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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
来源:《十月》2004年第5期 | 王方晨   2024年10月30日13:21

1

七月底,我去了趟北京。正赶上酷热的天气。耀眼的烈日,能把石头烤裂。出门像掉进火炉。听得到大地呻吟。怕南归更热,索性住在了复兴门。

因为高铁,很少在北京过夜,通常当天早去,当天即归。

一进房间,就软塌塌躺倒在床上,百无聊赖刷抖音。不知不觉,到了午夜。忽然,心里毫无征兆地咯噔一下。随后,收到一条微信:

“在不?请帮个小忙。”

发来微信的好友,取名“一生”。头像,黝黑的坚甲武士。非常陌生,没有任何联系记录,想不起何时加上的。

按说我大可置之不理,但我仍问了一句:“请讲。”对方随即回道:“是这样的,我现代理金池(年份贡酒)这个品牌的白酒(浓香型52°),原价799一箱(6瓶),现价298一箱,还差10箱完成代理任务。酒我尝过啦,非常不错。纯粮酒,入口甘甜,绵柔香醇,给你留几箱吧!就算支持一下。”

若到此为止,未为不可。放下手机,总感到有事未了,就又打开微信,回复道:

“谢谢。不缺酒喝。”

没想到,“一生”就像在等着,马上发了过来:“还有最后三箱给你留下吧。”我皱起眉头,随后又收到一条:“还有最后两箱给你留下吧。”间隔不过两三秒。

这个京都之夜别想睡了。我的睡眠本来不好。为几条骚扰微信而失眠,也不值当的。辗转反侧一个小时后,重又拿起手机,就看到了“一生”发来的最后一条微信:“还有最后一箱,给你留下吧。”这像是绝望的哀叹。

恻隐之心顿起,但要我做一个无原则的烂好人,也是不可能的。“谢谢。真的不用。”手指一动,回复发了出去,但自我感觉良好的修养、礼貌,随即碎落一地,只剩蠢态和悔意。那边从此不响,我也不打算再睡,略躺了一会儿就出门,趁天未亮去赶首班高铁。

不出所料,回到省城车站才下车,就感到气氛不对。那是一种酷热的气氛,大地上的一切生灵,将逃无可逃。

作为一个单位人,至少二十年,单位是我最常停留的地方。在朝阳由深红转为浅红之前,我及时赶到办公室,并打开空调。酷热将对我无计可施,而当我刚在桌前坐下,尚未松口气,不安重又袭上心头。

即便“一生”是个网络骗子,一箱酒钱,不至于赔不起。万一真的呢?万一是我疏于联络的哪位亲友,哪怕仅一面之交,话都说那份儿上了,实不该再忍心计较家里有没有。也便不再迟疑,转账了800元过去,但立刻发现被拉黑,心情不免暗淡了一下。

2

在这个世上,我无父无母,无妻无儿。就连我的姓氏,也并不可靠。活到这个年纪,家产倒积攒了些。有房,有车,不仅不缺酒,还不缺钱。

我缺什么,最让奶奶惦记。奶奶已风烛残年,她的意思,更多是从龙飙之口说出来。一年里,龙飙和我至少要有个七八回通话。我叫龙飙六叔,其实我们同龄。每回通话,龙飙都会首先向我报告奶奶的身体状况。

简言之,奶奶心心念念让我“再找一个”。以她孙子的条件,“再找一个”还能找好的,“再找一个”肯定能生。她执着地念叨了近二十年,也没起作用。以一个老人的智慧,她应该能看出来,父亲的命运已悄然降临在我头上。

有一点可肯定,我与父亲不同:我不会像父亲一样,在老家金乡留下一块碑。立碑当然不是父亲的遗愿。立不立由不得他。老家人要立就立了。而我早有考虑,我和妻子的骨灰将被一同抛入大海。

想到我妻美兰,就会想到莲花山殡仪馆骨灰堂。每年去那儿看望,寒食清明之外,总有个四五回。

去不去,我都不会孤独。美兰去世二十年,像仍在。人间有美兰在,我就不会死。活多久,都非天罚。死的都是小飞虫。人不会死。想起美兰,我心就觉欢愉。人要继续活,钱要继续挣。该精打细算,还要精打细算。奶奶的那些规劝,就当耳旁风。

坐在空调制造的季节里,如果忘掉烈日下的人们,我会倍感惬意。世界终有差别,有时可以说冰火两重天。只要不看窗外,也就没什么酷热。岩石烤裂,难夺我身边清凉。大地呻吟,不抵我鼻息拂拂。然而,我还是有些心神不宁。

至此,我已断定“一生”就是老家人。不是龙飙,也会是文全、文韬、文明、连强、四牛。连强的儿子海平,是下一辈的小能人,不靠爹娘,早早混到了城里。他脸又那么黑,像个热带人,正跟黝黑的坚甲武士对得上……

浑然不知,身上寒冷起来。在老家不求得到多少美誉,但也不想留下恶名。说不到忘恩负义,死抠的名声也不是好听的。

似有了强烈的预感,就伸手去拿手机。果不其然,手机响了,老家来电话了。也就是说,我即将听到龙飙的声音。

多少年来,那声音是让我盼望的、亲切的、温暖的,又是让我怀着莫名担忧的。我的心马上急剧跳动起来,竟脱口而出:

“奶奶还好吧!”

