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睿:在城市潜伏
孙 睿
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硕士,写小说为主,也写剧本。出版长篇小说《草样年华》系列、《我是你儿子》、《路上父子》、《背光而生》、《斜塔》等,小说集《酥油和麻辣烫》《火车不进站》。作品入选各类年选及城市文学排行榜、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年榜,获《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等奖项。
《青年文学》:《青年文学》于二〇一七年开设“城市”栏目,二〇一八年推出“城市文学排行榜”,你曾在此栏目发表多篇小说,也曾入选“城市文学排行榜”,可以说你近年来一直深耕于城市文学,如今的你怎样看待城市文学?
孙睿:溯源至写作的原始冲动,当想写一篇东西的时候,我并没有“现在要写的是一篇城市文学小说”这样的概念,只是写了该写的东西。因为生活的局限性(没有非城市生活的经验),写出的东西离不开城市,所以看上去就属于城市文学了。若没有“城市文学”这个说法,还是该写什么就写什么。这个概念出现了,经过这么多年的确立,逐渐成为我对自己的一种提醒:当我们谈论城市文学的时候,最应该谈论的是什么?作为创作者,我想“城市文学”这个概念是在对文本的现代性提出要求。
“现代性”可用于各个领域,落在文学上,用一句话概括,我觉得就是,对人的处境从内部、外部进行逼真的展现。涉及表现手法,也关乎表达内容,必须对人的精神世界(尤其困境)进行探索才算数,不是说写了现在的事儿就有了现代性。的确,是小说就有人的行动,是行动背后自然会折射人物的精神世界,对精神世界的展现达到一定深度和浓度,方算有了现代性。这是我看待城市文学的标准。
强调现代性不是说一定得写“花哨”的东西——形式的多样固然有助于展现现代人复杂的精神世界,和当今复杂的物质世界也相称——在做形式上的探索之前,回到内容本身,比如对城市元素的使用,明确该元素在城市中的意义、对人的意义,物尽其用。
像酒吧这个空间,在很多文学作品中都会出现,它的作用和餐厅、商场差不多,只是人物在此见个面,传递信息或签个合同,并展现一下人物的阶层(消费习惯),小说是在用“游客眼光”看待这个空间——就像二十年前北京后海酒吧火的时候,导游会安排逛什刹海的游客顺道游览一圈酒吧,顶多是喝个东西坐半小时就走,貌似体验了一把生活在北京的人怎么“泡吧”——人物并没有“长”在这里。美国作家麦金纳尼的作品里,酒吧屡屡出现,和人物的精神连在一起,他们除了在这里买醉,还在这个昏暗的空间里彷徨,一直待到天亮,城市没有其他地方能给他们温暖。等天亮后走出酒吧大门,他们才发现又一次搞砸了自己的生活。城市的冰冷和残酷,人的无助与迷茫,在人与城市空间的结合中都被写出来了。
再如莫泊桑的《项链》,这个短篇小说的核心动力是“去party”。Party是城市文化的一种,大家见面时除了进行精神交流,也会展示物质成就。如果简单地把party写成一次热闹,那就没什么意思。莫泊桑在party里安放了“借面子”和“买假货”,也算某类典型的城市文化。如果能不仅仅停留在故事层面使用城市元素,我们写出的城市文学的现代性也会得到提升。
《青年文学》:《北京文学》推出“新北京作家群”,你也被纳入其中,北京这座城市,在你的城市文学版图中意味着什么?
