多收。我家年年租他家的地,到头来,哪一年不是一半收成交给他家?这老家伙还喜欢乱嚼舌根,不晓得实情的人,经他那么一说,还以为我们一家人受了他的恩,却还不念他的好。”

“姜梓仙是个坏财主。”我恨恨地说。

母亲又说道,“可是呢,姜家圩只有姜梓仙一家地多、地块大,他家的地,无论种、收,都好摆弄。另有两家拿出来租的一点点地,很多是河沿边的斜地、大田旁边的边角地,那些地,收成差,可他们想收的租子,也并没有少多少。不想租姜梓仙家的地,还想租好地,只好去外村了。外村的地呢,远哇,去一趟田里,再回来,就是半天工夫,不方便的呀……”

我和朝兰挨母亲近一点,希望她心情好一点。

母亲叹了口气,又说,“光是姜梓仙,倒还能忍。他姜梓仙不是才这样,我家也不是才租他家的地,年年租,租了多少年了,都忍过来了。鬼子来了,除了要忍姜梓仙,还要忍鬼子。你爷啊——”

在我们这个地方,对于父亲的叫法有好几种,最常见的是叫“爷”。

母亲说:“他早就想来岛上开荒,只是始终拿不下主意,心里这把火,就先摁住。鬼子来了,火再也摁不住了,就烧起来了。”

母亲忽地抬了眼,向江面望去。我注视着她的眼。那里面闪出了泪光。阳光中,她的泪是微金色的,如同一丛刚被淋上水的火。

母亲说的鬼子,是日本侵略军。

今年农历二月十六,鬼子打到我们这地方来,此后,人们再也无法安生:鬼子动不动就到村里来,挨家挨户搜查他们想找的人;他们还抢鸡、抢鸭、抢羊;看谁家不顺眼,他们就点一把火,把房子烧掉;离姜家圩不远一个村子里,就有好几户人家的茅草房被烧掉了;要是哪个人与他们照面,让他们起了某种疑心,或者只是惹他们生了气,马上会被抓走,甚至当场杀掉。

三天前,鬼子派伪政府的人来姜家圩,逼着各家把长得高一点的庄稼比如还结着半熟玉米的玉米秆都割掉,说这样游击队的人没法往里躲。

庄稼割掉了,没了收成,拿什么交租?拿什么填饱肚子?

鬼子太坏了,一个鬼子的坏,抵十个姜梓仙的坏。相比鬼子,姜梓仙只能算小奸小滑,都不能算坏了。

但我知道,母亲虽那样说,心里面,是不情愿搬来岛上的。姜梓仙和鬼子都不是我们必须把家搬到岛上的理由,如果是,多少像我们这样的穷人家,不都要搬到岛上来了?可别人家并没有来啊。

说到底,是父亲不凡的心性让这件事变得必须。在母亲心里,这种必须,是没有的,她跟姜家圩及周边村的穷人一样,觉得开荒太过艰难,还不如租地种。她只是最终理解了父亲的决意,随了他而已。

父亲和船在江面上出现时,母亲正拿着铲刀,向棚子的西北边走去。

这岛上鸟极多,大的、小的、长脚的、短脚的、短嘴的、灰色的、彩色的,朝兰上岛不一会儿,就找到了她的娱乐之道:追鸟、吓鸟、抓鸟、逗鸟。刚才,她跑来跑去,在母亲这会儿去往的方向上,发现了一大片席地而生的马兰头。

母亲眼下正是去那儿割马兰头。

饭是煮在锅里了,菜却还没有。这马兰头是天赐佳肴——将它剁碎,把苦汁挤掉些许,再用盐巴卤一下,便是道不错的菜。

穷人家,未必每顿饭都有菜,但今天算是我家的乔迁之日,不是一般日子,有一道菜配饭,就多了体面。

母亲凡事都追求体面。年幼时,她家开米房,不愁吃穿,谁知家道中落,嫁到很穷的人家,只好对生活降低要求,不过,她内心里的不将就,一直都在。

朝兰这次没去当母亲的跟班。相较于跟着母亲干活,她更想迎接父亲。

父亲是顶顶疼爱她的,她很清楚这点。

她一边吓唬着所经之处的水鸟,一边奔向先前船停靠的“港口”。

我从棚子里跑出来,跟上朝兰,并超越了她。

我们站在岸滩上,大声喊着父亲,莫名地开心。

“爷……”

