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学》2024年第10期 | 韦陇:人脸认证以及内心独白
“生活闲适,性格温良,思想独立,随性随缘。”这是秦非的“内心独白”。夏小夏先赞一个“好”字,说这“十六字真言”完全可以美化自己、诱钓别人。接着她燃上一根烟,吐出烟雾,问:“但是,会不会太简单了?”
自从妻子没了,秦非孤身一人,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到处飘荡的游魂,便不时找夏小夏喝酒。夏小夏喝起酒来畅快淋漓,虽然有点毒舌,但并无恶意,两人的关系近似“闺蜜”。秦非登录了玫瑰婚恋网站,他愿意找夏小夏分享自己的婚恋经历。
“那,怎么才能不简单呢?”
夏小夏端起酒杯朝秦非晃了晃:“我觉得,在虚拟的网络世界谁也不认识谁,作为女人,她首先要看一个男人的硬件,懂吧?你的硬件应该算是不错的。”夏小夏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什么,掩嘴而笑。
秦非想想也是。上这家网站不到一个月,看过他材料的异性就有五十六人,主动打招呼的有二十几个。或许正如夏小夏所言,并非他的“内心独白”白得好,关键还在于基本资料的填写。职业:公务员;月收入:八千至一万二;已购房,已买车。此三项刚刚填好传上去,系统就跳出来一句:恭喜你,你的婚恋匹配率极高。
秦非告诉夏小夏,这段时间以来,他就像一只春天的蝴蝶,天天在花丛中飞舞寻觅。就在数日前,他已将二位有意向并有可能持续发展的对象,从网站“引渡”到微信的国度。此二女,一个叫“秋窗风雨夕”,另一位网名“杏子”。秋窗风雨夕本科学历,在教育局工作,丧偶,高级职称,有房有车,月薪过万。她的“内心独白”也很简单:活着,更好地活着。当然也有点不知所云。到目前为止,秦非觉得秋窗风雨夕什么都好,唯一让他感到难以接受的,是聊天中她动不动就把“先夫”挂在嘴边。
“他性格很好,我们一辈子都没有红过脸。”她说。
“他人缘也很好,所有同事和朋友都喜欢他。”她说。
“直到病危的时候,他还是放心不下我,只担心我将来过得不好……”
别的女人发布在婚恋网站的照片都是美颜照,秋窗风雨夕却是素颜照,她的素颜虽然说不上漂亮,但自有一股娴雅气质。在微信聊天中,她书写流畅,文字赏心悦目。天上地下地聊了几天之后,秦非似乎体验到了网恋的激情、热度和迷乱。
“是吗?”夏小夏盯着秦非的脸看了好一会儿,问,“她就没对你提出过什么要求?”
“没有啊!如果换作是你,你会有哪些要求呢?”
“我?嘻嘻……大哥你想多了吧?”
夏小夏说这话的样子像个花痴。秦非心里好笑,说:“两个人在一起,为什么非要有许多要求呢?我和老婆生活了大半辈子,她对我也没提过什么要求。有一次我问她会不会讨厌我抽烟,她说不会,还说烟味蛮好闻的。”
夏小夏说:“这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
“我是说,烟味不可能好闻。”
“那你还抽烟?”
“哦,我明白了。”夏小夏说,“她觉得好闻的其实并不是什么烟味,而是男人味,或者说,是你秦非身上的味道。”
夏小夏这样评议秦非:“你这个人毛病好多哦,抽烟喝酒打麻将,消沉懒惰不思进取没有理想。不仅如此,秦非你指定还打嗝放屁打呼噜……所以就你这样的,就不要挑三拣四的,差不多得了,知道吗?”
秦非又告诉夏小夏,那个叫杏子的,一女儿已就业,生活无负担,只不过学历是“高中及以下”。
“高中及以下,有多‘以下’呢?”夏小夏问,“对了,她们抽烟吗?”
秦非笑道:“哪像你!”
