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文艺》2024年第11期 | 焦窈瑶:阿波罗的琴弦(节选)
那个女人走进阿波罗琴行时,他正在跟一个女客聊钢琴辅导班的事情,女客顾太太,保养甚佳的全职妈妈,是他一熟客白太太介绍来的,这二位的老公都是商界的头面人物,他这琴行若不是靠这些金主撒钱,早喝西北风去了。但这也不是他的本事,都是靠了梁沫沫的关系。梁沫沫是他现任女友,市爱乐乐团的小提琴首席,父亲是本市知名企业家,母亲是艺术学院的声乐教授。当年他从国外游荡回来,跟着一群搞乐队的朋友在酒吧混,邂逅了蹦迪辣妹梁沫沫。当时梁沫沫正被她那个酒鬼吉他手前男友纠缠,被揪着头发扇巴掌,他看不过去,一把拽住那小子的衣领往后拖,两人就直接干上了,赤手空拳打得昏天黑地……等他清醒过来时已是一脸血,那小子跟个大虾米似的蜷缩在地上嗷嗷叫,梁沫沫的鞋跟猛戳到他裤裆,一阵杀猪般的惨叫震彻一片混乱的酒吧……
小太妹他见得多了,但这般狠辣的他是头一回碰上,他有点儿后悔自己的冲动,可这女孩却像一团烈火往他身上烧起来,他无处可逃,只能忍受皮肉焦裂的剧痛……而这种煎熬却令他无比兴奋,他原是个在虚无的烂沼里沉沦惯了的人,谁承想拽他出来的会是这么一个小火人儿。他们在一起拼酒拼到烂醉,一起蹦迪抽万宝路黑冰爆珠,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梳着“脏辫”发型化着烟熏夜店妆的“小太妹”其实是艺术学院管弦乐系小提琴专业的研究生。他无法忘记第一次在紫光大剧院的台下看到另一个次元世界里的梁沫沫,那一身白衣,妆容素淡,拉出优美旋律的仙逸美少女,他心灵深处某个深埋多年的裂口开始隐隐作痛,似乎有无数个倩影在梁沫沫的身上层叠着,摇摆着,震颤着……而她们的身后则膨胀起一团乌云般阴暗的黑雾……他不能再这么干坐着了,他必须去保护她们,将她们从黑雾里拯救出来……当收下他送的一大捧红玫瑰的梁沫沫搂住他的脖颈,在他干冷的唇上烙印下灼热的狂吻时,他才从那团黑雾里猛地蹿出,根本就没有她们,那些纠缠在他灵魂中的幻影,有的只是一具娇小的美丽肉体紧贴在他的胸部,他们在热吻的狂潮里跌入情海之底,她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周身涌出七彩泡沫,他们搂抱着在一只巨大的泡沫里沉睡,他宁愿就此长眠不醒。
然而泡沫终究是碎裂了,他们的恋爱从过山车和鬼屋的惊魂渐渐沦为了旋转木马的悠游,再后来就成了共享长椅的平淡。有很多次他们本可以结束的,但音乐成了弥合他们之间伤口的黏性胶质,在令人窒息的一场场冷战巅峰,他在钢琴上弹起舒曼和肖邦,她的琴弦上跳跃起灿烂的莫扎特,于是他们仿佛又置身于只属于他们的乐园仙境,继续无知觉地扮起人间眷侣。沫沫带他回去见过她父母,梁子祥(她的商人父亲)对他的态度冷淡,那是个身材魁梧的小老头儿,一张气势汹汹的硬汉脸,望过来的眼神尖刀一般戳他的皮肉。仇蕾,本市知名的女高音歌唱家,第一次见面就要他弹家里的钢琴:“看看你的水平配不配我们家沫沫。”虽然那张十级证书早被他不知塞到哪个角落里去了,但那一刻他好像被激得疯魔了一般,一股脑儿地将封印在体内多年的激情倾泻到了琴键上,十指蝶翅般上下翩飞,一颗心在贝多芬的旋律里狂舞,难不成梁家的这架钢琴真的有什么魔力?他仿佛在幻境里打了一套醉拳,清醒的瞬间已是大汗淋漓,浑身瘫软,左手捂胸喘着粗气把沫沫吓得不行。仇教授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喝着花茶,一头染成栗色的时髦短发,和沫沫相似的圆脸高鼻,但一双丹凤眼却使这张脸烙上和女儿迥然不同的风韵气质。她的目光一直没有从单伟身上挪开,此刻她涂了YSL方管复古红色的嘴唇轻巧地嚅动:“沫沫,把你的琴拿来,让他拉一段。”
“哎呀妈你干吗,考试呢。”
看来沫沫把什么都说了,他苦笑着从琴凳上站起,朝仇教授微微鞠了一躬:“对不起仇老师,刚才献丑已经很惭愧了,要我在沫沫面前拉小提琴,实在是……其实我只是小时候拉过一阵,多少年没碰了。”
“是和你父亲学的?”