江面像一大匹抖动的杏仁色绒布,平卧在我们前方。船真小啊,船上的父亲更小。父亲和船如同一只不受这匹“布”待见的蚂蚁,艰难地粘连在“布”上。我想起来时坐在船上,因目力所及之处无处不在的浪涛内心生出的无限恐惧,担心起父亲来。

“爷……”再喊他时,我的声音颤颤的。

我离开岸滩,向水里面多走一点。

朝兰也跟着走过来。

一阵江波向我们涌来,原本水只是在我和朝兰的脚面上摩挲,这一来,我们的下身都被打湿。朝兰不以为意,大声笑。作为生在江河边的男孩,我早已学会游泳,朝兰却全然不识水性。在姜家圩,父母常叮咛我,他们不在家时,我务必看好朝兰,绝不能让她下河。我一把抓住朝兰的胳膊,将她拽回到岸滩上。

等我站在岸滩回过头,发现江面上只剩下了船。

原本坐在船舱里奋力划桨的父亲,不见了。

“爷呢?”朝兰也发觉了船上的异常,哭了,“爷不见了……”

她才哭了一声,我便发现了父亲。船尾下方的水里,他的身影,若隐若现。

他就一直待在船尾下的水里,直到将船推到岛岸边。这个过程并不容易,他既要充当船桨把控行船方向,又要拼命游动,以便对船形成推进力量。好在,他终于把船推过来了。

“今天不想再跑了,就只跑这一趟。多装了点东西,船行到中间,才知道装多了。怕船翻,我就下去了。”半个钟头后,父亲坐在棚子前,狼吞虎咽地吃着红薯饭和马兰头,为他先前的古怪行为作解释。

父亲评价起马兰头来:“这马兰头,肉头厚得很,好吃呐。”

母亲说:“可不是嘛?这岛上的地,全是沙土,肥得很。什么东西从这地里长出来,都长得好。”

“就是啊,这岛上的地,肥啊。”父亲说,“老辈的人讲过一个事。有人来岛上,走的时候把扁担忘在这儿了,过些时日再回来,扁担长成了树。”

“‘扁担树’在哪儿呢?真要有这事,这树已经长得老高、老粗了吧?可你看,这岛上的树,都小小的、矮矮的。”母亲往父亲头顶的方向比画了一下,“比你高的树,都没有。”她看了眼父亲,撇了撇嘴,“你呀,瞎编。”

“瞎编?不见得。”父亲温言道,“扁担变成树,跟树一年年长大,两回事嘛。不要说台风,大一点的风,就可以把树刮断。要知道,我们这地方,每年都来台风的。”

“台风刮断了树,根还在啊。根在,就能长出新树。”母亲轻声说,“我已经看过一圈了,岛上这些小树,没有一棵是从老树根上长出来的,都是自己长出来的新树。”

“树是怎么自己长了来的呢?”父亲说,“它是神仙?凭空从地里长出来?”

“种子啊,”母亲说,“桑果掉到土里,不就长出桑树了?槐树果子掉到土里,不就长出槐树了?”

岛上那些小树,主要是桑树和槐树。

“桑果是从哪儿来的呢?槐树果是从哪儿来的呢?”父亲问。

“肯定是有人专门带上来的啊。”母亲说,“还真以为天上能掉东西?天上能不掉灾祸就不错了。”

父亲一边的嘴角往上,似笑非笑:“跟你说笑呢,看你,就喜欢拌嘴。”他终究还是把另一边的嘴角也提了上来,痛快地笑出了声。

“就知道跟我说笑。”母亲嗔了句,黯然道,“拖家带口到岛上,能不能住下去,还是个问题呢。那么懂说笑,怎么不去唱戏?唱戏轻松,比种地来钱,你快去,让我们跟着你过几天有钱人的日子。”

“我唱戏,你肯定跟着我去呀。”父亲说,“戏班子要到处跑,这么一来,你就要跟着我到处流浪了。”

“可不是嘛?”母亲说,“姜家圩容不了你,让我带着盘江、朝兰跟着你出来流浪。”

