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24年第11期|雷晓宇:灯塔水母
雷晓宇,1984年生,湖南邵阳人,军队文职人员。
山野素描
落日照着这片水杉林。大地上
只有群山简笔勾勒的线条
和湖面将被封冻的水
在天底下闪动微光。过一阵子
太阳落尽,世界彻底暗淡下来
落日的余晖仍会照着这片
高高耸立的水杉。它们的叶子
是红色的,极其细碎
落到哪里,哪里就会变得温暖
这让你想起一个古老的地名:碎叶
作为大唐安西四镇之一,相较于
长安这棵参天大树,就像是一片
细小的叶子
七八世纪,此处盛行拜火教
直到现在,仍存拜火教的几处遗址
像是树叶落尽的水杉,高高耸立在
落日的余晖中
雨中读吉尔伯特
从空中落下的绵绵细雨
和屋檐下的滴水,略有一些不同
穷人的屋顶让雨水有两种依附
经过屋檐的耐心转折,演化成
一阵线状的局部大雨
而细雨几乎没有什么声息
你要独自在山里走过一条
漫长的光阴,才会发现衣服
被打湿,身上有种久违的凉意
不知道雨何时来访,此刻
我正在读一本吉尔伯特诗集
它的开篇是一首关于永恒的诗
“让他满意的是别墅就在被大太阳
剥落得光秃秃的山顶上,周围
是一千堵坍塌的石头墙……”
是书房的白炽灯和纸上的反光
为我带来了一片晴空。窗外
那棵梧桐通过叶缝间的滴雨
赞美这个世界。它枝繁叶茂
而我,也由荒芜渐至丰饶
并试图借用落在地上的静默之辞
去爱万物生长。虽然我们属于
两种不同的生命形态
却在同一境遇之中
被这清澈的光芒所照亮
在湘西草堂
“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
在湘西草堂,我见到了这副
天底下最伟大的对联。庄严、峻绝
如双峰对峙,光芒闪耀的金石文字
仍见刀痕,写尽了世间文人的风骨
与境遇。两峰之间,王船山先生端坐中堂
孤绝得像是次日登临的祝融峰
终年承受着凛冽之气的吹拂——到了夏日
又成为难得的清凉之地。那一天
我们随着一辆旅游大巴,沿山路
蜿蜒而上。经忠烈祠、南天门
直上祝融殿,几日的酷热顿时消散一空
整个人也为之神清气爽。在山顶
我们看到了大团白云,在天地连接处
列阵、一字排开,仍存远古气息
想到湘西草堂边,那一片古木遮盖下的浓荫
与此遥相呼应,仿佛这两个地方,有一条
隐秘的通道。而船山先生画像和那副对联
又像是一面咄咄逼人的镜子,把阳光
从空中传递过来,照得我无处遁形
登高赋
每次站在悬崖边上,我都以为
那是世界的尽头。都想纵身一跃
无论是在花江峡谷、武隆天坑、天子山
还是此刻登临的祝融峰。每一次
遭遇这类让人心怀激荡的险地
我都会心神恍惚,以为只要
横下一条必死之心,跳下去
就会有一朵轻云把我托起
去往群星环绕的永生之门——
世界的尽头将在那一瞬间瓦解
在亚里士多德的宇宙悖论里
我愿意做那杆投向宇宙尽头的标枪
为此,我无数次在心中练习飞翔
两肋竟隐隐生出双翼。为此
我还通过夜以继日的写作
用诗歌修筑一条比世间任何悬崖
都要陡峭、都要险峻的天梯
哪一天,等我垂垂老矣,身轻如燕
就纵身一跃,把自己投向
命中避无可避的险地。穿过
生与死的夹缝,为众人
开启一道天门
困顿辞
几个月来,一个字也没写
言说已经到了不可言说的境地
虚无也露出了它坚硬的底滩
我曾以为,诗歌可以像永恒的天琴座
在夜空中奏响一种远古的高邈之音
把我带到命中的荒野
但中年的沼泽地,还是横在身前
要背上背包,出一趟远门吗
在山里,加入群鸟的合鸣。还是
去看一场电影?但困顿始终如白云
铺陈在巨大的天幕之中。想一想
自己即将步入中年,看着
镜中那张可怜的面孔,又被
自取其辱地嘲弄了一番。有时
忍不住想要和暗中的敌对者和解
但调解人却始终不肯现身
“唉,到底是怎么了
一个人背负着全人类的困厄
雨还要落在我刚晾出去的鞋子上”
——它湿透了,像两只受伤的巨鲸
在遍满脚印的沙滩上搁浅
顿宗
我想在一天之内,经历
此生的轮回。从咿呀学语
到白发苍苍,在电光火石之间
快速变老。直至被黑夜埋葬
把干净的自己,交给次日清晨
下一个轮回
要是这样还不够
就把自己分割成夏虫、蜉蝣和昙花
端坐在夏虫的我、蜉蝣的我和
昙花的我中间,看尘世的轮回
如何把自己一点点磨损
又一点点召回
但即便是昙花,也有灵光闪现之时
那么多的生死,能否让我
回到原点,把这一生的足迹
画成一个中空的圆?