“是。”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说了这个字。
“你父亲他……”
“我们不来往。”这句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赶紧补了句,“我爸他在江阴老家,退休后就回去住了,说那边空气好……我很少回去。”
沫沫半个身子黏在她母亲的胳膊上,又是挤眼又是皱眉,他当然懂她意思,可有些事迟早遮瞒不住,不如趁早亮牌。仇蕾却是不动声色,依旧慢吞吞饮花茶:“小单,你过来,喝点儿茶。”
他硬着头皮坐到沙发的旁侧,接过仇蕾递过来的高档陶瓷茶杯,握杯的手竟微微发着抖,他回避了那对母女的目光,被“父亲”这个词勾起的阴影在他心胸里卷起了黑雾,困在他体内的巨兽发出粗鄙的喘息……还要继续吗,还能继续吗,不如就趁此机会都说了吧,说了吧!然后抽身离去,他就不该来到这个家……
他和梁沫沫交往那么长时间,对自己的身世总是半遮半掩,他只告诉了她自己父母感情不和,母亲在他三岁那年就跟一个乐师去了国外。他父亲在芦镇旭华化工集团下的子公司当办公室主任,业余时间在家里教小提琴课,收的大多是小学到初中的孩子,他上小学时,好多本班同校的同学都是他父亲的学生,他也被开了蒙,但后来他跟父亲的朋友学了钢琴,他给沫沫的说法是“我爸觉得我不是拉小提琴的料”。至于他父亲的“音乐家”履历,他确实也不甚清楚,“好像是以前跟我妈在文工团学的吧”,那会儿化工厂里有不少这种工人师傅,会民乐的会西洋乐的都有,周末在家带学生,小区居民楼一到双休日就各种“琴鸣”,那年头厂区职工的半大孩子,谁要是不会一种乐器还真有点儿丢人。
当然像他们这样的孩子大多成了“半吊子”,和梁沫沫这种从小就奔着音乐学院去的“正规军”相比,学乐器不过是为了拿拿考级证书,拼个加分,混个面子。如果不是他父亲逼着他,他早就放弃了,这一逼,就把他逼进了师范大学的音乐学院,又把他逼出了国……不对,是他自己闹着出国的,他当时就是想着逃,快点儿逃,逃到世界尽头某个荒僻的角落,他父亲永远找不到他的隐秘之地。他在那所大洋彼岸的艺术院校进修时交过几个女朋友,有中国人有外国人,她们共同的特点是身材娇小,且都有着一张烂漫如春的娃娃脸庞。一开始他竭力劝说自己只是巧合,直到某日他在和拉大提琴的法国女友亲热后做起了噩梦……梦里的他身处一间绮丽的花房,被翠绿的藤蔓和争奇斗艳的各色花卉簇拥在玫瑰金的卧榻,一群发色肤色各异的女孩环绕着他的身子,她们的脸都被头发覆住看不清五官,但她们都穿着红白相间的校服,就是他童年和少年时代同龄女生们穿的那种老式校服。她们在他身边蠕动、喘息、呻吟,就像盘绕起来的一节节花蛇,猛地缠上了他的脖子,朝着四面八方紧紧勒住,他大张着嘴无法动弹无法呼吸,惊醒过来时手里拽着女友的一缕金发,女友缩在床头惊恐地盯着他一阵大叫,随即奔出了房间,留下他还在浑身不停地战栗……没用的,再怎么躲也是没用的,他的血管里流着那个人的血,身体里种着那个人的基因,他不过是在努力延迟体内恶魔跃出的时间……
在那之后的日子里,他常会梦见万里之外自己的故乡,长江之畔的化工小镇芦镇,自从他去城里上了音乐学院就很少回去,为的就是避开父亲单英明。那套三室一厅的房子是父亲单位分的福利房(那是世纪之交化工厂改制前的最后一次福利),在那之前他一直随父亲住在芦镇南边的老宅。父亲专门布置了一间琴房,墙纸和窗帘都是娇嫩的粉色,墙壁上悬挂了几幅音乐家的肖像,有巴赫、贝多芬、莫扎特、肖邦,也有小提琴家帕格尼尼、海菲兹等。那会儿一到周末就有一批批学生登门,有家长跟着来的(多数是母亲),也有一个人拎着琴箱来的,女孩子居多。那会儿他一拉琴就被单英明骂,而且还经常当着那些小女孩的面,那些女孩儿的偷笑令他颜面尽失面红耳赤,干脆一脚开溜,跑去大鱼叔家玩。大鱼叔姓余,名大林,是单英明的发小,个头儿不高,扎着小马尾辫,一年到头穿得像香港明星,据说他以前在氮肥厂仓库当管理员,后来混进了一个职业中专当音乐老师,他不但会钢琴,二胡、琵琶、笛子都玩得溜。