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现实与小说的异质——江苏省电力作协青年作家作品读札
早在1980年代就开始文学创作的作家王啸峰,由于创作成绩的突出,既是中国电力作家协会的副主席,也是江苏省电力作协的主席。近些年来,他在一心一意地专注于小说创作,以一系列优秀的中短篇小说引起文坛高度关注的同时,也丝毫未忘身为电力作协负责人所应承担的培养电力部门青年作家的使命。前不久,一次偶然的机会相遇,王啸峰主动和我提及,说他们江苏省电力作协准备为近些年来在小说创作领域崭露头角的一些青年作家结集出版一部中短篇小说集,嘱我不仅要认真地读一读,而且还要写一篇文章。这样,也就有了一个阅读江苏省电力作协这一批青年作家中短篇小说作品的机会。
阅读这些青年作家的十多篇小说,一个突出的感受,就是惊讶于其中若干作家虽然年纪不大,但小说写作却已经达到了相当成熟的程度,可以说有相当高的完成度。为了谈论的方便,且让我们从题材的角度切入。虽然这些作家的思想艺术水准并不一致,但就关注的题材领域来说,却表现出了某种惊人的一致——他们所集中讲述的,或者是心有千千结的情感纠葛,或者是艰难到了严峻程度的现实生存问题。
先让我们看看他们笔下的那些情感故事。这一方面,艺术处理上多少带有一点先锋意味的,是高逸云的短篇小说《寻找夏雯》。既可以被看作男主人公,同时又兼任第一人称叙述者的“我”是Z市的一个酒吧老板。因为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抛弃了他远走异地,所以“我”开酒吧的一种潜意识,恐怕就是臆想母亲倘若还会回来,酒吧或许会成为她的落脚处。没想到母亲没等来,“我”后来等来的竟然是一个名叫何雨的陌生女子。她到酒吧或者说重返Z市的主要理由,是寻找一位名叫夏雯的小学同学,当时她们就读的是人民小学。作品的标题毫无疑问即由此而来。何雨之所以要寻找夏雯,主要因为她在上小学的时候曾经送给过夏雯一个和田玉的平安扣。这个平安扣算是外祖母留给母亲的一个祖传之物,正是为了了却母亲的心愿,何雨才千方百计地试图想要将其找回。没想到的是,夏雯没有找到不说(尽管何雨曾经指认那个出租车司机的女友就是夏雯,但这一指认却没有得到被指认者本人的认可),在牵扯出何雨既往一段婚姻的同时,年仅25岁的“我”和35岁左右(我们之所以认定何雨的年龄是35岁,主要因为她要寻找的夏雯是35岁,而她们俩曾经是小学同学)的何雨更是陷入到了一场看似始料未及但却前途未卜的情感纠葛之中。作品的先锋性在于,待到何雨莫名消失之后,“我”曾经专门跑到人民小学查阅相关档案。没想到,查阅的结果竟然是“从1980年到现在,总共入学过三个叫做‘夏雯’的人,分别在1982年,1995年和2020年。但奇怪的是,这么多年没有一个叫做‘何雨’的学生。”肯定与这一具体的查阅结果有关,到后来,“我”竟然产生了一种严重的怀疑,“我开始怀疑那晚有没有同何雨喝那场大酒,甚至何雨到底有没有出现过。”就艺术效果而言,作家的如此一笔,无疑带有某种自我解构的色彩。
黄不会短篇小说《探花》的标题灵感,明显来自于第一人称叙述者“我”也即那位李启明,在给同学吴凡做伴郎时曾经演唱过的李克勤的《探花》。其中,与小说内容有关的一句歌词是“当天我远看你像女神,可惜你更爱看遍走马灯。”李启明、吴凡与何宜静三人是当年的高中同学。高中毕业后,李启明与何宜静一起被录取到N市去上大学,没有考上大学的吴凡干脆出国求学。由于吴凡隔着国界也要拼命追求何宜静,李启明就被迫成为“吴凡的狗腿子”,不断地在两人之间穿针引线。如此一番不懈努力的结果,自然是吴凡如其所愿地与何宜静结婚生子。无论如何都不容忽视的一点是,这期间,一直暗恋着何宜静的李启明,也与何宜静发生过相应的情感纠葛。或许与李启明的介入有关,吴凡与何宜静的婚姻到最后的结果竟然是离异。