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学》2024年第11期 | 李黎:变形记
早晨醒来,陈小龙第一件事是伸手去拿枕边的手机。现在的人往往是看到手机才算真的醒来,醒来只是看手机的准备动作。但他发现一切空空如也,手上没有传来熟悉的触觉。随后觉得自己的双手不见了,他在意念之中伸手、抓握和挥舞,但没有任何接触和摩擦。或许有一些关于触觉的记忆,但还是可以判断出那只是记忆。脚上的感受也是如此,使劲踢出去几下,同样什么感觉都没有,因为根本就没有脚踢出去,什么都没发生。伴随着恐惧,陈小龙想着用手去摸自己的身体、肚皮或者胸口,确认躯干还在,随即他明白过来,没有手还怎么触摸。或许身体还在,只是失去了四肢而已。他深呼吸、收腹,什么感觉都没有,每天醒来后熟悉的憋尿的微痛这会儿也荡然无存。扔在沙发上的灰色西装外套就在眼前,借助微弱的晨光,陈小龙可以看清衣服的轮廓,但不能把衣服拿起来、穿起来,也不能感受衣服的质地。他还看到床边被自己昨晚踢出去的拖鞋,甚至可以感受到它们的热气,但不能触碰。陈小龙在恐惧之余也开始疑惑,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自己不在了但又知道自己不在了,是不是灵魂出窍了?想到灵魂和肉身的分离,陈小龙开始觉得恐惧。这份恐惧没有身体来承担,没有用于捶胸顿足的手脚,恐惧感似乎也不那么强烈,没有让他发狂或者发疯,更多还是觉得迷茫和无趣。
手机闹铃响起来,屏幕在枕边放出显目的光芒,陈小龙望向屏幕,愕然发现自己可以使用手机。和以往用手指去触碰不同,他此刻能直接进入手机内部的界面,可以把闹铃关闭。关了闹钟后他第一时间找到一个最常用的体育APP,看到了凌晨时足球赛的结果。这足以说明,上网也不受影响。在一阵停顿后,他觉得自己进入一个充满旋转、奔腾和碰撞的空间,可以看到朋友圈,甚至可以发送内容——他写了四五次,想询问朋友们自己这是怎么了,但都删除了,在没有弄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之前,他不敢轻易说话。由此他想到,那些从来不在朋友圈说话的人,是不是也一直没有弄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状况、自己是谁。陈小龙又浏览了常去的几处,微博、贴吧,一个本地交友论坛和一个美食论坛,都可以看文字和图片,还可以浏览、发言。他又打开几个购物软件,都可以正常浏览,他甚至在一个外卖网站上点了一个早餐套餐,豆腐脑、煎鸡蛋和油条,一直操作到付款页面才退出。暂时不需要吃饭了。真正让他放弃支付的还是因为价格太贵了,几个潦草无比的饭菜总是需要几十上百块钱,他多次到这一步放弃,所以现在是习惯性的购买和习惯性的放弃。
因为窗帘的阻隔,破旧的房间显得昏暗和压抑。陈小龙看看四周,确定是在自己家里,房间里到处都是自己的痕迹:墙上的海报是多年前常买的足球杂志附赠的,有巴斯滕、巴蒂斯图塔、罗纳尔多、罗纳尔迪尼奥等人,全都来自遥远的年代。五十多张海报把一面墙全部铺满,彼此重叠,让房间里充满了竞技体育的激昂和残酷,也显得廉价、低级和局促,少数海报的一角耷拉下来,露出一小块泛黄的墙壁,像一个伤口,而悬在半空的一小片海报背面更是像腐肉一样让人不舒服。窗台下的浅黄色写字台上放着一个蓝牙音箱,这是除了笔记本电脑之外最贵重的物件了。写字台后面是床,床的另一侧是一个小沙发,上面堆放着衣物,靠墙还有一个房东留下来的旧衣柜,油漆剥落,裂痕清晰,柜子上原本有一个一米多高的试衣镜,被海报遮挡得只剩下屏幕大小。整个卧室就这些一眼可见的物件,当然还有两盏灯,但此刻没办法打开,窗帘也没办法拉开。以前陈小龙对自己的卧室没有什么感受,生活更多发生在网上。他买了四个充电器放在房间的四个角落,随时可以给手机充电,确保自己随时身在网络之中。陈小龙又把熟悉的物件都看了一遍,并且仔细打量了一些平时不注意的角落,例如床底下。那里有一个巨大的行李箱,里面是他这个人的全部证明材料:从哪里来、在哪里读书、学过什么,还有一些旧的笔记本和一些不起眼的小礼物,几十盘过时的磁带和DVD。陈小龙带着留恋和迫切在看着一切,唯一看不到的是自己。陈小龙看向镜子,也看不到自己,镜子成了一个空洞的深渊,不反光,也没有内部,就是空无一物。他靠着意念往床边凑过去,再回头看看,希望可以确定自己有没有影子。但什么都没有,既不能确定自己有影子,也不能确定没有。
陈小龙觉得自己在出汗,心跳变得非常剧烈。这只是一种熟悉的感受,某个高高在上的事物清楚地告诉他,你应该紧张起来,应该出汗,应该心跳加速。事实上他没有皮肤来感受汗水,没有血肉来感受真实的心跳。陈小龙想起来,还有听音乐和听书的APP没有检查,就快速打开进去。这类软件也有社交功能,他可以看到自己新增的评论和关注,但当他打开自己常听的歌曲时,发现自己什么都听不见。又试了几次后,陈小龙确认,自己的听觉也没有了。一经确认,周围的寂静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把周围塞满,整个人像是被砌进了寂静之中。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回声,如果不去看,四周就全都是和镜子类似的空无。陈小龙不断发出自以为的哀叹、曾经使用过的哀叹,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死了。但死后的情景不至于如此,网上沸腾的生活还在,一条条朋友圈消息随着日出而涌现出来,有人感叹,有人炫耀,有人抱怨,有人记录。时间成了最容易被看清楚的事物,数字就在眼前闪烁和变化,一秒钟跳动一下,精准而冷漠。对此他有些生气,想把时间换成图像显示模式,有时针、分针和秒针的那种。可惜他努力了几次,就是更改不了眼前的画面。自从有手机以来,自己都会把时间调整成数字显示,这个模式几乎固定了,它简洁直观、不需要换算,很少被看错,但数字是否真的就是时间,他没有深究过。
