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巴旦木也叫婆淡树(节选)
来源:《野草》2024年第6期 | 杨方   2024年11月28日21:34

方尼娅出生的地方有着近乎无止境的日照,五点刚过,东边天空就开始泛白,直至晚上接近十一点,西边的天光还没有完全黑透。李祖不一样,李祖的白天和黑夜基本平分。

李祖是方海平出生的地方,他对白昼和黑夜的划分习惯以李祖为准。身在其他时区,方海平会发愁白昼没完没了地延长,傍晚的霞光,像极光一样永不消退。这大大扰乱了他的原生生物时间。原生这个东西,往往会伴随着一个人的一生,直至死去。在和李祖有三小时时差的地方,方海平按照李祖的天黑时间开始打瞌睡,进入一种白日梦游的状态。这就好像在水底睁着眼睛看东西。有一天下午,他漂浮在阿拉木图的某个露天泳池里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看见水面漂浮着一片巴旦木树叶。周围没有一棵巴旦木树,连其他随便什么树种的树都没有一棵。方海平怀疑这片细长的叶子,是从他梦里掉出来的。他伸出手,将湿漉漉的树叶捞起来。巴旦木叶子的形状,和李祖水蜜桃树的叶片有点相似。这让他猛然想起,在此之前,他生活在一个叫李祖的地方,说语速极快且发音响亮的义乌方言。现在他置身另一个国家,有一个金发的妻子,还有一个混血的女儿。他操俄语说话,有时候也操哈萨克语。

于是在方尼娅六岁那一年,方海平带她回了一趟李祖。这个丘陵地形的江南小村子,一年四季氤氲着水雾之气,好像大地上的一切都在呼吸、吐纳。田畈里青纱帐一样的甘蔗林,晨昏时分被阳光照得如水般闪闪发亮。方海平每天领着方尼娅去认识李祖,一口淹死过人的水塘,水塘旁飞檐翘角、青砖黑瓦的建筑是方姓人家的祠堂,祠堂门口坐着的驼背老人是李祖的太太公。太太公刚生出来的时候肩胛骨的地方长着一对小翅膀,大人们用土布将那对翅膀紧紧地捆绑起来,没法生长的翅膀,最后长成了难看的驼背。

方海平摸摸方尼娅的肩胛骨,方尼娅很瘦,肩胛骨很突出。医学上这叫翼状肩胛骨,属于遗传或后天形成。

李祖人的肩胛骨都很突出,好像有一对翅膀没法长出来,方海平说。

那时候分散于各处的粪缸已经被移走,整治农村环境刚刚开始,村子里打算修建两座公厕。方海平回来后慷慨地出了一大笔钱,由于这些钱修建两座公厕绰绰有余,村里于是决定多修几座,这样多少可以弥补粪缸移走后给村民带来的不便。方海平带着方尼娅从正在建造的公厕前走过,有种荣归故里的感觉。一路上都有人和他打招呼。方海平用义乌方言回应他们,这让一旁的方尼娅大为惊异,就好像听见一只低嗓门的棕背伯劳突然发出了南方柳莺的叫声。尤为让方尼娅不安的是,李祖人当着她的面,热烈地分析这个漂亮的洋娃娃,混杂的长相中哪些部分属于父系血脉的遗传,哪些部分属于母系血脉的遗传。在人类的遗传中,到底是父系基因强大,还是母系基因更为强大。方尼娅看着他们的嘴快速地开合,觉得这些人的脸长得没有太大的不同,人人面貌相似,而且所有的人都姓方,仿佛来自同一个家庭。

叫李祖的村子没有一个人姓李,这多少有点奇怪。就像叫李子的树上没有一个李子,反而结着另外一种水果。长着亚洲面孔的祖母,通过方海平的翻译,勉强让方尼娅明白最早生活在李祖的是姓李的人,后来方姓人迁徙至此,人口越来越多,李姓人就把村子礼让给了方姓人,为了表达对李姓人的感恩,方姓人没有改换村子的名字,而是一直沿用了李祖。