孙睿:我差不多九成以上的小说里,都会出现北京。如果每篇小说都是一个杠杆装置的话,撬起每一个故事的支点就是北京,没有这个支点,那些人物在小说中的行动就不对。现实中我最了解的人,也是北京人和“北漂”。每个作家最好的作品写的都是他擅长把握的人物。
“作家群”这个说法很准确,因为现在一个作家根本无法写出当下的北京。从空间上看,北京太大了,每个区的节奏不一样,人的背景也各不相同,朝阳区搞文艺的比较多,海淀区科技人才扎堆儿,东西城北京土著多。可以说北京相当于好几座城市,不同区域的作家写他那个区域的北京生活,相当于待在各自“城市”中写作——大气候一致,局部气温各异。这是横向空间,从纵向空间看,北京的城市高度肯定比三十年前高了几十米。我小时候住平房,看北京的高度就是我的身高,所以那时候我们都特爱找个楼顶上去,因为能看到不一样的东西。现在北京小孩的视角和我们小时候不一样了,他们的北京印象肯定也不一样,当然跟林海音《城南旧事》中的“冬阳下的骆驼队走过来,听见缓慢悦耳的铃声”更不一样。北京城市向下的空间也在拓展,地铁总长度快一千公里了,相当于北京到南京的距离。在有些地方,能觉察到地铁在脚下穿过的震动,让人本能地心生不安,这都在影响着一个人的日常情绪。
从时间上说,一个写作者也很难把握“今天”的北京,因为这城市发展得太快,“明天”下一秒就来了。三十年前,姜文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说,“记忆中那时候北京总有一股烧荒草的味道”,说的是五十年前的北京,现在半个世纪过去了,这种味道已是记忆中的记忆了。机动车早就摇号限行了,想烧荒草也没地方烧了,关键是没地方长草了,都被盖了楼。面对这些迅猛的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变化,“新北京作家群”的创作可以此起彼伏,今天你写,写完明天我接棒,等你有了新发现,再接下一棒,靠集体的力量跟上北京的节奏。
从内容上说,北京既有超一线城市的特征,又有二三四五线城市的生活痕迹。北京有了越来越多的房子,有了越来越多的家庭,飞机、高铁、高速路把乡村生活和伦理也拉到了北京。比如这些年,我发现北京街头晚上“烧纸”的人明显多了,过去老北京人里这么祭奠逝者的不多。但北京这座城市的典型性并没有消失,它依然是中国最能聚拢追逐梦想人群的城市,这也是我觉得北京一直有故事可写的原因。
北京故事自然属于典型的城市文学,由此可见,城市文学的一个核心特征就是复杂性——因为城市本身太复杂了——这也是今天对文学的基本要求。所以在我看来,城市文学等同于“当代文学”。
《青年文学》:城市和北京跟你如此密不可分,你是如何从城市生活中找到自己的创作题材的?
孙睿:表演艺术上有个理论是“真听、真看、真感受”,同样可以用到写作上。现在出行,能坐地铁我都会坐地铁,坐地铁是一个很好的集中看人的机会。我家门口有七号线和十号线地铁,七号线终点站或者说始发站是北京西站,坐在这条线上,总能看到拉着行李箱和脚下放着行李袋的人,他们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根据他们的年龄、衣着,以及和同行人的交流,有时候我的脑子里就会浮现出故事。十号线可以看作是三环沿线,途经国贸,早晚高峰上班族多,我是“没班可上族”,要写职场人物的时候,就会拿瓶水坐上十号线,看那些背着双肩包的男士和穿着板正服装的女士,坐够了再出来。有时候我会拼车,很多拼车的人,从上车到下车会一直打电话。我也爱听别人打电话。从单方的话语中,大概能知道对方说了什么。两人所说之事肯定有一个我不了解的背景,无异于对话中故事的留白。下车后听不到后面的对话了,相当于故事未完待续,作为听众(读者)我会为此感到遗憾,但作为写作者,我可以在这种遗憾中思考:小说一定要在故事维度有个结尾吗?遗憾不正是一种很好的结尾吗?
以上是“真听、真看”。“真感受”对于写作者,每天都在发生,生活本身就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参与其中自然会有体验。最近几年我写家庭题材的小说比较多,因为身处其中,每天都面临着孩子的长大、父母的老去,人近中年被无形的膜包裹住等问题。这时候不用外求,越在家,越能感受到城市中亲人之间的需求矛盾、代际矛盾和人与现代化的矛盾。
一个写作者就是主动、被动地潜伏在日常生活的各个时空,“文学的心”时刻准备着。哪怕现实生活中这些问题解决不了,但它们促生出文学作品,在某种程度上会对“现实的心”产生抚慰。这样一来,就不光是从现实生活中找创作题材,还是创作治愈现实。
《青年文学》:本期《青年文学》发表的短篇小说《抠绿大师Ⅲ·肥臀》是“抠绿”系列的第三部,前两部的故事也发生在城市,当初为什么选择这个主题?未来还会将这个主题写下去吗?