我的脑袋一会儿歪向父亲,一会儿歪向母亲。他们两个人似喜似嗔地拌嘴,是顶好看的。姜家圩的人都说,我父母的感情好,这是顶让我开心、骄傲的一件事。并不是谁家的父母感情都好呀。愿他们两个永远这样拌嘴,天天拌嘴,不,姜家圩的人说,这明着看是拌嘴,实则是打情骂俏。

我们的搬迁被母亲不小心说成流浪,父亲就不想说下去了。他正了正神色,站起来,说:“哪里割的马兰头?带我去看看。”

母亲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不妥当的话,脸上有了歉疚的神色,低低地应了一声“哎”,三步并作两步,迈动小脚,往西边走去。父亲跟上母亲。我和妹妹跟上父亲。

马兰头还剩了一小半没割,被割掉马兰头的裸土、未被割的马兰头,二者之间,界限分明,母亲的手工,真是精巧。父亲蹲下身来,用手指捅了捅裸土,又把指头伸到鼻尖前,嗅了嗅。

“爷,什么味道?”朝兰问。

父亲说:“发财的味道。朝兰、盘江,要发财了。”

朝兰咯咯笑:“发财啦?我也要发财。”

父亲说:“朝兰,我们家发财,就都发财了啊,包括你。”

朝兰说:“我要发财啦?开心啊!”

母亲说:“朝兰,别听你爷瞎讲。发什么财?能活下来就不错。”

“活下来,不要太容易。”父亲大手一挥,仿佛这么一下子,这片岛全在他掌握之中了,“这几天,把高一点的地挑出来,打整一下,能打整出五亩田地来。”

五亩?从前,我们一家人租用姜梓仙家的田地,最多只租三亩,诡计多端的姜梓仙,令这些田地上的收成的六成变成租子,从今往后,五亩田地,收多收少,全是我们自己的。在这岛上居住,操弄渔事,是更加方便了。接下来,我们一家人,在岛上半耕半渔,哎呀,这是多有奔头的日子啊。

父亲说干就马上去干。当日下午,他便领着母亲在岛上开疆拓土。

半个钟头的工夫,父亲就在岛上论定了八块高地,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将对它们逐一打整——坑坑洼洼的地方填一填、冒尖的地方平一平,使之成为标准的农田。父亲用脚步丈量了好几次,再次确定,八块高地加起来,绝对有五亩。

父亲有太多过人的本事,比方他凭感觉就知道一个东西的大小和重量,准得不得了。每到丰收之际,他总和朝兰玩一个游戏:朝兰往袋子里装一些粮食,让父亲猜多重,父亲拿起来掂一掂,然后说出重量,母亲拿秤一称,误差不会超过一两。总之,在我和朝兰眼里,父亲是世上最有本事的男人。

整个下午,我和朝兰跟着父亲、母亲,将父亲划定的这八块地逐一稍作清理。

我们轻易就收获了十几个土豆。这些土豆的存在,是以前这里曾有拓荒者居住的证明。这肥沃的沙地里,任何一个、小半个被遗落下来的土豆,都能长成一大串土豆。这十几个土豆,是我们从几十颗散落在岛上的土豆藤下面扒到的,当然,这些土豆藤下面,绝大多数的土豆还很小,我们只挑了最大个头的,扒了出来。

除了土豆,我们还发现了红薯。不过,这时节,红薯藤才长出来没多长,下面的红薯,才刚孕育,我们就一棵没动它们。

在小岛的东南侧,有一块很平整的沙地,中间长着一棵藤长、叶阔的南瓜,一个比我脑袋还大的果实结在藤的根部,果实已微露金黄色,眼见得要成熟了,父亲和母亲犹豫再三,没把果实摘下。这块地,前方就是岸滩、无芦苇荡遮挡,从早到晚都可以被太阳晒到,绝对是八块地中的“花魁”,父亲和母亲遂对它寄予最大厚望。

其他七块地,上面还零星长着芦苇,暂时不如这块地优质。是的,芦苇根系发达,只要有它们存在的地方,就不易改造成良田,所以,接下来翻整这七块地,首当其冲是要将散落其间的芦苇铲掉,且耐心、仔细地翻查出芦根,小拇指长的芦根都得拣掉,否则后患无穷。