时间显示为8:44,日期是2023年10月29日,陈小龙知道自己上班迟到了。在确认自己失去身体之后,陈小龙明白自己很难去上班了。现在,代表时间的数字又一次给予确认。九点上班,自己距离单位三公里左右,就算他及时恢复如初并直奔单位,也来不及了。去单位可以步行(跑步)、骑车、坐公交车乃至打车,但除了步行之外,每一种方式所花费的时间差不多,貌似很多的选择都因为花费的时间相似而结果相同。
陈小龙在一家品牌沙发直销店工作,品牌名字叫“玺安”,英文名Zion,一个新品牌,正等待他们这群年轻人去开拓市场。工作是舅舅介绍的,但陈小龙入职后始终没有发现舅舅和老板等人有什么交往。工作地点在“未来家具城”七楼,家具城极其老旧,建成以来做过办公楼、酒店、饭店、会所、家电市场等等,如今改造成家具城,负一楼还保留着一个小家电市场。每一次改造都没有给顶楼加上电梯,陈小龙上班都要坐电梯到六楼,再穿过四五家冷清的中式红木家具店,爬楼梯到自己公司。公司有十三个人,分别是根本见不到的董事长兼总经理,难得一见的副总经理,每天巡视公司的总经理助理,六个经理,陈小龙是其中之一,他们中的四个负责对外销售(按照总经理的指示,他们负责工商农学兵中的工、商、学、兵),一个负责对接生产厂家,一个负责送货和安装,还有三个财务人员,一个前台接待。因为人少,公司显得透明而仓皇,像极了自己这间一览无余的卧室。
陈小龙给同为经理的王小融发了一组消息,这是他的某种风格,消息从来不会只发一条,而是好几条甚至几十条:
小融,我今天不能去上班了。
你帮我请个假吧,多谢。
不过不请假也没关系了,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去上班了。
我可能再也不能去上班了。
没有回复,这也是陈小龙消息越发越多的一个原因,王小融总是说话很少,回顾对话过程,基本就陈小龙一个人在说,王小融偶尔的回应表示她在看在听。陈小龙接着说:
我早晨起来,发现自己身体没有了。
我以为自己死了,但好像还活着,还能上网。
我也不知都为什么会这样,但真的是这样,我整个人都不见了,但是上网正常,我刚刚还给你朋友圈点赞的。
我还看了昨晚几场球赛的集锦。
不过我听不见声音。很奇怪,什么都能看见,什么都听不见。
你还是帮我请个假吧,万一我明天醒过来又好了,我还是要去上班的,旷工一天还不至于被辞退。
王小融还是没有回应,大概是刚刚到办公室在忙,要把衣服和包挂好,清理茶杯,烧水,擦桌子,去洗手间,开电脑,冲咖啡,一件件事忙下来大概要十几分钟。那就等着,陈小龙一边看着时间流逝,一边等王小融的消息,同时他还在想这件事还能告诉谁。自己没有女朋友,王小融跟自己非常聊得来,但已经结婚了,有一个上幼儿园的儿子。王小融从来不谈自己老公,不知道是因为关系不好而不愿意多提,还是关系正常而她只是刻意在自己面前回避一下。陈小龙很喜欢王小融,喜欢到明知她已经结婚生子还愿意什么都跟她说。他的朋友不多,只有滕鹏一个死党,以及几个和滕鹏关系也不错的老同学。只是,眼前的这种事似乎也说不清楚。父母暂时不能说,在南京只有舅舅一家亲戚,舅舅不好说,表姐和舅妈更是完全陌生,他们根本不拿自己这个亲戚当回事。陈小龙浏览了朋友圈好友名单,有三百多个人,其中绝大多数是工作上加的,买过和想要买“玺安”沙发的,他们的音容笑貌自己很难一一对应上。他还想翻翻手机通信录、微博等等,想想算了,不可能翻出一个从不联系却又可以无话不谈的人啊。
王小融回复:这么说你变成了一个ID了?
这句话的最后是一个灿烂的笑容,王小融可能觉得这个事很好玩,或者王小融觉得陈小龙说的这个事很好玩,不管他是胡编的,还是从哪里看来的。笑过之后,王小融又陷入了沉默。王小融从不长篇大论,从不娓娓道来,从不推心置腹,但陈小龙也习惯了。只是此刻不同以往,陈小龙不断发消息给王小融,让她帮自己请假,问她看到没有(很显然是看到了,有一条回复为证),并且不断解释自己此刻的处境,让王小融相信自己。王小融一直没有回应,最后陈小龙说:你中午没事的话可以再到我家来一趟检查一下,我真的不见了。
王小融这才说,我才不要去你家,你可以躲起来,这不就是不见了。陈小龙有些无奈,他发现自己还没有想好怎么证明自己还在网上,但人消失不见了。如果可以用嘴说话,把自己的声音传到别人耳朵里,解释起来会更方便,可惜自己什么都听不到了,包括自己说话也听不到,在绝对的安静中,他已经相信自己不会用嘴说话。
看着一动不动的屏幕,陈小龙还是决定向滕鹏求助。他发了个消息给滕鹏说:救救我!然后他把自己和王小融的聊天全都选中,发送给滕鹏。
滕鹏很快回复说,卧槽卧槽,那我应该怎么办?
