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为攀:寻找磨刀石 ——小说集《搭萨》创作谈
写作十五年以来,我仍无法说清写作的要义。它几乎没有规则,也没有套路,真正的写作排斥规则与套路。回顾我最初爱上写作,也几乎没有理由,好像自然而然就爱上了,事先完全没有经过必要的试探与暧昧。不过仔细一想,好像也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首先是苦闷的青春期,其次是差劲的学习成绩,最后是不想就此沉沦的不甘。但这些理由也不太充分与必要,因为这个世上有太多这样的学生。最重要的理由我认为是叛逆,逆反学校的一切——不愿被迫留寸头、不愿住八人间的宿舍、不愿做早操……
以上种种终于触发了我要写作,我要把目之所及的一切不公都写在纸上。既然我在现实中人微言轻,那就做一个纸上包青天,对世间一切不公之事尽皆祭出我用笔做的狗头铡。
基于此,高中最后一年,我一脚踏入了写作的泥淖。当然,泥淖是老师和家长的话,更普遍的意思是不务正业,客家话是游游挫挫。但那时,我对写作几乎一知半解,写作完全凭借本能,就像饥了想吃饭,渴了要饮水,寒了要添衣……走了许多弯路,碰了很多南墙,以为自己不适合写作,几度在夜深人静之时打退堂鼓,可是写作是会使人上瘾的,或者换句话说,只要你还有呼吸,就会再次遇到让你不忿之事,再者即便你对这些现象视而不见,自身也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麻烦与困惑,就算不为了鞭挞或者揭露丑恶现象,哪怕仅仅为了解答自己心中的疑惑,你也不会停止写作。
我的写作经历了漫长的学徒期,当然现在仍无法完全出师,因为水平不够稳定,能否写出得意之作完全看状态。为了解决状态不稳定的问题,我尝试过许多办法,要么写所谓的先锋小说,要么写儿童文学,要么写故事新编(解构武侠与科幻)。
可结果证明,这些浮皮潦草的尝试最终都失败了,让我彻底明白,真正的写作容不得半点投机——哪个题材热门去写哪个就是写作上最大的投机取巧。眼看我的写作之路面临绝境,我又一次想起了我的童年,我的故乡。
我现在可以说,作家的童年与故乡就是一根救命稻草,它们会让你在社会上走投无路之际给你一记闷棍,让你突然浑身一个激灵,想起隐藏在大脑褶皱里的往事。这时,你就会借助浮现在眼前的童年与故乡按图索骥,写出若干篇得意之作。自此,你终于明白,写作的准绳与坐标不在前辈那些夸夸其谈的传记与创作谈中,而在你自己的心里。
有了这个准绳与坐标,你再也不怕自己的写作还会无限偏离心目中的靶心。不管外界对文学是冷清,还是过火,都不会影响到你坚定如秤砣的内心。你终于更加确信,确信你十八九岁就隐隐感觉到的那个真理——人活着的这三万多天里,每一天都必须为自己,为自己的理想而活,活在别人的期许与擘画的蓝图里,只能成为别人希望的样子,而不是真正的你自己。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一旦那个你当初一心想要远离的童年与故乡成为你的素材库后,你又忍不住会在心里嘲弄自己。
可是嘲弄归嘲弄,你早已做好了返乡的准备。你已提前在心里重温了一遍童年,而故乡你也用童年的视角仔细打量过一番,你发现你的童年蝉鸣并没有那么响,天气也没有那么热,每个小孩子不是低头玩手机,而是抬头看电视——电视和手机有区别吗?无非是大小不同而已。线上与线下有区别吗?无非是聚焦与分散而已。然后,你就从北京乘机降落厦门,再坐三个小时大巴——现在不需要再坐颠簸于盘山公路的大巴,坐高铁一个半小时就能抵达你的家乡。
从高铁站下车后,你吃惊地发现这是你当年上高中的地方,四周不再是一片农田,而是兴建了一座四层高的万达,还有一栋栋像蜂巢一般的住宅楼。当年你租住的出租屋早已无迹可寻,甚至建在山坡上的学校也看不见那根高出县城好几米的旗杆。
当年与你一起放牛的弟弟开车来载你,你坐在后座,看到他后脑勺上的那个发旋好像有些秃了,再听他的言谈举止,也不再是小时候那个牵不住牛的怯生状。
一切都变了,不过故乡的人仍说客家话。客家话似乎成了这个巨变时代里的锚,通过这些熟悉的乡音,你似乎找到了寻踪不定的童年与故乡。
