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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4年第11期 | 胡烟:待诏(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4年第11期 | 胡烟   2024年12月02日09:21

胡烟,原名胡俊杰,山东龙口人,中国作协会员。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影视艺术专业,文学硕士。鲁迅文学院第 27届高研班学员,现居北京。出版188体育官方ios集《读画记》《忽有山河大地》《纸上寻幽——中国画里的二十四节气之美》《见山——穿越中国画的笔墨时空》。曾获第八届冰心188体育官方ios奖、三毛188体育官方ios奖、《广西文学》年度188体育官方ios奖、《北京文学》年度188体育官方ios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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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历史上第一位待诏出场之前,我先引入一个画面:1600年前,大明宫内春阳和煦,唐太宗携众臣子妃嫔漫步于后花园赏花,心情十分怡悦。忽见池中有色彩绚丽的水鸟随波嬉戏,姿态娴雅。看花观鸟两相宜。皇帝兴致很高,即刻诏见阎立本,将这美好的一幕画下来。大画家十万火急地赶来,双手捧着画具,追着几只水鸟,“奔走流汗,俯伏池侧,手挥丹青,目瞻坐宾,不胜愧赧”,最终总算完成了任务。回到家之后,狼狈不堪的阎立本教导儿子,日后不论从事什么行业,千万别当画师,“辱莫大焉”。

像阎立本这样艺术才能出众、等待被皇帝诏见的画家,便是待诏。这是我对这个词汇最浅白的理解。此处,我只是将阎立本的故事借用,实际上阎立本的职务并非待诏,而是贵为宰相。

待诏是一群人。这一称谓最早来自汉代,当时皇帝以才技征召士人,使之随时听候皇帝的诏令,谓之待诏。唐初,置翰林院,凡文辞经学之士及医卜等有专长者,均待诏值日于翰林院,给以粮米,使待诏命,有画待诏、医待诏等。这是一群因具备艺术特长而被皇帝所需要、赏识的人。

我们很容易将历史的聚光灯射向大唐最耀眼的待诏——李白。李白一生最风光的时日,是他担任翰林待诏的那一年多。皇帝一句话,他便成了御用诗人,即诗待诏。曾高喊着“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李白,起初沉浸在从天而降的荣宠中无法自拔,时日一长,他开始不满足于做一个闲散陪同。每每酒醒时分,他便觉得浑身不自在——无论是杨贵妃为他斟酒,还是高力士为其脱靴,都是只有面子而没有里子的消遣,饭后茶余的谈资而已,与他入仕的理想南辕北辙。最终,诗仙认为自己遭遇了不公,以怀才不遇的心境黯然离去。而实际上皇帝经过理性斟酌,判断出眼前的天才诗人并非治国安邦的有力辅佐。既然不能给他司马相如、东方朔的宫中地位,便默许了他的决定。临别,爱才的皇帝给足了李白面子,给了很多盘缠,美其名曰赐金放还。

言归正传。历史上名正言顺地戴着“待诏”这顶帽子的,是一群画家。任何一门艺术的全面发展和繁荣,都离不开皇权的支持。五代后蜀主孟昶,这位写出中国第一副春联的艺术家皇帝,于明德二年(935年)首创翰林图画院。到了北宋,宋太宗继承其规模,在画院内设画学正、艺学、祗侯、待诏等职位,以待诏为最高。他一面广纳后蜀、南唐归降后愿意归顺的前朝宫廷画家,一面采用社会招聘的方式吸纳民间画工高手进入皇家画院。

为了鼓励画家创作,在“待诏”的身份职级之外,皇帝还给出了佩鱼、赐金带的奖赏。唐代五品以上官员才可以佩鱼袋,三品以上饰以金,五品以上饰以银。宋代并赐近臣,以别贵贱。而在北宋初期,一些深受皇帝恩宠的画院待诏,可特许穿绯服佩鱼,如画院待诏黄居寀就曾于太宗朝“赐紫、金鱼袋”,象征最高荣誉,风光至极。宫廷画家们以技艺侍君而得恩宠,让那些经历寒窗苦读科举入仕的文官深感不公,佩鱼的待遇在北宋真宗时候被弃用。而到了宋徽宗时期,画家的地位又大幅提升,独许书画院待诏佩鱼,打破了禁令。