你有我家钥匙,你过来一下证明我不见了,我昨晚穿的外套还在,包还在,鞋子袜子还在,包里的笔记本电脑还在,音响还在,冰箱里的牛奶和面包还在,昨晚喝的茶还在,洗手间里泡的衣服还在,反正什么都在,我就是凭空消失了。但是我知道我消失了,还能看见房间。你到我家来,我能看到你进来。
滕鹏说,这也太恐怖了,到底怎么回事?
我就是不知道才找你的啊,你快来。
滕鹏说,好的,我半小时后可以出来,例行开个小结会,一结束我就去找你。
陈小龙说,不是找我,是到我家,证明我消失了。
滕鹏说,太恐怖了,你哪怕变成一只虫子也好啊,现在这样上哪找你去呢?
时间显示为9:45,一天的工作真正开始了。作为一家生意冷清的家具品牌的经理,找陈小龙的人寥寥无几。一共四个人找他,陈小龙都没有理会。他在心里喊,我都出这么大事了,你们不知道吗,还找我干吗。但他们确实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滕鹏说,快了,一结束我就出发。
陈小龙回复说,不急,我在家等着,我有的是时间。
我现在只有时间了。
滕鹏没有多说什么,陈小龙翻看着他和滕鹏的聊天记录,灵机一动,全部选中后发给了王小融,又对她说,滕鹏一会来我家,你要不也过来吧,两个人好互相做个见证,见证我消失了。
或者见证我死了也行吧。
王小融说,你有病啊,你死了怎么发消息。
陈小龙说,你想想,如果我不是消失了,我怎么会今天不去上班,怎么会跟你说这些?我是真的消失了啊,我没别的办法了,只能给你发消息啊。
王小融说,你去网上发个消息啊,告诉大家你人消失了,但还能上网,问问大家该怎么办,问问有没有人跟你遇到一样的情况。万一这种情况很常见呢。
说不定很多人都这样消失了,现在轮到你了。王小融又说了一句,这种连续说几句话的情况并不常见,但陈小龙没有因此高兴,王小融还是不相信他,甚至调侃自己。他带着不甘说,小融,你要相信我,你认识我这么久了,说过那么多话,一起吃过那么多次饭,你还不了解我吗?如果不是遇到特殊情况,我怎么会跟你说这些话?我又不是会搞这种把戏的人,我是真的消失了,真的没办法了。现在我还能上网,但我也不知道这样能多久,是永远这样,还是没多久连上网都不能了。
王小融说,你要我干什么?既然你都消失了,你应该去报警啊。你是要我帮你报警把你找回来?
陈小龙沉默了好一会儿说,还是不要报警吧,说不清楚,等等再看。随即他补充道,说不定明天早晨醒来我又回来了,可以正常上班。
王小融说,明天周六,不上班。
滕鹏发了一长段语音过来,陈小龙习惯性使用播放,但什么都听不见,周围是绝对的安静,安静的持续有一种巨大的力量,以至于短短一个多小时他就已经忘记了还有声音这件事。他把滕鹏的语音转成了文字,大意是:要中午才能过来了,本来正准备出发,但是我们一个人出事了,吃拿卡要的事情,很麻烦,单位所有人都不许走,逐个找我们谈话,没办法。
陈小龙说,好的好的,理解。随后又问他,你没事吧?
滕鹏没回复,不知道是因为没事,还是因为不高兴。陈小龙不断播放着那段语音,但什么都听不到。晌午的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房间里,并且渲染了窗帘的淡红色,房间像一个盒子或者瓶子,在微微晃动的光线中一动不动,每件物品都以静默的方式传达出它们的坚固,不会粉碎,不会消失,足以留存千万年。陈小龙在意念中张开嘴,大喊了几十声。当然,什么声音都没有。
他一直喊,一直喊,对着房间里的每个物件怒吼。他已经不会累,但还是被无聊打败了,不喊了,视线又集中在床上,虽然床上没有人,但被子和枕头还是给人一种有人刚刚离开的提示。
上午十点半是工作的黄金时间,联系陈小龙的人多了起来,加上此前的四个,一共有十个。一想到自己可能再也不会有身体,甚至很快会死掉,并且不会留下任何音讯和痕迹,陈小龙决定,还是跟每个人都说点什么吧。
第一个找他的人是同事赵志明,直接打电话的,应该是想督促自己一起去一家杂志社。那家单位刚搬家,需要买几套高级沙发,但对“玺安”兴趣不大。陈小龙给赵志明消息说:志明,刚才没听到电话,我从今天开始就不去单位了。我好像已经死了,反正就是消失掉了,身体没有了……陈小龙停顿下来,删除了这段话,只保留着“志明”和逗号。他不相信自己就这么消失了,或者说,不相信自己再也回不来了,于是把消息改为:志明,刚才没听到电话,我今天不去单位了。我要休几天,下周再回去。
看着这段话,陈小龙有些感慨,凭借着记忆深深叹了一口气。下周能不能去根本不知道,何况去了又怎么样呢,还是一个月三千底薪,外加难得一见的提成。于是他又改了消息:
志明,刚才没听到电话,我从今天开始就不去单位了。这份工作真的没意思,我感觉在浪费生命。
“浪费生命”几个字让陈小龙刺痛了一下,自己对生命的浪费似乎很久了,不仅是因为在这家公司,在此之前也是。说到底,自己的烂命大概只能和浪费匹配在一起。突然间,陈小龙出现了一个豪迈的想法,他重新打了一段话:志明,刚才没听到电话,我从今天开始就不去单位了。我要去一个老家的远亲开的公司上班了,做装修的,我去做副总。这个老板现在做得很大,她对我们家一直都不错,对我也很好。等忙完这段时间,我回来请你们吃饭。
发送之后,陈小龙想到了赵志明原本滑稽的表情上再添加上一层惊讶的样子,几乎想笑。他发现自己依然可以想象没有发生的事情,想象未来,哪怕是自己绝不可能拥有的未来,而且还会因此而发笑。他忍不住把刚才的消息又看了一遍,然后继续看着,突然觉得,这一切也可以算是真的。
第二个联系他的是坦途物流的经理曹寇,前段时间顺利从公司把上半年的账目结算了,曹寇约他还有其他几位聚聚,陈小龙知道自己是附带被邀请的,回复说:曹经理,感谢邀请,不过我最近要带父母去澳大利亚玩一趟,大概半个月,你们聚。感叹号后面是一个抱拳的图案,透露出几分豪爽。陈小龙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还沉浸在上一个消息带来的未来情境中。在那个未来之中,自己来到了远亲的公司,收入与地位骤然提高,每年出国旅游两次。
第三个联系自己的,是家具城二楼专门做卧室家具的老板沈倩,挤电梯时常常相对而立、近在咫尺,如此这般一年多。前几天上楼时陈小龙帮她搬运了几个沉重的箱子,两个人在她的店里聊了几句,算是真的认识了,朋友。沈倩发消息说,陈经理,这周哪天晚上有空啊,我喊了几个朋友一起聚聚,都是年轻人。
陈小龙带着感激,本想一口答应下来,可他马上意识到这很难实现了,就回复说:沈总,感谢邀请,不过这周我没空了,我要回老家一趟,家里人让我回家种田,他们承包了一批大棚,还有一些果林,一直喊我回去。在这边一点前途也没有,可能回家反而好一点,下次回来我专门请你吃饭吧。这个事情确实发生过,在他到“玺安”上班之前,发小鲁明伟就让他回去种树,但鲁明伟把种树前景描绘得太好了,像骗子一样,陈小龙断然拒绝。他更愿意待在城里。
第四个人的消息只有五个字,最低打几折?翻看以前的聊天记录,是一个印象不深的客户,一家民办学校的领导,一周前陈小龙给他发了十来个产品介绍的文档,现在他大概想起这件事了。陈小龙回复说,你好,我们从来不打折。
这时,赵志明回复消息说,到时候也带着我混啊,我也受不了这个地方了,我们干一年是这样干五年十年还是这样,你走太对了。
陈小龙对这番话非常认可,竟然对自己现在的处境感到欣慰,一直干下去和现在也没有区别,那现在消失了、死了,好像也谈不上可惜。他回复说,你说得对!我争取干好一点吧,有机会就请你过去,一言为定。
第五个联系自己的是老同学程莉,咨询关于沙发的事情,她说自己打算马上要小孩,新房子正在装修,家里有一条狗和两只猫,什么材质什么牌子的合适,帮她推荐推荐。陈小龙把消息来回看了几遍,又使劲想自己和程莉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就是在鲁明伟家里那次,她偶尔回去,和鲁明伟约着吃饭,鲁明伟喊上自己,大谈自己对家乡无限热爱,要给这片热爱的土地种满树,而程莉一直不屑地看着鲁明伟,这也导致陈小龙坚信鲁明伟是骗子。那次之后两年多他们没有联系,不知道程莉怎么知道自己在卖沙发的。陈小龙回复说,沙发有什么好问的,你上网查查不就知道了,或者你问问帮你装修的公司,他们都很熟悉的,再不行你就去家具城看看。
第六个,或者说和程莉同时找他的,是总经理助理唐凯旋,质问他为什么上午没来公司,陈小龙这才知道,王小融没有给自己请假。唐助理的质问也分了好几条,层层递进,为什么没来公司?不来公司也不打招呼,这是什么态度?还有没有责任心?最近也没有什么大单子,凭什么这样?陈小龙说,唐助理,你都快六十岁了,还给不到四十的人做助理,你该多问问自己啊。等待消息发出去后,陈小龙删掉了唐助理的联系方式。这原本是一个发生在虚拟空间中的事,一些数据上的微小变更而已,大概相当于几十亿人中的一个任意一次呼吸对地球的影响,但陈小龙感觉到有些心慌,那种以往经常出现的熟悉的心慌,没有钱的心慌,面对自己喜欢但显然厌恶自己的异性的心慌,工作上被人拒绝的尴尬累积而成的心慌,下班后被裹挟进地铁的心慌。