那么,那些方姓的人是从哪来的?那些李姓的人后来去了哪里?方尼娅的中国话有点生硬,但表达还算清楚。

亚洲面孔的祖母显然回答不了从哪来,到哪里去这样的问题。她伸出粗糙的大手,一把抓住方尼娅,拎着她爬上一根陡立的竹梯,上面是储物间一样杂乱的阁楼,祖母拍打着一口红漆棺材,通过一些肢体动作,让方尼娅明白这是她花了大价钱给自己准备的。为了保证死后可以腐烂得慢一点,每年都要请人给棺材刷一遍漆。

已经刷了六年了,跟你的年龄一样厚,祖母比画着说。

阁楼上很暗,有种天要黑下来的感觉。红漆棺材在这种蒙昧的光线中出奇地红,红得发亮,像是一个崭新的飞行器,悬浮在阁楼上。祖母把方尼娅抱到红漆棺材上,让她通过棺材上方一扇洞口一样的窗棂,看她死后要埋的地方。方尼娅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是一片很空的天空。这让她很疑惑。

你要把自己埋在天上吗?

祖母显然把天上听成了山上,她很肯定地点点头。不埋在那里还能埋在哪里呢?李祖所有的人死了,都埋在那里。

方尼娅听懂了祖母用义乌方言说的这句话。有时候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原本听不懂的语言,包括鸟的、鱼的、猫的、狗的、虫子的,好像有神灵帮忙给翻译了一下,突然就听懂了。

之后的某一天,方尼娅沿着梯子独自爬上阁楼,先是踩在一个矮胖的咸菜坛子上,再踩在高一点的米酒坛子上,然后站到了红漆棺材上。透过洞口一样的窗棂,方尼娅看见落日正沿着田畈上的一座稻秆蓬落下去。这个影像让方尼娅一直有个错觉,稻秆蓬是太阳的落脚点、宿营地或驿站。以至后来方尼娅无论在什么地方,即便是荒凉得什么也没有的戈壁滩,一望无边的草原,又或是高楼林立的繁华都市,每到黄昏,她都觉得太阳最后一定是从一座稻秆蓬上落下去的。

那座稻秆蓬委实不够美观,潦草,歪歪斜斜。太阳如果落得快一点,极有可能把它撞散架。田畈里不止一座这样的稻秆蓬,方尼娅猜想稻秆蓬可能是下雨天用来躲雨的,也有可能是用来放农具的,不知为什么,只有最歪斜的那一座,成了落日落下去的地方。方海平认为这是视角的问题,方尼娅个子矮,只能站在红漆棺材上,通过棺材上方那扇窗棂看出去。其实从阁楼其他窗棂看出去,落日一定是沿着另外的物体落下去的。树梢,电线杆,水牛的背,某个人头上锥形的竹编斗笠。