夏小夏喝酒也抽烟,而且这几年来她的烟瘾越来越大,酒也越喝越多,喝醉了还会胡言乱语。但夏小夏为自己辩解,她的吸烟喝酒不能简单地归为陋习,那可是大有缘由的……
俩人在一个小酒馆边喝边聊,天色暗了才各自回家。秦非又回到一个人的状态。酒力发作,睡了一觉,醒来八点多了,打开电脑,登录玫瑰婚恋网,发现又有一位女士主动发来微信号,顺手就加了。她叫“心悦”,系统显示“Ta尚未人脸认证”,就是说由于某种原因,没有上传人脸识别信息。这样的人网站里不在少数,在她们的个人网页上,一律会有一条系统提示:Ta尚未人脸认证,请提高征婚安全意识,杜绝经济往来。
心悦是大专学历,其他情况在征婚资料里一片空白。又因其“无脸”,没有上传照片,所以,虽然加了微信,但在秦非眼里,也就形同虚设。
夏小夏二十三岁时就成了殡仪馆的化妆师。
人有各种死法,除了正常的病逝,还有诸如交通事故、溺水、暴毙、火烧、跌撞等等。所以,夏小夏说,实习时她便不得不面对形形色色的恐怖遗体。一开始她极不适应,心跳快得几乎骤停,夜里几次被噩梦惊醒。吃饭时,一见油腻的东坡肉,胃里顿时翻江倒海。后来再进实验室,她下意识地摘掉眼镜,让视力模糊,以避免看得过于仔细和真切。但她必须克服这些心理障碍,否则无法成为一名合格的入殓师。她还特意拜省城的一位著名化妆整容师为师。除了一般的涂彩、化妆、防腐,她还要着手摆弄那些僵硬冰凉的尸体,每次都感觉尸身的阴寒之气侵肤入骨,令人战栗。后来,她还跟老师学习了“人头再造”技术。人头再造,简单地说,相当于制作人偶。与普通的人偶制作相比,技术要求更高,工艺也更为复杂。为什么要人头再造呢?这也是殡仪化妆的需求。譬如有一次,因为交通事故送进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一个脑袋只剩下三分之一,家属要求再造一个脑袋。夏小夏亲自动手,打好石膏或橡皮泥,取下剩余的头皮,一块块拼凑、粘贴上去,填充那三分之二的空白之处。还要对照死者生前照片,制作假发、眉毛、睫毛,然后在脸部涂彩调色,既要尽量接近死者真容,又要使其显得神态安详“虽死犹生”。又有一次,因为海难事故,送进来一名死者,身体已经发臭,嘴唇肿胀得像个大喇叭,眼如铜铃,腹胀如鼓。夏小夏为之抽水、复原、化妆……
多年工作实践,制作人偶对于夏小夏来说已是十分娴熟。当然,夏小夏总结说:“造得再好的脸,也只能是一张没有生气、没有灵魂的假脸……”
在这种特殊的工作环境中,夏小夏学会吸烟喝酒,是为了缓解工作压力,也是为了麻木自己的神经。慢慢地,吸烟喝酒也就习以为常了。
夏小夏成了殡仪化妆师,她原来的一部分同学、朋友慢慢地离她而去,一般都不主动与她接触。有些乡里邻居,路上相遇,也尽量避免与她打招呼,有意绕着她走。至于谈情说爱,更是无从说起,不管是对方本人还是其父母,一听这个工作单位尤其是她的具体工作,无不退避三舍。虽然后来她调到民政局地名办,不再从事为遗体化妆的工作,这之后谈是谈过几个,也与其中一个男人处过那么两三年,可终究没能修成正果。如此一来二去,岁月蹉跎,晃眼,夏小夏都四十岁了。
由于工作上的交集,夏小夏与秦非相识。秦非大五岁,她开始叫他“秦大哥”,后来改称“非哥”,再后来便直呼其名。他们的关系有点像后来影视剧中的武松和孙二娘。只不过,从那时直到如今,夏小夏一直没有她的“菜园子张青”。当然,他们也没有影视剧中的那些暧昧。近来,夏小夏时不时追问秦非:“女朋友找到了吗?”就像时下的父母催婚。
“有合适的就找,没有,一个人也很是自由。”秦非说。
“你还是赶紧找一个吧,免得祸害乡里。”
秦非瞄一眼夏小夏,时髦小香风,素洁黑西装,撞色滚边蝙蝠袖,身材婀娜,看上去似乎魅力四射。秦非说:“要祸害也先祸害你好不好?”