他们俩离异后,处境最尴尬的很可能正是被夹在中间的李启明。一方面,他不能不随时聆听被蒙在鼓里的吴凡的满腹牢骚。另一方面,他还得不断地以出差的借口,与何宜静一起在隔壁城市的各个宾馆里约会。多少有点令人不解的是,当然也可能与作家未能做更清晰的暗示性处理有关,到最后,在明确拒绝了李启明的婚姻请求后不久,何宜静竟然采用吞药的方式自尽。与此类似的一个短篇小说,是李岩岩的《三点一刻》。第一人称叙述者“我”也即陈元,与潘璐以及罗成林也都是曾经的中学同学。在三人的情感缠绕中,由于陈元一再退让,一种合乎逻辑的结果自然也就只能是潘璐和罗成林的结婚成家。一直到获悉潘璐离婚的消息,并重新审视过自己内心世界的真实想法之后,陈元方才痛下决心,紧紧地把她搂在自己怀里,做出这个决定的具体时间,正是午后的“三点一刻”。以上三篇之外,其它一些篇什,比如高逸云的《蝴蝶》,宗青的《在琼粤茶楼》,景亚杰的《鲜花与烟囱》等,所关注书写的也都是隐含有人性奥秘在其中的形形色色情感故事。
另一类是对严峻现实生存问题的聚焦与透视。这一方面,相当切合海明威“冰山理论”的一篇,是严熙泽的《江边船上》。小说的主人公阿波,是一位年仅13岁的懵懂少年。尽管好不容易才通过关系进入一所城郊小学借读,但打小就不喜欢上学的阿波,却总是想着逃课去江边踢球。关键问题在于,虽然阿波自己可以“少年不识愁滋味”,我们却不能不明白他们一家的艰难生存处境。由于父亲螃蟹生意失败后只能回到老家镇上的砖窑去打零工,“家里的外债越欠越多,靠‘顶梁住’自然是顶不住了。幸而阿波的母亲是水乡姑娘,撑船捞鱼是自小就会的。她咬咬牙,撑着从老父母那要来的船,撇下酒鬼丈夫,领着阿波到县城里谋生活。一来在别人家做保姆,赚钱生活和还债;二来得空就捞点小鱼,傍晚等阿波放学回来,让他取了去菜市场卖,就当补点家用。”由以上描述,我们即不难判断出阿波家处境的格外艰难。但正所谓“屋漏偏遇连夜雨”,由于父亲在老家喝完酒后干活被意外砸伤,只能瘫痪在床,对未来的生活彻底失去了希望的母亲,竟然被迫无奈地给阿波留下一个月的生活费之后,一个人弃家出走。年仅13岁的阿波,从此只能与瘫痪在床的父亲相依为命。小说虽然以母亲的出走戛然而止,但我们却完全可以想象得到,阿波和父亲未来生活的愈加艰难。无论如何都必须肯定的一点,是那样一个极具反讽意味的几欲催人泪下的巧妙结尾,“是啊,她回来时候说,要学会照顾自己。她还说,以后再也不用去卖鱼了。她从来不骗阿波的。”
同样令人印象深刻的另外一篇,是邝立新多少带有一点虚实相间色彩的《文星塔下》。故事的发生地是一个名叫文星的小镇。一个年轻人突然出现在重华佬的小店,“年轻人说他到文星镇寻找一个人。此人曾在镇上生活许多年,后来到城市里打工、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孩子五岁时,他却突然消失不见,也没留下任何音讯。”依照小说中的描写,年轻人的寻找对象极有可能是镇上那位已经去世多年的权权,但却一直到终篇时都未能给出一种确定性的结论。作品的一个意味深长处,反倒是在于由年轻人的寻找行为牵引出了文星塔下的那一片没有归属的坟墓。用那位内心悲悯的重华佬的话来说,就是“从那以后,后来意外死去的后生仔纷纷集中于此地,他们的家人心照不宣地没有留下墓碑”。正如同那位被详尽描述过的权权一样,其他那些被埋在文星塔下的后生仔所经历过的,都是苦难的人生,都曾经面临过这样或那样的艰难生存处境。以上两篇之外,其他比如邝立新的《银河清洁工》,黄不会的《莲雾》,马琳的《吃的自然法则》等,也都不同程度地涉及到了现实生存的艰难问题,隐含于其中的,容或是一种批判性的思想价值立场。