方尼娅觉得这不是视角的问题,这应该是落日自己的选择,它喜欢那座稻秆蓬。

方海平点点头,没有再提此事。他没有告诉方尼娅,稻秆蓬里面其实是一口臭烘烘的粪缸。村里人将粪缸置于田畈,是为了浇肥方便。方海平十八岁前每到学校假期,都得跟着父辈在田间劳作,他曾用一柄杆很长的粪勺从粪缸里舀粪浇肥。有人偷砍他家甘蔗,他提着粪勺赶过去,像赵子龙提着亮银枪。柄很长的粪勺,确有亮银枪的威力,大有挥出去可以荡平一片的气势。方海平单枪匹马地挥了几下,就把几个偷甘蔗的人给臭跑了。不上学之后,方海平挑着担子鸡毛换糖,最远去过江西。二十三岁,方海平怀揣鸡毛换糖挣来的不多的一点钱离开李祖,坐着绿皮火车一路向西,几乎穿过大半个欧亚大陆。西部广袤的天地让他雄心勃勃,同时又有一种前路未卜的忧心忡忡。火车最后把这个矮小瘦弱、充满梦想的义乌人带到了荒凉的边境地带。那里有一个刚刚开放的口岸,每天大批边民带着自己国家的物品在这里进行交易。方海平是第一个来到这里的义乌人。每一个义乌人,都是一个小商品批发部,方海平也不例外,他背着一麻袋义乌小工坊制作的廉价首饰,在尘土飞扬的口岸撑起一把太阳伞,做起了生意。那时候的口岸,还没有来得及建设好,一切都是刚刚开始的样子。几排简陋的红砖平房,是口岸工作人员的办公场所。用篷布搭起来的简易饭店,苍蝇兴奋地在油腻腻的桌子上方嗡嗡欢唱。旧铁皮屋子的小旅馆,在阳光强烈的下午被风吹得咣咣响,有时候这种声音来自另一种原因。人们在毫无遮拦的空地上铺开塑料布,把货物像垃圾一样倒出来,堆在地上售卖。马车车轮、拖拉机车轮、货车车轮从旁边碾过,任何一个移动的东西,都能扬起一大片尘土。尘土在半空中飘荡着,要过很久才会重新落回地面。方海平脚边那些闪闪发亮的廉价首饰,落难般蒙上了厚厚的尘土,依然被从边界线那边过来的人,毫不嫌弃地塞进蛇皮口袋带走。那几年,边界线那边的几个斯坦国,经历了一场经济动荡,物资匮乏,食品短缺,店铺里的货架几乎空空荡荡。方海平毫不费力地从那些蒙尘的廉价首饰身上挣到了大把的钱。他马上用挣到的钱在口岸租了一个几平方米的木头房子当店铺,扔掉了那把风一吹就倒的破太阳伞。木头房子其实比太阳伞好不到哪去,四处漏风,开门的时候稍一用力,门板就有可能扑面掉下来把人砸晕过去。但不管怎样,方海平还是给它取了一个响亮的名字:中亚首饰批发部。他买了瓶墨汁,找来一块纹理粗糙的木板子,用小学生的书法水平,一笔一画竖着写好,然后举着榔头哐哐哐一阵猛砸,把木板子钉在了门边上。

方海平每天在巴掌大的中亚首饰批发部里忙得要尿裤子。茅厕有点远,其间要穿过一片停着马车的空地。拉车的马随地拉撒,去茅厕的人得在马粪蛋子中穿行。方海平计算过,用最快的速度去一趟茅厕,来回也要十五六分钟。方海平想不通,这里的人宁愿跑很远的路,浪费很多赚钱的时间去上一趟厕所,也不愿就近多建几个茅厕。而他的生意总是那么繁忙,来批发首饰的人,一波刚走又来一波,他连去撒泡尿的时间都抽不出来。有时候刚准备出门,来人就把他堵在了门口。中亚国家的男人,个头有他两个那么高。女人的体型也颇壮硕,乳房像两个篮球那么大。他们不容分说,挤进店铺,小小的空间立马被塞得满满的,连转个身都不可能。方海平担心自己夹在其中会有无法预料的危险发生,因为个头矮小,他的脸刚好对着女人的胸部,如果那个女人再靠过来一点,自己肯定会被闷死在那对乳房上。等他们离去后,方海平发现急不可待的尿意已经转换成了其他难以启齿的意。羞耻的同时,他奇怪那些尿液跑哪去了,是被憋了回去,还是变成了汗,从毛孔排泄掉了。他其他的想法,最后其实也是同样的结果。方海平时常疑心自己的汗水里面挟带着浓浓的尿味和荷尔蒙味。久而久之,他练就憋尿的本领,不到不得已,他一般不往茅厕跑。除了抽不开身,另一半原因是那个遮蔽性良好的旱厕,充斥着积怨般的臭气,简直能把人熏得一头栽进粪坑里去。这让他无比怀念起李祖的粪缸来。方海平自来到西部,吃喝方面毫无过渡地就能适应。撒着厚厚孜然粉的烤肉五毛钱一大串,冒着泡沫的啤酒两块钱就能买一大扎,拉条子一盘不够还可以免费加面,对他这种饭量的人来说加面显然有点多余。他更喜欢馕坑里刚打出来的热馕,卖馕的女人看上去比热馕还好吃,她跟她打的窝窝馕一样圆鼓鼓的。每次方海平去买馕,她都要朝他抛眉弄眼一番。买几个馕你?得知方海平只买一个,她大摇其头。这里的人都十个十个地买,你买一个,小气得很,儿子娃娃的不是。方海平没法反驳。