“你祸害一个试试?——坏东西!”
那天,夏小夏喝了还要喝,秦非说:“算了,再喝就醉了。”
“不行,陪我喝!”夏小夏说。
夏小夏喝醉是常有的事。一个月前,有天深夜秦非电话响起,一看是夏小夏,刚要接,又没了。秦非打过去,问她在哪里,夏小夏说刚从外面回了家。秦非问那你现在做什么?夏小夏说抱着马桶吐。刚说完就“呃”了一声,“哇哇”呕吐起来。秦非忍不住训斥她:“夏小夏你太不像话了,为啥这么折腾自己?”夏小夏突然“哇”的一声大哭,紧跟着像唱戏一样拖腔带调来了两句:“我手执钢针将你扎,扎死你这个活王八——啊——啊——啊。”
听上去像哭,又像唱,哭里有唱,唱里带哭。秦非依稀记起绍剧《龙虎斗》里的唱词是“我手执钢鞭将你打”,刚想告诉她唱错了,不料电话又断了。他再拨过去,没人接听了。次日上午才又电话联系上夏小夏。问她怎么样了,说,抱着马桶睡了一宿,现在没事了。秦非的耳边响起夏小夏的那句哭唱,感觉心有点疼,好像真的被钢针狠扎了一下。
所以,秦非绝对不让夏小夏在他面前喝醉。他站起来,去柜台买了单。这次夏小夏没有像平时一样抢单。一起出了门口,她对秦非说:“你现在卡里有钱吗?给我转三千。”
秦非二话没说,直接微信转了过去。夏小夏经常向他借二千、三千,最多一次是六千,但都没超过一个月就还回来。夏小夏收入不比他低,秦非不知道她把钱都花在了哪里,问过她一次,她说:“要你管,嘻嘻……”
这天,夏小夏约秦非一起去岭头村。去岭头村做什么呢?地界勘察。一路上夏小夏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岭头村地理分布比较复杂,需要进行一番实地勘察。勘界工作就是这样,如果不能提出充分的依据,导致处理失当,不但会引起地区之间的争执,还可能给当地村民的生产生活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夏小夏说,之所以请秦非同行,是因为交界地处荒凉,山坡上荒草、荆棘丛生,坟墓林立,感觉有些瘆人。虽然她夏小夏不信鬼神,但万一被人奸淫掳掠,那真是天可怜见哪!
路上,夏小夏问秦非的网恋有无进展,他说有,那个叫秋窗风雨夕的想见面了,只是她提出要求,希望他戒烟。理由则是——“先夫生前嗜烟,最后死于肺癌。”
夏小夏认为有要求很正常。“一个想做你老婆的女人,怎么可能对你没有要求呢?”夏小夏还现身说法,“譬如说,我对你就没有要求,为什么呢?因为我不想做你秦非的老婆啊!”
不过,秦非心里还是有疑虑,秋窗风雨夕各方面条件不错,他会不会做了备胎呢?夏小夏说:“什么会不会?指定会啊!既是网恋,谁又能保证不做备胎呢?我且问你,就说你秦非自己,这里有秋窗风雨夕和杏子,假如又有条件差不多的春花秋月、冬虫夏草,你秦非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夏小夏断言,一般的网恋都是见光死。见秦非神色不悦,又转而讨好似的问:“不是还有杏子吗,可有进展?”