第七个找自己的是同学马小奔的老乡吕军,一个西装革履的银行经理,几个月前和马小奔在路边吃烧烤时认识的,当时他们正一边喝酒一边聊着世界上层出不穷的热门话题,似乎他们是这些事件的主角,吕军慢条斯理走过来,坐下来后把车钥匙放在桌子上说,开车了,不喝酒了,陪你们坐一会。吕军找自己什么事,陈小龙懒得去看了,因为他似乎在另一个世界,他的事情无论过去和现在自己都做不了。
第八个找他的是高中同学项峰,只是无聊搭讪,什么话都没说,就是一个层层叠叠的聊天记录,打开后是一堆文字,夹杂着视频,某个地方交通事故后又导致失火的视频,非常悲惨,看着也刺激。项峰是陈小龙在本市唯一有联系的高中同学,两个人也算是发小了,他嫉妒项峰有个好家庭、好工作,从来不累,不急,不存在业绩压力,成天炫耀吃的美食,成天在和人闲聊,手机里至少有两百个聊天群。带着一丝恶意,陈小龙回复说,项峰,帮我一个忙啊,我最近两年一直在借钱给我爸爸看病,我家情况你知道的,单位收入也不高,能不能借我三十万?现在本息加起来一共这么多,我想一次性还清,然后再也不借了,我爸爸看不好也无所谓了,欠你的钱我回去把老家房子卖了还给你。
他补充说,我爸爸一死,房子肯定要卖掉。
消息发出后陈小龙有些后悔,因为跟人借钱还是有些丢人,自己这些年,最穷的时候身上只有六七十块钱,也从来没有跟谁借钱,现在纯粹为了恶心项峰,竟然破坏了原则。陈小龙想撤回消息,已经来不及了,想着是不是把金额再加大一点,只有很大的数字才能震惊到项峰,而自己根本不可能亲手从他那里拿钱,也就不存在诈骗之类。这么想着,一条消息又冒出来,是半年前在某个交友软件上认识的一个女生,名叫顾梦婷。经过来来回回的聊天确认后,陈小龙确定这是一个普通女人,不是骗子冒充的,住在自己附近,外地人,和自己有类似的源于孤单、贫穷的烦恼。顾梦婷的消息非常简单,只有一个问号。陈小龙回复说,晚上到我家?开个房间也行。几乎同时,一个叫作“奥菲利亚8899”的人发来消息,是一大堆运动服装代购的广告,这个人三年前陈小龙见过一次,从她手上买过两条运动裤、一双高仿的球鞋,此后她一直在给他发购物信息。陈小龙说,收到,多谢你一直记得我哥哥,他也很喜欢你家的衣服和鞋子。不过以后不要发了,我哥哥死了,我是他弟弟。
顾梦婷说,你有病啊。陈小龙没有任何恼怒,反而有了一丝感慨,这几个字他很熟悉,除了熟人之间的笑骂玩笑之外,有几次是类似的女性在类似的邀约后回复的,即使不是这几个字,也是同样的意思,习惯了。陈小龙说,我是有病,非常抱歉,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说话,有时候就这样胡说八道了,我总觉得会有人认为这样也挺好的,至少没有那么虚伪。对了我没有结婚,也没正式交过女朋友。我知道这样说话可能很过分,但很多时候我也真的不知道怎么说话。陈小龙看着自己输入的长长一段话,有些想哭,哭出来可能会好一点,只是,他意识到自己没有眼睛和眼泪了。他删除了后面的一长段废话,只保留“我是有病,非常抱歉”八个字。
程莉的消息让陈小龙的思路偏移了一下,不能称之为回到现实,因为程莉的话也比较远离陈小龙的现实。她有点喋喋不休地说,你最近怎么样啊?我最近都愁死了,动不动就吐,每天都在害怕流产,不过他们告诉我,如果那么容易流产的话人类早就绝种了。现在还要每天负责新家装潢,我老公在上海上班,也帮不上什么忙,还好他答应装修的事情全都听我的。什么时候你帮我参考参考啊。陈小龙努力回忆读书时程莉的样子,可无论怎么努力,当年的程莉都是一小片阴影,而上次和鲁明伟一起吃饭的样子并不是她当年的样子,只是她不大看得起陡然富贵的鲁明伟表现出来的样子,那种不屑的、刻薄的表情,刻意的、放肆的姿态。他想了想回复说,注意安全。
“奥菲利亚8899”回复说,节哀,又发来一条:所有人其实就是一个整体,别人的不幸就是你的不幸,不要以为丧钟为谁而鸣,它就是为你而鸣。
时间在纷纷扰扰的聊天中快速流逝,赵志明和沈倩又发来一些消息,无非是这几天聚一聚和找时间聚一聚之类,陈小龙觉得有些不舒服,不知道是因为看手机太久导致的视觉疲劳,还是聊天本身带来的堵塞和烦躁,或者说,自己说的事虽然是假的,但自己整个人都是假的,那么那些未来啊约定的到底是真是假。视觉疲劳应该不会,自己没有肉身了,看万事万物可能直接使用了神经而非眼睛,但后两者应该也不会,不好的感受都需要从生理上传导到心理上,自己没有身体,理应非常平静。一切都像一束光一样笔直往前,没有任何起伏变化。
这么一番分析之后,陈小龙似乎有了希望:既然还能觉得疲惫,那就有机会找回身体。
这时滕鹏说他过来了。他还带着几分疑惑问,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你还是老样子?
陈小龙说,还是老样子。
那你这么长时间都在干什么的?