方海平听见别人叫她阿娜儿。阿娜儿说话主语谓语随便颠倒,听得人很错乱。这是边民的语言风格。方海平得在脑子里把阿娜儿的语言重新组合一番,才能懂得其中意思。

哎,那个谁。阿娜儿这样称呼方海平。她对方海平说话的语气带着一丝调侃,也可以理解成挑逗。

一个馕,买起来不嫌麻烦你,我卖起来都嫌麻烦。阿娜儿很干脆地把一个馕送给了方海平。

后来方海平去买馕,每次都要带上点小东西,一对玻璃珠子的耳环,一条假珍珠项链,两个亮闪闪的塑料发夹。他不想白占女人的便宜,也不想在女人身上浪费时间。他的时间是拿来赚钱的。其他可以缓一缓,赚钱刻不容缓。方海平来到口岸没多久,中国改革开放的商业大潮,一路磨磨蹭蹭,像一列极慢的火车跟在他后面,也从南方到达了这个边远的西部口岸。方海平和所有商业嗅觉灵敏的义乌人一样,早于别人嗅到了发财的商机。在口岸还在规划建设商铺的时候,方海平拿出积累的钱,大胆下手,买了几间还仅仅是设计图纸上的店铺,及至后来其他义乌人带着各类小商品纷至沓来,方海平已经站稳了脚跟,独占了首饰行业的批发。他那些亮闪闪的廉价首饰,通过口岸,呈放射状覆盖了中亚地区。每天无尽延长的白昼终于切换成黑夜的时候,方海平哈欠连连地对着一大堆不同国家的钱币发愁。相较于整包整包地批发首饰,整堆整堆地数钱是一项更累人的活。他得把各种钱币区分开来,一张一张数清数目,用橡皮筋一捆一捆捆扎好,塞进麻袋,然后扔在一堆装着廉价首饰的货包中间,这样也许更安全。停电在口岸是经常发生的事,方海平单凭钱币的手感和纸张大小,就能在黑暗中区分出是哪个国家的钱,以及钱的面值大小。他还熟知各种货币和人民币之间的汇率,卢布,坚戈,苏姆,里拉,马纳特,他觉得这些花花绿绿的钱币,是一些和冥币差不多的纸张,唯有人民币才是货真价实的硬通货。这就跟白天黑夜的划分以李祖为准一样。有时方海平会怀疑数钱的时候,自己很有可能处于一种睡着的状态。理由是他在白天清醒的时候经常会把钱数错,而在夜晚迷迷糊糊的状态中却从未数错过钱。有一次,他从对面的镜子里,观察到数钱的自己,耸着肩,驼着背,勾着头,仿佛睡着了一般,只有十根手指头清醒地、昂扬地点着钱币,钱币在他手中发出的响声,像一队锡纸兵在列队走过。方海平被自己的样子吓了一跳,就好像看见梦中的自己,坐在一堆钱币中,带着做梦的表情在数钱。