至元代,画院被废,“待诏”称谓不复存在。

明代的翰林待诏中,值得一提的是作为“明四家”之一的画家文徵明。文徵明的前半生坎坷不断。上天好像有意刁难他,有志入仕的文徵明参加了九次乡试,均以失败告终。他只好另辟蹊径。嘉靖二年(1523年)春,他终于在朋友的举荐下,经吏部考核,被授予翰林待诏。这一年,文徵明已经五十四岁,具体负责的工作,是担任皇帝的侍讲,即应对皇帝咨询、编写史书、抄写典籍等。由于文徵明既不是进士,又不是举人,所以受到同行排挤。有人讥讽曰:“我衙门中不是画院,乃容画匠处此耶?”嘉靖三年(1524年),“左顺门”事件爆发,与文徵明交好的官员或退休,或遭贬官。政治环境的炎凉,令他如坐针毡,连续上了两道辞呈,最终回到故乡苏州,当起了自由艺术家。

到了清朝,不设画院,但宫廷美术兴盛,康熙时期,宫廷机构中设有画院机构——如意馆,后来的西洋画师郎世宁和中国画家冷枚、丁观鹏都在此供职,统称“画院供奉”。待诏一词,渐被遗忘。

颇具戏谑效果的是,1664年,清顺治帝下令剃发蓄辫,剃掉下圈,梳理上圈。当时,全国多地搭建简易的棚子,上挂圣旨牌,剃头免费,强令行人剃头。又招贫民领牌照走街串巷,挑担理发,上悬圣旨,称为“待诏理发”。这些剃头匠手持圣旨,逮住一个剃一个,为此,百姓将“待诏”改称“逮住”。待诏的历史就此画上了诡异的句号。

之所以将“待诏”一词从历史中打捞出来,是源于近来我集中阅读两宋绘画史。为众人称叹的宋画高峰,很大程度上归功于院体画的繁荣。院体画,代表着最高统治者对美的定义和标准。自绘画艺术诞生以来,宫廷绘画的主要功用是“表功颂德”,但两宋时期的皇家画院,在功利性之外,以格物为手段,以追求诗意境界为创作主旨,厚积薄发,在审美的领域登峰造极。你很难想象,这群人带着“规矩”的镣铐,跳出了绝代风华的舞姿。

绘画史,亦是人的历史。这些以待诏为首的两宋顶级宫廷画师,画而优则仕,是一群幸运的人。同时,他们也是将个人命运系缚在宫廷政治上的人。他们在“宣教”与“艺术”之间游走,一面在突破自己艺术瓶颈的征途上苦苦求索,一面对皇家审美察言观色。荣宠与冷落,偶然与必然,他们如何谨慎地享受优渥,如何扛起绘画世家的大旗穿越颠簸的时代纷争……这些散落在历史缝隙中的故事片段如吉光片羽,残缺,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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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末年,出现了具备画院性质的机构,大量的职业画家开始出现。绘画,成为一批人赖以谋生的手段。为了鼓励创作,为我所用,皇帝开始把“翰林待诏”一职授予画家。唐朝获得翰林待诏的画家,可考的有四位,吕峣、赵德齐、高道兴、常重胤,名字在绘画史上并不耀眼。赵德齐、高道兴两人是因为给皇家宗祠画了一百多面壁画,仪仗、旌麾、车辂、法物等,内容极其繁复,被授翰林待诏,赐紫金鱼袋。

至于常重胤,僖宗皇帝幸蜀回銮的那天,当地百姓都知道他是南朝大名鼎鼎的画家张僧繇的传人,恳请他为皇帝画像,给成都大圣慈寺留念。常重胤也曾绘制文武大臣壁画,毫发不失,极传神。被授予翰林待诏,赐绯鱼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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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大画家吴道子擅画佛像。寺院道观,是宫廷画家发挥才干的重要舞台。古代帝王注重利用宗教确立政统、安定民心,他们大量建造寺观庙宇,举行盛大的宗教活动,传播惩恶扬善的价值观。

吴道子给长安兴善寺画佛像的时候,长安城的老百姓全都跑来看,挤得水泄不通。画佛像头顶的光环,吴道子不用圆规,“其圆立笔挥扫,势若风旋,人皆谓之神助。”在景公寺,吴道子画《地狱变相图》,老百姓争着去看,看了之后毛骨悚然,都不敢作恶了。一时间,长安城的街巷,不卖酒肉。

