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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学》2024年第10期 | 陈应松:故人素描
来源:《四川文学》2024年第10期 | 陈应松   2024年11月04日07:02

蓄洪屋和老俞

黄金口在荆江分洪区内,但是安全区,即专门围堤躲洪水的。有安全区,便有了蓄洪屋。一排一排的红砖红瓦房,虽然墙砌了,没粉刷,门缝与窗户的间隙大得可以钻进一条狗,但这房子却煞是气派。一是它多,多了就很显气势;二是在大都住茅屋的年月,这政府修建的砖瓦蓄洪房子,简直是太豪华了。

在安全区的四围堤垸外,则是分洪区。洪水一来,分洪区的农民就要躲进安全区避险逃命。

没有蓄过洪,但年年喊“今年要蓄洪”。有一年很有点要蓄洪的意思,雨大,水大,听说炸堤的部队都来了,头上还有直升机低飞,分洪指挥部的人就来号房子了。某某大队某某小队某某一家,这二十来个平方米一间的屋子,通常划两家——两家在分洪后合用一间。谁与谁合用,名字都写好了,用粉笔写在大门上。大家一看开始写名字号房,想今年分洪无疑。

分洪都是猜测,上面从来不告诉你实情,分还是不分,上面一句话,在他们心里装着。老百姓信息不通,因此总是谣言纷飞,人心惶惶。

那一年号了房子,洪水还是没来。一直到如今,分洪区都没分过洪。只是在一九五四年分过一次洪,但这蓄洪屋,却是五四年以后建的。没有分洪,这一排排的房子依然锁着,依然野草连绵,獾走鼠窜。也有不锁的,就让大门敞开,有乞丐、流浪汉,便作了卧室,其他的则让人与狗拉屎拉尿,堆放稻草棉梗油菜梗。

也有过其他用处,“文革”时,这一排排房子收拾后成了办学习班的地方,一九七〇年前后又成了一所“公安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的校舍。有一位抗美援朝的特级残废军人,转业后带着一家子就住在蓄洪屋里。一个丈夫在台湾的女人,带着两个孩子也住在这里。

在离这些人很远的一排蓄洪屋里,住着一个叫“道人”的老头,我们都把他喊“道人”。他孤独一人,说外乡话。他的个头很高,穿很宽大的裤子,说话尖声尖气。为何叫他“道人”?据说这老头裆里没男人的尘根,不知是从小负伤割了还是生理畸形。

我们每天上学、放学都要经过他那儿,有人很想去摸摸,他裆里究竟是不是别人说的那样。有个调皮家伙那天就从他后面迅速出手摸了一把,等“道人”发现,调皮的家伙早就跑了,“道人”追了几步知道追不上,就站住骂人,用外乡话骂的,谁都听不懂。摸了的那同学便告诉我们,他裆里果然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的。

说到那位抗美援朝特级残疾军人,叫俞义章,是公安县九个一等残疾军人之一。

他从部队转业回来时,被镇上安排到蓄洪屋里住。镇上给了他两间蓄洪屋,屋是很大,但比较破烂。俞义章讲的是黄金口方言,但他的老婆和两个女儿却讲一口普通话。俞义章在镇上拄着一根漆水很好的拐杖,穿着皮鞋,腿脚在走路的时候便咔嚓咔嚓地响。后来,他就把裤腿捋上,大家看到了一条塑料腿,上面用皮带系着大腿,那塑料腿有许多气眼。原来皮鞋里是一只假脚。

可他的皮鞋很不错,那是军官皮鞋,部队发的。他穿的蓝呢子大衣也不错,小镇人是第一次看到那么好的呢子大衣,挺括得什么似的,威风凛凛。

俞义章这条腿丢失在朝鲜上甘岭战役中,他只是个炊事员,送饭的时候,腿炸飞了。另外,他的脑袋里还留了几块弹片,这就是他成了一等残疾军人的缘故。

他跟镇上的人讲起上甘岭,说与电影是两码事。他说那完全是用人堆的,公安县在上甘岭就死了许多,他能活着回来是个奇迹,上甘岭之战太惨烈了。

俞义章是我们小镇上的抗美援朝英雄,他因此不做事也能生活,每月县里给他工资补助,养活老婆和孩子是不愁的。

愁的是,他要经常去换那副假腿。听有人说,他那副假腿把膝盖那儿磨得血糊汤流,经常如此。换假腿县里没有,沙市没有,非得到武汉去换。他的老婆就陪着他去了武汉,回来,不仅换了一副走路好使的假腿,还换了一辆崭新的镀铬的手摇车。

那车也是县民政局发给他的,他有时不走路,坐在车上,用手摇着从新街到老街来,车上还搭个他的女儿。那车在黄金口也是稀罕之物,因为它是靠手摇动的。有好事者坐上老俞的车试了几下,很不错,很轻便,不费力就能摇出老远。那时小镇上连自行车都见得少,这手摇助动车更不消说了。于是俞义章的车摇到那里,车前车后就会跟着一群小孩子,前呼后拥,他在车上简直不需摇,自然有人推着他滴溜溜跑。

黄金口是手工业小镇,腿脚不便的人很多,那些人对俞义章羡慕得不行,但他们不敢奢望自己有一天能坐上那种车。一是那车贵得吓人,二是你就算有钱,也买不到。这车是分配给英雄的,只有英雄才配坐这种车。镇上腿脚不便的人依然拄着木拐走路,或挟着板凳走路,他们看着俞义章八面威风地套着假腿,摇着轮胎车,自叹弗如。

俞义章也经常发病,春天或者下雨天前,那脑袋里的弹片就作祟,折磨他。听说那些弹片在脑袋里都长毛了,取又取不出来。发起病来,他就疯了,打家人,摔东西,疼得在床上撞脑袋,很是痛苦。

清醒时他说起志愿军的事,说他们当年是用闷罐车把你装着,一直往东开,开到一个地方停下,打开车门,就到了朝鲜,就参战。他还说起长津湖战役,说冻死了好多志愿军战士。他说那几年打仗,就是苏联老大哥出枪弹,中国出人,跟美帝干而已。中国军人不怕美国鬼子,说白了,赤脚不怕穿鞋的。

岳 某

岳某生得高瘦高瘦,一副钓鱼竿身材,从他的做派来看,是个有文化的人,虽然在黄金口乡下当农民。事实上,他的确是一个有文化的人,而且文化还很高。他是“文革”前荆州中学的高中生,那时候读高中的人如凤毛麟角,还是上地区的高中,这样的高中生,相当于现在人眼里的硕士甚至博士。总之,读了那么多的书,是很受人尊敬的。然而,岳某却连在大队小学教书的资格也没有,原因么,很简单,成分不好。

他究竟是什么成分,只怕是很难划的,他不过是个土匪小老婆的儿子,那么土匪算什么成分呢?小老婆又是什么成分?

