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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向黎专栏·红楼隔雨 《雨花》2024年第10期|潘向黎:梦里的时间和空间
来源:《雨花》2024年第10期 | 潘向黎   2024年12月02日09:07

《红楼梦》是小说,不是历史,既不是宫廷秘史,也不是家族史;《红楼梦》是小说,不是个人自传;《红楼梦》是好看的小说,也并不是真正的百科全书。所以,不宜苦苦在历史上找原型和线索,或者执意在书里面爬梳关乎宫廷、社会、阶级的微言大义。如果一定要这么做,那不如为了黛玉和宝钗到底谁更好而挥一场老拳——至少在入戏这一点上,对小说艺术和曹雪芹都不辜负。

这是一部好小说,好的读者会享受读它的过程。为什么喜欢《红楼梦》的人往往会读很多遍?就因为享受。

《红楼梦》里有巨大的神话寓言系统和隐喻、暗示、谐音寓意体系,以至于很多人认定它每一个细节都峡蝶深见、暗藏机关,每一句话都必定声东击西、弦外有音,每一个字都背后还有一个字,“无一字无来历”,结果疑神疑鬼,到处翻找。怎么说呢?这些人也是喜欢《红楼梦》的,只是他们喜欢得太狠了,把好好的《红楼梦》喜欢得快不成小说了。

《红楼梦》是小说,但又实在不是寻常的小说,说它伟大不如说它奇特。这部奇特的杰作,有些地方像百科全书那么精准明晰,但总体而言又是一部像梦一样的小说。许多重要的地方都不明确不清晰,带着梦境特有的恍惚迷离和难以捉摸。都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天才而多情的曹雪芹偏偏不如此。

《红楼梦》里闹不清的事多着呢,连最重要的时间和空间都云山雾罩。

比如人物的年龄。第二回贾雨村提到林黛玉,说得明白,贾雨村当她家庭教师的时候,她年方五岁,过了一年,其母去世,然后黛玉进贾府,那就应该是六岁。而黛玉清清楚楚说宝玉比她大一岁,那么宝黛初见的时候黛玉六岁,宝玉七岁。这样来看第三回的描写,黛玉怎么看都不像六岁的样子,怎么看也有十岁,宝玉怎么看也有十一二岁。

黛玉尚未见到宝玉的时候,对他的想象是“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赖人物、懵懂顽童”。注意这里的一个词,“顽童”。可见她心目中宝玉的年龄是“顽童”,但是一见面,突然就变了,“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顽童”成了“年轻的公子”。这里有一个明显的时间变速,飞了一下,这一笔,讲不通,却很有意思。可能是曹雪芹处理主人公年龄设定的难题留下的痕迹,也可能恰恰是一种不露痕迹的心理刻画,像一瞬间的心理漂移:宝黛在童年向少年过渡的阶段,十一二岁的宝玉已经开始长个子了,外表已经算得上是个年轻公子了;另一方面也写出黛玉的心理感受,宝玉本人一出场就击败了母亲向表妹提前灌输的不堪印象,一见之下,黛玉就发现宝玉是个翩翩少年,斯文潇洒,俊俏灵秀,所以想象中的“顽童”就刷新了,眼前是一个年轻的公子,身材、容貌、举止、气质,很像样了。

如果黛玉进贾府六岁,宝玉七岁,那么到进大观园的跨度就不对了。因为宝钗是紧随着黛玉到来的,如果那一年宝玉才七岁,那么宝钗就是九岁,没多久,她就突然要过十五岁生日,也讲不通。她过完十五岁生日的下一回就写这些人进了大观园。从这几个人相聚到进大观园,中间不可能过了六年。也就是说,这三个人相见的时候,要比现在明说的六岁、七岁、九岁大。

不过,早期的《石头记》曾经有曹雪芹另一个方案:黛玉进贾府的时候是十三岁,如此则宝玉十四岁,情窦初开,一见如故,时间开始,春暖花开,非常合乎青春的逻辑和读者的感觉。但是小说家曹雪芹马上意识到这不行,因为他要让他们两小无猜,“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第二十八回宝玉对黛玉如此说),如果是十三四岁,无论如何也得讲男女之大防,正如黛玉进贾府第一天就对王夫人所说的“况我来了,自然只和姊妹同处,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岂有去沾惹之理”。贾母再溺爱,也不会让宝玉和黛玉就隔着一道碧纱橱(隔心处糊以各色纱的隔扇门)住在一起,日夜相对、耳鬓厮磨,后面也断不能让他和姐妹们一起住进大观园——再宠溺宝玉,园子里毕竟有姐妹们在,尤其是薛林两位表姐妹在。这个年龄的话,两个人即使还有机会朝夕相处,那么吵吵闹闹哭哭笑笑也绝不能让长辈用“小孩子不省心”来解释,岂能听之任之?所以,这一对少男少女要缩进两个儿童的躯壳,一个六岁一个七岁,但是所行所言所思,分明不是这个年龄。那么是几岁呢?一个十三一个十四,确实太大了,况且两个人从懵懂到萌动:青春萌动、爱意萌动、性别意识萌动、生命意识萌动,从萌动到摸索、探索,苦恼、猜疑,心心相印,云开雾散,柔情蜜意,过于幸福而生出恐惧悲伤……这是人在年轻的时候最重要的功课,这两个人是抱着一片混沌洁白共同求索、领悟的,这样的证情之旅也是人生求道之旅,确实是应该从即将开窍的童年尾声开始才更充分更自然更圆满。