孙睿:二〇二一年,我参加《收获》APP举办的匿名写作大赛,那期的主题是“我已成仙,法力无边”。我看到这个题目特别兴奋,觉得可以用写实的手法创作一个带点儿荒诞色彩的小说。当时的社会气氛,让我觉得人人都渴望一步成仙(做产品、创业热、网红经济等等),哪怕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被现实打回原形,仍有人前赴后继。我想自己熟悉的领域里,什么事情跟“成仙”沾边儿,自然想到特效,影视剧中的那些仙境,都是靠“抠绿”技术做出来的。我也跟特效公司的人打过交道,看过他们的工作环境,跟仙境比起来,太“现实主义”了,由此想到他们背后的生活,是不是更加“现实主义”。于是我选定“剧组副美术师”的人设,他一边过着一地鸡毛的日子,一边为影视剧搭建仙境,生活很割裂。与此同时,未来观看这些影视剧的观众,也许也是现实中并不如意的人,肉身无比沉重,仍向往着仙境的光鲜。这种背景下,我写了《抠绿大师》,当时没想着写第二部。
后来《收获》APP又举办了一个小说转化短片的活动,我在把这篇小说改成剧本的过程中突然觉得,小说里“抠绿”做出了假背景,如果短片里“抠绿”后做出一个人——一个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人——是不是更能体现“抠绿”的意义?于是就有了第二部。
之后我又想,当所有人都需要“抠绿”才能活得更精彩的时候,能不能有人死活不“抠”,活在自己的节奏里,成为一个值得尊敬的异类?《抠绿大师Ⅲ》的主人公就是这种异类,但出于对故事性的需要,最终还是靠“抠绿”完成了主人公的异于常人。不过“不抠”已经成为我心里必须写的一个东西,将来会写进第四部,主题就是“还原”。我们这个世界已经被过分装饰和渲染了,还原是迟早的事儿,也是必需的事儿。
从已写出的这三篇《抠绿大师》看,确实挺“城市文学”的。“抠绿”是“城里人”干的事情,有技术门槛,乡村没有这个行当。“抠绿”是一面放大镜,放大了城市人群的欲望和悲凉。
《青年文学》:你的九成以上作品的背景是北京,那么非北京背景的那一成作品,是否也属“城市文学”范畴?
孙睿:从小说展现的外部空间看,似乎写过三四个中短篇,故事不是发生在城市。但细究文本,还是城市作者在做表达。比如有两篇是偏重写自然文明的,这种对大自然法则的崇尚,也是基于对城市文明的疲劳和不甘受限,跳出城市去寻找出路。让城市文明和自然文明发生碰撞,暴露问题,人物从中领悟到什么是适合自己的。
去年发表过一篇写牧民放生的小说,他们不仅仅是做善事,还关乎信仰。写这篇小说不是为了展现这种信仰,而是展现城市人缺乏信仰。我想通过小说给混沌众生开一个小口儿,让他们知道自己的茧房外面还有一片天地。
说到这儿我想起王小波的《黄金时代》,今年无意中又翻到这部小说,看完非常感动。小说的背景是云南乡下,主人公是城市男女,干的事情也是农活儿,通篇散发着追求自由和纯真的气息,这是城市人才会考虑的事情。有意思的是,小说里“纯”的东西是体现在城市人物身上的,人物所处的非城市环境(原始的、自然的环境)反而是荒诞的,跟绝大多数的文学作品正好相反。所以城乡各自代表的符号意义,一旦在作品中被模式化,也会让文学思维僵化。有人说《黄金时代》是“知青文学”,有人说是“苦难文学”,我觉得它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城市文学的一种变形,就像印章上的凸凹,阳刻阴刻不重要,重要的是刻了什么。
总之,无论是城市的文学,还是非城市的文学,都要触及人的终极才称得上文学。无论在文学前面加上什么定语,最后还是要回到文学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