杏子也同意见面,已说好就在这个周末。昨天,她还发来了一首诗。
“是吗?她还写诗?”夏小夏一脸不信地问。
秦非把微信聊天点出来给她看:
“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海有舟可渡,山有路可行。”
夏小夏顿时笑得春光灿烂:“这首诗我在一家广告设计公司见过,她居然抄袭这样不伦不类的东西呀!她什么学历呀?”
“资料上填写‘高中及以下’。”秦非说。
“山海皆可平,哈哈!”夏小夏说,“还有吗?还有没有?”
秦非不语。他本想说说心悦,可是,既然他与心悦之间不会有什么结果,那就不提也罢。其实,于秦非而言,心悦就好比一个波澜不惊的避风港。与她聊天,无须避讳,犹如船泊在港湾里,清风徐来,微波不兴。他们可以不用开场白,甚至没有称呼,开门见山,言为心声。开聊后信马由缰,结束时戛然而止。看她资料,年龄也已不小,可她网聊时就像是个青春期的女孩,有无尽的疑惑、迷茫。她在不断的倾诉里,展示她所看到和所理解的男性世界。她把自己交往或接触过的多名男性统称为“男人”。所以她所描述的“男人”,有时是特指一个,总体上说,也可能是二三四五个,反正“男人”这个词用在她的笔下,让人五味杂陈。
心悦:“我有个九岁的女儿,可是你知道吗?她没有父亲……你问为什么没有父亲?是啊,我又怎么可能是‘童女受孕’呢?可是,男人!信誓旦旦而又不惜背信弃义的男人!伪君子和真小人……像狼一样贪婪凶狠,像鬼怪一样多变而诡诈……男人啊男人,他们究竟属于什么物种?”
非也(秦非网名):“因你遇人不淑,天下的男人也都要背上罪名?”
心悦:“现实生活中我没有遇到过一个真男人。网上的男人又如何呢?他们往往一上来就要求视频,让他视了,就要见面,让他见了,就要那样(我一个也没让那些色鬼得逞),一个二个三个,个个如此。非也,你也这样吗?”
非也:“你与人视频,为何不与我视?”
心悦:“只怕你也是色鬼饿狼。不与你视,不与你见,就算站在你的面前,你又怎能识破?”
非也:“开玩笑呢,你又怎会见我?”
心悦:“不开玩笑,见我真容者,就当娶我,你敢吗?”
非也:“你是蒙面女侠,我是凡尘俗物,你我不在同一个江湖哦。”
心悦:“我且问你,凡尘中有几个江湖呢,男人?”
……
后来,夏小夏带着秦非展开工作。两个人跋涉在荒草、荆棘丛中,一起勘察了多处夏小夏认为的“复杂和敏感地带”。每经一处,夏小夏都仔细勘察,不时掏出本子写写画画,不厌其烦。在秦非的印象中,夏小夏随意任性,还有点疯疯癫癫,没想到她在工作中的状态会是这样一丝不苟,这让他刮目相看。
在公路边的两省交界处有一幢房子,14号属于浙江,15号属于福建。约十点半,这次的勘界工作画上句号。夏小夏提议为这次的配合两个人合影留念,就在14号与15号之间。夏小夏说:“我们这张照片要有个名称,就叫‘一脚跨两省’如何?”
秦非赞道:“好名称!”