所以,比较合理的年龄是:黛玉十岁左右进贾府,这时候宝玉十一岁左右,宝钗随后到来,十三岁左右。然后过一年半、两年,一起进了大观园。

看二十三回,他们住进了大观园,宝玉心满意足,写了几首描写大观园日常生活的即事诗,然后流传出去了,在外面有了一批粉丝,那些人“见是荣国府十二三岁的公子作的,抄录出来各处称颂”。这里宝玉是十二三岁。二十二回说宝钗过的是十五岁生日。这两回的年龄是最清晰也最现实的,可见他们进大观园的这一年,宝钗十五岁,宝玉十二三岁,黛玉十一二岁。“勘破三春景不长”,这三春是三个名字里有“春”的女子、惜春的三个姐姐:元春、迎春、探春,也是美好的三个春天。青春乐园大观园大致是三年的好时光,宝玉幸福到了十五六岁。

此外,宝玉和他的大姐元春到底差几岁,书里也是模糊的。第二回“冷说”贾府,说贾政夫妇“头胎生的公子,名唤贾珠,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胞胎,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就取名叫做宝玉。你道是新奇异事不是?”

生了元春,“次年”就生宝玉,那么姐弟两个只差一岁。这个怎么可能?后来明明说元春比宝玉大了很多——

当日这贾妃未入宫时,自幼亦系贾母教养。后来添了宝玉,贾妃乃长姊,宝玉为幼弟,贾妃之心上念母年将迈,始得此弟,是以怜爱宝玉,于诸弟待之不同。且同随贾母,刻未暂离。那宝玉未入学堂之先,三四岁时,已得贾妃手引口传,教授了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了。其名分虽系姊弟,其情状有如母子。自入宫后,时时带信出来与父母说:“千万好生扶养,不严不能成器,过严恐生不虞,且致父母之忧。”眷念切爱之心,刻未能忘。

元春长姐如母,是宝玉的启蒙老师,这样看去怎么也得比宝玉大个十岁吧?教个两三年,宝玉六七岁,元春十六七,被家族送去候选,选上了,入宫了。那时候宝玉还是小孩子,元春特别疼他,等过了几年姐弟一见面,元春还是习惯性地把他揽于怀内,抚着他的头颈说:比先前长高这么多了!话没说完,泪如雨下。为什么是这句话?因为多年不见,她不在家这几年,宝玉开始蹿个头了,已经是一个少年了。元春后来再也没有回来过,她“大梦归”的时候是二十五到二十八岁之间,最多不超过三十岁,然后贾家就败落了,十五六岁的宝玉不得不离开了大观园,大观园也就此萧条荒冷。

“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这个不合理的“次年”诸本皆如此,倒是程乙本写的是:“不想隔了十几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这一个细节,程乙本好像比其他的靠谱一些。

关于宝玉的年龄,程乙本也与众不同,一开篇,“说来又奇:如今长了十来岁,虽然淘气异常,但聪明乖觉,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他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其他诸本都是“如今长了七八岁”,前面说了,宝黛相见的时候,如果黛玉六岁宝玉七岁,是不合理的,宝玉应该十一岁左右。程乙本的“十来岁”虽不中亦不远矣。那么,年龄问题是否应该相信程乙本?

可惜,哪有这么简单。还是程乙本,说故事开始的黛玉“年方五岁”,然后“看看又是一载有余”,贾敏一病而亡,接着黛玉进贾府。也就是说,黛玉进贾府的年龄还是六岁,最多六岁半。而宝玉已经“长了十来岁”,如果是十五岁,他们差九岁,完全不可能;如果是teenager(青少年)里最小的十三岁,他们也差了七岁,也不对,小孩子差一岁就差很多,如果宝黛竟然相差七岁以上,不可能呈现后来那样的两小无猜和同步成长。所以程乙本也不可靠。

主要人物的年龄,竟然是疑案!无数读者很快会发现破绽,但是追查谜底往往半途而废,因为被千树繁花一样的情节和不断绽放的人间情愫吸引过去了,忘记了年龄那回事了。顶真的人刚发现破绽的时候有点生气: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不说清楚?看了十几回,就忘了。你提醒他(她),他(她)又生气了:这有什么好纠结的?你感觉不到吗?宝玉、黛玉,就是初恋的年龄啊!你连这个都不懂?!

如此被彻底催眠的话,里面也有真义,那就是:感觉。是的,读小说,感觉很重要。有时候,感觉到的东西,比白纸黑字写出来的更真实。这里的“真实”有四个层面的意思:一是作者想真正传递给读者的话。二是人生、社会、人性的真相。三是文学、哲学和宇宙的(部分)真谛。四,以上皆是,兼而有之。所以,字里行间感觉到的,并不一定比白纸黑字的“字”与“行”告诉你的少。

时间不清晰,是小说家的失误吗?应该不是。是各种传抄过程中的错讹、笔误吗?有可能,但也难说。猜测很合情理,但说服不了感觉。会不会是曹公故意的?也许是。前人也早就做出了这样的理解:“故作罅漏,示人以子虚乌有也。”(涂瀛语)

也许,“万种豪华原是幻”(蒙府脂批),本来就是梦里聚散,怎么说得清楚?