吴道子并非待诏。公元713年左右,吴道子被唐玄宗召到京都长安,入内供奉,充任内教博士。由于画名太盛,向他求画的权贵太多,严重干扰了创作生活。皇帝便来救场,命他“非有诏不得画”。后来,他官至“宁王友”。宁王友是个什么官职?宁王李宪是玄宗的亲哥哥,热衷艺术,善画鹰马,十分欣赏吴道子的才华,为他提供了优裕的物质条件,使之不再为生活艰辛而奔走。“宁王友”的职级从五品,有了这个官职,吴道子还可以自由出入皇亲贵胄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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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世欣赏《韩熙载夜宴图》,闻不到其中的“谍”味,只享受纯粹的审美。

绘画作品应用于战争之中,颇有些令人意外。唐五代时期,画家被作为间谍派往敌国,绘画是探测和记录敌情的有效军事手段。

南唐画院待诏顾闳中来到韩熙载家,观察、记录、描绘,是奉了后主李煜的秘密旨意。李煜听说宰相韩熙载生活放纵,便找了顶级的宫廷画师前去打探,相当于如今的人工监控。韩熙载的夜宴,阵容豪华,内容丰富。这幅长卷,引生了众多话题,比如屏风背后含蓄暧昧的床榻与红烛,众宾客的政治身份和复杂微妙的人际关系,用山水屏风来隔断叙事时空的创作手法,还有歌妓们袅娜的身姿、配色和谐明丽的衣裙……但最耐人寻味的,是韩熙载木然的表情,那是侦察与反侦察的较量。

无独有偶。画家王霭,也是著名的“谍画家”。五代时期,王霭以善画闻名。所谓树大招风,王霭的画名招来了契丹人这股“狂风”,将其掳走。宋朝开国之后,王霭被放还。攻打后唐之时,宋太祖重新启用王霭,派他前去刺探后主李煜的朝堂,收集重要情报。利用这一类绘画,赵匡胤了解南唐大臣的面貌、个性以及相关生活习性,分析对方的气质、心态和能力,伺机攻打南唐。王霭的职务,是画院祗侯,比待诏低了一个等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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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人黄筌,字要叔,或许是绘画史上影响宫廷绘画时间最长的待诏。黄筌于17岁时仕前蜀王衍,19岁即被赐朱衣银鱼,以艺事备受王衍优遇。后蜀孟知祥僭位称帝,黄筌知遇依旧,进三品服。其子孟昶即位后,迁黄筌为翰林图画院待诏,赐紫金鱼袋,并主管画院。北宋乾德三年(公元965年),宋灭孟蜀,孟昶降,黄筌随孟昶归宋,入宋画院,赏赐甚厚。

虽生逢乱世,但黄筌始终在皇权呵护下专注地投身艺事,没有性命之忧。这或许应该感谢那个艺术繁荣的时代。

唐末,安史之乱和黄巢起义迫使唐玄宗和唐僖宗到蜀地避难,与之相随的有大量官员、士绅、文人士大夫以及画家、画工等,许多宝贵的书籍文献和历代珍贵文物随之来到蜀地,西蜀艺术发展和文化随之繁荣。

前蜀画家进入后蜀之后,画院得到迅猛发展。后蜀时期,翰林院下的画院具有了真正的画院性质,人员组成与北宋初期大体一致。获得“翰林待诏”一职的画家大幅增加。据《图画见闻录》记载,共有11人左右。从晚唐至五代,虽然战乱频仍,军阀割据,但并未影响绘画艺术发展的进程和轨道。不仅如此,在一些封建割据的地方小朝廷中,绘画艺术得到了君主特殊的爱护与扶持,花鸟、山水、人物画均超越了前代水平,尤以花鸟画成就为大。这些,都是两宋绘画繁荣的信号。

江山易主,黄筌也两易其主。好在,舆论对于宫廷画家并没有过多苛责。联想到士大夫身份的赵孟頫,作为赵氏子孙仕元,引来了众人声讨。“贰臣”的阴影伴随他大半生。

人非草木。黄筌由蜀归宋,其内心经历了很长时间的悲痛和纠结,据说当年皇帝孟昶对黄筌十分厚爱,到了北宋翰林院之后,黄筌由于顾念旧主,不久之后就大病一场,最终愧疚离世。尽管如此,黄筌还是不负皇帝的赏识,将西蜀的宫廷画风带入北宋画院。传世的《写生珍禽图》,是黄筌给儿子黄居宝练习绘画用的画稿,相当于绘画教科书,画昆虫鸟兽等共23种,左下方署“付子居宝习”。但后来黄居宝早逝,继承黄筌艺术的是另外一个儿子黄居寀。“黄家富贵”风格统治了北宋早期的宫廷花鸟画风几近百年。

