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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的年代(节选)
来源:《花城》2024年第5期 | 东来   2024年11月28日21:37

起因是康县长为康小姐安排了一桩婚事,给九江某富家续弦,那家人的老家长是清朝的进士,当过洋务的官,不独在九江势大,在武汉和上海也都有产业,是康县长好不容易才攀来的亲。他们家不要那种乖巧木讷的旧女人,只要聪敏活泼的新女性,用新的血来洗掉旧的污,教养出更新的下一代,就这么一轮轮地更迭下去。那家人见过康小姐的照片,说好得很,虽然不算顶标致,但那双眼睛真如骏马奕奕有神。康小姐听了皱眉,觉得怪恶心,却说不出哪里别扭。她不乐意,满脑子逃跑的空想,却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也不知道退掉这么好的一门婚事,自己后半辈子怎么过,犹疑之间,在家里已经蹉跎一年。

康小姐被送到省城接受教会学校的教育,并不是因为她父母开明,而是因为她母亲一家是传承百年的天主教信徒,想让康小姐以后做个修女。而她的父亲又觉得这样不花钱,大抵又可以为她将来嫁人贴一贴金,许个好人家。教会学校建在省城绳子塔旁边的一座小山坡上,与最热闹熙攘的闹市仅有一墙之隔,可以听得见摊贩们嘹亮的叫卖声,以及半个月一次集会的弹唱声,但什么也看不见。她和四十多个女孩一起读了十年寄宿学校,每年只有新年一个短假期。校长是一个法国老神父——已经老得不能再老,管教她们饮食、行止的是一个年轻的法国修女,其他两个教员是会说一些法语的中国神父。图书馆中每隔两个月送一些新的杂志和报纸来,教员们都准她们传阅,一方面她们与世隔绝,完全不知道外面已经怎么样天翻地覆;另一方面,对于报纸上各种各样的论战、名人、理念的更迭,她们又了如指掌。去年,老校长终于去世,她被父亲接回家时,几乎想不起外面的日子,在车上回望山上的学校,不过是一座小小的监狱。

康小姐是个精力超群的人,约莫是天生的。跟着修女学会了打网球,身体紧得像条蛇,天生一副细润好嗓,口琴上手就会,又会写得一点诗,读得几句法文,还用笔名“如楠”在省报上发过几篇小文章,在学校里是个明星,老师们喜欢她,同校几个女孩子甚至给她写过情意绵绵的信件。她本想继续念大学,却被父亲召回;返乡之后,也想过工作,去麓城的竟成小学应聘做小学教员。学校本已经决定录用,她父亲不允,觉得女孩抛头露脸不好,要把她从学校架回去。她希望校长能够救她,躲进校长办公室,校长只是挥挥手:“既然如此就回去吧,你本来也不用工作。”

在家时她为了打发时间每天早起对着照壁练球,网球力大,击穿了好几块青砖。他父亲觉得她动作幅度太大,向上张着手臂,有伤风化,当着她的面把球拍烧了。又规定她逢星期天才可以出门,因为闺女大了,走上街去,那些男的满脑子一泡污瞥过来,女人就被玷污了,而女人是极容易被玷污的。她很不自在,教会学校也多是繁文缛节,但那里的繁文缛节还有一点点饶恕的空间,只要做足了样子,也就没有人多管了;现在她父亲的眼睛简直一刻不肯离她,看她的一切都不顺眼,都乖张过度。饶是如此拘束,康小姐还是组织起了合唱团,教那些半大不大的孩子们乐谱、和声,将他们分出高中低音。麓城信众多是贫苦人,孩子们穿着破烂衣衫,一个字也不认识,被送过来,也只是想要沐一点主的光辉,减少一点饥寒的痛苦,哪里有唱歌的力气和心情?她闲暇时,帮合唱团的孩子们除虱,又给他们一人做一件新衣裳。这样的善名传播出去,合唱团才壮大起来,成了惯例。

她对她父亲,本有些敬和爱,后来憎和惧占了上风:憎他随意摆布她的命运,剥夺她的自由;又惧他发起火来的狮吼、不由分说的责打。但她又觉得心里有别的什么情感在完全不受控制地滋长,是愤怒吗?不是,很陌生,是此前从未出现在她身上的事物。她觉得这东西保护了她,使她免受一些精神的痛苦。

当安德烈被她吸引,向她献殷勤时,她非但没有躲开,反倒怀着报复父亲的欣然快意,想着让越多人看见越好,挽着他向河边走去。码头人多,消息散布快,立马能传入她父亲的耳朵里,最好还能传入她未来的夫家,退了这门亲。

这一招果然奏效,她父亲被气得痰气上涌,等她回家,关上门,抽出门闩,差点失手将她打死。那时候她心里凉得像冰,又硬得像铁,她直视着父亲的眼睛,看得他躲闪与退缩。她忽然发现自己也是有几分勇气的,腿脚也是有几分力气的,干脆顶着棍棒,从地上爬起来,无视父亲的责骂,走回自己的房间。

那个靡柔的春天,她和安德烈手挽手,说了什么呢?她在他面前炫耀了几句自己流利的法语——好久了,离开学校之后她再没有说过一句法语,但安德烈只以中文回应。安德烈给她讲了自己小时候生活过的美丽花园,以及他曾经有过的五只极致美丽的法贝热彩蛋,但这些东西他永久失去了,连同他的父母、妹妹。他没有亲人,逃离故国,在异国的内陆漂泊,用自己以前在大学学会的一点知识,到处给人摆弄电机,挣点糊口的钱。早两年,他还有些愤愤,现在他接受了事实,反倒在上海他那些流亡同乡举办的聚会上感到不适。大家还穿着十年前的衣服——刺满金线的军装大衣和镶满花边的缎裙,喷涂香水,房间里到处是镜子。大家要么跳舞,要么坐下来咒骂,要么回忆旧日美好,好像被困在八音盒里的跳舞小人,只有他坦然接受了一切厄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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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许阳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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