第一回就有“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和“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这些话,透露了作者对时间的不打算细究。

第十七回有一句写得妙——“又不知历几何时”。说的是大观园工程告竣,而时间呢,是“又不知历几何时”的某一天,对绝对时间,曹公是罔顾的。

但有些时候,时间又突然清晰。你看元春省亲,当天她用晚膳、拜佛、请旨、出宫、回宫,都具体到几时几刻。这里面有什么骨刻心铭或间不容发,触动了什么隐秘的心理按钮,让曹雪芹发狠把时间写得如此一丝不苟?或许,他是通过这样的精细,在告诉读者,皇家的规矩有多森严,唯有真的接过驾的人家才能知道。

在时间问题上,曹雪芹会让我想起那个笑话:有人挑战心算专家,出题目说,有一辆公共汽车,载了37个人出发,第一站下了5个人,上来了14个人,又一站,下去了21个人,上来了7个人,又一站,下去了13个人,上来了9个人,又一站……如此滔滔不绝说了半天,终于说完了,心算专家近乎轻蔑地说:你要我告诉你最后车上多少人吗?提问题的人说:不,我想问你,车一共停了多少站。有时候,我会觉得我们都是那个可怜的心算专家,辛辛苦苦算了个寂寞,还无缘无故变得可笑。

传下来的八十回,时间始终是不清晰的,甚至是不匀速不连贯的。说作者想躲开政治高压线,好像不用弄成这样。这样奇特的时间流,不如说透露了曹雪芹重新规定时间的创世雄心。曹雪芹比相对论走得更远,《红楼梦》其实是这么一回事:“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物理时间是物质世界的规律,遵循宇宙法则,但作者心理的时间,是属于“情天恨海”的——情感主宰的内宇宙的。所以,外面世界的时间,按照外面的规律分分秒秒地流动,漫过朝代、年、季、月、日的大小闸门,而内宇宙的心理时间和流逝速度,是曹雪芹说了算的。所以,黛玉一到贾府,从多病稚嫩的女童突然长成了礼仪周全、谈吐有致的大家千金,宝玉一见黛玉,马上从顽童成了清秀风流的年轻公子,这都是使得的。因为曹雪芹说了,“我为我的心”。

不但时间,空间也是虚焦的。

有人说,不虚啊,黛玉是苏州姑娘,随父亲林如海赴任到了扬州;第一回出现的甄士隐也是苏州人……

那都是曹雪芹哄你呢,我来问你:荣宁二府、大观园在哪里呢?在都城。这个都城在哪儿呢?有人说西安,因为书里出现了“长安”二字,这个太荒唐,连脂砚斋都出来否认了。那么,苏州?肯定不是,因为不然黛玉进贾府岂不是回家乡,如何在大观园里看到江南土仪感伤“物离乡贵”呢?她离苏州有距离呢。杭州?扬州?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不是哪里有个好府邸加个好园子,就是贾府和大观园啊。

“北京啊,绝对是北京!北京卫视播过,就在什刹海一带,多半就是恭王府。再说清代首都在北京,曹家后来也到了北京,曹雪芹在北京写的书。”可是谁告诉你小说家人在哪儿就是写哪儿呢?何况曹公在南京和北京都生活过。

乱纷纷中,又有人朗声道:何须多言,当然是金陵——南京!众人不禁点头,纷纷说:对呀,不是“金陵十二钗”吗?对了,不是“龙王来请金陵王”吗?可不是吗?第二回里贾雨村不也说了吗?“去岁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然后这个贾雨村经过并张望了荣宁二府,金陵地界,石头城,这还会有错?秦可卿死后,贾蓉捐官的履历上也写了:江南江宁府江宁县监生贾蓉,这还能有错?

我也这么想,都不需要辨认、辩驳就确定:金陵,石头城,江宁,当然是南京。在我心里,荣宁二府和大观园都稳稳地放在了南京。满纸的金陵烟云和江南气象,怎么会不是南京?

但是后来发现,居然说是北京的人越来越多了,甚至,眼看分明被考证成北京了——专门谈《红楼梦》建筑和空间的《移步红楼》写得好看,分析人物也有见地,但它劈头就说:当黛玉“扶着婆子的手,小心地穿过垂花门后,无论是否意识到,她已经穿行在这浩瀚都城里最典型的一座四合院里了”。后面的小标题更是“北京四合院”。因为谈建筑和园林的专业优势,作者如此板上钉钉,让我心里轰然一乱,难道从来都是我想错了?

偏偏文学界也不乏赞成票:“无论乾隆朝还是21世纪的读者,除了想把大观园搬到家乡去的,几乎无人被他绕晕瞒过,都能够直接、确切地推定这就是北京。”(李敬泽《永不完成,雪芹最后的梦》)

我真的有点急了:怎么,如今已经北京派压倒优势,而南京派已然人“少”言轻了吗?赶紧问了几个熟读红楼的朋友,几乎人人第一反应都是:南京。这才心神稍安,回头正视这个分歧。

分歧如此严重不是没有缘故的。连姜文的电影《邪不压正》里面,姜文和彭于晏也只是各指着北平的某一处,说“曹雪芹写《红楼梦》就在这儿”,那么胆大妄为的主儿,也不曾说:这就是荣宁二府,这就是大观园。“北京派”也说“这大观园所在之城,雪芹竟连能指、连名字都含糊其词。他告诉我们此为天子之邦、天下之中,但他回避指认和命名,他从不曾把这里叫作北京。”(李敬泽语)

再定睛看时,作为南京派的我才看清,曹雪芹又何曾确定过是南京?他把我们绕迷糊了,他却完全可以不负责任,因为他一早就说了,一次又一次地说了:那个地方,不在此处,而是彼处。而那个彼处,像一条龙,云雾中闪现,没人能让它静止,看个清楚。

我小时候读的是程乙本,这一段是这样的——

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时,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从他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外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边一带花园里,树木山石,也都还有葱蔚洇润之气:那里像个衰败之家?”

