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彭懿:重复自己是一件痛苦的事
来源:文学报 | 张滢莹   2024年10月31日11:17

既“顺畅”又“卡壳”的图画书创作

记者:之前约专访时候,不巧您正好在国外旅行。今年您出版了好几部新的作品,对您来说这是收获颇丰的一年吗?

彭懿:其实有很多是再版和加印的作品。今年主要出版的作品是我的长篇幻想小说《巨魔海少年》,和图画书《老奶奶捡到了十二只小老虎猫》,这个“呜里哇啦叔叔”系列的第二本《右脚那只球鞋逃走了》也已经开印了。还有一些译作,包括日本作家古泽龙男的《100只猫的一天》等。

记者:此前因为您翻译的图画书作品很多,感觉到处都能见到您的译作。

彭懿:前几年特别多,最近大家都放缓了步子,不少译作都是因为市场反响好所以持续再版。

记者:今年年初也成立了彭懿图画书工作室

彭懿:是的,我的图画书主要与接力出版社合作,接力的编辑团队特别强大,他们许多编辑都是大学里儿童文学专业的研究生,特别专业,也跟我有很好的沟通。图画书是个很特别的门类,所以尽量交给专业的人来做专业的事。

记者:工作室现在也很忙碌吧?

彭懿:因为图画书的运作时间特别长,我的书有时候都需要三四年的时间。目下有两本书应该快出来了。还有一本与插画家田宇合作的新作《雪鹿》想做成图像小说,今天早上正好看到了他发我的七八页样稿,让我又惊喜又感慨。

记者:田宇也是您近年来合作得比较多的一位插画家。

彭懿:田宇太神了。他和我一起做的每一本图画书,我都觉得像神作一样。他是一位素描功底非常好,又非常有才华的画家,同时对图画书有着很深的理解。与他的合作并不是像别人那样拿到稿子立刻给你画。我写完就给他,他需要时间寻找对的艺术感觉,也许这个时间会长达一两年,但他给出的都是特别让人惊艳的画作。

记者:其实本来也想聊一下这个问题,因为图画书一般需要文字作者和画家协同合作,像您就与多位画家有过合作。有时候作家是身不由己的,但当作家有这个主动权去寻找画家进行合作时,您会按照自己脑海中对作品的风格理解来找适合的画家吗?

彭懿:对,我就是这样子的。比如之前和九儿合作,就是出版社给我发了她以前还没有进入图画书领域时的画稿,其中有的风格特别打动我,后来《妖怪山》就是专门为她的这种风格所写的。与李海燕的合作,也是看到她用粉笔擦出来、然后用彩铅画出来的绘画,让我觉得特别温暖,才有了后续包括《萤火虫女孩》在内的多次合作。

记者:好像与田宇的合作方式会有些不一样?

彭懿:田宇在我看来真的像大神一样,他能根据你的文本确定他的画风和绘画方式,而且风格变化特别多。所以我近些年和他合作很多,而且不满足于图画书,而是一起尝试做更多不同风格、不同样式的书。

记者:在我的印象中,您是特别珍惜自己的文字,有时可以说“顽固”的作家,遇到和画家意见不一致时会怎么处理呢?

彭懿:对图画书的文本来说,逻辑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如果画家的再创作和故事的走向不符合,或者逻辑上产生了破绽,那肯定不行,没法商量。但彼此达成一致的基础上,其实我更希望画家能把我的文本打造成另外一部作品。就像一部电影那样,我希望遇到的是一个好的导演。我认为田宇就是图画书的导演,他能够完全走进我故事的内核,把故事逻辑重新梳理一遍,让故事变得无比合理,并且落实到每一个细节、每一个道具,把你略过的东西都呈现出来。

记者:说到这个,想起许多您的图画书都会有一个创作手记,或者是以前的作品再版时候会新写一个。

彭懿:是的,所以现在图画书的创作过程我做了记录,包括我的想法、插画家与我的沟通等等,都会按时间先后整理在文件夹里,最后把这些东西做成一个小册子。做绘本的时候加上这么个小册子会增加不少成本,也很感谢出版社一直配合我。其实比起用导读来作诠释的方式,我更愿意告诉大家这本书是怎么创作出来、怎么画出来的,文字作者是怎么想的,图画作者是怎么想的。我想告诉大家,一本书不是潦草地写就的,我们想把每一本书做得更好。

记者:感觉现在进入了一个很顺畅的运作过程,还会遇到卡壳的情况吗?