数钱休息的间隙,方海平靠在脏兮兮的沙发靠背上,想起自己来西部的起因,总不免哑然失笑。他得感谢李祖那些分散于房前屋后的粪缸,那绝对是个获取信息的重要场所。不像西部,茅厕盖得严严实实,里面分隔出来的蹲位,竟然还要加上一块遮挡的木板门,这简直让人不能理解,仿佛排泄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有一次方海平急吼吼地往茅厕跑,迟一秒括约肌就有可能括约不住。他在不知道里面有人的情况下闯进了一个隔间,结果那个体毛茂盛的男人,像个女人一样尖叫起来,他掐住方海平的脖子,几乎要把他的舌头给掐出来。吓得方海平没完没了地道歉。事后方海平实在想不通,一个大男人,反应那么激烈,好像遭受了天大的羞辱,至于嘛。方海平只能把这归于地域文化的差异。李祖那些随意分布的粪缸,仅有象征性的遮挡,几把稻秆,或者几块长短不一的木板子,再不就是几个破尿素口袋,小范围地在后边随意一挡,前面则是完全的开放式。蹲厕的人,基本暴露于外。有人路过,打个招呼,或停下来聊几句,不管男女,皆不避讳。和方海平家紧挨着的女邻居,嗓门大,脾气火爆,经常一边蹲厕一边和公婆吵架,老远都能听到。相亲的时候,婆婆并没有看上她,觉得她额方眉粗,颧骨高突,嘴角下垂,下巴短窄,一张脸长得哪哪都是克夫相。她气恼地跟着媒婆离去的时候,不知是生气还是茶水喝多了,感觉憋得慌,就在路边粪缸蹲了下去。这种生理反应是会传染的,媒婆也觉憋得慌,也蹲了下去。婆婆出于陪客礼貌,虽然不憋,也相陪着蹲在了粪缸上。媒婆不甘做媒失败,想做最后的努力,她大夸女邻居的某个部位长得比脸有福相,大而结实,圆而饱满,旺夫不说,还能生儿子。婆婆伸头一番观察,后悔自己只顾着看脸上的风水,全然忘记了臀部的重要性。幸亏一起蹲了个厕,不然,就给错过了。

一桩婚事,就这么在蹲厕的过程中确定了下来。女邻居嫁过来后,确实旺夫,也确实生儿子,但是脾气不好,不敬长辈,和婆婆一起蹲厕,总是比婆婆抢先起身。婆婆觉得这不合蹲厕礼仪,一般来说,有长辈在旁边蹲着,长辈不起身,小辈是无论如何也不可以先长辈起身的,这道理就跟饭桌上须长辈先动筷子一样。但女邻居不管这些,为此婆媳两人经常在蹲厕时吵架。女邻居凶悍,婆婆吵不过,公公闻声赶来,帮着婆婆一起吵。女邻居坐在粪缸上与公婆对骂,毫无窘迫之感。

那一日女邻居在蹲厕时和公婆又发生争吵,方海平刚好路过,停下来劝架。公婆走后,方海平站着和女邻居聊了几句。出于对方海平的感谢,女邻居向他透露了一个在她看来属于商业机密的信息,中国西部尚有一片义乌人尚未涉足的空白区域,虽然偏远,但靠近邻国,刚开通的口岸,将会成为一个发财通道。而且据说,一条国际货运铁路线将从那里通过。她原本打算让自己的老公先去那里看看,怎奈那个目光短浅的家伙认为西部穷得遍地都是石头,去了那样的地方,可能连根毛线都挣不到,更别说发财了。女邻居在义乌铁路货运部门工作,虽然只是个负责抄货单的临时工,但有机会知道义乌的小商品,通过铁路线都发往了全国的哪些地方。女邻居的脑子里,有一张义乌小商品分布图,如果绘制出来,将是一个以义乌为圆点的放射性网状输出图。中国版图没有被网罗在内的,也就剩下些边边角角的地带了。女邻居断言,这样的边角地带,未来肯定会有大好的商机。

方海平当即起了去的意。

方尼娅听方海平说这些的时候十六岁。自六岁之后,方尼娅再没有回过李祖。她在一个和李祖有三小时时差的地方长大。她上学的学校不教汉语,每天放学,她穿过冼星海大街,经过冼星海的雕像,去一个中国留学生那里学两个小时的汉语。她养的那条花斑狗,狗脸颇具人性。她跟花斑狗说汉语。有一天花斑狗咬烂了陈文秀的靴子,陈文秀把花斑狗卖给了游走的马戏团,方尼娅自此坚持用汉语跟陈文秀说话,尽管陈文秀听不懂汉语。