“一脚跨两省”的斜对面有个“农家土灶”,夏小夏极赞这里的本土鸡炖清汤,现在春笋刚刚破土冒尖,再来个红烧春笋拌酒糟,便是绝配。她说,只可惜今天是工作日,中餐禁酒,要不然真该在这里吃一顿,顺便喝点小酒。“但是,先说好了,下回一定找个机会,就在这‘一脚跨两省’,不醉不归。”
秦非点亮室内所有的灯,好让杏子看得清楚仔细。先视频再见面,似也合乎网恋程序,免得见面时谁也不认识谁。
视频里的杏子,看上去皮肤光滑紧致,但也可能是美颜效果——资料上显示小秦非七岁。偏瘦,尖下巴,大概属于所谓的“蛇精脸”类型,眉眼间仿佛流淌着几分妖冶。但杏子是个特别现实的人。这次直接语音聊天,秦非问她,会不会嫌弃我年龄偏大?她说不会,因为你条件好,如果我也有这么好的条件,说不定我也想找个“小鲜肉”的。秦非又问,如果我条件并不好呢?杏子说,总要有一样好呀,要不然图个什么嘛?杏子离异,说是因为丈夫赌博以及家暴。秦非觉得这种情况下两人好事若成,他更容易做个好丈夫,因为前面一个根本不及格,不足道。如果要做秋窗风雨夕的好丈夫,那就太难了。秦非想,你可以努力地去超越任何一个现实世界中的人,但你无论如何不可能超越一个死了的人,因为死人已经在特定的人心里定格为永恒,你怎么可能超越永恒呢?
杏子一边审视秦非,一边含笑点评,哟,五官端正,浓眉大眼,好啊!就是长得吧,有些着急了哈……咦!你两边脑门上好像都有几颗黑斑嘛,这是怎么回事呢?你今年四十八对吧?还不至于长老年斑的对吧?秦非说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斑,甚至没太注意是在什么时候长出来的。杏子说,其实也没什么,她的一位闺蜜脸上也长出不少这样的斑点,去医院皮肤科做了次激光祛斑,现在全没了,一点痕迹也看不出来了。秦非试探地问,那我也去激光一下?杏子说,好啊,这样,我们的年龄差距看上去就没那么大了。
杏子的直白和粗浅不但不是缺点,反而显得接地气,让秦非感到踏实安心,于是他考虑是否采纳杏子的建议,做一次祛斑手术。
关了视频之后,本想再打字聊聊,秋窗风雨夕却突然跳了出来,她说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她问秦非:“非也君,你家房子尊夫人住过吗?”
非也:“那是自然。”
秋窗风雨夕:“我不忌讳。我家是新房,装修挺不错。刚搬新家不久,他就走了。如果我们能成,可以两边轮换住着,希望你也不忌讳,可以吗?”
秦非认为秋窗风雨夕的话里有一个暗示和一个明示,暗示是,如果秦非与别人结婚,将来房子一定会是个麻烦,别人难以接受,而唯有与秋窗风雨夕结合,她不会介意。而明示则是,如果二人能够结合,秋窗风雨夕有一套装修精美的新房可以共享。
……
秦非撇下秋窗风雨夕,把微信切换到杏子的界面,主动说起房子的事:房子共七层,他住第五层,没装电梯。又:房子亡妻生前住过,假如我们在一起,你会介意吗?
杏子没回。秦非有些无聊,也没了与秋窗风雨夕续聊的兴致,早早躺到床上看电视,不知过了多久,沉沉睡去……
一直到次日下午,杏子有了回复。平时总说“好啊好啊”的她,这次很认真地发表意见:步梯房五楼,以后老了怎么办呢?房子又是你妻生前住过的,如果以后我杏子替补了“妻子”这个空缺,这房子我怎么敢住?换吧!
杏子的语气轻描淡写,就好像是让他换件衣服外套似的。
有这么容易吗?房子处于县城边缘,如换房,中心地段肯定是买不起的,同样档次的电梯房新房,就算是八九十平方米,起码也得再贴补好几十万元,他积蓄不够,到时候还得贷款。那样的话,到头来除了一套不怎么样的房子,他秦非就面临着一无所有,还得还贷。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秦非甚是迷茫,找杏子聊天吧,是否还有聊下去的意义?若说见面,房子问题没有解决,见了肯定也是白见。这时,他想到与秋窗风雨夕差不多可以见面了。
非也:“我已戒烟半月,可否近日一见?”