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心肌像被硬生生扯断,那么痛。奶奶已是百岁老人。早在十年前,每次请她跟我来趟省城,她都笑称自己是个有今无明的老厌物,活一刻赚一刻,哪里也不去了,就守着老屋和旧木床。我自知在这世上跟奶奶见一次少一次,每次分别都可能是永别。每次走出奶奶的家门,我都不敢回头,怕自己崩溃。实际上,特别是近年来,每次从乔大庄离开,心情都会沉郁好些日子。

奶奶没了,乔大庄还会不会是我的老家,难说。我既已无父无母,无妻无儿,老天慈悲,不会再让我没有老家吧。

老天慈悲,又怎会夺我美兰,断我子嗣?连老家也没了,我就真在这世上孤单一个了,所以,奶奶不能死。

奶奶还好!

像往日一样,龙飙给我简要通报了奶奶健康依旧的佳讯。可吃一个葱油花卷、一颗煮鸡蛋再加一碗浓汤。油汪汪稀烂的肥肉片子,可吃两大片。饺子可吃二十几个。每日还能嚼上几颗花生米。亲戚上门送来的任何食物,她都要照例尝一尝,以让人看着高兴。腰不酸,腿不疼,觉也好。去县医院体检,都说不像逾百岁的人。总之,都好。

老家没什么事,但这是很不对的。老家来电话,就是老家有事。漂泊在外的游子,都怕接到老家电话。我立马对龙飙说:

“六叔,我回去!”

想必龙飙愣了,在那边一声不响。我挂断电话。

3

我的老家从来就没有过什么事。大小事都没有。正因如此,我跟老家金乡的联系仅限于乔大庄。我来乔大庄看望奶奶,跟乔大庄的乡亲聊家常。其实在老家,我还有一些小学和初、高中同学,但几乎没有交往。在我和同学之间,缺少奶奶这样一位桥梁人物。显然,因为奶奶,我才可能回到乔大庄。

昨天在北京的顾虑并非多余。不到九点半,世界就像着了火。隔着车窗,开足冷气,都能感到皮肤被灼伤的滋味。

就在这样烈日炎炎的天气里,我回了老家。不得不说,是“一生”的微信,促我须臾间做出了回老家的决定。离开单位,直奔超市。那些大包小包的礼物,后备箱放不下,就放在后排座上。我还特意给奶奶买了一款珍珠项链。

旅途顺利,只在平阴、东平路段遇见了两辆私家车自燃,而爆胎在路边的车则每过一段路就有。我虽归乡心切,但仍开得谨慎。正午时分,赶到乔大庄。

街上空空荡荡,连条狗的影子都看不着,四处白花花一片。不料奶奶家里就像聚集了全村的人。没等我叫声奶奶,龙飙就一个劲儿地责怪我:

“这大热的天儿,不叫你来,偏来。那么大单位,能走得开么?”

在他口中,我工作的地方一直被叫作“大单位”。他劝我不要记挂奶奶,也拿“大单位”作理由。“大单位”的事是大事,其他事都是小事。做人,应以大事为重。他有句口头禅,“没有国,哪有家?”意思是,区区家事,小到不能再小,可以忽略不计。说起这样的话,神情就很不一般。

我跟亲人们解释这几天我休年假。这说得过去,因为在他们眼中,我工作是极勤奋的。作为一个根红苗正的王家人,忠诚对待国家的工作,理所应当。况且,在那遥远的城市里,我除了单位,也没什么了。一年忙到头,总该休息几天。

“你不要出去。”龙飙说,“安心待在屋里,就当避暑。”

奶奶屋里装了空调,说实话,制冷效果不怎么好,人又多,我看每人都顶着一头汗。这些人里,有文全、文韬、文明、四牛,但没有连强。

奶奶一生育有九个子女。肚子歇了二十年,忽然就怀了龙飙。爷爷不想要,怕出人命。当时她已年过半百,坚持要生,说,自己五十岁还能怀上,算本事。生下龙飙的第二年,竟又怀上了。这最后一胎就是我的小姑翠巧。