他的那个土匪父亲在黄金口是很有名的,这土匪专干杀人越货的勾当,黄金口与县城之间有个金猫口,金猫口就是刘备夫人孙尚香——孙夫人居住的地方,叫“孙夫人城”。因传说她有一只金猫,地名就叫了金猫口。在“孙夫人城”旁有一口大水潭,岳某的父亲每每月黑风高拦路打劫杀人后,便将尸首丢进这口潭里,在丢入之前把死人的肚子剖开,掏出肝来。这肝给谁去吃呢?给岳某的母亲、土匪的小老婆。

岳某的母亲据说年轻时非常漂亮,不漂亮当不了土匪的小老婆。这漂亮当地人说是吃了人肝的缘故,吃了人肝,长生不老,永葆青春。土匪杀人如麻,原来是要取悦小老婆。岳某的母亲三天两头口馋了,给丈夫说,弄点肝来吃。这一晚,某个无辜者就会丢一条命去,且肝还得被一个女人炒吃了,留不下整尸。

这吃人肝有讲究,从肚里掏出来得一个时辰内炒,最鲜嫩爽口,所以,吃人肝都是在半夜一时左右,叫消夜。这消夜消得着实恐怖。

这些故事是我在看人批斗岳某的母亲时听人血泪控诉的。而岳某的母亲也人老珠黄了,天天在生产队劳动,其丈夫在解放时吃了枪子,毙了,那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

岳某在生产队是个瓦匠,有人家修房子则请他去,我们家做瓦房时请了他。因我那时喜欢读书,学写小文,自称是作家的他便与我做了忘年交。

岳某说他在荆州读高中时发过一些作品,还有个笔名“西谛”,直到后来发现三十年代也有个作家叫西谛,才没叫这名字了。岳某家里果然不同一般农家,他有些闻所未闻的书,那时我能借到《红岩》《野火春风斗古城》《青春之歌》就不错,他家里竟然有《三曹诗选》。

他借给我《三曹诗选》时,我第一次得知曹操竟能写诗,还是个不错的诗人。得知曹植曹丕两兄弟文笔不错,却关系不好,第一次读了《红灯记》中鸠山说的颓废主义的人生观,如“人生几何,对酒当歌”竟是出自曹操之口;知道了七步诗,知道了豆梗煮豆子的相煎何急的道理。然后岳某就摇头晃脑背诵:“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岳某那大一把年纪了,却没娶媳妇,有这么高的文化还有一门瓦匠手艺,也没女人爱他,都因为他是大土匪的儿子。他家除了一些书外,别无他物。我去他家时,他母亲对我和蔼可亲,彬彬有礼,要我坐,给我倒茶。这个农村老妇,一点儿也看不出当年的美貌,也不像是个能吃下人肝且几日不吃就嘴馋的人,跟一般的老人没有区别。

岳某好酒,因为做瓦匠,吃酒的机会不少。有一次我去找他借书,他正在一户人家屋里喝酒,是给人垒了墙之后的晚餐。我去时他喝得很多了,正滔滔不绝地吹嘘他过去在荆州读高中时的荣耀,什么女同学,什么诗与小说。他的舌头看着看着就短了,就硬了。他喝着酒,要我读什么什么书,要我写什么什么内容的小说,说着说着就溜到桌子底下去了。

几个人把他从桌底拖出来,他还说没醉。我架他回去时天已经黑了,走在台河堤上,高一脚低一脚,他浑身没劲,骨头像散了架似的,我搀他搀出一头老汗。见他在低迷的月光里吐着酒气,连连摇头叹息。

五 雀

五雀不叫五雀,是我现在给他起的名字,因为我在一篇小说《羵羊》中写到他,让他叫了五雀。他究竟叫什么,想不起来了。

五雀是一个特殊的人,五雀在黄金口不过是一只候鸟而已,人们很少看见他,如果看见他,则表明他刚刚被公安局遣送回来。

五雀是跟公安局打过交道最多的人,他还是个小孩,那时不过十四五岁,走路有点打横,流鼻涕,手脚全皴了,不是一般的皴,像树皮一样,穿着一双臭力士鞋。他来去匆匆,被公安局遣送回来,你今天看到他,明天他说不定就又走了,公安局拿他没任何办法。

他去了哪儿呢?他去广东,要私渡香港。这么小的孩子,当时的许多大人都不知广东往哪儿走,怎么坐车。他身无分文,却把广东走熟了,且多次私渡去香港,有一次还成功了。

他的父亲是个木匠,他们家是湖南人(黄金口很多湖南人),他没母亲,可能是死了或者改嫁了。木匠父亲管不住这个儿子,不知哪一年他去流浪,后来就流浪成性了。人跟兽一样,都走熟路。虽然公安局遣送,虽然他父亲曾走遍中国去寻找这个宝贝儿子,但无法把他的心收回来。

他懂得的事比所有小镇的人都多,大家对他肃然起敬。比如那时我们这个闭塞的湘鄂边地,很多人是从他口里才知道私渡香港是很容易的事,香港并不像我们报纸说的是黑暗之地,是受苦受难的英租界。

“好多好高的楼,到处都是汽车,蚂蚁一样的。”他说。他还说,“每天都有几百人私渡。”

怎么会向往香港呢?这是我们无法理解的,香港资本主义是地狱。五雀一次又一次往地狱跑,公安局一次又一次抓他,押他回来,他还是不死心。

这个叫花子,这个小流浪儿,的确在黄金口人的眼中是一个神秘的尤物。

铁罗汉父子

铁罗汉是搬运工,个子不高,但结实如牛,小腿肌肉鼓鼓的,背三四百斤的棉花匣子上船,晃都不晃一下,是黄金口搬运站力气最大的,因而得此诨名。

他儿子与我是同学,脚弓很高,把一般人的脚当一只猫,他那脚就是只发怒的猫。但两只脚一样,走路粗看没什么异常,细看才感觉有点问题,以脚尖和脚跟着地。所以穿鞋与人不同,买来的鞋子是无法穿进去的。

铁罗汉一个母亲、一个儿子,过日子照说是很幸福的。他儿子喜欢钓鱼,咱们经常结伴去乡下钓。可是,有一天铁罗汉就要结婚了——原因是原配夫人早死了,于是耐不住寂寞,想找个女人。一般来说,黄金口小镇上的人如搬运站的、铁木社的,出苦力、做手艺的之类,讨老婆都是讨乡下女人,但铁罗汉却讨了个城镇女人,看做派和长相即知。那女人非常漂亮,小铁罗汉一大截,结婚那天,我们小孩都去凑热闹抢喜糖,迎亲的队伍回了,铁罗汉的儿子却跑了。当时现场一片混乱,派出了许多人去寻找,根据线索,寻找的人沿着虎渡河上游的河堤,一直走到江陵县的弥陀寺,还没能追上铁罗汉的儿子,也许他压根儿就没往那方向跑。

这婚礼就有点糟了,女方那边非常尴尬,新娘又非二婚。很晚时婚礼才进行,我们抢喜糖的小孩都困得打起了呵欠,气氛显然十分压抑。新郎铁罗汉枯着眉毛,只见新人笑,不见儿子回。

两天以后,儿子回来了。去了哪儿,怎么回的,铁罗汉一概不知。这儿子与后妈(我们叫晚娘)的关系就好了。有一次,我们去他家玩,亲眼看到他后妈塞给他钱,未见任何虐待现象。而我们发现了,这年轻漂亮的女人还抽烟。在黄金口,年轻女人抽烟是没有的,年老妇女抽烟的也少见,可见这个女人不是一般的角色。

铁罗汉结婚以后,穿得更干净了,干活更有劲了。添了个女人,不久又添了一口,又是个儿子。同父异母的大儿子背着小儿子常与我们一起玩。而我这位同学的后妈也没吃闲饭,在茶馆帮人添茶,因为年轻漂亮——说准确一点,脸形极好看,五官极大方端正,身材极标致——给茶馆带来了更多生意。