和几个人说话,就算我交代一些后事吧。
滕鹏说,交代后事一般要面对面啊。大概觉得不妥,他补充一句:我是问你这么长时间都在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在哪里,陈小龙说,还是一直在房间里,跟以前靠在床上一样,但好像可以到处看看,就像无人机拍照片那样。
滕鹏说,那你为什么不出来看看呢?到别的房间看看,再看看能不能到家外面看看,到街上看看。
按照你的说法,我觉得只要有网络的地方你都可以去啊,这样的话你能去很多地方。要不你试试到路边看看,接我一下。说到这里滕鹏打出了好几个笑容,或许他到现在都不相信陈小龙出什么事了,即使出事也是精神错乱,而不是肉身消失。
陈小龙想想也对,就尝试着从卧室走出去。因为没有身体,所谓尝试,并不是迈出双腿或者靠双手摸索,只能依靠记忆让自己的目光移动起来,再凭借记忆走出去。好在记忆还很新鲜,记忆中的客厅、厨房和餐厅都是原来的样子。他租住的是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卧室和客厅都朝南,但客厅几乎不用。平日陈小龙几乎只在卧室活动,回家后把包放在客厅的椅子上,转身就到卧室,靠在床上上网或者聊天,烧水才去厨房,方便才去洗手间。出于习惯和省钱,洗澡也不甚频繁,好在也没有人在意他的气味和卫生状况。
在自以为是的尝试中,陈小龙看到了客厅里的椅子和椅子上的卡其色公文包,他一阵激动,知道自己可以离开卧室。他不清楚自己怎么来到的客厅,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回到卧室里去,但按照目前来推测,自己可以不用拘束在一个特定的房间里。
在继续往外的冲动涌出来的同时,陈小龙觉得,自己应该确保自己可以回到卧室,万一回不去而且贸然去了不知道的地方,比如大街、库房、郊外、高速公路、森林之类,自己岂不是成了孤魂野鬼。与此同时,手机发出“嘟”的一声,这是电量不足20%的警告声,陈小龙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只是屏幕的闪烁让他回忆起这个提示音。他害怕起来,如果手机没电了,自己是不是就不能上网了?但自己不能给手机充电,他拿不动任何物件了。
直到这时,他才真的感到害怕,但又没有身体来感受害怕,他的害怕显得诡异怪诞。他发消息给滕鹏说,你到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给我手机充电啊,万一手机没电了我就消失了,那就真的没救了,千万记得啊。
滕鹏说,你就不怕我关机,或者把手机弄坏了。
陈小龙不敢接话,后悔说了这件事,但不说似乎也不行。他开始懊恼王小融为什么不愿意来自己家。此前王小融来过一次,这也是陈小龙觉得可以请她过来的原因,但王小融大概是误解了。当然,归根到底还是两个人关系既不是男女朋友也不是同性好友,前者显然不可能了,除非王小融出现离异之类的大变故,但陈小龙知道,即使如此自己也没有机会,后者则有可能,只要其中一个放弃自己的性别以及相关的一切诉求就可以了,比如自己。一切都太迟了,王小融只是同事。
滕鹏安抚说,放心,一定给你充电,你现在是不是成了电子了?陈小龙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形态,但对自己变成了电子也没多少遗憾和畏惧,和现实生活相比,作为电子存在也有一部分的好处。他关心的不是这件事,而是怎么离开卧室后再准确地回来,必须在确保自己可以回来后再去更远的地方。他想回到熟悉的卧室里去,但他发现,自己似乎回不去了,也出不了家门,只得在大门背后的这一片空间里飘荡着。
时间给人一种永不回头的感觉,直到失去了身体,陈小龙还是这么认为的,但在寻找返回卧室的路途或者方法的时候,他感觉到时间有无数的起伏、转弯、缠绕和打结。他一直在门背后的过道里出不去,偶尔可以来到客厅,但就是进不去卧室。在这个过程中,他觉得自己可能在旋转,视线中出现了无数旋转的事物,看到了大量的画面。画面或清晰或模糊,或静止或一闪而过,或完整或零散,更关键的是,这些画面似乎在彼此拉扯,企图用自身覆盖别的、把自身融入别的画面之中。
首先看到的是一双鞋子,廉价而时尚的乳白色皮凉鞋,自己很多年前买的,穿过一次之后不打算要了,父亲曾经穿着它到自己就读的高中来开家长会,记忆中那双鞋子随着脚步发出尖锐的响声,而响声让父亲脸色凝重,他既要淡定,又深感烦躁。鞋子随后起飞,穿越田野和湖泊,穿过丘陵、高山,一路南下,直奔大海而去,仿佛它们来自某个神秘岛屿上欢欣鼓舞的游乐园,在多年的流浪和日复一日的乡愁中学会了飞翔。然后就是海水轻轻拍打沙滩的画面,因为每一片浪花都彼此雷同,在涌上海岸之后,浪花开始分道扬镳,一部分浪花在一个山岭之上磕头结义,它们变成了强人,打造兵器,打磨力气,在没完没了的打打杀杀中,这片山岭出现了城市和高楼,高楼之间的主干道在一个下雨天开始堵车,陈小龙看到自己在下车后,突然想到雨伞丢在了后座,于是扭头去追加速离开的车辆。车辆的速度并不快,但他突然在可以伸手拉开车门前停住了,突然之间不想要这把雨伞了,任由车辆远去,让事物和自己离散。其他的车辆紧随其后,一些物件从车上掉落下来,毕业证书、篮球、靠枕、绿豆糕、手柄、耳机、桶装方便面……这一切在大雨的搅拌中像一幅画一样忽浓忽淡,都变得比它们应该有的样子更大,街道似乎变成了某座布料城中心位置的展位,一切的图案都以面料的形式出现,可以平铺,也可以卷起来。雨水也有不同的颜色,透过雨水表面的光芒可以看到一部分雨滴里面是眼睛、鼻子、耳朵和嘴巴。陈小龙觉得自己班级里的所有同学都在通过雨水降落下来,也许不只一个班级,可能是一个学校的人,甚至更多。
一张脸突然拨开众多的画面显现出来,但不知道是谁的脸,甚至不知道性别,像很多个人把自己在漫长的岁月里拥有不同的脸全部奉献出来,然后结合成了一张几乎不像脸的脸,五官模糊,眼神无处不在,脸庞下方的嘴一直在蠕动,一直在说着什么。大概是说,你还是回去吧。陈小龙理解为,自己还是不要离开这个房间为好,他努力返回去,至少,是按照记忆,在想象中一次次往卧室返回。
在轻微的头晕目眩之后,陈小龙发现自己终于回到卧室,滕鹏正撅着屁股把手机插上充电线,然后往后退一步,坐在了床上。他连忙发消息给滕鹏说,到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滕鹏跳起来,到处看,一边看一边大声说着什么,嘴巴开开合合。陈小龙发消息说,我听不见了,什么都听不见。
滕鹏看着手机,又带着几分疯狂在卧室内外到处看,确认陈小龙不在家里,他甚至撅着屁股检查床底,又看了看阳台的外墙。陈小龙家在五楼,正常人不会挂在墙壁上,但滕鹏担心陈小龙疯了并且有了一些超能力。到处都没有人,他发消息给陈小龙说,你真的不见了?但是能看到我在你房间里?只能上网联系?