秋窗风雨夕:“可以的,但见面前有件事要让你知晓。”
非也:“什么事不好见面说吗?”
秋窗风雨夕:“最好这时说。”
非也:“嗯,那你说。”
秋窗风雨夕:“先夫当年得了肺癌,我照顾他四年多,可能是过于劳累,心力交瘁,不意自己也得了乳腺癌。做过二次化疗,虽然现在好了,以后复发的可能性也极小,但毕竟这是个事故,不能不事先与你说知。”
秦非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复……
这晚,秦非搬一把椅子坐在阳台上,看着星空发呆。唉!算了,谁也不找了。他对星空说,就这样一个人过,岂不自在?他回到电脑前坐下,昏昏沉沉的脑子里忽然浮出一个窈窕的身影,歪着头看他,嘻嘻笑:“见光死,信不信由你……”
于是他给夏小夏打了个电话,把最近的“情场失意”说与她听,夏小夏说:“我拜托了大哥,你换房换脸,能换来一颗心吗?你们完全没有感情基础,甚至根本不认识,在微信上你一言我一语的,这只不过是讨价还价好吗?你别这么幼稚了,行吗大哥?”
没想到会招来一番数落,秦非有些后悔打这个电话——她夏小夏能有什么好主意?真是病急乱投医呀。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手机微信又有了动静,一看,是“蒙面”的心悦。
心悦的微信头像是一张风景照,一大片金黄色草地包裹着一条碧绿绵延的小溪,四周空无一物,死一般沉寂……她在婚恋网上更是蒙面隐身,信息一片空白,犹如一个会说话的智能机器。这段时间里,关于换房问题,秦非没能给杏子一个确定的答复——既不能答应要换,也不好说不换,这样一来,话题便难以为继。而杏子也不再主动找他。秦非想无非是两种可能,要么在等他关于换房的答案,要么是有了“硬件”更好的发展对象。秦非心里烦闷,却也只能在每个晚上找心悦闲聊解闷。心悦应该也是一只夜猫子,只要找她都在,且有话必复。
他们之间的“微聊”是漫不经心的,有时甚至是放纵放肆的,或许正是这样原本毫无目的的闲聊,才使各自无意中敞开心扉。日复一日,秦非忽然间心生一念:既然我与“蒙面”的心悦在寻找爱情的路上一路结伴同行,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审视一下彼此呢?
非也:“我所有的事都与你说了,你是怎么看的呢?”
心悦:“真的搞不懂你,戒烟,祛斑,换房,别人说什么你就做什么,难道你是想以出卖自由来猎取爱情?”
非也:“我只是希望,对一个人好,要从一开始就好,直到最后。”
心悦:“你真是这么想的啊?”
非也:“假如是你,你会忌讳我亡妻住过的房子吗?”
心悦:“不忌讳,因为我仿佛很多很多次看到,生与死,只不过是隔着一层很薄很薄的纸——金色的纸。金纸的两面都一样价值非凡。我有时候会想,死是生的一个组成部分,不可或缺。恰恰因为有了死,生命才如此完善。”
非也:“你的语言使我惊奇,忍不住想要见你呢。”
心悦:“恐怕你我的缘分,只能停留在虚拟的时空啊……”
说是这么说,可毕竟秦非并没有真的想去揭开她神秘的面纱。恰在这时,有个自称玫瑰网站“红娘”的,直接打来电话,说了一大通话。其大意为,像这样在网站里东找西寻,这个聊几天那个聊几天的,很难有什么结果,“红娘”就是网站专为诚意征婚者而设置的。像秦先生您这样的条件,匹配率很高,不应该在这上面浪费太多时间,线上红娘愿意牵线搭桥,为您找最合适的单身女性,“红娘”负责联络,安排约见,尽最大努力促成佳缘。
秦非问了价格,说是一万五千八百元,期限为三个月。
“那三个月之后呢?”