后来我那同学与他爹铁罗汉一起,又成了一个新搬运工,但他高高的脚弓走路和承重显然不及他力大无穷的父亲。我常看见他赶驴车去县城送货拖货,一般去县城总有十几辆驴车来去,阵势很大,也很令人羡慕。送完货回来,往往是空车,就把板车搁在驴背上,坐车而回,常常能捎带一两个路人,主要是女性。在颠簸的碎石公路上呜溜溜地喝驴迅跑,其威风程度相当于现在的保时捷司机。

他后妈到了中年时,还是很漂亮,只是烟瘾看涨。

衣得法

衣得法就是姓衣,叫衣得法。就这个名字,在我们小镇,有这个姓。他有个亲戚在诊所里,好像是他表姐,这也是他唯一的亲戚。因为有了这层关系,衣得法就成了专门给诊所去县城拉药的人。

衣得法的板车套着一匹毛驴,车上放几箱药品。就这样,衣得法从黄金口到斗湖堤,从斗湖堤到黄金口,三天两头地跑来跑去,十五里路被他风风雨雨走了半辈子。

衣得法住在河堤上,那可是防汛的河堤、防汛的通道,但谁都无法阻止衣得法住在河堤上,把他真是“没得法”。他的房子很小、很窄,山间开门,屋顶不过两米高。那房子前面烧火做饭,后面住人——也只能放一张床而已。这个声音有点变态的、小巧的、闷声闷气的男人,有个儿子,但儿子从不跟他一起住,也不喊他,甚至没有谁见他与儿子亲热。他见了儿子也不喊一下,也不露一下笑脸,衣得法见谁都是一副陌生人的面孔。他儿子有一年跑了,他诊所表姐的丈夫是在县城开解放牌汽车的司机,长期在外,竟在北京将这孩子找到了。后来,这孩子就跟了衣得法表姐一起住,成了人家的儿子。衣得法呢,跟几个女人生活过,给他生了儿子的女人不知道去了哪儿。后来找了一个弱智女人,那女人邋遢,又不能伺候他吃喝,只有挨打的份。通常,衣得法把那女人打得哇哇大叫,在河堤上,人们经过那土墙房子时,总能听到衣得法打女人的声音。

那弱智女人被打跑了,又一个女人进来了。那女人的一只手畸形,不能活动,但头脑还清醒。不过最后还是被衣得法打跑了。衣得法最后只剩下一个人,一个人早早起来,套上驴子,在板车上放一捆草料,趁着星光往县城赶去。晚上,卸了诊所的药回到他河堤的小房子里,一个人生火做饭。板车锁在门环上,驴子在屋后的棚子里。有时候,这驴子下了一只小崽,便给衣得法的小屋添了点生气。

衣得法在镇上是最早一批戴手表的有钱人,他买了一块上海十七钻手表,总是把袖子卷得高高的,冬天也如此,以便让人家知道他有手表。可衣得法认不到表,或者说认不确切。人家问他:“衣得法,几点钟了?”衣得法说:“五点还差一韭菜叶子宽。”于是,“还差一韭菜叶子宽”成了小镇的流行用语。戴手表的人对别人问时间的回答,总是“×点还差一韭菜叶子宽”。

衣得法还说他的表是防震的,怎么摔都不会停,于是大家激将他摔摔看。被一些小镇看热闹的人起哄,衣得法不想摔也得摔,那些人就是想看这显摆的衣得法把他心爱的表摔破。衣得法说摔就摔,从自己的屋这边丢到屋那边,大伙捡起来一看,嘿,那表真还没摔坏,还一如既往地走得正欢呢。优秀的上海手表!

两个同学

罗胜娃和杨老五都住在我家后面,罗胜娃住在黄金口废堤下。门对废堤,堤上是镇加工厂,出门就是堤坡,没有一点屋场,房子两小间,住着他父母和他与他姐,四口人。他是我的同学中最穷的。

他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个子矮小,驼背,只会种地,他和周围的居民属荆城大队。在我们小镇,城乡人口是混居的。

据说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没有户口概念,许多人不想有城镇户口,宁愿在周边乡下参加土改分田。后来分的田都归了公,而城镇户口虽没有田,以后就越来越好了,越来越有优越性。

罗胜娃家除了有两张床外,似乎什么也没有,说“家徒四壁”就像是指他家。他家总是用酱佐饭,蔬菜很少,穿呢,还周正。罗胜娃有个观点——也是他父母的观点,认为吃是关着门吃的,外人不知道,吃差点无所谓,穿是脸面,要穿好一点,所以他家过年也只吃两碗菜。

吃是关着门的事,也不尽然,也会留下后遗症。比如他小学没读完,眼睛就坏了。那时学习又不紧张,同学中没一个坏眼睛的,大约是严重缺乏营养特别是维生素所致。眼睛坏时他有了个姐夫,姐夫给他配了副劣质眼镜,他就这样成了黄金口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戴眼镜的孩子。

他比我们大,也比我们成熟得早,比方曾亢奋地教我们手淫。可是他没考上中学,就戴上很深的近视眼镜在生产队劳动去了。

有一次我在县城见到他,他热情叫我,骑着一辆破自行车,驮着两箩筐蔬菜,是来县城卖菜的,他跟他爹一样个子矮小,依然戴着深度近视眼镜,还说他结婚了。后来我在菜市场见过他几次,都是卖菜。

经常一起玩耍的另一个同学叫杨老五,住在他家屋后,屋场很大,他几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全住在周围,就像一棵树发的一些枝丫,连他的大姐也在他家近旁。公安县喜欢招女婿,至今如此,不知何时形成此俗。

他并不排行老五,是指他家五个儿子中他数第五,于是小名老五。他还有两个姐姐,五男二女,五龙二凤,按当地的说法,是最佳的孩子数。在黄金口,多子女家庭很多,有五男二女的,只此一家。

杨老五家的兄姊一个个高大得像杨树,这么一大家人,谁都不敢惹,可以说打遍天下无敌手。他母亲是个高个女人,因此孩子都高,有俗话说:父亲矮,矮一个,母亲矮,矮一窝。反之亦然。

杨老五的侄儿侄女跟他年龄相当,有的还比他大,也就是说,他的母亲生他时,他哥姐也在加紧生娃。

杨家的人总是那么勤快,总是不停地挑粪、浇水、和泥。那时候,他们还编一些盐包席。用蒲草编织的,编成一块块,糊上纸,晒干,卖给日杂铺,这些席子不是包盐的,是用来剪鞋样的,只不过都叫“盐包席”而已。

他和他兄姊家都烧牛粪,省去了许多柴薪,那年月柴薪紧张。

拾到的牛粪在墙上贴成饼状晒干,剥下来就成了好燃料。在黄金口,只有他们杨家烧的是牛粪饼。我经常看见他们家人以及他挑着粪桶去拾牛粪,拾回后堆在门口,然后用手做成饼状贴在墙上,干枯后取下来烧。这很脏,一般人家都不会做。杨家兄姊的墙上,总是密密麻麻、排列有序地贴满了牛粪饼。他们的墙也是用牛粪抹的,牛粪抹的墙面光滑平整,永不裂口。每到过年之前,家家都要重新将土墙抹刷一遍。一般人家很难拾到牛粪,也怕脏,仅用黄泥抹,黄泥抹的墙不仅不平整,还容易掉,一年不到就花一块白一块,我家即是。而杨家们的墙是用黄泥掺了大量牛粪抹的,金黄发亮,从不剥落,也没有任何臭味,很让人羡慕。