陈小龙说,真的,不信你做个小动作,我告诉你做了什么动作。滕鹏上下左右看看,缓缓伸出右手,竖起中指,还狠狠抖了一下。陈小龙如实告诉他这一切,滕鹏拼命捶着床板,连软塌塌的被子也跳动起来。当然,这一切都是无声的。
滕鹏冷静后发消息说,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你到底死了还是活着?陈小龙决定还是开心一点,就打了个笑脸,然后说,我觉得我现在正在投胎的路上。现在可能是一个过渡期,让我继续看看原来的样子,可能还能选一下,然后就要投胎去了。
你能到处看吗?离开这个房子?
陈小龙说,我刚才试过了,能从卧室到客厅,还能看看外面的楼梯,但我害怕回不来,就赶紧回来了。
那你试试能不能看到你老家,你还是要看看你父母的吧?
陈小龙觉得有些悲伤,滕鹏的意思是,要死也要和父母告别一下。他想了想,带着几分坚毅说,我也很想,但是我不想还投胎在那里,我想有多远走多远。滕鹏没再说话,站起来四处看看,然后问,家里的东西你怎么办?要不要我收拾一下给你父母送过去?专门跑一趟也可以。
陈小龙感觉到有些晕,很像是自己作为卫星在一颗行星外面急速旋转,同时自己也在自转,并且毫无规律。所有这些感觉更多还是记忆,身体的记忆和修辞的记忆,他知道自己其实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感受,实在是说不出来。稍微平静一点后,他对滕鹏说,我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你看着带走一些吧,能用的你就拿着用,没用的就扔掉吧。不要给我父母送去,他们会伤心的。
陈小龙的物品实在是乏善可陈,滕鹏什么都不想要。出于礼貌,他把笔记本电脑、音响,还有两个不错的保温杯塞进陈小龙的大行李箱打算带走。
时间已经是下午六点,而陈小龙印象中,滕鹏十二点多出发,一点半左右就到自己家了,中间一些时间似乎消失了,难以追踪。
陈小龙告诉滕鹏说,晚上你能不能住在我这里,这样明天万一我醒来后恢复了,你就不用把我的东西带走了。
滕鹏回复说,那如果我睡你床上,你又回来了,我们岂不是要睡一起,太恶心了。
陈小龙说,我都这样了你还嫌我恶心。
滕鹏嘿嘿嘿笑了起来,但又突然悲伤起来,似乎陈小龙真的已经死了,他们之间的对话只是发生在自己的意念之中,是自己对老朋友最后的挂念。这时有人敲门,滕鹏走过去拉开门,王小融站在外面,感应路灯也亮了起来。滕鹏问,你是谁?
王小融带着几分严厉问,你是谁?这是陈小龙家吧?
滕鹏说,是的,我是他同学滕鹏,你是谁?
王小融哦了一声说,你就是滕鹏啊,我听陈小龙说过你,他人呢?说着王小融往里面走,滕鹏有些犹豫,按理说应该让她去客厅坐下,但陈小龙在卧室,他还是指了指卧室说,陈小龙就在卧室里,但人不见了。
感觉像是打散了在房间里到处飘着。
王小融走进卧室,鼻子吸了吸,觉得气味不好,就推开阳台的门,拉开了窗帘。卧室敞亮了很多,最后的夕阳透过阳台一角隐约可见。如果把被子晒到外面,就很像一个家了,王小融没这么做,她站在床头看着滕鹏说,他真的消失了?
滕鹏说,人是不见了,但还在这里,能看到我们,也能给我们发消息,你可以做个动作,他会告诉你他能看到。
王小融点点头,开始检查房间,拉开衣橱看看,在床底下看看,又看看阳台外面,再转回洗手间看看。她一边走一边扭头,防止陈小龙在背后。因为频繁扭头,她看上去像在跳舞。陈小龙忍不住发消息说,不要总是扭头了,我怎么可能躲在你后面。
王小融看着手机,又看看滕鹏,然后朝他走过去,靠得很近,看样子想钻到他怀里,两个人并排站好后,王小融扭头看看房间,满眼都是惊恐。陈小龙说,你没看头顶哈哈哈。
王小融似乎发出惊叫,突然往外面冲过去。滕鹏一把拉住她,不断地对她说着,还把自己的手机拿给她看。过了好一会儿,外面已经一片漆黑,滕鹏打开灯,王小融稍微平复下来,一手捂着胸口做深呼吸。滕鹏发消息给陈小龙说,既然你还能上网,要不我建一个群吧,我们三个人,以后如果有别人也行。
陈小龙没有回复,他翻看了自己手机里的一些群,都无精打采,没有哪个地方能好好说话的。尤其是堂哥那个“我们都是一家人”,自己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话,好像也没有人点名让自己说点什么。他发消息给滕鹏说,算了吧,你和她也不熟悉。
陈小龙又说,我现在想知道,手机如果关机了,或者欠费了,我还能不能上网了,要不你把手机关机试试啊。
滕鹏大概被这句话吓到了,站起来走了几步,喊了几句,又把手机拿给王小融看,两个人说了好一会儿,然后陈小龙收到几条消息。滕鹏发的是,千万不要冒险,绝对不能关机。
你也不要到处跑了,就在这里待着吧,晚上我住在这里,要是一觉醒来你能回来就太好了。
不能回来也就这样吧,你要是觉得痛苦,就想想这样其实也少了很多痛苦,我们负责让手机一直开机,我会给你充话费的。
王小融写的是,不能关机。
她又说,要不手机让我带走吧,我保证永远保持开机状态。
陈小龙非常感动,甚至感受到一丝富足。有了手机,就有了一切应用软件,常用的有几十个,不常用的不知几千几万,新推出的应用每天都有无数个,自己有时间,不担心疲劳,可以一个个试试。
王小融说,我要回家了,我晚上都要回去的。说完她和滕鹏说话,指手画脚的,不知道是交代什么事,还是起了纷争。
滕鹏又发消息问陈小龙说,手机确定交给她保管?