去年在金陵还经过荣宁二府门口,自然荣宁二府和后来的大观园只能在金陵了。

后来看脂本和庚辰本,这一段有几处细微的差别,其中一处非常重要——

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从他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前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一带花园子里面,树木山石,也都还有蓊蔚洇润之气:那里像个衰败之家?”

所以说程乙本确实不是最好的版本,连过去和现在都弄混了。贾雨村在金陵地界经过的是贾府的“老宅”,在故事开始的时候,已经是一处空房子了。所以说荣宁二府“大门前冷落无人”。这就说得通了。若是当时贾府的人还住着,即使没有主人出门、人来客往,光是看门的、传话的、跑腿的、牵马的、抬轿的、备车的各色仆役,也绝不会冷落无人的。看第六回,刘姥姥第一次到贾府,“来至荣府大门石狮子前,只见簇簇轿马,刘姥姥便不敢过去……然后蹭到角门前。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板凳上,说东说西呢。”这才是贾府,“此时此刻”有人住着的贾府门前的光景。

贵族之家与小百姓不同,只要门楣不倒,总是有威势的,总是轿来车往、有一种必备的热闹,即使到忽喇喇似大厦倾的时日,门口也未必冷落,可能会有抄家的人马穿梭不断人声鼎沸。那之后才会安静一段时间,然后也许就冷落破败了,但更可能会换一批主人,重新簇簇轿马,官来官往,再次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而曹雪芹一开始就说了,南京的荣宁二府是空房子了,他们已经搬到都中或者神京了。如此说来,金陵十二钗怎么理解?北京派说了:那是因为她们出生在南京或者家乡是南京,并不是说她们生活在南京。

按这个思路,可以这样理解:贾母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不假,但她早在某个时刻跟着丈夫或者儿子整个家族离开了金陵来到了都中(北京),所以当贾政暴打宝玉,贾母气急了,对儿子的终极威胁是:要带着王夫人和宝玉“立刻回南京去!”看,回南京。南京是用来“回”的。那是家族崛起并鼎盛的地方,是家族精神根基所在,贾府全体血统或情感意义上的故乡,心理上的依仗和退路,但——并不是他们现在生活的地方。按照这种字面上的表述,他们似乎已经不在南京很多年了。

甲戌本《凡例》中,脂砚斋说——

书中凡写“长安”,在文人笔墨之间,则从古之称;凡愚夫妇儿女子家常口角,则曰“中京”,是不欲着迹于方向也。盖天子之邦,亦当以中为尊,特避其“东”、“南”、“西”、“北”四字样也。

说得不对,听得人越发糊涂。事实上书中第二回说这个地方,分别用了“都中”“(在)都”,第三回用了几次“都中”“(入)都”,还出现了“神京”“(进)京”这样的字眼,并没有“中京”这个说法。况且脂砚斋太看低了曹公,敢于独自开天辟地的曹雪芹哪里会是一个“从古”的人呢?但凡有一丝一毫的“从古”念头,世界上都不会有这样一部《红楼梦》。

张爱玲也为这个问题头疼过——

书中京城从来没称“中京”,总是“都”“都中”“京都”。只有第七十八回贾政讲述林四娘故事:“后来报至中都”,也仍旧不是“中京”,……唯一的一次称“长安”,是第五十六回宝玉梦中甄宝玉说:“我听见老太太说,长安都中也有个宝玉。”

不过张爱玲认为脂砚斋也没说错,是曹雪芹后来改了——

第七十八回林四娘故事中有“中都”这名词。辽共有四个都城,内中大定——今热河宁南——称“中京”。金海陵王迁都至燕京,称“中都”。此书“凡例”说:书中都城称长安,“凡愚夫妇儿女子家常口角,则曰中京,是不欲著迹于方向也,盖天子之邦亦当以中为尊,特避其东南西北四字样也。”今本没有“中京”,“中都”也只有此回出现过一次。显然作者因为讳言北京,采用“中京”、“中都”这两个名词,后来才想起来“中京”、“中都”是辽、金的都城,辽金都是东胡,正犯了本朝大忌,弄巧成拙,所以在“凡例”的写作时期后已经废除了,但是第七十八回还有。(《红楼梦魇》)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都城。张爱玲也认为它是北京。

为什么这么些明白人认定它是北京呢?因为曹家后来确实到了北京,曹雪芹后来也生活在北京很多年,而且在北京写的《红楼梦》。还因为确实有一些痕迹可以指向北京。

我还可以为“反方”辩友提供一些论据,比如:林黛玉沿运河北上的时间似乎颇长,更像是到北京;既然写的是清代故事,也只有在北京,元春才能坐着轿子回家省亲——路程和时间上,皇宫和贾府必须在一个城市;而只有元春省亲,才能建起省亲别墅,才会有大观园,这是小说情节合理的前提。京城有京城不可代替的要件。

肯定有人会提醒说,不对啊,历史上曹家在南京接驾四次,皇上可以到南京,南京也可以出现大观园的。可是,如果是皇上住过的大观园,那就是真正的皇家禁地,皇上回京之后也不可能让接驾的臣子家的子弟住进去,那是不可能的。所以,要接的皇妃的驾,而且就是本家出去的皇妃,才有可能由她“施恩”决定:那个园子不要空关着,让妹妹们住进去吧,也不要让我心肝宝贝的弟弟失落,也让他住进去吧。而皇妃,不可能千里迢迢从宫中回到另一个城市的娘家,同城省亲一次,已经是天大的、破格的、前无古人的恩典了。所以,元春的原生家庭必须和皇宫同城才说得过去,所以贾府和大观园,逻辑上,应该在北京。