单伟也是长大后才听闻大鱼叔出身音乐世家,但他一直过得吊儿郎当和家里早闹掰了,结过两次婚,有一个女儿被前妻带走,他就一个人在芦镇过。总有些女人在他家来来去去,他跟她们说“这小子是我干儿子”,那些女人总送他一堆玩具糖果讨好他。从小没妈,老爸沉默寡言不爱搭理自己,所以他在大鱼叔家的时光总是快乐且短暂。余大林当年有辆桑塔纳,在那个年代算是相当拉风的了,单伟跟着大鱼叔和他的女朋友们坐车去城里兜风,逛街购物,去动物园海底世界游乐场,要么就在大鱼叔家学学钢琴,他在这件乐器上倒是有点儿天赋,但那会儿他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又从大鱼叔家溜出来去找胖子单侠。单侠是他二叔的独生子,比他大几个月,和成天耍小聪明的他不同,单侠是个标准的“好学生”,圆乎乎的脸上斯斯文文地戴着眼镜,说话喜欢“引经据典”,聊起“上下五千年”两眼放光,经常在报纸杂志上发表小文章。单侠看的那些“名著”单伟都不感兴趣,单伟约单侠去打篮球,单侠也总是不愿动,他们唯一的共同爱好就是打电玩,而且一定是在“欣欣地下娱乐城”里爽一把。这机会其实并不多,单睿明(单伟的二叔)夫妇是教师,管单侠管得很严,且对单伟的态度并不热情,单伟觉察到二叔和父亲关系很僵,所以一到二叔家就乖得像兔子,他把单侠约出去的理由一是“去芦镇图书馆”,二是“去和同学打乒乓球”,其实这两件事他们都确实干过,只不过单伟是去陪单侠偷窥单侠暗恋的女生,就这点儿来说单伟觉得胖子逊毙了,他要是喜欢哪个女生肯定会冲过去一起看书一起打球,不过那个时候的他觉得女孩子们都很烦,就因为他父亲的那些女弟子老是笑他。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就是深埋在他胸中的黑雾,从那天起,他的世界被浸染上有毒的黑渍,从一个小小的斑点扩大成一团、一片,直至成了密不透风的黑罩,将阳光阻绝于外……当他鼓起勇气掀开黑罩的一角,贪婪地大口呼吸之时,却发现洒在他身上的阳光竟然也染上了墨黑,那是一种闪闪发亮的黑,散发出一股腐烂的清白之味,那味道他再熟悉不过了,就是来自他父亲的琴房……
那是个小学五年级的周末下午,他本来是和单侠在娱乐城打电玩,但打了没多久单侠突然脸色煞白喊肚子疼(应该是娱乐城卖的零食有问题,单侠嘴馋,单伟不爱吃零食所以没碰)。单伟先把单侠送到医院,用门口的IC卡电话机打电话给二叔,单睿明板着一张脸来了后,单伟就赶紧撤,直奔大鱼叔家,可那天余大林家门锁紧闭,单伟只好回家,到了门口也没有喊门,直接就掏钥匙开了门,一头冲进客厅,就隐约听见琴房里传来一种令他反胃的声音,像是只受惊的猫在蹦跳着呻吟……当他用肩膀撞开那道虚掩着的门,他仿佛瞬间跌入了暗黑的洞窟,无数只蝙蝠朝他劈头袭来,他惊慌地挥舞着双臂,眼前是一头长毛巨兽宽厚的后背,在那兽物怀里挣扎着的一个小生灵……那是个人吗?还是个精灵?那兽物的爪子在精灵的身上来回摩挲游走,像猪拱食一般狂嗅和舔……长毛兽突然发出一声凄惨的尖叫,有什么东西猛地砸到了它头上,它立即抱头打滚儿,那精灵就像一支轻巧的利箭“嗖”地从单伟的耳畔一晃而过,不见了踪影……
他试图说服自己这一切都只是幻觉,都不过是刚刚在电玩城里被那些屏幕上的魔怪形象刺激到的结果,然而那女孩的一撞令他瞬间清醒:他看到了,他就是看到了,单英明,他的父亲,他衣冠楚楚笑容可掬的“艺术家”父亲,正在将他拉小提琴的双手伸进一个女孩衣服下的身体,像在掏摸着什么宝物一般搓揉着……嘴唇贴着女孩的脖颈,不顾女孩狂乱地甩头……就在他抽出的一只手戳向女孩的双腿之间时,被他的儿子打断了,女孩用手上的小提琴砸了他的头……
那个女孩,撞倒他的女孩,他惊讶地发现他一时竟忘了她的名字,虽然他确凿无疑地知道那是每天都和他坐在一间教室里的同班同学。他的耐克鞋底蹭到了一根断弦,那是从那个女孩的小提琴上掉落的……那个歪坐在凳子上哼哼的男人正捂着头,单伟的后背贴着门框,迟迟没有站起,他父亲好像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骂骂咧咧地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抽,在听到那一声颤抖的“爸”时,香烟从单英明的指间滑落,板凳“刺啦”一下被一脚踢开,单伟被揪住衣领一把拽起,脸上挨的似乎不是一个耳光,而是被野兽的利爪深深地刺穿,戳破,流出汩汩的鲜血,流遍他的全身,流淌到地上,直至淹没了整个琴房……