算起来,光爷爷和奶奶繁衍下来的人口,就够组建半个庄子。这么多人,我基本上都能认全。不是因我记忆力好,是我用心。

给龙飙说过,小一辈的婚嫁、生子,都要打电话通知我。事实上,谁结婚谁生子,常常是我回到乔大庄之后才知道的。埋怨过也没用。

这次带来的礼物,给谁的我心中有数。大爷已不在人世,但大娘还在。二大爷、四叔和五叔,都是儿孙满堂的老人了。加上龙飙六叔,这五家礼最重。往常只要有可能,我都会亲自送上门去。二姑死得早,剩下三个姑,都给她们留着。

文全、文韬、文明,是二大爷的三个儿子。龙飙做主,让他们分别把礼物给大娘、四叔、五叔家捎上。大娘、二大爷、四叔、五叔都在,在奶奶面前,他们不肯往家拿东西。龙飙对我说:“星儿,你就在奶奶跟前坐着,不出这个门!”

我是奶奶的一颗星。名字也是奶奶起的。小时候奶奶常对我说:“你是星星上下来的孩子。”多少个黑夜,我常一个人走向野地,坐在土坎上看星星。天上星星那么多,不知是哪一颗。在这世上,仰望星空是我最爱做的事情。美兰陪我看星星,是我最幸福的时刻……

奶奶家里人来人往,我却像走进了深夜。真是奇怪,身上的汗水也像消失了,心头一片清凉。别人还在一把一把地擦汗,也有打起蒲扇的。

我拉着奶奶的手,这时候我还没注意到,奶奶的手也是清凉的。

4

房门被推开了,是龙飙从邻村的饭店里订的饭菜被送了来。到了饭时,屋里的来人除了龙飙都要告辞。我理解这么热的天,不适合聚餐。

龙飙果然对我说:“星儿,回家头一顿,理应多些人陪你。天热,就简便些。你,我,奶奶,就咱娘儿三个。”我笑说:“我到了家,还用这么客气,显生分了。”

送饭菜的店小二也是热得满头大汗,将饭菜从食盒里取出来,站直了用手扇风。龙飙说:“你凉快一下再走。”他说:“还有下家呢。”

店小二刚走,只听院子里一片喧嚷。不用出门,我也知道谁来了。龙飙一脸惊异,说:“没通知她们呀。”

话音未落,一个人就随声而至:“星星呀,可想坏姑姑了!让姑姑看看,变了没有?”

我这个翠巧小姑,最是快人快语,当年没少捉弄我。在我年少时,我并非没大胆想过娶她,虽然明知不可为。事实上,她也是我最喜欢在老家见到的人,跟我喜欢见到奶奶不同。她会让我开心,让我心跳。

一进门,小姑就扑向我,两手紧紧捧住我的脸,乱瞅。奶奶不禁说她:“这么着,还是小孩子吗!”她就说:“姑姑稀罕侄子,有什么错?他本事再大,官位再高,年纪再老,也是睡过一个被窝的人。”

我忙说:“别闹了,再闹又要出汗。”她一眼瞥见奶奶脖子上戴的珍珠项链,就说:“娘呀,您这脖子哪世里修来的福!我得先替您念几声佛号。”奶奶脸上放光,一手拉着我,笑说:“我孙子可不就是星星上下来的佛爷?”还说,她从小就看我有佛相。说着,脸色暗淡下来,哀叹,“他娘咋就死那么早。”

众人见状,都忙劝道:“这大好的日子,就不提过去了。”

跟小姑一同来的还有大姑、三姑。给她们开车的是二姑的孙子成海。他进屋晚一步,放下手里的东西,就撑不住了,擦着胸脯的汗,说:“让人去哪里呀!”

龙飙见人多,又要打手机订饭,小姑就说:“这还不够吃?”她们原是有备而来,说话间就将带来的食物摆上了桌。我一看,有烧羊肉、熏鱼、熏鸡,荷叶包着的肯定是童子鸡,都是小时候想吃而吃不着的。

成海开车不喝酒,龙飙陪我喝。我喝了两杯就不想喝了,因为喝酒又把汗引了出来。小姑“啪”一声放下筷子,给自己倒满一杯,举到我面前,说:“不喝不行。我陪你喝。喝醉了就好好睡一觉。”我知道她又要捉弄我了,但我好像甘心承受,笑说:“喝就喝,怕喝不过你个女流之辈。”小姑瞪着眼,大大咧咧说:“快别把我当母的。在你跟前我就是个汉子!”仰脖就干了。还紧着脱了衬衫,只穿一件无袖背心。