好,为反方提供炮弹到此为止。我要回到“南京派”的立场了。

有时显得像“北京”,只是曹公故布疑阵。《红楼梦》的故乡只能在江南,只能是南京。为什么书中最重要的女性群体叫金陵十二钗?对了,其实这十二个人不是一个地方的,比如黛玉和妙玉是苏州人,但也能算在其中,很可能,按照警幻仙境薄命司的分类法“各省”和警幻仙子的解释中“贵省”的说法,可知金陵有两个含义,一为金陵城,即南京;一为金陵省,是包括南京、苏州在内的江南的一块地方,黛玉妙玉是金陵省的原籍,外加她们后来都在金陵城中生活,所以也列入金陵十二钗。而四春、王熙凤母女、薛宝钗等人都是原籍金陵城的,所以这里就统称金陵十二钗。

还有一个人需要特别注意,那就是秦可卿,她是父亲秦业从养生堂抱来的弃婴,根本不知道是哪里人,她长大后嫁给贾蓉为妻,如果贾家这时已在北京,则秦可卿和金陵有什么瓜葛?无论如何也挤不进金陵十二钗吧。可见贾家在金陵。

宝玉梦游仙界,看见薄命司里大橱上贴着各省的封条,一心只捡自己家乡的看,也无心看别省的,他心无旁骛单刀直入挑的那个封条上大书七字云:“金陵十二钗正册”。那么贾府不在金陵,又在哪里?宝玉的选择是最清晰不过的明证。或曰:这说的是原籍,并非故事发生的“当下”的居住地,那么金陵十二钗副册、又副册的那二十四个女子呢?她们不可能都是金陵原籍,若非居住在金陵,怎么能进入贴着“金陵”封条的分类里?如果偏要抬杠,说她们是贾家亲戚和家生女儿,都是跟着贾府从金陵到北京的,那么又副册里的袭人呢?明明她家就在大观园所在之城,而且她不是家生子儿,是家里人把她卖进贾家的,也是可以赎回去的,所以,如果宝玉黛玉生活的荣国府和大观园不在金陵而在北京,则袭人和金陵毫无关系,把她放在“金陵”的大橱里,实在说不过去。相反,如果整个故事发生在金陵,则她家本来就在金陵,她作为宝玉的大丫鬟和侍妾,又跟着贾家生活在金陵,那就说得通了。

其实说这些也是“忒胶柱鼓瑟,矫揉造作了”,《红楼梦》通身的气派就是对自己出生地最好的说明。精致细腻的生活细节、精巧别致的园林、婉约温软的审美习惯、深入骨髓的诗画风流、清雅洒脱的人文氛围、进退温文、谈吐含蓄的人际交往,也与北京呈现不同的旨趣,而和江南、金陵呈水乳交融、难分彼此的状态。

整部《红楼梦》就是从江南长出来。而且只能长在金陵这个六朝古都、钟灵毓秀、文采风流、“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的地方。

还有一些重要的细节在确凿提示着“金陵”。

比如芭蕉。大观园里到处都种着芭蕉,这种不耐寒的植物原产于亚洲热带,在中国长江以南各省广为种植,陕西、甘肃、河南部分地区有耐寒品种,芭蕉喜欢温暖湿润的气候,最低气温不宜低于4度,北京的园子和院子里是种不活的。

李清照有一阕《添字采桑子》,词曰: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家国愁思和流离之恨,为什么都集中在芭蕉上?因为南方才有芭蕉,夜雨打芭蕉,时时刻刻让她这个“北人”意识到离家乡有多远,北归有多无望。

所以,当有人认为随处可见的芭蕉是暗示《红楼梦》的佛学意义上的“空”,我却想:这首先是荣宁二府和大观园在南京而不在北京的铁证。

还有桂花。《红楼梦》里多次提到赏桂、折桂(三十七回秋纹说宝玉折桂送给祖母和母亲)、食桂(桂花糖蒸新栗粉糕、藕粉桂糖糕等),不但大观园,薛蟠娶的夏金桂居然出自“桂花夏家”,“凡这长安城里城外桂花局子俱是他家的,连宫里一应陈设盆景亦是他家供奉”,可见整个城市桂花种植很普遍。而桂花分布范围最初是中国西南部和广西广东湖南湖北江西安徽河南等地,后来江、浙、沪也普遍种植,有不少赏桂名所佳处,而北京的气候不适宜桂花,所以一直踪迹罕见,据说只有颐和园有两棵桂花盆景。我的一个朋友生活在北京二十多年,她特爱桂花,但说在北京从来没有见过桂花,每次秋天到江南不论是上海、苏州,还是杭州、南京,但凡遇到桂花时节,总欣喜异常,要在桂花树下盘桓很久,舍不得离开。所以很难想象,大观园所在的、桂花盛开的都城会是北京。

