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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4年第9期 | 叶燕兰:晚风吹拂
来源:《人民文学》2024年第9期 | 叶燕兰   2024年11月27日11:23

她的手

她在夜灯幽暗节制的光照下

摩挲自己的手

以右手三个手指指腹,一遍遍

抚过左手掌心

一双并不柔美的手,摩擦声

窸窣、干燥但异常清晰

她划弄着,聆听着,感到了

静夜的簌簌低语

她想,两只手相触、贴合,直至紧握在一起

传递的温情、战栗,和无声的安慰

有时甚至胜过,开口说出的话

正如白天回到乡下,看望卧病在床的

九十三岁的奶奶

她嗫嚅着,眼眶发涩

手却不由自主地,先于言语伸了出去

正如此刻。她多么渴望

——你

停止对这首愧疚之诗忧悯的注视

摸摸她,温热的、仍有期待的手

晚风吹拂

一株开得正好的刺桐

暮光摇晃中,花瓣落了一地

艳色的红

遭轮胎碾轧、脚步踩踏

竟生出别于枝头的美感

“仿佛再也写不出来了。”在那树下

站了一会儿,说给自己,也说给落花

这和小时候不经意撞见

大人叹息落泪

“就快熬不下去了”,多么相似……

但他们只在无人的角落或黑暗里

袒露,不够自知的痛苦、无奈

回到人群,又将继续

手中停不下的劳作……

但如他们之一,也会因夕阳燃烧

沉落,在蹲坐田埂上深吸一口烟的

瞬间,瞥见天边云霞

幻化不同模样,而走神

听凭晚风渐渐冷却,吹拍

渺小身体的尘土,与疲倦

五月一日,公交车偶遇记事

牵着孩子到终点站下车

一个北方男人的声音追了上来

——姑娘,等一下

我回过头,果然看见他

那个中途上车,站在收费机前

为找不到本地乘车码而挠头的中年民工

他放下手中因塞满东西显得鼓胀的蛇皮袋、塑料桶

掏出手机,执意要将一元车费

微信扫码还我

我不再推托,收下了他的转账、感谢

一张褶皱与恳切堆叠的笑脸

他一定以为遇到了温和的好人

而我,只是在同样以务工自食其力的父亲离世后

才更加懂得,如何怀着一份悲悯——

在这为劳动者创设的节假日

我目送他,默默祝福他,谋生的路途少一些困窘

无助时总有人给予关注,并伸出援手

不仅仅出于同情,更因为理解和尊重

临窗的位置

你也有过类似体验吗

想将瞬间空无的自己置身于

具体稠密的人群

又渴望在那巨大喧闹中

占据一小块,自我的宁静

像走着走着,独自走进暮色里

一家常去的餐馆

却选择了角落,临窗的位置

隔着一面半透明的玻璃向外

偶尔是人头攒动,喜怒哀乐感染你

但不轻易裹挟你

偶尔是风吹湖水或草木,呈现自然

有所交集无所纠结的曳动

我搭乘熟悉的通勤车,目光如往常

投向窗外……看往来电动摩托上

一个个奔波的、生动的身影

为红灯下一对低头谈笑的母女着了迷

蓦然发觉,曾为高天、流云、花树怦怦跳动的心啊

已默默向这多棱世界敞开了,幽闭温热的另一面

戴珍珠项链的清洁女工

有时蹲着,半个身体前倾

拿铁铲在某棵大树下

仔细清理一摊夜晚的杂物

我猜路过的人很难不注意到她

她干活的动作是那么利落,她的神态

那么平静从容,甚至旁若无人

即使面对着遭嫌弃的污垢或猫狗粪便

更何况她还那么特别,手臂摆动时

染成棕色的齐耳卷发,和脖颈上洁白的珍珠项链

总跟随她轻微晃动,泛着光

许多个清晨匆匆赶往通勤站点,路过她

放慢脚步偷偷打量她

就忍不住再低头看看自己,想这副奔忙的普通的躯体

什么时候也能拥有一处,由内向外

微小的闪耀

六月高烧不退

你是不是也感知到了什么

整夜睡不安稳,一小会儿

就闭着眼睛,往我怀里钻

嘤嘤地哭

像受了伤的小行星

哦,你不要害怕

妈妈只是发烧

头痛、咳嗽、流鼻涕

就像……就像天空行使权利

把闪电,调换了个位置

不信你看,看我看着你的眼睛

这里万里无云

有近乎透明的蓝,就要掉下泪来

而你是慢慢爬过来的,一朵

就要碰上命运纯白的,另一朵

白花檵木与红花檵木

晚饭后散步,跟着风的拂动

路过一间新开的苗圃

遇见店员在修剪一盆红花檵木

紫红的细条状花瓣、叶子散落一地

夕阳的橙光,强化了她侧脸专注的轮廓

你盯着那震颤的花枝、挥舞的剪子

仿佛看见另一个自己,握笔为刀

俯身靠近一首暂未定型的小诗

一件被观赏的盆景,即将完成

(你的凝视也参与了塑造)

不知道为什么,你竟然从起初的着迷

渐渐感到一阵失落

是因晚风微凉地掠过,还是因隐身在风中

却无时无刻不在影响人的看不见的标准?

你想到了童年山野上常见的白花檵木

生长缓慢,秋天可当木质密实耐烧的柴火

给瘠薄的土地带来火光与安慰

春天到了,则以满树蓬勃的野生的绽放

为另一些充满未知向往的眼睛,映入素朴的启蒙

寒 流

想象中的大海背过身去

露出浅滩面貌,远去的海平面泛着波光

这不是浪漫的客观描述

但请你也不要追问。波浪上漂荡的船只

船舱内的重复劳作、倦怠、空虚

暗礁、漩涡,和对某种蔚蓝的祈盼

不过是陆地的另一种延宕或汹涌

正如每年冬天,寒潮来临期

总有三两个年轻的值班水手,在结霜的清晨

因站到平滑的甲板上往深海

小心翼翼地倾倒生活垃圾

而失足掉落

不到两秒钟,挣扎的白色浪沫就会

在雾气中无声消隐

而他们的同伴,至少要十分钟后

才能发现,并发出持续的海鸟哀鸣般的

红色救助警报

一次别离

七月的雷阵雨就要来了,豌豆大的雨点

从天空这颗低垂鼓胀的暗灰色豆荚

不断迸溅而下

老去的亲人站在升起又摇落的车窗前

摆手,示意我们趁大雨来之前离开

眼神中有不舍,但更多的是无言的期盼

一种看向谁,都会让对方感到

即将奔赴大好前程的目送

雨势很快迅猛起来,汽车载着忧伤沉默的人

飞驰在返城的高速公路上,像表面被淋湿

内部仍保持干燥的火柴盒,雨滴斜砸过来

拖曳着长尾一遍遍淌过窗玻璃,像湿火柴头

充满耐心地擦划、试探,寻找一个可能的

绵密情绪被引燃的瞬间……

菠萝的故事

一颗菠萝有时就是一颗行星

以香气萦绕记忆自动旋转

多少年过去,她也不会忘记那个夏天的夜晚

父亲带回一颗据说是进口的大菠萝

姐妹三个揉着睡眼蹲坐在房间地板

兴奋地看他变戏法一样

切叶冠、削果皮、剔内刺、泡盐水……

这一看就出了神,眨眼二十几年就从眼前溜走

一颗菠萝有时就是一颗行星

对甜蜜的凝神回味,就是它自转的动力

[责任编辑 刘 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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