“这三个月里我们会不断为您安排合适人选,想必是会成功的。”
秦非客气地谢过“红娘”,但说暂时不需要,以后若有此想法,他会主动与网站上的“线上红娘”联系的。
次日,“红娘”又来电,把昨天的话重申了一遍。秦非还是那样答复。“红娘”还想说什么,他挂断了电话。
第三日,“红娘”再次来电,秦非不耐烦,直接把她的电话拉黑。
没想到,过了三四天,另一个“红娘”还是打来电话,说:“秦先生是这样的,有一位女士与您同城,也是在政府部门工作,你们各方面都很匹配,要不我们先免费为您牵个线,待你们有了进展,再交费如何?”秦非问她网名叫什么,原以为“红娘”不会说,没想到竟然说了:“叫心悦。”
秦非说:“我们已经在交往了。”
秦非当天与心悦微聊时说了这件事,她很诧异:“哇噻,这是什么鬼!”
非也:“那,我们不如弄假成真,见上一面?”
心悦:“我原本也没想见你,但在最近的聊天中,我似乎有点喜欢上你了。至于见面,只怕你见了后悔。”
秦非想想,觉得这事可能自己有些莽撞了,这时竟然又想起夏小夏,忙打个电话过去,想随便找个人商量一下也好。
夏小夏没接电话。再打,忙音。过了十几分钟再打,又是无人接听。秦非转而想,反正找夏小夏也商量不出什么名堂,不就见一面吗?既然是“线上红娘”推荐,或许自有其道理。仔细想来,杏子虽然简单真实,但换房是他力所不及的;而秋窗风雨夕不但动不动就是“先夫”或“我家先生”如何如何,有时会让秦非觉得自己的存在纯属陪衬,而更要命的是,她竟然还是个癌症患者,显然是不适合继续发展的。那,心悦呢?
非也:“那就见吧,也不损失什么,你说呢?”
心悦:“是啊!好像并不损失什么,说不定还有惊喜呢。”
非也:“我们是同城,见面方便,时间地点都你定。”
过了一个多小时,心悦没有回应,秦非发过去一个问号。又过了十几分钟,对话框里这才跳出一行字:“下午五时许,一脚跨两省。”
秦非脑袋“轰”的一声,思绪纷飞,杂乱无章,转而又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秦非发现对话框里又多出了一行字:“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
秦非知道,这句话,来自一首缱绻而又缠绵的歌……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心悦就是夏小夏。这个平时在秦非眼里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夏小夏,她从未婚配,却有个九岁的女儿……原来,夏小夏时不时向秦非借钱,是因为她还要养个女儿。女儿寄养在夏小夏的姐姐家里,以为姨妈是母。以情理而论,接下来应认回这个女儿,让夏小夏从小姨妈变回到母亲身份,而秦非要当她爸爸。
那么,第一件事,秦非要从婚恋网站隐身。就当是读了一所培训学校,半年多结业了,收获颇丰。收获了什么呢?首先是自我认识。原来他以为自己什么都好,相亲几次,才发现无论是性格、生活习惯都有一大堆毛病,就连长相都那么不靠谱——身高不够标准,脸上布满黑斑,还抽烟喝酒,不修边幅,简直无有是处。所幸的是,他身上的这些毛病,除了黑斑,夏小夏几乎都有。这样,他的毛病就约等于不是毛病了。也就意味着,他与夏小夏的爱情丰收在望。
从网站隐身,这是对夏小夏示以真诚。先是利用网站的屏蔽功能,屏蔽了个人资料,这样就杜绝了异性的造访和留言。其次是处理从网站引渡过来的微信好友。秋窗风雨夕是个癌症患者,秦非本已放弃,这时正好实言相告——自己已然找到生活中的女友,为示真诚不二,微信也要退出。秋窗风雨夕自是接受,虽非欣然,也应是淡然。“淡然”过后,发过来一张照片,竟是她年轻时的婚纱照。单人婚纱照想必不是发给秦非留作纪念的。显然,秋窗风雨夕是想告诉他:她的心里,终究还是放不下旧爱。秦非想,可不是吗?夫妻情深,旧爱难舍,又实不甘心一人终老,这种纠结,同是丧偶的他,又怎会不了解?