他是单英明的儿子,从此他要为他的父亲流血。
单英明出去后一晚上没回家,单伟煮了方便面,吃了两口就止不住地想吐。他一个人瘫坐在沙发上,将那根断弦放在手指上来回地缠绕,下午那张惊恐扭曲的面孔又出现了,她就坐在他对面……这次他看得很清楚,略显黝黑的鹅蛋脸,淡得几乎看不出的细眉,两粒小弹珠一般黑亮亮的眸子,那标志性的一对深酒窝……她的马尾辫在脖颈上松散开来,手里攥着橘黄色的发卡,白衬衫上套了件桃粉色的毛背心,上面有猫咪的图案,下身是配套的桃粉色百褶裙,乳白色的连裤袜配圆头黑皮鞋。她向来穿得很出挑,芦镇最出名的洋装店“蝶之春”就是她母亲开的,全芦镇的女人都喜欢去那里订购女装,城里百货商场那些新潮的款式“蝶之春”应有尽有,而且价格要便宜许多。此刻她将发卡一遍遍地划过大腿,眼帘低垂并没有看他,身子在微弱地颤抖,他正要朝她走过去,她突然猛地站起,用发卡直指他的眼睛:“别过来,你别过来……”
他像是被劈头浇了一盆冰水,蜷缩在沙发上紧抱住头,就这么昏沉沉地睡去……他被他父亲刮胡子的声音惊醒,已经是上午九点多了,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湿臭的酒气,单英明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剃完须又拿小梳子打理着中分头,竟然还正正经经地打了领带,精神好得出奇。单伟揉着睡眼坐到餐桌边,随手从袋子里掏了一片吐司放进嘴里嚼,他不想进卫生间洗漱和单英明说话,单英明朝池子里吐了口痰,一边往身上套西装外套一边朝他喊:“我今天有事,想吃什么自己买。”大门被“咚”地关上,滞留在这屋里的,父亲的体味、胡须、声音……全都令他作呕窒息透不过气,他突然间很想哭,又觉得很丢脸,拿起电话听筒给二叔家拨了个电话,电话是二婶接的,语气很冰冷,单伟问堂哥怎么样了,二婶说昨天挂了水,现在还躺在家哼哼,单伟本来想说我去看看他,可电话已经被二婶挂了。
他的目光转到琴房门上,顿时血涌上头,好像门后的恶魔就要将整个屋子戳个窟窿……可当他推开那扇门,一切都是那么干干净净(明显是他父亲打扫过了),摆放整齐的琴谱架和小提琴,粉色窗帘朝两边拉开,阳光透过大窗户照在墙上的莫扎特脸上,没有罪恶,没有阴影。他拉开墙角橱柜的抽屉,翻找了一堆“上海牌”小提琴琴弦,葛美蝶(这就是她的名字)的那根断弦是E弦,但他把四种弦都抓了几副,想着该怎么和她开口。
第二天在班上,葛美蝶没有任何异样(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留意起一个女生,而原因令他羞耻),脱下洋装穿起红白色校服的她上课总是很专心,喜欢用自动铅笔支着右脸颊,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时,眼睛朝下看,声音小小的很害羞。课间和女孩儿们一起踢毽子,她的技术不是很好,但女孩儿们都喜欢黏着她闹她,大概是因为想讨好她,以便各自妈妈能在“蝶之春”买到最时髦的衣服吧……他远远地望着她的身影,眼前又闪过了那拼命逃窜而出的精灵,黑暗的浓雾蒙住了他的双眼,耳畔的尖叫刺穿了他的神经……
那是放学后的打扫卫生时间,他知道这天轮到她所在的小组,等到她在教学楼后面的公共水池接水时,他悄悄走到她背后,现在,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这是唯一的机会。他从书包侧袋里掏出那几包琴弦,压低了声音:“葛美蝶,这些送你。”
女孩“啊”地叫出声,袖子被哗哗的自来水喷湿了一大片。
“你,你你干吗?”