彭懿:是很顺畅,如果说卡壳了,就是卡在我这里,故事写不出来。比如《32个睡魔怪》这个系列非常受欢迎,第一本销量已经有20多万册,第二本也有十多万了。我写了四本,大家对这个系列的期望值很高,我不能让大家失望,但是努力了两年还没写出后续的故事。

旅行中定格的瞬间,生长出灵感与故事

记者:与此相对的,也有好些是我们所知的、充满创作激情的情况下很快完成的作品,比如《驯鹿人的孩子》。

彭懿:那次去蒙古拍《驯鹿人的孩子》,从拍摄前后到把照片文字整理出来,确定书的样子,我大概有四五十天怎么都睡不着,睡得非常少。

记者:兴奋?

彭懿:也兴奋。我觉得如果一个作品,作者自己都不兴奋,不会是好作品,肯定是不痛不痒的。所以很多时候我在等待,我和田宇都在等待。

记者:其实相对于插画部分全部交由插画家的图画书,您的摄影图画书更“彭懿”,也很有自己的风格。

彭懿:对,摄影图画书我也想做各种各样的,也不喜欢重复自己。比如我写《仙女花开》时,就是拍完照片,然后找画家把画放在旁边形成一种组合。还有《精灵鸟婆婆》是和一位电影美术设计师合作,因为他是专门做舞美设计的,他把图画到我的照片里,然后把照片的影调全部改变,所以这部作品看起来有点像宫崎骏动画片的风格。

记者:这部作品今年也推出了新版,也加上了创作手记。

彭懿:是的,封面重新绘制了,内容也做了不少调整,整体画面重新提亮了。新版也是由接力出版社负责的,他们在印刷方面特别投入,为了盯效果,编辑会在印厂里一住好几天,特别负责。新版的《寻找鲁冰花》也是这样,几乎90%以上的画面我重新换掉了,文字也修改了。这样的新版作品,其实每次都是作者和编辑花了很多努力和心血几乎全部推翻重新来过的,背后花了很多时间和功夫。

记者:您前面提到《精灵鸟婆婆》,看的时候我会有一个疑问,这样子一个故事是您在拍摄照片时候想出来的吗?还是恰好写这个故事时候手边有合适的照片?

彭懿:你这个问题特别好玩,我是根据图画、照片想故事的。我总是在世界各处旅游,也跟国内顶尖的那些年轻摄影师一起旅游、拍摄。对现在年轻的摄影师来说,最重要的一项工作是修图,将拍摄好的照片用各种方式呈现出来。他们给我上课,然后我把图修完后,看着图想故事,会想很久很久。比如《精灵鸟婆婆》就是我对着森林的照片想了很久,突然有一天看到一只玻璃小鹿,心想要是有一只透明的、发着黄色光芒的玻璃一样的精灵小鹿在森林中跳跃,多好!然后又会想,这会是怎么样一个故事呢?就这样想着,把故事完全根据照片想出来。

记者:前面您提到和插画家的合作,有时候您会因为他们的画作而产生灵感,进而产生故事,也就是说您对图像、画面的艺术感受力是特别敏锐的。

彭懿:也许吧。

记者:但是《巴夭人的孩子》《驯鹿人的孩子》好像就不太一样。

彭懿:对,这两个作品都是偏纪实性的摄影图画书。因为《巴夭人的孩子》拍摄时周遭海域有海盗出没,我们也没法盯着一个孩子拍摄,所以是一个群像的结构,我用一个孩子的声音把他们整个的生活环境和他们实实在在的故事串联了起来。而《驯鹿人的孩子》,因为住在其中一户人家里,整天和小孩在一起,所以就不是一个群像,而是一个单独的个体。因此两个作品有所区别,后者的故事也会比较厚重,能将他爸爸妈妈对他的、他对爸爸妈妈的爱,和他的童年,以及整个驯鹿人的历史都讲出来,会比较不一样。

记者:的确每一本都有自己的特色。但是近两年好像您在摄影图画书这一类的新作比较少。

彭懿:是比较少,因为在积累素材。另外我觉得这一类图画书我已经做过开拓性的工作了,也拿出了具体的样式。与故事相比,我一直没找到更合适的样式——当然,故事也在寻找,就像最近我已经基本定下来,会将北极之行的照片所带来的一系列故事做成书。

记者:反过来我很好奇的是,旅行与故事如果形成了很密切的关系,会不会给您本来轻松的旅程带来压力?