方尼娅对方海平的首饰生意从不感兴趣,她甚至不清楚方海平在靠什么赚钱。她以为他们什么不靠也能生活。十六岁之后方尼娅就满世界地跑。有一年方尼娅跟团去肯尼亚看动物迁徙,一辆焊着钢筋护栏的敞篷卡车拉着他们在雨季的草原上追着食草动物跑,有人要方便,司机先下车侦察情况,确定没有危险的食肉动物在附近,游客才敢下车,就地匆忙解决。女游客接受不了这种方式,为避免下车,一整天不敢吃喝。方尼娅和男游客一样照吃照喝,下车解决也和男游客一样,没觉有什么障碍。又一年,方尼娅在中国的塔克拉玛干玩沙漠越野,她撑开伞蹲下去的时候,一阵风刮走了她的伞,这时候刚好有一辆越野车开过来,从她旁边开过去。方尼娅淡定地蹲着,只当车上的人全是眼瞎,看不见自己。方尼娅发现自己在这方面有李祖人的底子。

李祖如入无人之境的蹲厕文化,让方海平获得了赚钱的信息,也让方海平在初到西部时吃了不小的苦头。由于生意繁忙,方海平经常得把自己的膀胱功能使用到极限。拉车的马从门前走过,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撒尿,那种欢快的排泄声,严重刺激到了他饱胀的部位。方海平忍不住学马在店铺后面就近解决。此举立刻招来一群戴头巾妇女的胖揍,许多只手一起伸过来抓他的头发,揪他耳朵,扭脸,抠眼珠子,连掐带拧。脚上功夫也不比马或者驴差,差点让方海平从此以后都失去了撒尿的功能。离开的时候,每个女人都骂骂咧咧往口袋里塞了一大把首饰,算是对她们的赔偿。其中有个每根手指都戴着戒指的女人,第二天哐当推开中亚首饰批发部那扇摇摇欲坠的门,要求方海平给她调换一个戒指,那个戒指镶嵌的假珠宝掉了,看上去像是被挖掉了眼珠子一样难看。方海平二话不说满足了她。她手指上又长又尖的指甲让方海平恐惧,他身上的很多掐痕有可能出自它们。另一个女的,在几个月后来到店铺,取下脖子上的项链,她觉得这根不够闪亮,要求方海平给她换一根更闪亮的。方海平索性又给了她一根。他可不想再挨一顿揍。

阿娜儿的馕坑就在中亚首饰批发部斜对面,她蹲在馕坑上,越过一摞子的馕,目睹了方海平挨揍的热闹场面。这个义乌人像是经历了一场劈头盖脸的沙尘暴,被飞沙走石击打得一片凌乱。阿娜儿笑得差点掉进馕坑里。她告诉方海平,不用跑那么远去上厕所,可以就近去她家。她家的茅厕在院子里最角落的地方,上面爬着隐秘的南瓜藤。

方海平去过一次后就不肯再去。这一带边民的茅厕颇有些讲究,严实,隐秘,门上挂着绣花的布帘子,仿佛进去的是个闺房而不是茅厕。茅厕上方悬挂的一个大南瓜,让方海平惴惴不安。那个南瓜实在太大了,方海平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大的南瓜,他担心它会突然掉下来,把他砸进粪坑里。最让他恐慌的是茅厕的一角,拴着一只长角的山羊,自始至终,山羊都在盯着他看。在李祖开放的环境下,被人看倒可以坦然淡定,但是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被一只山羊近距离地看,方海平觉得特别别扭,那只山羊的眼睛里,包含了恼怒、蔑视之类的内容,好像他当着它的面排泄,这种行为严重冒犯了它。它像那些包头巾的妇女一样,几次试图冲过来顶他,用它坚硬的角给他狠狠来上一下。幸亏够不着。后来方海平宁愿跑很远的路,穿过遍地的马粪蛋子,捂着鼻子蹲在臭气熏天的旱厕里,也绝不愿意再去阿娜儿家上茅厕。那简直跟被审判一样。

阿娜儿觉得最好的办法莫过于雇个帮忙的人,这样方海平就不至于跟马一样,当着女人的面撒尿。挨一顿打是小事,她们真发起火来,有可能会把他赶牲口一样赶出口岸,永远也别想再回来。边民的习俗,女人是不容被这样的行为冒犯的。马可以不讲究,人怎么可以不讲究呢嘛。