宫廷画家与文人画家的最大不同,是他们几乎不会将自己的际遇和情绪影射于画作。无论自身命运如何,他们的目光始终关注着帝王的喜好,恪尽职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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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富贵,徐熙野逸。”一个“野”字,暗示了徐熙与皇家的疏离。徐熙画在南唐甚受重视,为后主李煜所欣赏。在宋代也享有很高声誉,宋太宗见徐熙所画石榴,以为“花果之妙,吾独知有熙矣,其余不足观也”。他与黄筌都代表了五代花鸟画的新水平。

但与黄筌的性情不同,徐熙出身江南名族,性情豪爽旷达,志节高迈,一生以高雅自任而不肯出仕。他经常漫步游览于田野园圃,所见景物多为汀花野竹、水鸟渊鱼、园蔬药苗。每遇一景,必细心观察,传写物态,意趣生动。在画法上他一反唐以来流行的晕淡敷色,另创一种落墨的表现方法,即先以墨写花卉的枝叶蕊萼,然后敷色。徐熙为何没入宋代画院,没有定论,有人认为他在南唐灭亡之前就已经离世,也有人认为他拒绝了北宋翰林院的邀请。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后人徐崇嗣等人,入北宋画院之后,审时度势,将野逸的风情不断向着“皇家富贵”的方向调整,才在宫廷立住了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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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人石恪,佛道人物画得极好,因而被北宋皇帝招揽到汴京,为大相国寺绘制壁画。效果,皇帝十分满意,“授以画院之职不就,坚请还蜀”。据传,他性情古怪,滑稽玩世,果断拒绝了画院的邀请,完成任务后就回了四川老家。豪门贵族请他画画,稍有怠慢,便在画中讥讽挖苦。

又有道士吕拙,界画十分出色,为画院祗侯,立功之后,“迁拙待诏,拙不肯受,愿为本宫道士,上赐紫衣”。

在自己很难成为自己的时代,他们坚持了“自由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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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郭熙得到宋神宗长达二十年的宠爱,这是令所有宫廷画家钦慕的际遇。

作为享有盛名的民间画师,应诏进入皇家画院这一年,郭熙已经60岁。这一年,是宋神宗赵顼登基后的第二年。

宋神宗对郭熙画作的喜爱,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他非常倚重郭熙,很多宫廷场所,他认为“不可不令郭熙画”。在他经常出入的殿宇,常常“一殿专皆熙作”。

郭熙画作,以一字概括,便是“远”。郭熙穷尽一生,都在探索如何用水墨表现“林泉”的意味。如同他在《林泉高致》中所写:“君子之所以爱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园,养素所常处也;泉石,啸傲所常乐也;渔樵,隐逸所常适也;猿鹤,飞鸣所常亲也。尘嚣缰锁,此人情所常厌也。烟霞仙圣,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见也。”与黄筌细致描摹花鸟草虫不同,郭熙更喜欢画有气象的自然。他认为,“山水,大物也。人之看者,须远而观之,方见得一障山川之形势气象。”宋神宗所爱的,正是郭熙画作的不凡气象。

在神宗的恩宠下,郭熙很快从艺学升至待诏。

走进郭熙的山水世界,如同走出宫殿,步入林泉。林泉,丘壑危立,松竹蓊郁,蒹葭荡荡,秋水潺湲,是高人隐居之所,是心灵休憩之所。那个时代,经历过挣扎困顿的人,无不需要山水的医治。

疲惫的宋神宗,渴望呼吸到最为澄澈的林泉空气。宋神宗赵顼即位时,北宋统治危机四伏。首先面临的是财政亏空,军费开支庞大,官僚机构繁冗、政费繁多,每年赠送辽和西夏的大量岁币像是雪上加霜。其次,农民由于豪强兼并、高利贷盘剥和赋税徭役加重,暴动反抗屡压不止。内外忧患,年轻的赵顼认为,变法是缓解危机的唯一办法。

于是,由宋神宗支持,宰相王安石主导的一场天翻地覆的政治改革在北宋熙宁年间展开。变法政令一出,朝野震动,朝廷官员因政见不同,迅速分裂成两派:维护旧法的旧党与支持变法的新党。北宋名臣如司马光、欧阳修、黄庭坚、苏轼、苏辙等等,无一不卷入这场激烈的党争,无数人的命运因之而宦海沉浮。