彭懿:我没有任何条条框框,其实以往无数次的旅行我都没有写,促使我旅行的一种紧迫感可能更多来自年龄,年纪大上去以后,你就不可能走得那么远了。我去年还爬了珠峰,上到海拔5400米,但我想再过5年,我根本不可能爬得上去了。所以我一直在外面跑,积累了好多素材。这次是正好家里在装修,不能出远门,所以有一点时间我就按每天的行程把照片整理出来,写一些故事。我写得很放松,就按平时和别人说话的方式那样写,结果朋友和出版社编辑的反响特别好。

记者:特别有意思,很多是动物之间的故事,感觉和此前看到的关于北极的作品不太一样。

彭懿:我看过太多关于北极南极的书,都是讲知识,都是科普。我本科是复旦生物系的,我太知道科普书的一个致命问题了——大多是“抄”的。这里的“抄”不是抄袭,而是说大多是资料性的东西,而不是自己的研究。我不想写这种书,只是以一种放松的心态,发朋友圈的心态来写,如果一开始就想着是要写一本童书,肯定不是现在这样的写法,会收敛很多。最后如果它会成为一本书的话,肯定要做改动,再做一下加深。我想,我可以陆续把我这么多年的旅程一本本地写,当然,需要一些时间。

暌违8年的长篇,“藏着”很多想和孩子说的话

记者:今年您还出版了幻想小说《巨魔海少年》,也是一本非常特别的幻想小说。这是继《灵狐少年》之后暌违8年的长篇小说了。

彭懿:的确,这是我觉得写得最好的一本小说了。我其实挺为自己惋惜的,我觉得我到了写故事最好的年龄,也是写得最好的阶段。可我特别忙,没办法每天坐下来写故事。而且每次写长篇,都是一个精力体力都透支的过程,整个人好像消失在大家的视野里,别人也几乎不知道你在忙什么。

记者:《巨魔海少年》其实讲得很深,几乎涵盖了少年期孩子会遇到的大多数困难,却是用很幽默的形式带出来的,主角都是动物和瓜果蔬菜,蛤蟆和苦瓜成为朋友,分享秘密,共同去探索校园黑暗中那些“未知之物”。在冒险故事的外壳下,有着很温暖的内核。

彭懿:其实这样的故事我早年也想写,但是没有那么厚重。在经历、思考和沉淀了很多年后,有太多想和孩子说的话都放在里面了。这个故事里有非常多的转折和悬念,我记得写的时候非常兴奋,每天凌晨三点爬起来写,其他的事什么也不做,连续写了5个月。这不是一部现实主义题材的作品,我需要构建一个世界,让它拥有丰满的世界观,人物和故事走向我又不想写得黑白分明,每个角色的性格都有好有坏,也有中间灰色的部分,这样才让人物饱满起来。

记者:对校园的那种设定看起来很魔幻,其实细读会发现都是现实里发生的事,特别真实和贴近生活。

彭懿:对,也有关于校园霸凌的呈现,其实里面暗藏了很多东西。

记者:近年来很多童书创作都很强调当下性,会将现实主义题材摆在最重要的位置,但我觉得您更愿意写那些很遥远的、需要调动孩子的想象力的作品,这是您自己的一种创作偏好吗? 

彭懿:是我的偏好。我几乎不太写现实题材,因为我觉得作为童书作家,我唯一的能力就是能够构建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离你既远又近,慢慢看的话你会发现这个世界很亲切,就像昨天发生的故事一样。但它又不一样,有很多的幽默和笑点,能调动起孩子的兴奋度。就比如《巨魔海少年》里,癞蛤蟆怎么能跟苦瓜做同桌呢?跟画家合作的时候,我们俩琢磨了好久来确定这些人物的具体形象、比例大小、图文怎么才能契合。当通过创作把一个世界的一砖一瓦搭建起来,把世界完全建立起来时,那种快乐我觉得是无与伦比的,是任何事替代不了的。所以实际上我最喜欢写的就是长篇。

记者:我突然意识到,像这样由作家建立好完整世界观和立体的人物性格的作品,其实特别适合改编成动画电影,但是国内好像以儿童文学作品为底本的动画电影特别少。

彭懿:我也不太明白这件事。就像日本的动画电影,绝大多数都是从儿童文学改编过来的。我还真的用不少时间看了一批国内的“国风动画片”,不管好的坏的都看,里面还是有很多东西可以学习和借鉴的,但是它们的文本是很弱的。有时候我也挺着急,怎么那么弱,那么幼稚,如果从我们的儿童文学里拿一个好的作品来改,肯定不会是这样。我也只能这么遗憾地想一下了。

记者:您自己的作品有改编经历吗?