第二位是杏子,也是实话实说。主要是他没想过要换房,财力也不济。至于他已找到女友,这是没必要说的了。杏子的反应态度生硬,出乎意料:“好啊!你房次,貌差,年老,本就不是我的菜。还是个吝啬鬼、守财奴,算我倒霉!”
秦非想了半天,不知该怎样回复,毕竟与杏子有过一段网上恋情,似乎不应该以这样的方式结束。杏子只是想找个有钱人,可惜她找错人了。她其实至少可以找个比他有钱的。但这些话,说出来也就没意思了。最后,秦非打出了一大段祝福的话,点击“发送”,不料跳出来一行字:对方还不是你的微信好友。没有疑问,杏子抢先删除或拉黑了他……
几天之后,夏小夏叫秦非到她家喝酒。夏小夏给秦非开门。她只穿了一套薄薄的紫罗兰色的睡袍,看得出咬了紫色的唇膏。夏小夏亲手烹制的几道下酒菜已经上桌,杯箸也已摆好。一开始,他们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像一如既往的“闺蜜”一样喝烈酒,纵情言笑。可秦非却明显感觉到,这一桌酒菜的氛围,透露出了半是庆祝、半是催情的妙趣。
夏小夏盯着秦非看了半天,吃吃地笑。秦非瞅瞅夏小夏,同样觉得好笑。秦非说:“我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你夏小夏会是我的……”
“你的什么?说呀!”
秦非本想说“我的老婆”,又一想,他们现在还什么也不是,除了在“一脚跨两省”吃喝一顿,趁着酒意两人都说了些“往后余生”之类的情话,可奇怪的是,说过这些话之后,他们一直连手都没有碰过,就是平常的言语交流,也似乎变得小心谨慎,字斟句酌。
酒至半酣,夏小夏忽然想起什么:“秦非你等等,给你看样东西。”
夏小夏起身离座,过一会儿抱出了一个布娃娃。让秦非万分意外的是,布娃娃身上居然插满了钢针。
“人偶!”秦非一声惊呼。
人偶的脑门、心脏、百汇穴、天灵穴、涌泉穴、会阴穴等,至少有十几处,都一一被插上了钢针。人偶的脸栩栩如生,但正如夏小夏所说:造得再好的脸,也只能是一张没有生气没有灵魂的假脸。
这无疑是夏小夏的杰作。秦非知道,中国古代有一种扎人偶诅咒的巫蛊之术,叫作“厌胜”。这时,他的耳际又响起了那天夏小夏醉酒的哭唱:“我手执钢针将你扎……”
“扔了它吧!用你的手埋葬他吧!”夏小夏把人偶塞到秦非手里,“这个人必死无疑!”
秦非机械地接过来,而后怀抱满身针刺的男性人偶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狐疑地看了看夏小夏。
夏小夏没有表情,此刻她的眼神是空洞的、苍茫的、虚无的。
秦非到了楼下,拔掉人偶身上的钢针,把它扔到垃圾桶里,又从垃圾桶里扯出一袋垃圾,盖住了人偶的脸。他站在垃圾桶前,呆住了,心里翻腾不已。他发现自己把夏小夏想得简单了:一个四十岁的单身女人,历经情海波澜,怎能不伤痕累累?往后余生的日子里,她该如何自我修复?而秦非我又能为她的治愈做些什么呢……
两只飞鸟从头上掠过,遗落的鸟粪在他跟前的青石地面上勾勒出二三处弯弯点点,还冒着丝丝热气,酷似为他那一连串思维刻下的标点符号。
铃声响起,秦非摁下接听键。夏小夏说:“非也非也,怎么还不上来!难道你要让我一直等你,等成一块冰冷的石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