“这是琴弦,你那天……”
他从来没在小女孩的脸上看过那样的表情,是被猥亵后的麻木?平静?心如死灰?好像并不确切,是一种逆来顺受的怨怒吗?
“我不要你们家的琴弦。”
女孩说得斩钉截铁,且刻意强调了“你们家”而不是“你的”。她将装了半桶水的铁桶从水池里拽起,扭头就往教室走。
“对不起。”
他根本没有顾及旁边有没有人,大声地脱口而出。斜着身子拎水桶的女孩停住脚步,并没有回头:“和你没关系。”说得很轻,很低。
在那之后的好几年,他们一直在重复这套机械的无用的对白。葛美蝶有两个星期没有来单伟家上琴课,到了第三个星期,“蝶之春”的女老板葛春霞一个人来了(之前她很少陪女儿来),单伟对她的印象一直很模糊,只记得那是个身材高挑,穿着时髦,将一头烫成大波浪的卷发松松绾起,一支珍珠发簪穿髻而过的女人。她和单英明在客厅谈话时很潇洒地抽着烟,单伟藏在卧室门后隐隐约约听到“她就是不想学,我也没办法”“店里那么多事,哪顾得过来啊”……他认定这个女人对自己女儿的事一无所知,就在单英明起身送客时,单伟突然蹿出来,蹦到葛春霞面前,一股香水味熏得他有点儿眼晕。
“呦,这是你儿子啊?”
单英明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目光铁锤一般砸落在单伟脸上:“回你房间去。”
他就像枚哑弹瞬间熄了火,蔫蔫地逃到一边,单英明和葛春霞的声音从楼道里飘过来,刀片似的割着他的皮肉,割吧,最好把他割得鲜血淋漓,他知道自己就是个孬种、废物……
自从和单伟打电玩被父母发现后,单侠就被“监视”得很严,单伟周末只有泡在大鱼叔家。那段时间余大林的状态也有点儿不对,女朋友们都不来了,他教单伟弹钢琴时发现单伟走神,在他脑壳上狠敲了一下:“你小子在想什么呢?跟丢了魂似的。”
“没,没想什么……”单伟挠挠后脑勺,“我就是……我就是有点想我妈。”
在那段“心惊胆战”的日子里,他确实很想他母亲,尽管他连她的样子都不大记得了。翻相册没用,凡是有他母亲的照片都被单英明“处理”了,他对母亲唯一的印象就是母亲拉的一段小提琴曲,应该是巴赫的《恰空舞曲》。那是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他趴在床上玩变形金刚,母亲立在窗边拉着小提琴,风掀动起洁白的窗帘,遮住了母亲的身体……母亲消失在了一片金色的光影之中……
“知道你妈在哪儿吗?”余大林点了根烟抽,见单伟摇头,他苦笑了一下,“我他妈的也不知道我女儿在哪儿。”
“那个……大鱼叔,有个事儿想问你……”单伟突然鼓起勇气,“我爸,我爸他……当年是不是想要个女儿?”
余大林瞥了单伟一眼,将叼在嘴边的香烟挪开:“为什么会问起这个?”
“不是……我就是……我就是觉得,我爸对那些学琴的女孩比对我好多了……”
“你爸确实。”余大林又开始吐起了烟圈,“他是想要个女儿,说女儿贴心又乖,飞雪出生后他比我都要宠,非要当干爸,隔三岔五就来送礼物……”
“飞雪?”