彭懿:我的《我把爸爸养在鱼缸里》很久之前就卖出了动画片版权,但是到现在近20年了也没有拍出来。其实我也挺努力的,比如见到某个大平台的动画片编辑,我也会把我的作品给他们,他们也说很好,但是没有后续。

记者:的确是有难度。

彭懿:也许是的,这我真的没办法,我还是更愿意静下心来,写自己最喜欢的东西。

重复自己,是一件特别痛苦的事

记者:您所说的“最喜欢的东西”,其实并不固定,您不断地在作尝试。

彭懿:我就是喜欢变化,一个人一辈子总写一种童话,一本书一直是一个样式,那不是要疯掉了吗?

记者:所以对您来说,重复自己会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彭懿:非常痛苦,痛不欲生。让我重复一件事,简直是最让我崩溃的了。我宁可不写,也不愿意重复地写。就算是为了生活,我也不会让步。所以有的时候,我几乎全年都在外面跑,寻找各种各样的题材来创作。

记者:始终要追求新的东西。

彭懿:的确。这一路走来,我的很多精力和付出,是想在摄影和旅途上开辟一条新的路。我觉得童书作家有两种,一种是写故事的童书作家,我现在就想做另一种,但我没想好怎么命名。我希望用一种崭新的形式来创作,并且让孩子们喜欢和接受,同时也要把握住孩子的笑点和幽默。我也希望创作一种形式,能帮助与我合作的插画家获得更多施展空间,在稿费和版税上帮他们争取多一些的话语权。

记者:说回插画家,我感觉田宇和您一样,也是不愿意自我重复的那种人。

彭懿:对,我们为什么能那么契合投缘,就是因为我们始终在追求变化。其实我俩合作的书也并不是每一本都卖得特别好,但是书本身做得非常漂亮,我一直想着以后一定要重新再版。所以我的每本书都不一样,哪怕卖不掉,它也是不一样的,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努力找到最好的一种方式,把要表达的故事呈现出来。

记者:其实您前面提到好多次关于形式的探索,除开故事本身,对您来说形式那么重要吗?

彭懿:我给你举个例子,我本科毕业后,在日本读的是幻想儿童文学的方向,后来又在上师大读现代文学,其实主要做了格林童话的研究,所以我实际上是没有多少文学方面的系统训练的。但我写的19本理论书里,有三本卖得特别好,其中《世界图画书阅读与经典》没记错的话已经卖了20多万本,还在不断改版加印。为什么?就是因为我找到了一种形式。我没有把它当作论文、当做书评集来写,很多读者说这本书像百科全书,翻到哪一页都能开始读。我选取了60多部经典作品,分成前篇后篇,前篇讲图画书的阅读方法,后篇分题材具体介绍了作品,我是用理科生的想法写了这本书。我觉得这本书的成功是一个奇迹,也是因为找到了好的形式。

记者:在做自己的图画书时候,也看到您有很多形式上的思考。

彭懿:其实在翻译作品之外,我自己的图画书只有20多本,数量并不多。我的每一本图画书的故事和文风都是有变化的,然后大小、开本、用纸、设计等等都有变化,都有特别的创意。加上与不同的画家合作,我一直在不停地尝试。

你刚才的那个问题挺好玩,怎么来写当下,怎么让孩子来读。其实有时候我在做图画书的时候,我和别人想得不是特别一样。我是个图画书研究者,我知道图画书的阅读过程是怎样的,它实际上很多时候是大人给孩子读的,所以你的文字首先大人要感动、要喜欢,孩子要听得入迷,这很重要。我的创作手记其实是想给大人看的,当大人理解了图画书创作的过程中作者、画家的努力,看到了你们的认真,即使不告诉孩子,在亲子阅读中大人是会把这种情绪传递给孩子的。

记者:说到现在,突然想问一下彭懿老师是什么星座?

彭懿:金牛座。

记者:那就对了。太符合了。

彭懿:是吧。我觉得我最大的优点,就是勤奋、努力。要做一件事情,我会特别认真特别投入。当然还有一个优势是我的精力比较旺盛。

记者:所以有时候,“蛰伏”是为了更好地出发。

彭懿:我反正觉得,作家不应该是工匠。我小时候看到工匠做砖头会用到一个木头模子,把泥巴拌好以后倒进一个框架,然后用这个模子一压,一排排砖头就压出来了,整个操场都是他压好的砖头。等晾干以后,他把这些砖头拿到窑里去烧。他可以一天又一天一直重复这个过程。但我觉得我做不到。一块砖做完了,我就想做另一种不一样的东西。

你看我现在的一个系列写了四本,写不出了。我想超越自己,但是这个过程特别难。我得激励自己,不断找到让自己振奋的点。但北极的这个系列文章让我找到了感觉,我突然知道方向了。

Baidu
m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