有小姑在场,我们家的聚会就总是欢乐的。在他们九兄妹中,她年纪最小,一直备受宠溺。我才长她一岁,当年我父亲就常让我背着她出去玩。她也最喜欢我背。她五哥龙飙怎么讨好也不成。我倒是愿意背,但背个比自己小不了许多的小孩,确实过于沉重,父亲就像根本不理解。

小姑没被大爷叔叔和我父亲惯出坏毛病,我认为跟她快乐的天性有关。她总能让人快乐。只要背上她,我就不想把她放下,我会在村中、村外不停地走。还会不禁想到,小姑有一双世上最娇嫩光洁的脚丫。这样的脚丫,踩一下尘土,就是对生命的亵渎。这双脚丫,只适合踩到朵朵祥云,而这样的愿望只有做梦才能成真。我希望天天做梦,小姑脚丫上装饰着好看的花草,与我一同飞赴白云之上。每逢梦醒之后,我都会发现小姑正甜甜地睡在我身边。

十岁之前,小姑总爱钻我被窝,大人也不阻止。十岁之后,不记得具体哪一天,我忽觉难为情起来,怎么也不肯了。平时扬言钻我被窝,看我害臊、慌张、躲闪的窘态,就是最让她开心的事。但她往我怀里钻,倒是我躲不掉的。天上一个炸雷,你让一个柔弱娇贵的女孩子怎不惊惧?斜刺里冲来一条恶狗,先要保证人身安全也在情理之中。

小姑喝得爽快,我也喝得尽兴。她的酒量我清楚。她夫家是赫赫有名的明白庄,家家都会酿酒,不会喝酒的嫁过去,日熏月染,不出一两年,也都能喝上个半斤。

在欢乐中喝酒,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我就躺在了床上。两眼迷蒙看到一个人影。猛地想起妈妈,泪水也立刻要流出来,但我止住了,因为我知道,那只能是小姑。

屋里好像再没有别人。显然,小姑把我喝趴了。她在解我的衣扣。我老老实实地躺着,不再睁眼。她用毛巾给我擦拭胸脯、腋窝、肚皮,没有顾忌。擦着擦着,就听她轻轻叹口气,说道:“小傻瓜儿,我让你喝你就喝,这么实诚,怎么当领导?”我真想告诉她:“我乐意。”

喝酒的好处可不仅在于让自己放松。此刻,我的身体暴露在小姑眼前,而我就像轻轻漂浮在星光中了。我已走入清凉的深夜,与荼毒人间的酷暑绝缘。什么也听不到。奶奶在做什么?龙飙是否也喝醉了?我全不管。不睁眼,我也能望见璀璨的星空。

又一声轻叹好像自遥远的星星上传来。我不由侧耳细听。它跟上一次不同,没有对我的怜惜。是担忧。纯是担忧。跟怜惜两码事。我差不多就要睁眼看看了,却听小姑小声问我要不要喝水。我没反应。

5

我是被狗叫声惊醒的。屋里就我、奶奶和小姑三人。原来有一条狗在屋后叫个不停,小姑已去赶过三次了。

见我醒来,小姑就忙开了灯,给我递水,装着没什么事。奶奶说:“你小姑就不知个老少。”小姑回道:“凭什么要知道?这样才好哩。我就喜欢伺候大侄子。”奶奶“哼”一声:“你倒说得出口,星儿来了就遭罪。”

我喝口水,笑道:“奶奶,我实在馋酒了。现在有禁酒令,不能由着性子来。”奶奶说:“出门在外,什么时候也不能由着性子。”

说话间,狗叫声停了。龙飙走进来,说:“春元家的缺耳朵狗,我赶到他家去了。”小姑一个眼神丢过去,虽然飞快,但仍被我捕捉到了。

紧咬人,慢咬神,半紧半慢咬阴人。我知道村里有个迷信说法,遇上狗叫不停的情况,可能预示家中或附近有鬼祟邪魅精灵作怪,为不祥之兆。为化解,就要作法。

小时候,我亲眼目睹过村西李二爷爷打鬼。就是取根木棒,烧个半焦,冒着青烟,一边在屋里屋外挥动,一边念动咒语:“邪妖五鬼快出门,阳宅不能留阴人。”打了鬼再扫鬼。用桃枝柳枝扎成一束,在空中做清扫的样子,一直扫到村前的十字路口,烧几串纸钱,丢了桃枝柳枝,头也不回地走回家来。从此,李二爷爷家的狗果真不乱叫了。

这样的事,奶奶家没做过。奶奶家的所有人,都比别人觉悟高。奶奶家的人,从再老一辈,到我和龙飙、小姑这样的小孩,每个人都会表现出对新事物、先进思想的深刻理解和认同。看李二爷爷打鬼,我极力忍住不笑。越不笑,记得也越牢。