杨老五跟我们打波,用的是钻了个眼的二百文铜板。打波就是在一块砖上每人出分币,在一定距离划线后,用铜板砸,砸下来的就属你了。

杨老五瞄准的时候从铜板的眼里看,那眼在铜板边缘。他跟我一样,是个左撇子,以肉眼对铜眼,笨里笨气的样子,可打时百发百中。从钱眼里看世界,是否总能成功?这好像有点哲理了。

杨老五每到夏天是最遭罪的时候,他全身不能出汗,没有汗腺,浑身上下都是红痱子,一只舌头就那么狗似地吊着,吊一个夏天,吊死鬼一样,人家说他是狗托生。

他后来去当兵了,当兵是吃大苦流大汗的事,不知他这个兵当得难不难受。

他后来当上了连长,按规定可以不回乡,转业到了县城,也就有了城市户口。他是他们家唯一有城市户口的,因此也最有出息。他转业到县医院,干后勤工作,但他没有汗腺的病应该是治不了的。他这一辈子,不知汗为何物。

杨老五有个外甥,他外甥家就住在我们旁边。他外甥有胆道蛔虫,一到深夜,就会杀猪一样地痛苦号叫,一号一夜,其状令人发指。一到天亮,他又好了,又没事一样、平平静静地该干什么干什么,栽秧、割谷、吃饭。天一黑呢,又开始了,又狂喊乱叫。

他的家人也习惯了,也呼呼地睡觉,不管他,晓得他晚上叫叫,第二天又恢复了,只当做了一场噩梦。

他到县城看过,医生说没有办法。哪会没有办法,只是没钱罢了。为一个小孩看病花很多钱,那是很不划算的,就让他疼去。

如此叫,小小的黄金口镇晚上半条街都听得见,家家失眠说:几条蛔虫就这么厉害,钻到胆里去了,也打不下来。我家旁边,他家门口,就是黄金口诊所。诊所的医生也会失眠,让他叫,不会管他的,一是管不了,医术有限;二是因为他们知道,就算诊所能治这病,杨家也不会拿钱给这孩子治病。就几条蛔虫,其他一切正常,不会死的。

当时的父母差不多都这样,比如我,每当入夏双腿总会长满脓疮,有的疮烂出骨头来,也没见父母给我弄点消炎膏、碘伏之类的擦擦,而且,诊所也就在大约十步之遥。面对如今瘢痕累累的双腿,我至今都不知道为什么父母这么狠心或者粗心。我们那一代人,就像野草,自生自灭。活过来,算你命大;活不过来,该你倒霉。

纪爹和他的儿子

纪爹在我们家斜对面,做火楠片子糕。这糕就是一种用火炕焦的面糕,非常酥脆爽口。纪爹和他的憨儿子、媳妇,一家三口就从事这糕点的制作。他的儿子弱智,平常一声不吭,目中无人。每天晚上两三点准时起来去磨坊磨面,磨面驴子戴着眼罩拉磨,他便照看面粉,比如加麦子、扫磨盘,这些他都能做,且做得很好。

磨好的面要筛,他们家用面粉量很大,所以筛不是用家常筛子,用的是箩柜。在箩柜里筛面总是发出箩筛与柜子的碰撞声,声音沉重响亮,筛箩柜是纪爹的儿媳,每天大约四点钟就得筛。因此,我们家和周围数十米的邻居,四五点就被纪爹家的箩柜撞击声给弄醒了,那正是好睡的时候。奇怪的是,从来没有人给他家提意见,似乎他家这么吵人瞌睡是应该的。为了生计,人们什么都能忍耐。也因此,我从小就是在半夜的箩柜声中长大的。当然,还有那些磨面的驴子的叫声,声音凄长、荒凉。

炕火楠片子糕是纪爹一手操作,一层一层的面糕切好,放进烘笼里,烘笼是砖砌的,里面火气逼人,因此纪爹总是满头大汗。

火楠片子糕要掌握火候,不能烤嫩,烤嫩了是白色,未熟的样子,让人不想吃;烤老了,就煳了。烤得最好的是两面金黄色,特别香。

一般情况是,人家到他家去买,他街上没有销售的铺面,再就是让他媳妇提着,走村串户,四处叫卖。

为了弄书本钱,我们家几个小孩都帮纪爹卖过火楠片子糕,两分钱一块,我们提成两厘。卖糕的盛具是搪瓷提碗,三层的,有提手,当年去学校带中饭的一种餐具,密封很好。我们一般是早晨带一提碗火楠片子糕去,中午休息时到学校和学校周围街上去叫卖,晚上回去给纪爹结账,未卖完的交给纪爹。我们虽然卖火楠片子糕,但不会自己吃一块,因为吃不起,两分钱太贵了,有时一天还赚不到两分钱哩。

纪爹识文断字,有些文化,每天烤完了糕,就在门口看书,他看的是线装书。他躺在躺椅上,他的躺椅是竹子的,竹子已经躺得发红了,一种老红色,估计那把躺椅有几十年的历史了。他喝茶不用杯子,用紫砂壶,我们叫咪壶。

有一天晚上,纪爹就那么悄悄睡了过去,既没有病,也没有痛苦。于是黄金口小镇上就再也见不到火楠片子糕了,甚至这种糕的名字也再没听说过,纪爹是黄金口唯一做这种糕的人。

我想,火楠片子糕是否就是外地说的麻烘糕?

纪爹有个儿子,纪爹活着和死后,这儿子似乎总是那个年纪,面色苍白,没有胡子,一颗牙齿是歪的,走路有点倾斜。他对任何人都不理不睬,看着地下,嘴里无声地嘀咕着什么、咀嚼着什么,从没有止歇。

他的老婆倒很不错,很能干很懂事理的样子,也不知当初是如何嫁给他的。他们没有孩子,婚姻却很稳定,从没见他们闹过吵过,女方也没表示过不满。他们只是不停地做着活儿,磨面、筛箩柜、做糕、烤糕、卖糕,小日子因此过得很殷实。

女的我们叫小欣姐,大人小孩都这么叫她。后来见她老了些,小孩们就叫她小欣妲(妲一般称父亲的妹妹,即姑姑,叫妲妲是街坊称呼)。

纪爹的这个憨儿子独往独来,穿着对襟棉袄,双手总是放在袖筒里,向虚空微笑着。

某年冬天的一个早晨,他的老婆起来发现他不见了,于是四处寻找,最后在离他家不远的小湖塘里发现了他。他落进水里,因为穿着棉袄,没有沉下去。寻找的人把他捞了起来,抬回家去,一时间他们家门口就聚集了所有的邻居街坊。