你坐在家里仔细审视这些客家话,你试图找到客家话强大的生命力到底源于何处。闲来无事,阿爸从房间里拿出一本《古楼小学校史》,你的记忆跨过民国,飞跃建国后,来到现在,发现古楼小学也依次改了三次名,直到最终确定这个名字。你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你小学毕业那一年,那一年应该是二〇〇四年,可是你在当年的毕业相册上并没有找到自己的照片,也许时光模糊的并不是照片,而是你的五官——你的面容早已在后来的跌跌撞撞中像团面团一样被揉变形了。不过你的样子虽然变了,但你的名字,你的乡音却能亘古不变。家人和故乡的人仍能通过你的名字和你的乡音认出你就是那个小时候穿着开裆裤跟鸡抢食的林为攀。
为此,你更加确认客家话的历久弥新,它的强大不是体现在说客家话的人口数量上——据说地球上有一亿三千万人说客家话,也不是体现在紧密的宗族关系中——几乎每一姓都有一座祠堂,更不是体现在一些从古代流传下来的习俗上——舞龙舞狮扛菩萨是其中最常见的三种走古事,而是体现在口头上的客家话里。
每一个客家人的唇舌都是一口活水,让这种悠久并带有古意的客家话像春天一般朗润且复苏起来。还体现在那些返乡的孩童身上,他们在大城市里说惯了普通话,但回到家父母仍会耐心细致地教他们说客家话。就是一些来自天南海北的外来媳妇,也在丈夫的熏陶下,学会了说客家话,学会了与公公婆婆交流。
我待在故乡,耳边听到的都是亲切的客家话,不过必须承认的是,由于离乡多年,我的耳朵一时无法完全辨认所有入耳的客家话究竟什么意思,我要像从青藏高原到内陆的人一样,经过一段时间的醉氧后,才能慢慢适应氧气含量。那些从婶婶从叔叔,从老一辈嘴里脱口而出的客家话,像一片羽毛抚摸着我的耳朵与心灵,我浑身上下的经络好像在那一刻都苏醒了,我一改在大城市里时的死气沉沉——大城市的公园和咖啡店都透露着一股塑料味,第一次变得精神焕发。
我背着手走出家门,把听到的每一句客家话都暂时储存在脑海里,我知道在不久的将来,某些客家词汇将会进入我的笔下,让我的写作突飞猛进。我就这样像一个贪得无厌的饕客,把路上听到的每句客家话都当成美食吞进肚里,当然它们最后也会有选择地被我消化与吸收,有些还会被我长久地反刍。
我听到了那句最有辨识度的“搭萨”二字,这是客家话的趣味之意,不得不说,客家人天生乐观,否则也无法在几无立锥之地的闽西境内立足。要知道当年这块土地,种粮无沃土,捉鱼无大河,唯有山连山,是客家人用汗水把山改造成了梯田,并用试图从石头上养活一颗豆苗的决心,才走到如今。刀耕火种是对于土地的征服,同样,客家话也是对于更广袤空间的一种渴望。后来,搭萨这个词被我写成了一个同名中篇,我把自己的阿妈设想成了一尊菩萨,被我阿爸扛回了家里。
用手机刷视频时,我刷到了客家的木偶戏,这种木偶戏古装扮相,在台上诉说着流传千百年的光辉事迹。没过多长时间,我把客家木偶戏改头换面写进了《玲珑七窍心》里,我在小说里用一个小女孩当成一座木偶,通过“吞、泪、陌、活”四个字,从她的五官切入,写了一个活人是如何被当成一个木偶以致最后都无法摆脱傀儡的故事。
刷手机的间隙,我抬头看到了墙上挂的遗照,那是我的祖母。我从小就和她不对付,经常相打,但我长大后,她却最牵挂我。我一直好奇她守寡的一生,可是却没人跟我说,只好在《思》这篇小说里用拆字法虚构她的身世。我对祖母印象最深刻的不是她早些年的刁钻泼辣,也不是她的风风火火,更不是她见到菜里加了味精的大嗓门,而是她晚年摇着蒲扇坐在门口的孤寒样。
出于同样的原因,我再次把她写进了《沙漏》里,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年华从她的绽裂的蒲扇中漏光的场景,而翻过屋后的阳光也像她的最后一口呼吸,只在地平线上短暂停留了一会儿,就再也看不见了。
所有来我家里的客人都在夸我写作的手艺,却忘了当年也是这些人认为我不可能写出来。我把写作之初的郁闷悉数写进了《梵高马戏团》,却无法体会大仇得报的快感——写作到底不是一种报复的工具,而是预防此事一再重演的警示。
直到曲终人散,杯盘狼藉,我才有时间静下来回看我的童年。我看到年幼的自己游荡在无垠的深海里,就像一头孤独的鲸,四周没有任何可供交流的同伴,唯有用自己的感官感知这个同样孤独的世界。这就是《独角鲸》的创作缘起。
不过《胡不归》里为何不归的问题,我在现实生活中却没遇到。我只是在设想,如果我没有回来,我还能不能鲸吞客家原乡的精华,最后为我所用?
以上就是我的新小说集《搭萨》里七篇小说的大致情况。借助这个机会,我梳理了创作这些小说时的一些情形。当然,文字是会骗人的,有些篇目的写作动机并非如此,但是我敢打包票,童年与故乡的的确确是一块打磨写作手艺的磨刀石,有时还是最重要的一块。当然,若想顺利找到这块磨刀石,你必须先经历无数的绊脚石与拦路虎。
(作者单位:自由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