退潮时分,母亲把下午收获的土豆全都煮进锅里。

父亲找了一个地方,挖茅房去了。人有三急,住在这儿,没有茅房是不行的。茅房也简单,挖个坑,上面再搭个能藏一个人身子的小芦苇棚就是。

土豆煮好,他挖完茅房回来了。我们便在一声低过一声的潮汐声中吃晚饭。土豆绵密、细软,带点甜味,口感不是一般的好。我使劲回忆,想不到曾经哪天有今晚吃得这般饱。

母亲说她今天胃口很不好,吃不下东西。也不知她说的是真的,还是她想让我和朝兰多吃一点,反正呢,她把她那份土豆匀出多半给了我和朝兰。

我和朝兰肚子都吃得鼓鼓的。晚霞把江面抹得一道红一道白,我俩坐在棚子前嚷嚷着,比谁的肚子更鼓。

我虽瘦,但朝兰比我矮小,自然她的肚子看起来要更鼓一些。

我不甘落败,故意深吸气,将气用力往下压,直到它令我的腹部鼓到比先前大一倍。朝兰惊得说不出话,不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

我哈哈大笑,泄了气,腹部恢复原样。朝兰明白了,气呼呼地不想跟我说话。

她不跟我说话,我倒想跟她说话了,不停地逗她玩,很快她被我逗得咯咯笑。

我们兄妹俩满岛跑起来,你撵我,我撵你。整个岛都成了我们的天下,我们想怎么跑就怎么跑,这种感觉好极了,我和朝兰跑得不知道累。

我忘掉了那条蛇,并为自己曾经担心夜晚蛇会钻进棚子感到可笑。

江面上的晚霞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墨汁般淡黑或浓黑的云,它们与背后清虚的灰色天空融合,最终,由看不清边际的黑暗笼罩了一切,江面和天空全都融进这黑暗里,无法区分,也无法相互摆脱了。

失去了能见度,视觉受限,听觉倒变得灵敏,我听到了许多白天不曾注意到的细小声音:江水流动的声音、鸟在芦苇叶上啄食飞虫的声音、风在芦苇“墙”里来回穿越的声音、鱼跳出江面又坠落的声音……这些声音,陌生又奇特,令我心中激情四溢。

我在欣喜中打起了瞌睡。朝兰被我传染,也打起瞌睡来。

“进屋睡吧。”母亲对我和朝兰说。

睡到半夜,我醒了过来。

从东南方向刮来的风,吞噬了我睡前听到过的那些细小声音,组成棚子的每一小捆芦苇都发出了细碎的声音,它们中有些还带着叶子,风使劲搅动、拉扯着这些干叶子,令它们发出奇怪的声音,像是有许多人在风中踉踉跄跄地宽衣而行。远近都有蛐蛐在叫,细声细气,听着诡异无比。不知哪一片芦苇荡里,传出青蛙的叫声。不是正常的叫声,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我想到了姜家圩河里的青蛙们,夜晚,埋伏在水草里的水蛇,会突袭青蛙,将其一口吞下。青蛙被蛇吞进口中,还没滑入腹内,会发出这样声音。

我心慌起来,想起了白天的小青蛇,不敢再睡。

父亲爱打呼噜,今天白日里干活太累,令他今夜的呼噜声比平日里大,这呼噜声在东南风吹奏出来的各种声响里起起落落,让我忍不住猜想父亲是不是醒着,他要用这声音与外面的声响对抗,那当然是我的臆想,父亲睡得可沉了。母亲搂着朝兰,贴着棚子的里侧睡,我听不到她们两个一丁点儿声音。从来母亲睡觉都是特别轻的,小朝兰更是如此。

我告诫自己忘掉小青蛇,果真忘掉它了,心里面的紧张旋即消失了。

我悄没声儿地坐起来,再悄没声儿地跨过最外侧父亲的身体,钻出了蚊帐,又出棚子的门。我的眼前猛地闪过一道白光,紧接着我心脏剧烈地跳动着,站在棚子外面一动都不敢动了。

我是被外面的光景吓到了。这种惊吓,比白天小青蛇带给我的那次惊吓严重许多。我感觉,我的魂被吓掉了。

这个有着五六级阵风、几乎不见星星的夜晚,江面像是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撕裂了,撕得一条一条、一块一块的,分身之后的江面却又变得轻盈,在半空中飘来拂去。我从未在夜晚见过如此怪诞的情景,又无心理准备,自然是被吓成了这般模样。我惊恐地站在原地,忘了躲进棚子里去。我想起了人们常说的水鬼。大人们总不喜欢孩子们下水玩耍,每当孩子们想下水,他们会说,河里有水鬼。在他们的恐吓声中,我不得不相信,每一条河里,都住着一个水鬼。那么这宽阔的大江里,得有多少个水鬼?那些飘浮在我前方的怪影子,就是江鬼吗?此刻我前面有多少江鬼?