不但芭蕉、桂花,大观园里的那么多植物,应该也是在南方才能都看到,很难想象在北京能种出那么品种繁多一园花草给元春欣赏——元妃省亲是在正月十五的元宵之夜,书中固然写了是用通草绸绫纸绢羽毛等做了假的花叶,但是元妃回家的日子和时辰都是皇上定的,因此,贾家在做准备的时候,应该是会奔着风和日丽、满园春色供元妃欣赏去准备的,所以搜集了那么多佳树名花异卉。谁知道皇上的心思真是奇崛,居然让元春和大观园来了个双料的锦衣夜行,元妃省亲竟然是在元宵节的晚上。贾府应该也没有想到,所以“贾府领了此恩旨,亦发昼夜不闲,年也不曾好生过的”。本来是一切准备好了贾政才上奏本的,没想到皇上来这么意外的一个朱批,在冬天、大年节里让元春省亲,园子里树木都无花无叶,所以只能用各种材料做成仿真花叶“粘于枝上”,然后还要解决照明问题——石栏上、树上、船上、门上到处都是水晶玻璃各色风灯和各种精致盆景花灯。可叹贾府的上下人等忙得连年都没有好好过、无端地开销又大大增加了,还不敢抱怨一个字,也可怜那些特地各处买来的名贵树木,到头来只当了勉强合格的灯柱子。(元春被安排在冬天的夜里省亲,其实颇为怪诞,而且无端带来一股暗淡而阴冷的气息。明明是天恩浩荡,旷世隆恩,到头来却是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为什么?从来天意高难问。)但大观园内准备愉悦皇妃明眸的、品种众多的植物们,无疑是江南的阵仗。

贾府在饮食上也是一派江南风味。主食方面以大米为主,面食为辅,米有很多种:碧粳米、胭脂米、红稻米、粳米、绿畦香稻粳米、糯米……宝玉在薛姨妈那里吃的是糟的鹅掌鸭信、酸笋鸡皮汤,他给晴雯留的是豆腐皮的包子,他难得一次当众点单,点的是清鲜的小荷叶小莲蓬汤;丫鬟们给贾母送来的点心是藕粉桂糖糕、松穰鹅油卷和螃蟹馅的小饺子;王熙凤夫妇吃的是火腿炖肘子、喝的是惠泉酒;宝钗和探春让小厨房做的是油盐炒枸杞芽;芳官吃的是酒酿鸭子和胭脂鹅脯;袭人给湘云送大观园里的特产,是红菱和鸡头米这样典型的江南风物……口味总体清淡柔和,烹调上有清鲜香嫩和咸香入味两路,都手艺精细,而且注意时令和食材的新鲜度,在色香味和容器、摆盘上有高标准,菜式上还时常会有别出心裁的创造,这些都是典型的江南作派,很难移植到别处,即使是北京。

还有一件事,既是生活习惯也是饮馔文化,那就是茶。“宝鼎茶闲烟尚绿”,《红楼梦》里茶香四溢,提到的茶有枫露茶、六安茶、老君眉、普洱茶、龙井茶、暹罗国进宫的茶……连沏茶的水都有井水、雨水、雪水等几种,讲究得不得了,沏茶手法也有讲究,分明是江南这样茶风兴盛之地才有的风习和品位。这样的习惯和趣味,与北京独重香片(茉莉花茶)的饮茶口味实在大相径庭。众所周知,老北京人的一天是从一杯茉莉花茶开始的,这种习惯与北京距离茶叶产区远、北京水质欠佳、北方偏重牛羊肉的饮食习惯都有关,因此“北京饮茶最重香片,皆南茶之重加茉莉花熏制者。”(清·崇彝《道咸以来朝野杂记》)直到最近几十年才渐渐改变。

还有器具。《红楼梦》中各式茶具、器具散见于各处。比如,妙玉那里有一些古董级别的名贵茶具,但给众人的也是“一色官窑脱胎填白盖碗”,“填白”就是“甜白”,这是一种官窑烧制的、胎质极薄的、用了明代永乐年间开创的甜白釉的白色茶具。比如,探春的秋爽斋中,设着斗大的汝窑花囊,既然是汝窑,那么必是天青、月白、豆青、粉青这些宁静而雅致的颜色。正月十五贾母家宴上用的是“小洋漆茶盘,内放着旧窑茶杯并十锦小茶吊”,旧窑,人文社版本的注释是“仿古窑”,我猜测此处用这个“旧”字是为了突出茶杯的“做旧”“自来旧”,也就是一种素净古朴的风格;十锦小茶吊,没写材质,可能是画着吉庆十锦图案的瓷器,也可能是以器型体现“十锦”的紫砂茶具,很可能是筋囊器。总之,书中大多是文人化的雅致器具,与北方宫廷风的重金子珐琅、色彩浓重、纹样繁复的风格大相径庭。若看乾隆时期北京的瓷器,则主打的是粉红软绿、浓艳繁缛的粉彩茶具。《红楼梦》里经常出现的与之截然不同。

还有一些南方的名产方物,虽说云锦是曹家江宁织造府的拿手戏,丝绸和刺绣是江南的名产,但这些都不成问题,因为天下所有好东西都会源源不断运到天子脚下的首善之区,但有些东西保鲜时效短,就成了“大观园在金陵”的证据。比如荔枝,在没有保鲜技术的年代,清代也不曾听说像唐玄宗时代那样闹一出“一骑红尘妃子笑”,所以应该不太容易出现在北京的王公贵族之家中。而第二回写迎春“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放在经常可以吃到荔枝的地方的一个少女身上,这个比喻才自然妥帖。到第三十七回,当袭人问起一个缠丝白玛瑙碟子的下落时,晴雯说是给探春送荔枝去的,还没送回来呢。这里对荔枝的态度,也不像在北京——北京纵有荔枝也很难得,不会这样家常随意,连送荔枝和吃荔枝的情节都没有正面写一笔;也不像盛产荔枝的岭南、闽南——荔枝遍地都是,不值得当礼物送人;唯有江南,荔枝是从更南方的别处送来的,虽没有北方那么稀罕,但也是比较难得的时令水果,值得用玛瑙碟子装了送人,探春事后也在给宝玉的信中提了一句:谢谢你让丫鬟送来新荔枝和颜真卿书法,哥哥对我这个生病的妹妹真好。对新鲜荔枝的态度,放在那个年代的江南,非常妥帖。