他一个人半夜出去,溜进湖里没被淹死,此事甚奇,当然就吸引了许多人来围问。

当他醒来后,老婆问他,他才说出了事情的原委。原来他半夜起来撒尿,见有一女人要引他去一个地方,他就跟着那人走了,那人走到湖边,直往水里走,于是他也往水里走。

他老婆告诉大家他半夜去湖里的原因后,大家才明白了,他碰上了潭子鬼,就是水鬼。

那湖塘阡陌纵横,分属几个生产大队,就有人传那水里有潭子鬼,说经常听得到潭子鬼踩水的声音,在潭子里说话。

这以后,我们到那片湖塘连钓鱼也不敢了。

熊麻子

黄金口的老街两边都很低洼,街两旁的门面建在高坡上,比如缝纫社。在缝纫社后门下坡,就是熊麻子的家。

熊麻子也是金城大队人,这些住在镇上的乡下人,都有一技之长,熊麻子和他父亲会掺屋——即用新稻草掺进旧茅屋顶,一层一层地掺进去,就可保至少一年不漏雨。掺屋的人我们叫茅匠。每到新谷登场,家家买来新稻草,就请茅匠熊麻子父子去掺。掺稻草的工具有一种屋顶楼梯、一种弓子、一种木棰。

掺了别人家的屋,自己的屋顶也掺得很厚很平整。而且他们家还有公共厕所,土墙的,一男一女,没有门,若有脚步声,里面的人就咳一声,表示茅坑有人占了。缝纫社、邮电所甚至供销社的人都上他们家公厕,我们家也上他们家厕所,因为我们家建不起厕所。熊麻子因此多了一笔挣工分的来源——给生产队交粪。

熊麻子成分不好,他父亲是地主。在我们印象中,他父亲经常拿着一本书看,证明他父亲读过书,而熊麻子却没读过书。

熊麻子麻得十分难看,麻子堆着麻子,因为成分不好,总是沉默寡言。

他的父亲不知患了什么病,每到夜半就呻吟,最后死了。他父亲死后他妹妹也出嫁了,婚、丧二事,在他家都是静悄悄的,没大张旗鼓——成分不好,一切只能从简了。

这以后他家就空荡荡只剩下他,再以后,他也走了,锁上大门,到四川大巴山去放蜂。

放了两年蜂,他竟从四川带回一个圆脸、肤白的漂亮女孩,女孩至少小他十岁。据说,当年的川东女孩特别好娶,几十斤粮票就可换回一个。熊麻子肯定不会有那么多粮票,听说女孩是听了他一番神吹才跟着他出来的,都知道湖北江汉平原富,白米饭敞开吃,就这么,她跟一脸大麻子的老熊来到了湖北。

用“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来形容熊麻子的婚姻,是很准确的,但熊麻子却不珍惜这样的婚姻。他性情暴戾,四川女孩不停地做家务,还要出工劳动,却时常遭到熊麻子的毒打。四川女孩的哭叫声时常响起,但谁都不敢去管,只在背地里说熊麻子的不是,念四川女孩的命苦,怎么受了他的骗跟他结婚。说她这个模样,闭眼睛抓一个也比熊麻子强百倍。

四川女孩后来生了个女孩,她就用从四川带来的背篓把孩子背着,用背篓背孩子,当地人没见过。她干活也把背篓背着,伛着腰,一副上山背洋芋的样子。就这么,孩子背大了,她还是时常被熊麻子毒打,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依然背着背篓,上工、做饭、喂猪、去河边洗衣。

她以后又生了一个孩子,但一点也没见老,依然圆脸,依然白皮肤,没一点皱纹。从没见她四川的亲人来过这儿,也没见她回去过四川老家。唯一的那个背篓,是她作为四川山里人的见证。

某 嫂

供销社收购门市部后面,有个洗肠衣的小院子,晾满了洗净的猪小肠,据说这些是做笛膜的。

洗肠衣的小工中有个全身干净、长相沉静的女人,就是某嫂。她带着两个孩子,一男一女,这两个孩子的父亲去了台湾,是国民党军官,四九年去的。

某嫂在洗肠衣的小工中找到了一个与她年龄相当的男人,男人是有家室的,只是与某嫂偷情,这男人是洗肠衣的师傅。

“文革”开始后,某嫂因为是伪军官家属,自然得批斗。批斗是在粮站的粮食仓库里,某嫂站在一个凳子上,名曰批斗,实则大家是来看热闹,因为批斗某嫂主要是洗肠衣男人的老婆。

这次批斗给了洗肠衣男人的老婆一次泄私愤的好机会,这女人大骂某嫂是个阿飞,并揭发某嫂与她男人何时何地胡搞,某嫂要破坏她的家庭云云。

在一片不堪入耳的口号声中,洗肠衣男人的老婆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把剪刀,爬上板凳,去剪某嫂的头发。

咔嚓咔嚓一把把将某嫂的头发剪了下来,剪得像个茅草窝,剪得很短了,半边短得见了头皮,称为阴阳头,不知是谁弄来了一双破布鞋,两只鞋用一根绳子拴了挂在某嫂的脖子上,才宣布批斗会结束。

以后我到收购门市部卖破烂时,看到过她,还在那些水池里洗肠衣,头发自己整理了一下,还是很短。黄金口的女人是不蓄这种短发的,的确剪成了个阿飞头。

她肠衣倒是洗得很白,白得透明,好像可以直接去贴笛孔吹笛子。

她的男人是个国民党中将,也算是个黄金口的人物,跟我的名字一起登在县志上的“在世名人录”中。

后来,台湾开放探亲后,这个男人回到了家乡,某嫂和他的两个长大的孩子终于苦尽甘来,从他们借住的蓄洪屋搬到了县城。

邹银匠

邹银匠的银匠铺在黄金口老街,也就是“益阳街”。

邹银匠是个面色苍白、一动不动的人。打制银器是个磨性子的活,锤子也好,秤也好,都小巧玲珑,简直不像男人用的器物。

他的银匠铺是跟修理自行车、板车和白铁加工铺在一起的,那是个大排门,有高高的石阶,里面却乱七八糟。堆着各种各样的钢圈、钢丝、花毂、白铁壶、桶以及钳工台子,里面敲打白铁的声音异常响亮刺耳,靠里边的一个小屋里,邹银匠的工作台便挤在那儿。

他的工作台也很糟糕,那桌子很大,但矮,桌子坑坑洼洼,各种抽屉也破破烂烂,估计这桌子有几十年了。桌上堆着小铁砧、锤子、销银时放银子的砖头和树蔸,那砖与蔸都烧得残缺不堪。

他销银的火器是一个打气煤油灯,火烧燃后,用一个吹火的长管子吹那火熔销银子,当然也有金子。他吹火的技巧真是高超,一口气可以吹十分钟,两个腮帮子就那么鼓着。看起来他没换气,其实他是边吹边换气了,但外人根本看不出来。

这银器有镯子、钗子、项圈,镯子又分手镯和脚镯。往往是用旧的来重新加工,也有不少是用家藏的银圆或挖地挖出的银圆来打制的。

镯子有响铃,项圈也有响铃,这项圈与长命锁一起佩戴,主要是让男孩子佩戴。我们那儿,男孩子一岁时便戴上项圈与长命锁了。而镯子,不论手镯与脚镯,大都是属于女孩的。

在黄金口小镇,邹银匠的生意出奇的好,因此他总是一天到晚鼓着腮帮子吹火,一天到晚敲敲打打、磨磨锉锉。他锉下的银粉(或金粉)被接到一个抽屉里。如果他多锉几锉子,人家的银器就会少了分量。因此许多乡下人都是站在他桌前看他把东西制好,自始至终不离左右,以防他在银器中加入了别的金属和瞎锉。但相信他的也大有人在,拿去的银子是多少,打制好的成品还是多少,用他的袖珍秤一称,不会少的。没见到有人找他扯皮,说黑了人家的银两。那秤的刻度非常仔细,用肉眼要看半天才能分清秤星。