龙飙是来陪我吃晚饭的。大姑、三姑她们回去了,在我睡着的时候小姑悄悄做好了晚饭。我说不饿,龙飙却说,今晚少吃点也好,明天中午去塔镇品香楼,都安排好了。我的那些堂兄弟表兄弟和村干部,都想请请我。这回没外人。没等我张口拒绝,他就说:“放心,就是吃个饭,没别的意思。”

我的老家向来没什么事的,其实就是“没别的意思”。话从没说破,但我从来就懂。老家人的觉悟在这方面得到充分体现。他们太高看我了。

简单吃过晚饭,小姑就回去了。从乔大庄到明白庄,才三里路,明白庄的酒气都能吹到乔大庄来。她不让送,我过意不去,坚持送到村口,看着她骑车走远。夜风还是热的,但星光仍旧令人惬意。当时,我是那样渴望尾随小姑而去。

6

经过了整个白昼的酷热,世界仿佛疲惫已极,四处听不到一丝声响。别说鸡鸣狗吠,就连虫声也没有,但我知道路边的草棵子里,潜伏着多少种小虫子。蛐蛐,蚂蚱,蝼蛄,瓢虫,金龟子,蠼螋……它们都是我小时候的玩伴。蛇和老鼠也不出来找吃的了。夜风止息在枝头。树木黑黢黢的,一动不动。

望着望着,心中咯噔一声,我随之意识到这次回到乔大庄,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还乡。至于将会怎么不一般,暂时还想不出来,但我已经愧疚了,因为我本是为奶奶而来,并非要实现在星空下漫步的喜好。于是,我赶忙收回视线,往村里走。

往日每次回来,奶奶总要对我讲我的亲爷爷王靖飞。

兵荒马乱的年代,数九寒天,我的亲爷爷头戴狗皮帽子,顶风冒雪,怀抱一个新生儿,突然站在奶奶面前。他把新生儿托付给奶奶,对奶奶说他会很快回来。留下两块银元,就转身匆匆而去。奶奶也才生了我的二大爷。我亲爷爷前脚刚走,外出做生意的爷爷就进了门。爷爷返身去追,茫茫雪幕下踪迹全无。

除了奶奶,没人见过我亲爷爷。以后的几年,人们都知道奶奶生了双胞胎。直到战争胜利,也没见我亲爷爷来找儿子。

我父亲的模样既不像爷爷,也不像奶奶,不免引人猜疑。天下既已太平,爷爷和奶奶也便不再隐瞒真相,虽经多方打听,但终究没求得我亲爷爷的半点音讯。

塔镇公社有个叫罗继泽的独臂书记,参加过羊山战役、抗美援朝,回忆起自己的一位上级,说他迫于情势,行军途中曾将刚出生三天的儿子托付给当地老乡,但地点却在两百里外的鄄城。后来,这位上级壮烈牺牲在了强渡河南汝河的战斗中。上级有名有姓,并非我亲爷爷亲口告诉给奶奶的那个名字。奶奶常说她没有记错,我亲爷爷就叫“王靖飞”。至少这“王”字不错,“靖飞”却有多种写法。奶奶说我亲爷爷推门而入,狗皮帽子下还戴着眼镜,他抬了抬胳膊肘,以把眼镜上的雪粉弄下去。从戴眼镜这个特征上看,我认为应该写作“王靖飞”。

找不到我亲爷爷倒罢,当地无人不晓乔大庄的奶奶家收留了一位革命前辈的后代,这让乔大庄从此就跟别的村子大不一样了。

很多人认为我亲爷爷已像罗继泽所说的那样死去,不然也不会忘了自己还有个遗失在人间的儿子。还有很多人不相信。他们认为我亲爷爷又立下了盖世功勋,必然忙于国家要务,哪顾得来个人私事?又传说北京某位高干就是我的亲爷爷,虽然他叫的是另一个名字。像他那样的人,在特殊年代有上两三个化名,并不意外,有例为证。问我奶奶见面能不能认出来,我奶奶就不自信了,怪在了狗皮帽子的头上。

狗皮帽子挡住了我亲爷爷的半张脸。为什么要戴狗皮帽子而不是戴军帽,这是个至今未解的疑团。

从我亲爷爷讲到我父亲,作为养母,奶奶总是赞不绝口,夸我父亲打小就仁义。跟我二大爷同岁,父亲处处都比他懂事。虽然父亲会得到爷爷奶奶更多的照顾,但他从小就不忘谦让,像个周全的小大人儿。等他大一些,不是没人怂恿他去北京认父,但他明确告诉别人,自己只有一个达达一个娘。他在乔大庄过得很好,兄弟姐妹众多。那时,他的神色是冷峻的。那超凡的冷峻,使人不好再多说什么。每提及此,奶奶都会感动万分。