我心里生出更深的恐惧,立足难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就这样,我看不见江面了,我的眼前,是一簇簇飘浮的芦苇。我立即醒觉,刚才我看到的那些“鬼影”,是芦苇的脑袋。我心里面平静了些,没那么恐惧了。然而,这些夜风中动来动去的芦苇,看着依然是可怖的,那些刚刚跑开的恐惧,又杀将回来,令我浑身发紧,冒出冷汗。

“盘江,你去外面干什么?”身后的棚子里,传来母亲的声音。她小声呼唤着我,走出了棚子的门,来到我身后。

“我怕……”我怔怔望着前方的“鬼影”,颤声说。

我不敢转头,这小岛的边缘,不长芦苇的地方并不多,无论我把头转向哪儿,我视野的前方,都是“鬼影”。

母亲说:“这有什么好怕的。”她轻轻拉住我的手,“以后,每天晚上你看到的都是这些,你不能怕。”

“可是,我就是怕,怎么办呀?”

其实,当母亲的声音在我身后出现的那一刻,我已经不恐惧了。恐惧多半跟孤独有关。先前,我独自醒着、站在棚子外,恐惧便容易侵入我,现在母亲也是醒着的,且就在我身旁,任那恐惧再强悍,也侵入不了我的身心了。

但我还是希望母亲觉得我恐惧,这样,她就会给我讲何仙姑的故事。在夜晚听何仙姑的故事,是别有一番趣味。

生活在这江畔水乡的母亲们,在孩子们恐惧、不安时,喜欢讲何仙姑的故事给他们听。听着听着,何仙姑便成为八仙里最讨孩子喜欢的神。她美丽端庄、身穿白衣、手拿拂尘、笑容满面、步态如莲,她无所不能,尤其擅长捉水鬼。她喜欢孩子,愿意为孩子付出一切,只要孩子需要,她就会来,帮孩子赶跑水鬼,赶跑任何让孩子害怕的鬼怪。她是孩子们夜晚的守护神。

我不觉得何仙姑来自母亲们的杜撰。

四年前的夏日,一个闷热天气,我离开家门,独自去了门前的小河。那时我还不识一点水性,不敢往不熟悉的河段走。有一段河,浅浅的,河床硬硬的,大孩子们在这儿玩水时,我也来过。我便在那儿下了水。令我没想到的是,我如此熟悉、先前几乎踩遍每个角落的这段河,里面竟然有一个深坑。我一脚踩空,连头顶都没入了水中。刹那间,我彻底蒙了。因为来不及闭眼,就淹进水里,那一刻,我的眼前白茫茫一片。我不知所措,却不能呼吸。我的脑袋变得沉重,眼前的茫茫白色破碎了,隐没在它背后的许多东西,都能被我看见了。那是些人影、树影、动物的影子,各种影子,我心慌无比,划动双臂,试图摆脱来自四面八方的水。忽然,那些影子合而为一,成为一个轻柔的、如一团翻飞的白绸缎般的影子,就在这一瞬间,我的口鼻突破了水面。我咳嗽着,猛烈地呼吸,游了两下,脚踩到了河的浅处。我心有余悸,回想刚刚过去的惊险一幕,深信:刚才的白影子,就是何仙姑。她救了我,并让我开始会游泳。五岁起,我就努力学习游泳,在其后长达两年的时间里,一直学不会呢,那天我突然就会游泳了,这一定是何仙姑教的,只能这么解释。

这个夜晚,母亲讲着何仙姑的故事,我听着听着,犯起了困。

我们回到棚子里。我沉睡了起来。

......

注:本文为节选,详情请参阅读《四川主文学》2024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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