情感与现实问题的聚焦之外,十多篇小说中最具异质性的,是刘麦加的短篇小说《巨大的外婆》和中篇小说《蒙特卡洛的最后一次随堂测试》。虽然不了解刘麦加的具体情况,但根据她的小说来做判断,这位年轻的写作者或许拥有某种自然科学甚或干脆就是生理科学的学科知识背景。可以被归类于科幻小说的《巨大的外婆》中的第一人称叙述者“我”,也即袁纪岳,是基地生活区一位即将“在今天完成进化”的科学家。就在他将要进入工作状态的时候,“巨大的外婆”却突然跑来看他。这位“巨大的外婆”,之所以在时隔22年之后才跑来看他,主要因为她自己早在22年前就已经“进化”成为一头身体庞大的大象。既然是22年后的再次相聚,那他们俩所集中交流的中心话题,肯定也就是既往与“进化”紧密相关的那些科研情况。事实上,也正是在他们的交流过程中,我们方才得以了解到,外婆之所以会变成一头大象,正是她二十多年前的“进化”结果,“22年的时间足够她融入一个大象家族,加之她保留了人类大脑的神经元,大概不费吹灰之力就当上了首领。她可以在最恶劣的环境下生存,整个自然界几乎没有她的天敌,是实实在在食物链的顶端生物。”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得以进一步了解到袁纪岳他们家族,竟然全都是从事人类“进化”事业研究的科学家。正如同外婆进化为一头大象一样,外公进化成了孢子,父母进化成“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交流方式的一滩肺状苔藓”。科幻小说固然是一种能够极大地彰显写作者艺术想象力的文体,但我从《巨大的外婆》中的这些相关描述中读出的,却是那些科学家们令人敬仰的自我牺牲精神。
虽然不是科幻小说,但同样带有突出自然科学背景的,是中篇小说《蒙特卡洛的最后一次随堂测试》。作为一部中篇小说,作品由两条结构线索组构而成。一条,是第一人称叙述者“我”也即正在澳大利亚度过硕士留学生涯的留学生刘小姐,在投资学这门课程的学习过程中,如何与W 教授斗智斗勇。另一条,则是刘小姐和来自于台湾地区的Z小姐之间带有一定暧昧色彩的情感缠绕。阅读这部中篇小说,印象最深刻的主要有三点。其一,是对德州扑克这一游戏以及投资学相关理论知识不仅不显枯燥反倒是精彩无比的描摹与表达。其二,是作家凭借一种大胆的想象,竟然把巴里·马歇尔这位诺贝尔医学奖得主巧妙地融入到了故事情节的发展演进过程之中。其三,最令人感叹不已的,是刘小姐因一时任性而导致的考试困境。先是采纳Z的建议而最终成行的一次拉斯维加斯之旅,因为“那里有全世界最强的德扑高手和最疯狂的赌徒,你不想去试试嘛?”没想到,刘小姐却因此而错过了W教授刻意安排的第三次也即最后一次占30分的随堂测试。小说的标题很显然由此而来。由于无意间错过了这次随堂测试,投资学这门课结业成绩的及格与否遂成为刘小姐必须面对的一个重要问题,“满分100分,20分被我花了,30分被我错过。现在只有10分。”她必须在期末考试中拿到40分,也即交出一份无可挑剔的满分试卷才能勉强及格。如此严峻境况所导致的是两方面的严重后果,一是刘小姐自己的焦头烂额,二是她和Z之间情感的无奈破裂。
如果说情感纠葛的书写与社会现实问题的聚焦,全都属于某种常规性的小说写作,那么如同刘麦加这样一种超克了常规的异质性书写,就显得特别难能可贵。通览这十多篇中短篇小说,在充分肯定刘麦加异质性书写的同时,我们也必须认识到,江苏省电力作协这些青年作家的小说创作,一些已经相当成熟,另一些则还多少显得有点稚嫩青涩。无论如何,在此后的创作历程中,有必要提醒他们的两点就是,在进一步展开广泛深入文学阅读的同时,一是继续在“怎么写”的层面上积极用力,尽可能提升自身的艺术表现能力,因为不管怎么说小说创作都是一种技术活儿;二是“写什么”的问题也不容忽略,不能仅仅关注表现日常生活中的那些鸡毛蒜皮,而应该尽可能地提升自己的思想视界,以最大可能地赋予并充实作品的思想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