在乔大庄,父亲长成了一位受人尊敬的好青年。奶奶家的墙壁上,层层叠叠贴满了父亲得到的各种奖状,雷锋式好民兵、学大寨青年标兵、学毛选积极分子、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积极分子、舍己救人学习榜样、护青先进个人、活学活用模范、优秀大马牙育种员、八字宪法优秀宣传员……父亲也不是没有机会走出乔大庄。他当三队生产队长的那年,全公社就一个工农兵大学生名额,自然落到他头上。

父亲能上大学,在奶奶心目中,也算把父亲交出去了。这是交给国家,也算交给了我亲爷爷。

接到通知后的那几天,奶奶背着人想起来就哭,因为她真高兴。

长久以来,因为我的亲爷爷,奶奶家行事风格都是新式的,革命化的,国家兴什么就做什么。奶奶忍不住要给祖宗摆供烧香磕头念佛了!

但出人意料,父亲放弃了这么宝贵的机会。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坦白说出自己的决心,自己只有一个达达一个娘。不做任何解释。任何人问起,只笑而不语。

忽然有一天,父亲失踪了。

奶奶从不跟我讲的就是这一段。我从小就知道我妈妈跟别人不一样。她是别人口中的“河南蛮子”。父亲失踪半个月之后,就给奶奶带回了这么一个儿媳妇。

相中父亲的人家,本村有,外村更有。因为父亲的身世,吸引了塔镇不少的干部工人家庭,要招她为婿。还有人猜测,奶奶会将我的二姑、三姑许他为妻。

妈妈很少在外人面前说话,我猜她是不愿暴露自己的口音,其实在我听来,跟村里人没什么大的差别。妈妈老家安阳,就是有殷墟的那个地方,但妈妈从没回过姥姥家。

妈妈的笑最迷人。不论是笑出声来,还是抿嘴一笑,谁看到谁的心就能瞬时融化。奶奶也心疼这个儿媳妇。

在我八岁的时候,妈妈死了。

妈妈一死,世上就没有妈妈的信息了。

过了很多年,奶奶偶尔提到妈妈,还忍不住擦眼抹泪地说:“不能提大花,一提大花,心就痛死了。”

大花是我妈妈的名字。父亲也不提妈妈,就像我没妈妈。

一天深夜,我从梦中醒来,发现父亲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暗里。看不清他的神色,但我确定他在想我妈妈。我悄悄爬过去,钻到他胳膊底下。

父子俩都不说话,只能听见各自的呼吸声。过了好一会儿,父亲就轻轻说:“睡吧。”什么事情也没有。

什么也没发生。空气里没有妈妈。星光里,时间里,也没有妈妈。

妈妈的去世对父亲打击很大。我总在想,世上再也没有人会像父亲一样因丧妻而悲痛了。看妈妈永远阖上双目,父亲随即口吐鲜血,倒地不起,一帮人紧呼急唤,掐人中压胸脯,才醒转过来,张口就是撕心裂肺的号哭。我没见过狼,但我知道像狼嗥。

说实话,父亲的表现把我吓住了。我没怎么哭,眼里也没多少泪水。我仿佛得了怪病,每过一两分钟,就必须看一眼父亲。那时候,我真怕呀。我怕我再没有了父亲。

一个人的时候,我想哭,想流泪,妈妈已经听不到,看不到了。我这样说,好像我在妈妈灵前哭泣,妈妈能听到能看到似的。我并非刚强的小孩,但又像个刚强的小孩。实际上,我一直愧疚到了现在。

晚上跟奶奶说话,大有不把话完不肯罢休之势。我家的老屋空着没人住,我曾主张老家的人谁需要谁去住,或翻盖。龙飙不让。我来了乔大庄,就跟奶奶住一个屋。两张床靠着墙,一横一竖。

我精神头很好,不觉得困。当晚,陈谷子烂芝麻的事,都被拿出来说了一遍,但听着也都好像崭新的。

忽然,我像受到了神秘的指令:打住!

我愣了一下,立刻就懂了。跟一个年老的人,怎么能随便把话说完了?不能。得留着。还有明天,还有以后,漫长的以后……很多事注定要成为永远的秘密。比如,父亲是怎样遇上我妈妈。

我装着困了,也劝奶奶睡吧。

至此,夜晚才像终于清凉起来。听着奶奶渐渐入睡,我依旧没有困意。看一眼窗外,也不见月光。我悄悄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院子里。

7

如今,就连乡村的夜晚也不像过去那样一团漆黑了。街上安了太阳能灯,可以高高地亮到日出。要真正感受星空的辽阔,必得远离村庄,走到田野深处去。结果,我就在村东桃子沟遇上了小姑。我看见她时,她正立在一丛紫穗槐旁。星光里,她是一抹朦胧的影子。