银子在当年并不值钱,我在河边曾扒出过一个脚镯子,找邹银匠去换钱,邹银匠给了我三角钱,这三角钱大约买得到三斤拃长的鲫鱼。

邹银匠有个儿子,儿子生下来是个豁嘴,据说是他老婆怀孕时,在门槛上劈了柴火。这豁嘴到七八岁时,去县城医院做了手术,给缝上了,缝上了还是看得到一条迹,且说话还是瓮声瓮气不清晰。

邹银匠这手艺在黄金口虽然是独一无二,生意也不错,但凭他一个人养活一大家人,也有点够呛。他除了有个豁嘴儿子外,还有几个女儿,老婆也不工作,都张着嘴找他讨吃喝。因此,邹银匠就想办法吃一些别人不吃的东西,比如猫肉。

猫肉听说是酸的,跟老鼠肉一样。哪家猫死了,都是放在一些树丫上让其烂掉。为何放在树丫上而不是埋在土里,这道理我如今还不清楚。可能某一次邹银匠从哪个树丫上取下了刚死的猫剥来吃了,吃出名声了,以后镇上哪家死了猫,就会来通知邹银匠,或者给他提去,他也不推辞,剥了便煮着吃,吃不完的,就腌了,晒干。他家的房梁上,一年四季都有腌制的猫肉,一条条倒吊在堂屋里,显得十分殷实。在最饥饿的年月,他的嘴也是油津津的。也不保证他吃的猫都是死猫,肯定有活的,用夹子在野外夹的野猫。

后来他还吃鼠肉,当然是大田鼠,剥了,腌了,一只只挂在堂屋里,那鼠的个头也差不多赶上猫了。猫与鼠这一对世代冤家,全成了邹银匠的下饭菜。

邹银匠吃了那么多肉,面色还是很苍白,神情还是很沉静,像吃豆腐青菜长大的庙里的老僧,在敲打白铁的噪声中,他鼓着两腮,埋头销熔着他的银器,然后细细地锤、剪、錾、磨,全然不顾周围震耳欲聋的环境。

周老师和周老师

周老师个子很矮,对学生很好,书也教得好,不过他的确有毛病,爱体罚学生。他的拿手好戏是用右手罩住你的头,让你转上几圈,正天旋地转不辨东西时,他一掌一推,你就跌出了教室门。

周老师对我并没有这么体罚过,因为我基本听话,学习成绩又好,是他喜欢的学生。

周老师的体罚现在想起来是爱学生,比如学校规定不准玩水,小学生大都不会游泳,玩水凶多吉少,即使会游泳,也不会自救。中午上学,天气太热,我们总会找一处水沟或小河去泡上半个时辰,周老师有一种很巧的对付我们的办法,中午上学时,一个一个站着进教室,他用指甲往你的腿上一划,划出一道白迹,你就是玩水了,若没有,就是清白的。只要划出白迹,他定用手罩你头旋你正反几圈,然后推出门外,摔得你嘴啃泥。

后来他的这一招划白迹的方法被我们破解了,我们发明了用沙子搓腿的办法,玩了水上岸,等腿干后,用细沙搓一遍腿,怎么也划不出白迹来。

另一个就是午睡,学生午睡,一个睡桌子,一个睡板凳,轮流来。桌子也短,但比睡板凳好一些,睡板凳,因为太窄,一不留神就掉下地,有人一个小时午睡,掉三四次。加上教室又凉,当风,蚊子又多,睡比不睡更难受。

于是大家午睡时总爱说话,玩东西,假装睡着。周老师是从不午睡的,有竹躺椅也不睡,总是端着一支烟监视我们,看谁说话,不睡。他在教室里走来走去,你就是装睡也难逃他的法眼。

凡午睡没安稳的,记下来,放晚学后补半个小时午睡。

放学了,大家都要回去,有的家住很远,七八里地,有的回家要割猪草、烧饭,有的想去玩游戏,最要命的是肚里咕咕叫,眼看夕阳西下,暮色四起,还得让你睡上半个小时,而且还要非睡着不可,这的确太损人了。

于是“文革”批判时,我就批判周老师这种补午觉的行为,是对革命小将的报复。

“说,周××,你罚了我睡午觉没有?承不承认!”

周老师就缄默,于是有人喊起了口号:“周××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周老师就承认了,什么都承认,反正是些小事,体罚学生的又不止他一个。

其实他对学生的某些体罚,真是用心良苦。就在那一年,我们班有个叫陈志春的学生,不会水,与另两个会水的外班学生中午去台河对岸的菜园里偷瓜,那两个会水的学生将他用手抬着,抬到河心,抬不动了,放了手,陈志春就沉入河中溺水死了。

学校在六六年“停课闹革命”,周老师也回到了乡下。

记得有一次我在镇上碰到他,他戴一顶大草帽,把人压得更矮更小,他吃着烟,脸晒得黑黑的,很瘦,估计是来镇上为生产队卖粮。他同我打招呼,我给他点了下头就飞快跑了。我无端地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批斗过他,并且无中生有说他罚过我补午睡。

周老师以后再也没有教书。

还有一个是教我们初一的周老师,这个周老师也是个矮个子,上唇有颗痣。那时候黄金口小学撤了,改成卫东中学,许多校舍好像也破烂了,由小学改中学,也就是一个初中,四五个班,我们便是此学校的第一批初中生。

升了初中的暑假,还没开学,我们几个同学在学校打乒乓球,几个小孩一起,说话语言粗秽,这时一个背着手的陌生男人就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咬着牙,点着我们的鼻子,狠狠地批评我们说脏话,其中特别多教训了我一会儿。这个说话咬牙,似乎对谁都有刻骨仇恨的爱管闲事的人,没想到一开学便成了我们班主任、语文老师,真是冤家路窄。

这老师有些教学手段,讲课吸引人,有时候讲得慷慨激昂,特别讲鲁迅的文章时,整个儿自己就变成了鲁迅,加之他有咬牙切齿的习惯,面对的似乎就是梁实秋、陈西滢、成仿吾了。

人说有什么样的老师就有什么样的学生,名师出高徒。在他的手上学“尴尬”两个字,他念成了“抢盖”。在以后的几年时间里,我们都将这两个字读成“抢盖”,谁敢怀疑学富五车的老师会念白字呢?