方海平不想被赶走,这里的一切才刚刚开始。口岸正在建设中,每天巨大的货运卡车轰隆隆地从口岸那边开过来,带来一阵小小的地震。卡车上的货物,永远让人意料不到。有可能是当废铁拆下来的坦克履带,大炮炮管,也有可能是某个工厂的大型机器,某艘航母上的零件。在这些卡车的重压下,方海平感觉到了大地的颤抖,既兴奋,又有点恐惧。他知道一个大冒险的时代到来了。在短暂的时间里,他又积累了一笔钱。他后悔商铺买少了,他的钱应该全部拿来买商铺。到时候口岸整条街的商铺,都是他的。各种钱币,中了魔咒般往他的店铺里飘来。方海平觉得自己将来在口岸弄出一个义乌那样的小商品批发市场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方海平向李祖的亲戚朋友,包括女邻居借了些钱,加上自己的积蓄,又买下了一些商铺。他准备用他的方式吞下世界。

方海平向女邻居打电话借钱的时候,女邻居已经睡下,得知方海平所在的地方,太阳还要过两三个小时才会落下地平线,女邻居惊讶得瞌睡都没有了。天哪,你那里的一天,差不多有四十个小时那么长,你赚钱的时间,要比这边的人多出两倍。

方海平想了一下,觉得女邻居说得对。女邻居总能发现别人发现不了问题。这里的一天,似乎真有四十个小时那么长。自己一天里面,似乎真的要比别人多出两倍的挣钱时间。他没理由不发财。

但首先,他得雇一个上厕所时帮他看店的人。如果在李祖一天只需去两到三次厕所,那么,在口岸如此漫长的一天里,至少要去四到五次,这样算来,他光上厕所就要白白浪费掉一个来小时的时间。就算浓缩成三次,也得浪费掉半个多小时。方海平找出一张纸,找人用维汉两种文字写了一张招聘启事贴在门上。阿娜儿看见了,走过去歪着头用汉语把招聘启事念一遍,再用维语念一遍,念完一把撕下来,扔进馕坑里,动作透着粗蛮。她用主谓颠倒的句式告诉方海平,如果要招人的话,招她就可以了。以前口岸打馕的只有她一个人,随着来口岸的人增多,一下子出现了七八个打馕的人,为了吸引顾客,他们打的馕花样百出,油馕,玫瑰馕,肉馕,辣皮子馕,茴香馕,孜然馕,皮牙子馕。她只打最平常的馕,她的馕变得无人问津。

哎,那个谁,怎么样?点个头嘛你。阿娜儿朝方海平星星一样眨眼睛。她只眨左眼,右眼睁着,负责眉欢眼笑。方海平弄不明白她是怎么做到的。

方海平对着那只右眼拼命摇头,但这种文明的拒绝方式毫不起作用。第二天,方海平来到中亚首饰批发部,看见阿娜儿站在门口等着,头上手上脖子上,戴满了他给她的那些廉价首饰,整个人亮闪闪的,像一个展示廉价首饰的模特。

方海平告诉阿娜儿,他想雇个男的,满身腱子肉,扛东西走路飞沙走石。

阿娜儿打馕每天要揉一大坨面,力气大着呢。她扛起装满首饰的麻袋,从满是虚土的街上走过,脚步掀起齐腰高的尘土。一般来说,一匹马跑过,或者一辆电动三轮车开过,才会产生这样的效果。

不行,我不雇女的。方海平还是摇头。

阿娜儿有些生气。那个谁,你上过我家茅厕,阿娜儿说。

这句话跟她身上的廉价首饰一样亮闪闪的,引得周围人一阵嘎嘎大笑。

方海平想不通,他就上过一次,这竟然可以成为他雇用她的理由。他那时还不知道,这也成了后来其他很多事情的理由。

阿娜儿不管方海平怎么想,她像扒拉一坨面一样扒拉开方海平,走进中亚首饰批发部,开始招呼这一天到来的第一波批发商。

阿娜儿根本不是个做生意的料,经常弄错货物,算错价钱,而且大方得要命,动不动就给对方把零头抹掉,或者像送方海平馕那样,把方海平的首饰白白送人。这让精明的方海平大为恼火。唯一让他感到满意的是,阿娜儿会说一点俄语。