古老唱腔
为外婆立好碑的第一个清明
一大家人聚在一起
为她扫墓。在升起的烟火中
我跪倒碑前,开始默念《心经》,而母亲
则用古老的唱腔,追述外婆悲苦的一生:
“娘啊,你年纪轻轻就守寡,辛辛苦苦
把我们带大;娘啊,你孙子孙女
都来看你了,梦里带句话,你在那边
过得好么?”母亲寒彻心骨的哭声,仿佛
是从另一个世界的冰窖传来,整座山冈
顿时变得寂静,只剩下那寒冷的哭声
纷纷扬扬,落在每个人身上
年稍长者穆然肃立,暗自垂泪。大家一遍遍
安慰母亲:不要伤心了,不要伤心了
我们身上都流淌着外婆的血,泪水
也由她老人家赐予。所以,都不要伤心了
而就在此刻,三岁的外甥,从地上起来
他放下挑逗蚂蚁的草茎,模仿母亲的唱腔
这一举动
把在场的所有人逗笑。仿佛那一刻
人世间的全部悲喜,都在这个家族的不同支流中
得到安慰,得以和解
采蜜
茶花开满山冈之日
秋草已枯黄多时
要去庄稼地里,寻找一种
茎秆极细、中空的草
爬到茶树上汲取花蜜
那细若雨丝,又快如闪电的蜜
是一年中——对于更小的孩子
甚至是此生的第一缕蜜
我们曾是站在高高的桑树上
眼巴巴眺望神的孩子
也曾围着一团篝火,静听白雪
从杉树上落下来
那时,我们身陷
甜蜜得有些恍惚的洁白花丛
看到山坳里的残雪
正在慢慢消融
声音缘起说
所有声音都起始于耳朵——
这个清晨我正坐在书房
享受难得的阅读时光,从一本书中
窃取作者的生命体验,如同越狱
只是片刻之后,就被一阵割草机的声音
打断思绪。就像多年前正在外面玩得起兴
就被父亲拎着耳朵回家
那是一种粗鲁的声音,但并不使人厌恶
因为它带来了青草被割断的阵阵清香
即使你门窗紧闭,那种深刻的香味
依然可以通过一缕神秘的气息
径直走到你的鼻腔,在那里
停留、回旋,与青草被割断的声音
彼此混同。你可以想象一地青草
在割草机高速翻转的铁片之下
被打成碎末,收拢到存草装置里面
或者在清晨的阳光下飞溅,如同火星
你这一生中,肯定近距离见过
一个装束朴素的中年男子
推着割草机,从布满露珠的草地
漫不经心走过。并为那强烈的清香和轰鸣
而震惊不已
我带着正在读的那本书
走到客厅,从那个被分割的断点
继续阅读。声音仍然在响
但略有减弱。而书房顿时
恢复了之前世界初始的那种寂静——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在耳朵里
蚂蚁与尘世
有蚂蚁的地方
才配得上尘世这个称谓
这些一团漆黑的微尘
终其一生,都在尘土里筑巢
繁衍生息
它们从田野那一头
千里迢迢地运来碎叶、残枝
这些续命的东西。仿佛
活着才是唯一的真理
它们为人间分担了那么多
奔波之苦,依然要趁着难得的闲暇
舞动触须与细肢,与白云
分享这片刻欢愉
像一个高唱秦腔的人,在茫茫天地间
以沧海一粟之身,独自奏响
秋风中,那根命定的琴弦
大雪将至
北风吹了一夜,气温从初春
骤降至大寒。山里的树叶
都快要落光了。这个时候
田野里只有一种混沌的颜色
像是启蒙,在悟与顿悟之间
如果天降大雪,整个世界
就真的只剩下一种颜色了
山是白色的,水面结了冰
漆黑的屋顶,也变得洁白
连树枝也是透明的,晶莹剔透的
那种智慧。这个时候,要是有人
到空旷的野外,捡一些枯枝
并将它们点燃,即使隔着很远
你也能看到那一团大火
也会不由自主地把手伸过去
感受那种形而上学的温暖
那些枯枝败叶,正在滴着水
看起来,就像是为众生
自行投身于火焰
张飞鸟
小时候,弟弟从乱枝中
擒得一只“张飞鸟”
还没来得及细看,此鸟
就已吐血身亡。张飞
只是它诸多别名中的一个
其性子急躁,与张飞
真有得一拼。它的真名叫
白鹡鸰。称得上是
一个温文尔雅的名字
在我印象中,《三国演义》里的
张飞从未被曹军生擒
为何又要这飞鸟替他赴死
不能与我和弟弟共度童年时光?
多年过去了,我已模糊了
这厮的真实面貌,只记得
它的豹头环眼,燕颔虎须
以及那长坂桥上的一声断喝
只震得枯枝上的白雪
簌簌而落
灯塔水母
在一个科普账号里,刷到一条
短暂的视频,用两分钟
为地球上现存十几种动物的
寿命排名。每一帧画面都带着
美轮美奂的决断。每一道旋律
都极尽缠绵,如同山盟海誓
在这有限的时长之中
所有动物转瞬即逝,都活不过须臾:
蜉蝣的生命仅有一日,萤火虫这种
梦幻般的昆虫,成虫也只能存活七天
工蜂因成天操劳,而被上苍垂怜
能活过三个月,为下一代囤积足够的蜜
蓝鲸和鳄鱼与人类有着等长的寿命
也有一些动物的寿命远超人类的极限
但在沧海之中,有一种水族:灯塔水母
可以通过细胞分裂
永远活在自主的轮回之中
看到这里突然热泪盈眶
相比于天堂、极乐世界
这更像是灵魂的皈依之地
所有被时间遗弃的生命
在那里可以找到些许安慰
它们生活的诸多海域,也可能换作
曲阜、舍卫国、耶路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