不过,以后在大学里,堂堂武大的教授、讲师们,也有会念白字的时候,有位老教授把“瞠目结舌”念成“堂目结舌”,奇怪的是,他念了这多年,教了这么多大学生,都没一个去帮助他纠正过来。另一位教外国文学的老师把“诅咒”念成了“区咒”,好在那堂课上,有人给指出了。

这位周老师在我参加工作去县城后找过我,那时我已经发表了一些作品,在县里有点名气,周老师找我时拿着一些诗稿,诗稿是他当时的学生写的,说是要我指教,要我找个地方帮忙发表。我帮助推荐了一下,在县里的刊物上发表了几篇。

闻常青与儿子和尚

闻常青没有做到生命“常青”,在他中年的时候就死了。他本来是搬运站的工人,以赶叫驴车为生,但也因他红案做得好,逢有哪家娶媳妇或放了老(老人去世)也请他去做酒席。有一年,供销社食堂的师傅不辞而别,就请上了他去顶几天班,没想到顶了三天,便因手指切了一刀,感染上破伤风,一个星期后便死了。

闻常青死了,他的三个儿子也就野马没了笼头,大儿子顶他的班,干上了搬运,腰里扎着一条又宽又大的蓝色搭巾,有时也把它包在头上,看上去像沙漠里的中东人。他的小儿子赶儿与我们是同学。所谓“赶儿”,是父母都不欢迎,自己硬要“赶来”的意思,我们那儿叫“赶儿”的不少。有一天,赶儿跟我们一起玩耍时,我们发现他腰里也别了一条蓝搭布巾,脚上还穿了草鞋——搭巾与草鞋属“劳保”用品,一问,大家才发现他小小年纪便参加了工作,跟他大哥一起成了搬运工。搬运工累得很,要是赶叫驴子得靠腿,一天一趟县城;若是背粮包和棉花匣子,几百斤一包的东西,背在肩上压得你屙血,走在跳板上,颤颤悠悠的,弄不好就掉进河里。

闻常青的二儿子后来招工去了县城,在一个街道工厂里不知做什么,见了我点点头。这二儿子叫和尚,和尚平时不声不响,他爱跟街上的痞子们待在一起。在黄金口时,他们家与我们家几乎没有交道,只不过是街坊而已,他与我本人也没多少交道。他招工到县城,我也招工到县城。县城很大,更无交往。有一天晚上,我在单位,他突然来访,来访的还有我过去认识的一位脸上长满了雀斑的女孩,以及这女孩的男朋友及男朋友的男朋友。

这伙人来了,也很文雅,说是来玩玩,因街坊来访,加上过去认识的女孩,对他们自然很客气,到处找同事的杯子给他们倒茶喝,他们也想喝茶,因为他们个个满口酒气,喝了酒口干。他们喝着茶,与和尚在一旁小声嘀咕着什么,然后就对我说,要我陪他们出去走走。于是我们来到江堤上。在堤上他们磨磨蹭蹭,又在一堆嘀咕。后来他们就说要走了,我说那我就不送了,于是我一个人黑灯瞎火回到了单位。

约一个月之后,有两个搞外调的人来找我,找我的原因把我吓了一大跳。搞外调的人说,我认识的那个雀斑女孩的男友是个二流子,因杀了人,现抓起来了,他还供出了准备杀我的事情。原来那天晚上,这个二流子从他女友口中得知我曾与他女友很好,于是就吃了醋,怀疑我与他女友有染,那天晚上不知怎么我的街坊和尚与他们搞到了一块,与几个二流子喝了几杯骚尿,就决定将我杀了,他的几个狐朋狗友也同意把我杀了——其实我与他们都不认识。说起我的名字,和尚说是街坊,知道我的单位和住址,于是自告奋勇地当带路党来杀我。

那天晚上,他们的袖筒里都藏着刀子,和尚没刀,但他是带路人。后来他们要我陪他们走走,把我引到了江堤上,是准备在堤上杀了我将我抛到长江中的。但那天晚上不知为何,堤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车也很多,只好作罢,准备改日再杀我。于是那天上天保佑,我躲过了一难。过了两天,二流子又去杀曾与雀斑女孩很好的一个男青年,那次就杀成了,于是,东窗事发。

让我不解的是,那雀斑女孩为何不给我通风报信呢?——可能是慑于她男友的武力,那二流子经常对她拳打脚踢。这可以解释,但和尚这人,我与他无冤无仇,我家也与他无冤无仇,而且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街坊,他为何要领了人来杀我呢?我到如今都百思不得其解。

曾瘸子

黄金口残疾人多,这大抵是手工业的缘故,残疾人在乡下不能做农活,就跑到镇上学手艺来了。曾瘸子学的是裁缝,他读过几天书,手艺较精,常常能把当时流行的服装做出来。黄金口一些爱赶时髦的年轻人,都找他做衣裳。他做的中山服非常贴身,在涤卡面料流行的那年月,有一件笔挺的中山服就是很有脸面的事,可想而知,曾瘸子是不愁没有活儿接的。七十年代初,武汉知青带来的古怪装束如靠板裤,曾瘸子一看就会了,做的不比武汉裁缝差,因此知青们也找他做。

他是缝纫社的社长。缝纫社属集体所有制,职工看病可以报销百分之七十药费,曾经非常红火。黄金口一个小小集镇,就有缝纫职工几十人,连对河玉湖区的也宁可舍近求远,来黄金口请裁缝,黄金口的裁缝师傅个个闻名遐迩。

缝纫社最红火的日子是七八年左右,四人帮倒台了,经济活了,缝纫社不知从哪儿承接来了大量的军队制服活,海军的陆军的都有。缝纫社人手严重欠缺,于是曾瘸子想出了点子,招一批农村孩子来学手艺,既是学手艺,他们就成了不发工钱的小工,比如说做口袋呀、做衣领呀、钉扣子呀、绞扣眼呀等等。于是小小的缝纫社挤进了上百台缝纫机,每位裁工师傅都带好几个徒弟,我父亲当时就带了五六个徒弟。

这种情况大约持续了不到两年,在外跑联系业务的一位伙计就卷走了几万元的货款,跑得无影无踪。这些货款是准备还贷款的,没有钱还,银行天天逼债,缝纫社一下子就陷入了垮台的危机中。

这个业务员是曾瘸子的亲信,是他请来的,有人说,曾瘸子与他是做笼子,放他携款潜逃,并且肯定知道他的行踪。

银行天天逼债,曾瘸子竟撇下一屋子职工,自己跑到县机床厂学机械修理去了。

他看准了机械修理将是一门小镇的新行当,凭着他的脑瓜子,由缝纫师傅改行为机工,没多久就将一套技术学回来了。

这时,缝纫社因无钱还款,缝纫社的房屋之前做了银行贷款的抵押,房子就归属了银行,有一天被银行封门,没收了。

曾瘸子已经溜之大吉,去了县城,可怜的裁缝们群龙无首,告别了这个让他们工作了大半辈子的缝纫社,挑起各自的缝纫机,回到家里。单位就这样在一夜之间垮台了,不复存在了,准备老有所靠,用过去劳动的积蓄来领取退休金的老职工们,突然成了失业者,真是好不凄惶。

后来曾瘸子又回到小镇,在封了门的缝纫社旁边开了一家修理店,修理任何机器,由摆弄皮尺、剪刀、划粉的裁缝,摆弄起起子、扳手、线圈和万用表来。他一点也没受损失,依然是黄金口的富人。

多年以后我回黄金口去,坐上面包车,卖票的竟然是他老婆。他当缝工的老婆成了售票员,而那辆新面包车,就是曾瘸子家的。

另外的那些裁缝呢,如我的父母,却连吃饭都成了问题,没有分文退休金,也没有社保,完全靠儿女们赡养。

孝裁缝家

在我的印象中,黄金口有三处古旧的三进深宅大院,一处是我的一位远房亲戚陈某爹的(名字我忘了),陈某爹穿长袍,咳嗽,住在黄金口的最高处,他家后坡下是铁匠铺。他家有前庭,作药铺,穿过药铺是天井,全是条石铺地,这里是炮制各种药的地方,丹膏丸散都可以做。过了天井是住家。家具、摆设全是很古雅的,我们每年拜年都要穿过几间房子才能走到陈某爹的面前给他叩头。