阿娜儿会说俄语并不奇怪,邻国曾以俄语为主,阿娜儿在那边有亲戚,亲戚家婚丧嫁娶,阿娜儿都会过去参加,她跨过边界,就像跨过一条虚线那么频繁。对那边的情况阿娜儿也熟悉得很,她告诉方海平,那几个斯坦国的女人,没有首饰简直活不了,哪怕没钱买列巴,女人也绝不能没有首饰戴。她问方海平知不知道斯坦是什么意思,波斯语系里,斯坦是地方的意思。伊拉克以前叫亚述里斯坦,中国叫秦那斯坦。阿富汗叫阿富汗斯坦。中亚的这些斯坦国,曾经是古代丝绸之路商业贸易的中心区域。阿娜儿建议方海平去那边做买卖,那边的首饰生意,钱一定可以秃噜秃噜(大把大把)地挣。

方海平听了直摇头,那片区域对他来说陌生得让人恐慌。谁知道在那边会遇到什么。这个口岸曾是丝绸之路上的一个驿站,过往的商队,在这里扎起绵延的帐篷,烧茶的炊烟在黄昏一股一股升起,骆驼和马匹在夕阳最后的光亮中嚼着嘴里的草料。不过有很长一段时间,这个驿站像死了一样,没有商队,没有贸易往来。直至现在,这个口岸又活了过来。就像一个时代结束,另一个时代在他面前开启。方海平看着通往那边的商路,有时也会蠢蠢欲动,萌生出把他的生意做到中亚,乃至更远的地方去。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事。但目前他得完成最初的财富积累。他是一个聪明的义乌人,绝不干那种没把握的冒险。

方海平很快跟着阿娜儿学会了边民的语言风格,他用主谓颠倒的句式和拖长的腔调说话,俨然一个本地人。他俄语学得也很快,他发现自己很有语言天赋,以他的聪明,没用多久就能用俄语和批发商流畅地交流。随着生意的做大,一些简单的书面合同,不需要请翻译他也基本能自己搞定。这让阿娜儿佩服得不得了。阿娜儿伸出因揉面而变粗大的手指,敲南瓜一样敲方海平的脑袋。

那个谁,你这里面全是脑子。

方海平懒得回答她,脑袋里面不是脑子,还能是什么?

我脑袋里全是大理石,太阳很大的时候,或者生气的时候,我的脑子就会僵硬得什么也不能思考,阿娜儿说。

方海平表示认同。这个非常死板又倔强的女人,经常弄得他头疼不已。她脑子里好像只长了一根筋,遇事不知道转弯,就像拉车的马,只会横冲直撞地往前跑。她还喜欢自作主张,管这管那。不知道的人,都以为她是他的老板,更多的人是把她当成了老板娘。阿娜儿张罗着重新租了间像样的红砖平房,门上挂起显眼的招牌,招牌上“中亚首饰批发部”这几个字,阿娜儿别出心裁地用各种首饰拼起来,亮闪闪的,颇为引人注目。阿娜儿对自己的杰作沾沾自喜,方海平却为白白用掉了那么多首饰心疼不已,明明拿块木板,随便写几个字就可以的事,偏要花那么大的成本。可气的是,阿娜儿才不管方海平怎么想,她一没事就坐在中亚首饰批发部的门口嗑瓜子,一边嗑,一边口吐花瓣一样把瓜子皮吐得满地都是。方海平一旦说她,她就会一扭身子,自他面前扭着屁股走开。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她那难以掩藏的狐臭,从衣领里飘散出来,令方海平苦不堪言。他几次提出,现在的医学,可以很轻易解决掉这个问题。如果她没有钱,他可以借给她。再不济,也可以喷点香水什么的,掩盖一下。

方海平为了自己的嗅觉器官好受一点,买了一瓶香水送给阿娜儿,被阿娜儿嫌弃地扔到一边。

(小说节选,未完,责编赵斐虹)

Baidu
m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