还有螃蟹,贾府的人吃螃蟹、写咏蟹诗,也是非常日常的事情,到了时节就会吃螃蟹和请吃螃蟹,而刘姥姥即便吃不起,也脱口就说出螃蟹的价格行情,这也是江南才有的生涯和氛围。还有以湘云的名义请大家吃的螃蟹,是宝钗家当铺伙计家的田里出产。螃蟹此物有个特点,一旦死了就不能吃,在没有冷链的时代,薛家伙计的家应该是出城不远的郊区,最多是车马在一天之内的乡下。吃螃蟹的风尚,距离螃蟹产区的距离,都实在无法安排在北京,而若说在南京,则非常合理。

但是,不论说在南京,还是北京,都并非天衣无缝,最重要的,即使无懈可击了,依然会有人“到底意难平”。

那么,故事里的“此时此刻”,荣国府和大观园到底在哪里?曹雪芹不肯明说。有人认为自然在北京,他拈花;有人说当然是南京,他微笑。

南京。我投南京一票。如果从小说的专业角度出发,说得周全一点,那么可以说:《红楼梦》发生的地方是曹雪芹虚构的,原型的现实来源可能不止一处,其中大部分来自南京。

但是,也不要在南京的历史中寻找旧址遗迹,园子是这里,房子是那里——不要被脂砚斋动不动哭一鼻子误导了,忘记了这是虚构艺术。既然是小说,人物和故事都是虚构的了,还追问什么门牌号码?

所以,可以说荣宁二府和大观园出自南京,也可以说:在南京的上空。它们固然以南京为原型,固然有江南的肌理、江南的风韵、江南的烟水气,但它们也很可能从来不曾完全在南京落地,小说家曹雪芹用一口真气把它托了起来,离地三丈,悬在了南京的上空,悬在了超越时代的一个高度。

大观园是一座位于南京上空的大花园。因为写这本书是曹雪芹在追忆,而最美好的回忆都在金陵——这和他几岁离开金陵不太有关系,因为他爱南京,因为他是天才,因为人会在想象中修复和重构往昔。而《红楼梦》又不只是回望,它又充满了极具创世意义的想象和极具现代性的展望。这样辽阔、恢弘、精微、空灵、痴心而变幻莫测、永恒而不停生长的世界,在回忆中建构起来,最初的原因是感情。最大的内驱力也是感情。

直到当代,作家们仍然是这样的。

杨绛在《我们仨》中这样流露写作缘起:“现在我们三个失散了。往者不可留,逝者不可追;剩下的这个我,再也找不到他们了。我只能把我们一同生活的岁月,重温一遍,和他们再聚聚。”

葛亮自传体儿童小说《儿郎》的写作动机是:“他们一一从我身边走过,见证我生命岁月的变迁。我愿意重走我的成长轨迹,用一双少年的眼睛去观看那些久违的人与事。目光所及,也许亲近纯净,也许黯然忧伤,也许激荡人心,但总有一种真实,一种带着温存底色的真实,是叫人安慰的。”

这些当代作家的写作缘起,与曹雪芹写《红楼梦》的情感出发点都非常相似。曹雪芹一心“风尘怀闺秀”,也是“用一双少年的眼睛去观看那些久违的人与事”,也是“把我们一同生活的岁月,重温一遍,和他们再聚聚”。

“他只是要在书写中重新活一遍。”(李敬泽《永不完成,雪芹最后的梦》)而曹雪芹愿意重新活一遍的地方,或者他来不及按照心愿活一遍的地方,必定是金陵。只能是金陵。金陵旧梦,像是一张气象万千、精美绝伦的施工草图,但是来不及建成,那张图也丢了,这一回,曹雪芹要为自己画一张更完美的图纸,然后一个人把它建造起来,他的理想之园,他的完美之城,他的永恒之梦境。这回曹雪芹自己动手,不是修复家族往昔荣光,而是建造一个独属于他的完美之园,青春乌托邦,爱与美的理想国。

成住坏空,他比谁都明白,他终究是不会让宝玉进士及第中兴家业,他终究要写忽喇喇似大厦倾,所以对家族对祖宗,他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叛逆。但对给了他一切的金陵,他的爱是始终不渝的。对他来说,美、爱、光亮、荣耀、自由、梦,都在南京。但是,他又不能把它落实在南京,那是旧伤不忍触碰,要避开文字狱的森严窥视,还要为尊者、亲者讳。更可能,他在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想象翱翔和往昔未来数千年的精神驰骋之中,仍然要遵循小说内部合理性,所以,他真的不能把它“断”得明白,故此这个地方始终似是而非,云遮雾绕。

说一切发生在北京,确实也不算错,因为确实很容易找到北京的影子。《红楼梦》有影子,有身体,还有魂灵。

你没听见曹雪芹反复吟唱的“水中月镜中花”?北京只是那水,那镜。那月,那花,终究是金陵。但又不全是真实的金陵,而是他旧梦中的金陵,梦中和心中的金陵——包括那时的月,那时的花,那时没有绽放过的所有美好可能。