另一栋古宅是搬运站的,有木楼,三进,里面阴森可怖,门口是石狮,还有石鼓,夏天坐在上面很沁凉。搬运站的木楼也是黄金口唯一的楼房,听说此楼房是当年美孚洋行的,也有说是一大资本家的,后来跑到台湾去了。

还有一栋就是孝裁缝家的了,孝裁缝的老房子是他老婆的。很宽很宽的房,很高很高的房,青瓦,木廊柱,一家子住在那屋里,让许多人羡慕死。

孝裁缝和他经常头疼的老婆也是缝纫社职工,孝裁缝的老婆出生于大户人家,但其父的房宅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为何没被政府收归国有,是个说不清的问题。反正他们临街的那栋房子是很让他们得意扬扬的。那时黄金口的居民大多挤在狭小的茅草屋里,而他们家的房子可以开一个旅社。

孝裁缝的老婆患有偏头痛,一年四季头上缠着毛巾,不缠就疼。他老婆是个神经质女人,对她生养的四个孩子非打即骂,就是个虐待狂。她因为有病,不做事,比如烧火、洗衣,这事全归他的大儿子做。她的大儿子姓刘,跟自己的外祖父或者外祖母姓。不知为何,黄金口许多男孩都跟外婆家姓,一家总有几个姓氏,比如说曾瘸子的大儿子既不姓曾,也不随母姓代,而是姓辜,一个奇怪的姓。比如我自己,也是跟母亲姓。

姓刘的这个孝家长子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天下最可怜的是他,每天做饭、洗衣、带弟妹,每天都要遭到母亲揪耳朵和下跪及打脑袋的惩罚。每天经过他们家,都听见刘小子遭母亲虐待的惨哭声。

这个会做饭的小孩子,出来与我们玩耍时,身上总有一些青紫伤痕。

在缝纫社,孝裁缝是最牛的一个人,他们家在黄金口乡下有许多亲戚,因此谁都不怕。这个姓孝的技术也不错,后来成了业务员,到处出差为缝纫社拉活儿做,也因此,他掏出钱夹,总有许多外地的粮票,比如北京的、上海的、广州的、浙江的。

虽然孝裁缝很有能耐,但全家也下放了。他们的老宅卖给了黄金口诊所,在里面做了门诊、中药房、西药房、注射室和妇产科。

后来我和孝裁缝的儿子刘什么松的都招工到县城,过去两家曾有的一些恩怨一笔勾销,我与刘什么松的成了好朋友。

他在邮电局当邮递员,那是个苦差事,他跑乡邮,在城郊的一个乡镇,一天据说要来回骑五六十里路,将每份报纸送到每个村和小组。路途遥远,乡道糟糕,遇上雨天就更可怜了。因此,他也学会了偷懒,常常是两三天送一回,报纸积多了,就塞到床底下,过年时让别人拿去糊墙。报纸这东西,送与没送无从查起,不须签字。据他说,这是对安排他当乡邮递员的领导的报复。

我经常到他宿舍去玩,也正是在他那儿,才看到了一些从未看见过的杂志,如《作品》《中国青年》《萌芽》等。拿来看两天,再还给他,他再送到订户手里,迟几天,订户不知道。印象最深的是《作品》中孔捷生的《在小河那边》,这小说是当时轰动一时的作品。

有一次我看见他钥匙掉了,竟用一张塑料饭票就把门捅开了,这种高超的开门技巧,他不会去作他用,他是个老实人,比他父亲孝裁缝老实。

他还给我许多红茶菌菌种,有半年时间,我喝的红茶菌,都是源于他宿舍的那个大玻璃缸。在当时的县城,他是个有点名气的红茶菌专家。

奇怪的是,他的母亲从小那么虐待他,他依然是个孝子,而且在全家最孝顺。他爹孝裁缝死得早,他妈却在他的悉心照料下,活到了九十岁。

发小贺少雄

贺少雄就住在河堤上,那儿有一个小院子,是供销社的宿舍。在我的印象中,他父母都不是供销社的,他的母亲是镇上的一个女干部,比较和蔼,好像很管事,估计与工商有关。

贺少雄因为父母皆拿工资,在我们那帮孩子中算是最富的。他是一个快活而又有幽默感的家伙,整天嘻嘻哈哈的。在我的印象中,他的父母经常出差,两个妹妹好像也不怎么在家,总是他一个人守屋子,于是我们便经常去给他做伴。贺少雄有表演天赋,那时我们在一个宣传队里,我主要演什么翻译官、刁德一之类,而他演的是刁小三,就是抢包袱的那个。妇女说:“你干吗要抢我的包袱?”他捋着袖子说:“老子还要抢人呢。”每当这时,台下定会笑成一团。

他这个刁小三还经常篡改样板戏,他去抢包袱,自己发明了一些动作:往口里丢豌豆。往上抛一颗豌豆,便用口去接,十有八九能接到,这一绝活又让台下笑声四起。在我们那儿,改动一些样板戏,是没哪个来抓你“阶级斗争新动向”的,都是些小孩子,而且成分也不错。

贺少雄不仅有表演天赋,也有文学天赋。他爱看书,也爱写点小东西,于是成了我要好的朋友。

后来我下放了没有招工,到处搞“亦工亦农”(相当于现在的临时工),而他却招生到长航设在江陵郝穴的一所航道学校读书去了。我在休息时,或他在假期时,我们在黄金口,经常躲在供销社我们同学赵中平的宿舍里(他后来成了有名的木雕家),办一种荒诞离奇的小报,这报不印刷,就是写在一张大纸上,也排版,像报纸的样子,还有插图(我插画),那时候,总是办这种报纸打发时光。

尔后我招工到县水运公司,便与他是同行了,于是我们一起学着写文学作品,他寄给我一些长航办的刊物《海员文艺》,那上面发有他的许多作品,我于是也向《海员文艺》投稿,也发了一些诗歌。

他中专毕业后分配到了宜昌航道局,并跟航道局一位领导的女儿结了婚。我去宜昌出差到他家去过,小日子过得不错。后来他就调到宜昌报去了。但从那时起我便与他基本上没了来往,直到大学毕业我一次与几个人去宜昌出差,在宜昌的电视上,看到他作为某次演讲比赛的评委,与著名诗人刘不朽一起,手举打分牌,十分严肃地给别人打分——他成了宜昌的文化名人。

再以后呢,他成了《三峡晚报》的副老总,我们才又有了联系。他还是嘻嘻哈哈的,他告诉我说,他那儿还保存我们少年时在虎渡河上划船的照片。可我完全记不起我们曾经划过船并照过相,倒是有一张我与他在河边两人戴着墨镜的照片我还保存着,挺牛的形象。

又有一次,我在宜昌的一个公安老乡请我去玩耍采风,也请他来陪我,他拿来了几封保存的我当年与他的通信。那是八十年代初的信,信的内容充满革命朝气,但现在看,全是报纸语言,我虽然拍照了,也就不想引用,有心的少雄兄!而我因为到处搬家,过去与朋友们的通信几乎都不见了踪影,甚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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