本来这不是问题,或者说没有什么选择,滕鹏这么一问,陈小龙犹豫了。王小融还在等着,似乎等最后的确认,陈小龙想了想说,你带手机回家会不会不方便?还是给滕鹏来保管吧。
王小融什么都没说,和滕鹏招呼几句就离开了,陈小龙反而觉得有些愧疚,不断发消息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害怕你带一个陌生的手机回家会不方便。
我很感激你。
我很喜欢你,你对我好不好我都喜欢你,何况你对我真的很好。
我真的不见了,能在网上停留多久我也不知道,不管多久我都非常感谢你。以后只要我还没有消失,我随时都陪你说话。
真的非常感谢你……但这句话没有发送出去,陈小龙知道,这种情况就是王小融把自己删除了。与此同时,他感觉他所能看到的一切,在整体上灰暗下来。变暗有一个过程,也有一个终止,像一个玻璃杯从桌子上掉了下来,在短暂的撞击之后立刻陷入了安静,而满地的碎片似乎本来就在那里。陈小龙意识到,王小融是自己现在这个世界重要的一部分,她撤离了这个世界,自己这个世界就暗淡很多。按照这个逻辑,每一个和自己在网上有联系的人都拥有一份光亮,失去多少就暗淡多少,全部没有了,自己就暗无天日,自然也就什么事都做不了了,到那个时候自己大概真的结束了。
王小融成了一个绝对沉默的真空,一些只在记忆中存在的画面。除了她,上午找自己聊天的人全都沉默着,似乎一件事情已经告一段落,而想要重新说话就需要非常确定而重大的缘由。陈小龙翻看着自己的通信录,电话簿、微信好友等等,发现人很多,起码有一千人,但他也知道,这其实很少。大量的名称都让他陌生,既想不起背后的人,也想不起任何事情,更想不起保存此人的缘由。
陈小龙打开最经常去的游戏和体育论坛,看到了自己的“好友”,没有一个是自己见过面的,更谈不上熟悉了解,因此这些人对此刻的自己毫无作用,一如他们对过去的自己也毫无作用一样。陈小龙决定删除这些好友。这只是一个论坛,好友当中几乎没有同学、亲戚和朋友,删除起来应当没有任何实际的损失,尤其在此时此刻。陈小龙计划从这里开始,然后删除别的地方的联络人,直至手机通信录里的父母。自己已经不需要了,可以痛快地实施删除这件事。这件事他期待已久,删除已经和得到变得同等重要,只是一直不敢,总觉得添加好友多多益善,或许可以卖出沙发和别的什么东西。
陈小龙删除了“保温杯里没有枸杞”“我就喜欢看着你带着天赋到处跑”“乳酸君”“那年宿舍在八楼”“麦克不白”“哆啦B梦”“幼稚的少年离开了”“空门不进”“真的不吃香菜”“原谅我拒人千里”……在删除之前的最后一瞥之中,他恍惚间看到了自己青年时代的一些光影,在遥远的地方一闪而过。但他还是把所有人都删除了,自己终于在自己什么都没有了的时候,主动清空了自己一直都想清空的好友,身体里传来隐约的饥饿感,不强烈也不痛苦,几乎有一丝愉悦。
陈小龙删除好友时,滕鹏呆呆地坐在床上,时而低头看看手机,一副不着急的模样。陈小龙犹豫着要不要把王小融删除自己的事告诉滕鹏,但他害怕,这变成一个提醒。
滕鹏突然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不停地用脚踢墙,用手打自己脑袋,不停地仰头大喊,他似乎有些悲痛,有些癫狂,更多的还是迷惘。陈小龙知道自己帮不了他,因为自己什么都不能做,而且还是他如此这般的原因,只得跟着沉默。
沉默久了,陈小龙忍不住发了个消息说,要不你还是回去吧,你晚上不都是要照顾小孩吗?反正我们随时都能说话的。
滕鹏答非所问地说,这个房子你还能租多久?
陈小龙说,还有四个月。
滕鹏说,我本来想把你手机带回家的,但是万一你回来又不认识路也麻烦,反正一直给它充电,我回头多充点话费,这四个月我隔几天过来看看手机,觉得四个月后你应该会回来的。
陈小龙不知道说什么好,一幅诡异的画面在他脑子里出现了。滕鹏又说,就当我蹭你的房子休息吧,我可以午休时间过来,但我觉得你四个月之内一定会回来的。
陈小龙说,但愿。
如果不能回来,就干脆走得更远一点!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不是都这样说吗。
(谨以此小说纪念卡夫卡离世100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