小说家也是人。对曹雪芹而言,只有南京,能带来这样的感情原动力和丰沛想象力,那是精神故乡才有的力量。

他肯定有故布疑云的意思,但魔术师本人也很纠结,恐怕大家对他的翻手鸽子覆手空空深信不疑,所以他一边玩障眼法,一边又在帘布上留一条缝,让月在云中若隐若现,于是风吹开我们的眼眸,答案落在我们心中——

他让衔玉而生的这一个宝玉叫“贾宝玉”,而金陵另有一个宝玉叫“甄宝玉”。这个似乎确实身居某个北方都城的年轻公子是“假”宝玉,而江南、金陵的那个才是“真”宝玉。

这还不够,他还让贾琏的乳母赵嬷嬷明白说出“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嗳哟哟,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真”宝玉的家里,是接驾过四次的。那个“真”宝玉的家,在江南,在金陵。而康熙一生六次南巡,江宁织造府曹家四次接驾。

家族赫赫扬扬六十年的繁华旧梦,本是一棵参天大树,哪里是能够随便连根拔起的?一花一草,一饮一馔,一声笛,一曲箫,都是江南风物江南风光,何况他心心念念要让她们的珍贵与美好流传后世的女儿们,哪一个不是姣花软玉、明慧灵秀的江南女儿?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能不忆江南?

说到底,小说就是小说。大观园是因为元妃省亲才建的,而这本来是非现实的一件事,是不可能的。历史学家指出:清代296年历史,宫中的妃子们,从来没有一位真能回家省亲的。她们一进宫,就只有盼着家人奉旨进宫来相见。除了生产期间母亲可以陪伴一些时日,平时的这种宫中相会,时间短,规矩大,不能随意乱动,不能说错话,而且往往身边很多双眼睛,那种紧张局促可想而知。这种见面,有人说,其实类似于探监,话虽难听,却也道破了真相。所以,曹雪芹的时代,皇妃出宫省亲,是不可能的事情。之所以要绝对虚构这样一个情节,是因为要让警幻仙境落到人间。而这个理由,必须还与皇家有关,又不能真的写接皇帝驾(一方面有现实考量:曹家接的是康熙的驾,雍正朝曹家是被收拾过的罪臣,现在是乾隆朝,当然不宜用“祖上也阔过”来找死或惹事;另一方面是小说作为虚构艺术的专业考量:如果是皇帝临幸、宸游过的园子,只能重兵把守,不可能让人入住,那不要说宝玉的姐姐是妃子,就是皇太后,也没有恩准钗黛、三春和宝玉入住的可能,一丝一毫都不会有。小说家的虚构在想象力和现实之间要寻找一个平衡点,说是皇帝来过的园子,这个平衡就失去了。)

有意无意的云山雾罩,犹如梦境般的恍惚迷离,曹雪芹确实让我们不停地做脑力体操,难度还不小。究竟如何看待这种烧脑的“永远待定”?

宝玉梦游警幻仙境时,警幻仙子让一队表演歌舞的仙姬演唱《红楼梦》十二曲,“宝玉听了此曲,散漫无稽,不见得好处。但其声韵凄惋,竟能销魂醉魄。因此也不察其原委,问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而已。”在这里出现了两条重要的脂批,一条是:“此结是读《红楼》之要法。”另一条是:“妙!设言世人亦应如此法,看此《红楼梦》一书,更不必追究其隐寓。”

确实。读《红楼梦》,应该与户籍警、考古专家、侦探都划清界限,不要察其原委,不要问其来历,更不必蛛丝马迹地追究到底,就单纯地轻松地开放五感、敞开心灵,接受浸润、吹拂和照耀,自然会有一种神秘力量,一种散漫无稽的魅力徐徐降临,沁染你、渗透你、震撼你、洞穿你、幻灭你、恍惚你、唤醒你、花香沉醉你、明月当头你,酸酸楚楚你,柔肠百转你,心满意足你,百感交集你,霜风吹彻你,醍醐灌顶你……读完《红楼梦》的你,与读之前的你,不再是同一个人。

大荒山无稽崖在哪里?无稽之处。青埂峰在何处?情根自然种在心里——心间也好,脑电波也罢,是不可见之处。警幻仙境又在何处?梦中仙境,如何追究!既然这些都不追究,那么,何必追问大观园在何处。大观园必定在小说家曹雪芹心里,然后精妙无双地出现在他的笔下。

如果你把宝玉黛玉读进了心里,那么大观园也就时时刻刻在你心里。读《红楼梦》的时候,它在你的面前,你在它的怀抱里;独步长路、穿越风雨的时候,它在你身上,在你背上。不,不是一个小小行囊,而是你身上长着的一对翅膀,小小的,隐形的,翅膀。随时张开,就会带你飞到风雨之上。

【作者简介:潘向黎,文学博士,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专业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穿心莲》、小说集《白水青菜》《上海爱情浮世绘》等,专题随笔集《梅边消息:潘向黎读古诗》《古典的春水:潘向黎古诗词十二讲》等,共三十余种。获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庄重文文学奖、朱自清188体育官方ios奖、文学报·新批评优秀评论奖、中国报人188体育官方ios奖、花地文学榜188体育官方ios金奖、人民文学奖、钟山文学奖、十月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百花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川观文学奖小说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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