像我这个年纪的人,去哪里都无所畏惧了。我就像知道她会呆在这里一样,十步开外就轻唤了一声:“小姑。”她向我转过头来,却问:“是你吗,星儿?”“是我。”我答道,隐隐开始激动。

小姑,翠巧,我童年的玩伴,她在深夜的旷野上独自等我吗?或许她已回了明白庄,当她预感到我终会走到星空下,便立刻走了回来。

这是下半夜了,天上银河斜挂。仰望星空时什么也不想,人就能悠然飞升到星星上去。有小姑陪我畅游星空,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但显然,小姑缺少这种闲情逸致。她心里有话,总要说出来。在奶奶家没说,就在田野上说。即便我不来,她也会转回乔大庄找我。

在我喜欢的乡间植物中,紫穗槐能排第一。不光因它那粉紫色的碎花,还因它能在炎夏长成稠密的帷帐,给人奉献绿荫。

我靠近紫穗槐,没等我嗅一嗅紫穗槐发出的气息,小姑就开口了。果然又是直人快语。她眼望天际的微光说:“星儿,你不该来。”我一愣。她不是又在逗我吧。

当年,大约从我拒绝再跟她过度亲密,她就像改了性情。年纪比我还小,看我脸红就大声嚷嚷我想媳妇了。我越是怕人看见我长胡子,她越是问我嘴唇上抹了灰似的,是啥。我写日记,到她嘴里就成了给女同学写情书。青春期每一桩我想保密的事情,都是她故意给我暴露的。我来看望奶奶,怎么会不应该?她接下来说的话,更让我迷惑。

小姑说:“星儿,你把人吓一跳。”

我发起呆来。即便天再黑,我的出现也不会吓住她。蓦地,我想起今天我躺在床上她替我擦拭身体时所发出的两次叹息。我的还乡本应为老家的人所盼望……我打了个寒噤。

昨天一大早,从北京起身,那时候,没想到自己当天上午就会来到老家,更没想到很有可能这是我在老家停留时间最长的一次还乡。我带来了那么多礼物,礼数周全备至。天气又那么热,绝无仅有。跟奶奶单独在一起时,说了那么多话。我能及时打住了话头,也许是跟小姑糟糕的预感相通。

我有些明白小姑的担忧是什么了。于是,我要跟小姑解释,但小姑说:“你奶奶很老了。”她依旧望着远处。“真的,星儿,我天天怕她走了。那时候你再来,乔大庄可就没奶奶了。别怪我迷信,星儿。我是真怕。没奶奶你就不会来了。”

她说着,好像轻轻蜷缩了一下肩膀。一个女人,在深夜里,总是娇弱的。我心生抚慰之念,叫声“小姑”,就向她走上一步。她是我的小姑,但我们更是两个衷心爱戴奶奶的人,搂抱在一起也没有什么不妥。

不料,小姑随之走开了。我停在紫穗槐丛一旁,竟感觉她会像幽灵一样在星空下寂然而灭。同时,我也不由得想到,自己来乔大庄最应该做的事,不是去给父母上坟吗?可是,这显然不在我的计划中。而假如原野上发生灵异事件,也应该是遇上二老的鬼魂。父亲,妈妈,儿子在世上孤单够久了,您二老就将儿子带去吧。

我的热泪“啪嗒”就掉了下来。没人看见。小姑又走了回来。她笔直站在我面前,黑黑的身形透出安静和坚定。

“星儿,听我说。”

“您说。”我郑重起来。

“老家有事了。”小姑说。“你来,要为老家做点事。”

我欲言又止。

“你要先答应。”

“肯定的。”

“那好,星儿。”小姑说。

等深邃的星空下只剩我一人伫立,我才意识刚刚发生了一场多么惊心动魄的事情。

老家的人张口了。终于张口了。老家的人不是向我张口了,是向共和国张口了!我不是我。我不是王星星。我也不是我的亲爷爷王靖飞,而是亲爷爷所代表的那个群体,为缔造共和国付出鲜血和生命的所有人。

我的亲爷爷活着不活着,都不重要。姓王姓张,也不重要。传说他活到了新世纪初年,传说他曾身居高位,他一生其实育有很多孩子,很多孩子不幸失去,倥偬岁月也不免使他忘记了孩子中的一个……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站在老家的桃子沟边,站在一丛紫穗槐旁。

长久以来,老家人对我一无所求,也是因为我这个叫王星星的无父无母、无妻无儿的男人,从下生就是我亲爷爷那个群体的化身。老家人那么自觉,从不给我添麻烦,从来就“没别的意思”。回想一下,我连帮他们出售一箱酒这样的芝麻大点小事,也没做过。要说没有愧疚,那也不可能。