“就是我女儿啊。她妈跟我离婚后就带她走了,见都不让我见一面,她那会儿那么小,才五六岁,谁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我这个老爸啊。”
单伟知道,关于单英明的话题是不能再深入下去了,他也不懂怎么安慰余大林,好在大鱼叔是个乐天派,当即就说要让单伟开心一下,带他出门去当时芦镇唯一一家KFC吃香辣鸡腿堡。
在那之后的几年,他一直想找机会和葛美蝶好好谈谈,可葛美蝶总是有意回避着他。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初中还会在一个学校一个班,也许是上天的安排?他们少得可怜稀有的对话就是由“对不起”和“和你没关系”组成,有时是在活动课操场的一隅,有时是在放学后的车棚,有时是在学校天桥上的擦肩而过……他和葛美蝶都在长个儿,在发育,有那么一天他突然发现葛美蝶像是变了个人,她像遵循校规的女孩们一样剪着利落的短发,从前细巧的五官变得挺拔英气,唯有腮边的一对酒窝依旧如故。她的英语成绩很好,被任命为英语课代表,说话声音比以前大多了,举止也很大方,班里的女生们都喜欢围着她转,单伟知道葛春霞的“蝶之春”扩大了店面,生意越来越好,估计班里女生的妈妈们也都是常客。据说葛春霞傍上了葛镇一个搞房地产开发的老板,那老板只有儿子没有女儿,对葛美蝶很照顾。也许葛美蝶的变化与此有关?芦镇人好像从来没有在意过葛美蝶的亲生父亲是谁,连传闻都没有,单伟觉得那应该是个很帅的男人,他感觉葛美蝶和她母亲并不很相像。
他们的交集在中考后彻底中断,葛美蝶去了葛镇唯一的省级高中,单伟考上了市里的寄宿高中,他迫不及待地想逃离单英明。这几年除了简单的日常对话,他们几乎没有任何交流,单英明还在带学生,但多了很多男学生,女学生来上课都跟着家长。单伟也是多年后才意识到,其实关于他父亲的“流言”早就像隐秘的瘴气在他身边的群体里蔓延……只不过那些人都将这当作脆弱的蛛网粗暴地拂开,“女孩子去单老师家学小提琴,身边一定要跟着人”,这就是他们所能容忍的底线,而原因不过是“在单老师那儿学琴考级包过”,对,就是这位西装革履,中分头油亮,和谁都能谈笑风生的业余小提琴家单英明主任,他带出了多少十级考生啊,为什么那些在别处怎么也拉不好琴的孩子,一到了他手下,就像是被施了法术般节节通关?
连单伟也不能知晓其中的奥秘,他父亲真正的秘密已经几乎侵蚀了他。他在师范大学音乐学院时就和单英明提出要出国,单英明爽快地拿出了一大笔钱,就说了一句“你爱去哪儿去哪儿”。在大洋彼岸的艺术院校的日子里他总是做噩梦,梦到穿红白色校服的女孩子变成花蛇缠住他,梦到一间粉红色琴房在海上漂,正中间的椅子上坐着拉小提琴的男人,雪白的长发直垂到脚边像个巫师,那琴声凄凉得可怕,他刚想回头突然就被一个巨浪卷进了那间琴房,顿时一阵天旋地转……当他睁开眼时,巫师在他面前拨开了遮面的白发,竟然是个骷髅头……
他回来得全无骨气,惊讶地发现单英明就是梦中的巫师,只是他原本茂密的头发已经凋落殆尽,人也瘦了一圈,邋邋遢遢地坐在琴房的窗边,手里握着一把琴弓,目光呆滞,像睡醒又像没睡醒。琴房里到处是堆满烟头的烟灰缸,四下滚落的空酒瓶,满是油污的快餐饭盒……一股混杂着烟气、酒臭、饭馊味的怪味令人作呕,他捏住鼻子喊了声“爸”,窗边的男人迟缓地扭过头,像在看他又没在看他,只是举起琴弓在半空中做出“拉琴”的姿势。
单英明病了,而且不是一般的病,是让他不能再拉琴的病。他已经提前退休,也不再带学生。
……
节选,全文刊载于《广州文艺》2024年第11期
【焦窈瑶,女,生于南京,南京师范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硕士。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已出版小说集《暗夜魔术》(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小说、诗歌见诸《山花》《钟山》《雨花》《萌芽》《青年文学》《青年作家》《西湖》《特区文学》《扬子江》《诗刊》《草堂》等。诗歌入选《2015中国诗歌年选》《2017中国最佳诗歌》《江苏诗歌地理2018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