王安石推行新法的利弊,历来争议不断,这并非此处讨论的重点。我们关注的是宋神宗此时的心境。由于变法在推行时操之过急,触犯了皇族权贵、世家地主、巨贾商人的利益,各层势力的阻碍令新法的实践进程十分坎坷。宋神宗的祖母曹太后、生母高氏,与后族向氏都极力反对新法。神宗虽贵为天子,要推行新法,却也掣肘重重。在新法施行的过程中,宋神宗不仅失去了赵宋宗室的支持,而且还要面对来自前朝与后宫的多重压力。

何以解忧?或许,只有在郭熙的画中,他的心神得以畅快,高远、深远、平远,远离尘世的山水之境,暂时消解了政务上的困扰。

郭熙其画,温柔解意,既有大山堂堂之开阖,意境通达寰宇,也可以柔克刚,化石为云,缱绻以去燥乱。郭熙笔墨虽然继承了李成的萧瑟,却枯寂得恰到好处,在冷寂中孕育希冀,如林间清风,为神宗解开了政务上的烦忧。宋神宗对郭熙的宠爱,不无道理。

郭熙作为画院的待诏直长,他深知自己的职责,殚精竭虑,精研绘画,将毕生成就倾情奉送给北宋皇室。其子郭思如此描述父亲作画的情境:“凡落笔之日,必明窗净几,焚香左右,精笔妙墨,盥手涤砚,如见大宾,必神闲意定,然后为之……”可见郭熙作画,已达到心与神会、境与道合的境界。他的职责与身份决定,其创作宗旨始终是服务于宫廷,而非墨戏自娱。

苏轼曾题诗郭熙《秋山平远图》:“玉堂昼掩春日闲,中有郭熙画春山。鸣鸠乳燕初睡起,白波青嶂非人间……”

黄庭坚也有《次韵子瞻题郭熙画秋山》七言:“黄州逐客未赐环,江南江北饱看山。玉堂卧对郭熙画,发兴已在青林间。郭熙官画但荒远,短纸曲折开秋晚。江村烟外雨脚明,归雁行边余叠巘。坐思黄柑洞庭霜,恨身不如雁随阳。熙今头白有眼力,尚能弄笔映窗光。画取江南好风日,慰此将老镜中发。但熙肯画宽作程,十日五日一水石。”起笔从苏轼开始——当年,那位被放逐到黄州的诗人还未被召还,在江南江北饱看了绿水青山。如今,在玉堂中躺着欣赏郭熙的画作,引动游兴,心早飞到青林间。由此可见当年的文人圈对郭熙画的认可与推崇。

令人唏嘘的是,再伟大的作品,也难逃朝代更迭离乱的命运。哲宗继位后,对其父神宗的审美趣味不以为然,将宫廷中所有的郭熙画作全部撤掉,换上了自己喜欢的作品,开启了自己的审美时代。先前被视若珍宝的郭熙画作居然被工人当成了擦拭几案的抹布。最终,哲宗对这批过时的郭熙画作进行了妥善处理,全部赐给了臣子。

时过境迁,荣际难再,这或许就是御用画家的命运。幸运的是,郭熙当时已经不在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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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跃于北宋仁宗、英宗时期的长沙人易元吉擅长画獐猿,被认为是“世俗之所不得窥其藩”的绝技。

易元吉初入绘画殿堂,主攻花鸟蜂蝶。后来他见到花鸟画家赵昌的作品,认为难以超越,耻为第二,于是转画猿猴。他性情执着,为了画好猿猴,住进深山老林,日夜观察揣摩猿猴獐鹿的生活习性,笔下极富生趣。

宋英宗治平元年(1064年),汴京景灵宫中的孝严殿建成,朝廷特诏易元吉进宫绘画。他渴盼的机会终于来了:“吾平生至艺,于是有所显发矣”,欣然赴京。在孝严殿内,易元吉奉命画御座后面的大型屏风。中间一扇,他画太湖石、鹁鸽、牡丹,旁边两扇,各画孔雀。接着,他又在神游殿的小屏风上画“牙獐”。因出手不凡而名声大振,皇帝也十分满意。易元吉成为画院待诏指日可待。之后,他又奉诏在开先殿西厢画《百猿图》,迎来他展示才艺的绝佳时机,但画作还未完成,易元吉就暴病身亡。有人说,他得到的恩宠太盛,遭到画院同行的嫉妒,于是在其食物里下毒将其毒死。

新星陨落,令人扼腕叹息。长期与山林鸟兽打交道的易元吉,未能料到,人群之中,远比大自然凶险千万倍。

……

本文为节选部分,全文载于《山西文学》2024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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