其实,潜意识中,我是盼望着的,盼了很多年……

小姑很快消失在夜色中。我倒要好好想想自己的本事。星空依旧辽阔,但我已没心思再去欣赏星光的璀璨,也就慢慢走回村子。奶奶屋里没动静,我悄悄上床。

8

老家无小事。老家的事再小,也都是大事。这次回乡,可不是来告别的。冥冥之中的命运的凶兆,必须破解。人不会束手待毙。人要争当生活的主人。每个人都应该也得到安慰。这也是我不能拒绝小姑的一个重要理由。

不想倒罢,一想就暗暗着急起来。目前在当地,没有几个能联系上的人。也就是说,没几个人能给我帮上忙。

这一急,就睡不着了。可是,还没熬到天亮,院子里就响起脚步声。原来是大姑的孙子贫农来接我了。

贫农比我小十岁,是大姑的长孙。大姑父当过他们村上的大队书记,思想比较“革命”。80年代,国家实行联产承包生产责任制,他硬顶着不分地,坚持集体化。“三自一包”批了多少年,“公社是棵长青藤”唱了多少遍,难怪他头脑转不过弯来。听说还是奶奶开导了他,他才放弃。在奶奶口中,“公家”总是对的。

分地那年,大孙子出生。实行责任制是为了富裕,他却说穷点没什么不好,至少可以磨炼意志,不会想三想四,所以就给孙子取名“贫农”,还让儿子带头结了扎。那是为了响应“计划生育”号召。

贫农进门就说:“星星表叔,难得你能在老家多住几天。你大姑让我接你过去,压压我家的床头。你是贵人啊。”

昨天大姑、三姑离开时都说过请我去她们家看看,但我没想到大姑会紧着来接我。话音未落,龙飙和六婶也跟着进了屋。

往常都是六婶伺候奶奶早起梳头洗漱,龙飙几个兄弟轮流陪奶奶睡觉,因为我来了,他们才给我腾了位子。

六婶说:“星儿跟奶奶说话还没说够,你就要把他接走了。”这无心之语,却让龙飙、贫农和六婶自己都愣了愣。

就听奶奶开口了:“星儿,跟贫农去吧。往后有日子说话。这也是你大姑一片心。你这个大姑,可比你小姑心细。”

龙飙提醒我:“品香楼的宴席都安排好了,你别忘了。到了老家,车就不用你开了。”又转向贫农,“中午你送他。”

贫农开心地答应了。我坐贫农的车出了乔大庄,东方才露出鱼肚白。

大姑嫁到了河东的大孟堂,属于化雨镇,靠近鱼台县。婚事就是那位叫罗继泽的独臂书记介绍的。大姑的公公跟罗继泽书记是姨表兄弟。这也是奶奶最满意的一桩婚事。

大姑父个子很高,当生产队长的时候,爱扛大旗,就落下个外号“旗杆队长”。

还没到大孟堂村口,我就看见有一个高个子老人站在路边。天上开始泛红,他就又像肩扛了一面猎猎大旗。我提前让贫农停车,自己快步走上去。“星儿,星儿来了。”他嘴里不停叫着。我也叫着“大姑父,大姑父。”

我们的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高温的迹象已在天空显露,我们的双手不能不温暖。这样的场景也不能不令人感动。此刻,我是真后悔自己回来得少。

贫农说:“快上车吧,表叔。你大姑肯定在家里等急了。”

大姑父却说:“不,我们走回去。我要让大孟堂的人都看到,我有出息的大侄子来了。”

小时候,我最常来的就是大孟堂。一来就来三个,我,龙飙,小姑。没骑过大姑父脖子的人,不知道人能长多高。虽然三个人一起来,但我才是人们最关注的对象。龙飙不懂事的时候闹过,人家就对他说,羞不羞?你是长辈。真是委屈了龙飙,从小就被限定在长辈的身份上。小姑不吃这一套,对人说,我不是长辈,我和星儿是夫妻。小小年纪,就会老道说出“夫妻”来,惹得人们不时故意调笑。

大姑父不松我的手,带我往村子里走,我就又像回到了小时候。目光无意中朝贫农的车上一瞥,就似乎看到了类似当年龙飙脸上的神情。我心里惬意,也得意。

实话说,大孟堂也是我小时候最想来、来了就不愿走的地方。在这里,我好像承受了全世界的宠爱。

也正是大孟堂,让我在渐渐长大后,开始思考要不要留在老家。结果,我得以发现了父亲独守一生的秘密……

眼前,一张张面孔从晨曦笼罩的村口隐现出来。

不知不觉,我把大姑父的手握得更紧了。

……

(未完,责编宗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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