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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4年第10期|陈武:腾退地
来源:《雨花》2024年第10期 | 陈武   2024年12月05日09:10

1

这三间红砖红瓦的房子,相对于前后左右的建筑,要更破一点,门也没有上锁,屋顶上有一片区域已经坍塌了,露出一根水泥桁条。屋前小院子倒是上过锁。此时,锁和锁环一起吊在左边那扇铁皮门上。我就是从这扇锈迹斑斑的红铁皮门里进来的。我当然要进来了。本来就是因为好奇,才来到这个荒村,带有一点探险或冒险的意思。院子里有高至膝盖的杂草和一根瘦瘦长长的牵牛花的藤蔓。院子不像有人来过,至少近期没有人来。我站在草丛中,观察这幢房子。房子有什么好看的呢?破败、荒凉,中间的门是敞开的。我想,这扇门,原来是关上的,就跟其他无人居住的房子一样,关门上锁,在某个时候,有人和我一样,贸然闯入了。小院的东侧,还有两间厢房,一间当作厨房,没有门,能看到锅灶;另一间上锁了,从玻璃窗望进去,屋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张单人木板床,床板上落了厚厚的灰尘。

我伫立一会儿,试着走进堂屋。屋里同样是空的——也不能说全空,每间屋里都会留点什么,西间的墙根有一张电脑桌,是二十几年前流行的那种,简洁、单薄。桌子上有几个字,虽然灰尘很厚,还能看清有个字是“阵”或“陈”,如果是陈,有可能是房子的主人或这张桌子的主人姓陈;还有一把椅子,实木的,断了一条腿,倒在地上。东间前檐靠近屋山那一片塌了,房顶的瓦,还有被扒下半边的屋山上的红砖,堆积在一个老式的五斗橱上。橱顶上有几块红砖和碎瓦,有一个中型花瓶混在断砖碎瓦中间,碎裂成几块,有可能是之前就有残损,再被坍塌的砖瓦砸碎。五斗橱的抽屉,有一个被抽出来,扔在一边,有一小团黑线和两三片面目不清的布条还遗落在抽屉里。另有一个抽屉张开着,空空的,我把抽屉完全抽开,确认是空的。另两个抽屉里也有不值一提的遗留物:一颗纽扣、一个老式的发卡。最底层的抽屉被碎砖碎瓦埋没了。我先用脚踢开一块砖,又踢开一块砖,再把几块砖瓦移开,拉拉抽屉,松动了,一用力,开了。这个抽屉里居然有不少东西,有一本绿面子的《射雕英雄传》,中册,非常破烂了;有一个铁皮饼干盒,空的,东西可能被主人取走或被像我这样的闯入者顺走也未可知;最让我眼睛一亮的,是有一捆旧杂志旧报纸,大约有一大拃厚,是一根筷子粗的电缆线呈十字形捆绑的,旧报纸和旧杂志都发黄破损了,还有虫蛀、水浸的痕迹,散发着刺鼻的霉味,一看就不值得拆开。

但,我还是把它拆开了。

除了旧报纸旧杂志,中间还夹有一个笔记本,只有巴掌大,64开,嫩黄色塑料封面上,有一丛柳枝和两只飞燕的图案以及美术体“日记”两个字,很简朴。打开,居然密密麻麻几乎写满一本。最让我好奇的是,日记里有一张一寸的黑白照片,一个尖下巴的清纯少女,惊诧地睁大眼睛,两根粗粗的长辫子搭在肩上,背面用蓝墨水笔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1981、初夏。这是照片的拍摄时间吗?照片上的少女是日记的主人吗?这个时间点居然也和我有关,我出生于1981年的5月末,也是初夏。这个巧合不算什么,就像现在也是初夏季节和日记本并无关系一样。但我的心还是悚然一动,预知这次荒村之行,会有非同一般的意义或不同寻常的收获。

2

我站在二十六层楼的窗口,向西眺望。那里是郊野公园一大片养眼的森林海洋,夕阳在绿色的密林上散发着神秘的光影和斑色,或跳跃,或流动,或闪烁,让人禁不住想躲进林子里和这些光影捉迷藏。我的目光渐渐回收:在密林这边,是一片空地。空地上铺着人工的塑料绿网,猛一看,以为是草坪——这是腾退地通常的做法,在规划还没有实施前,铺上绿网,可有效防止风沙扬起。在腾退地中间,有一条不宽的河流,河流拐弯形成环抱之处,有数棵高大的树木,在树木之下,就是那个荒废的小村庄了。这个小村庄,在空空如也的腾退地中间,像一座孤岛,十分显眼。我从村中那户人家带回的一捆旧报刊,就放在我的桌子上,摆放了整整一桌子,一直逶迤到地板上。那个日记本里的日记,我已经断断续续读完。从日记里得知,这是一个高中学生的日记本,从1979年9月开始记,记述了她两年(还没恢复三年制)的高中生活。记述者是一个十四周岁的女孩。日记的扉页上,用三种彩色笔写了一行字:个人日记,不许偷看!另一行是她的名字:陈美娣。日记中,提到她的老师、父母、同学,也有北京郊县的环境和学校环境的描写,以及偷看手抄本时的胆怯、心虚等心理活动。写到兴趣爱好时,完整地记录了她跟音乐老师学会了手风琴的经过。在高二下学期时,她多次透露了自己的人生理想。她的理想是做一个像她妈妈那样的小学老师。难能可贵的是,日记的文笔朴素、流畅,描写准确,情感丰富,偶有精彩的语句让人难忘,比如在说到她和好朋友兼室友合用一个洗脸盆时,说到她俩的关系,发明了“盆友”这个词,还用“就像一口锅里吃饭的亲姐妹”来比喻。她找不到另一根皮筋扎头、早操就要迟到时,室友及时递给她一根红色的带一朵紫花的皮筋,两根辫子用两种不同颜色和花式的皮筋扎头,她用“就像她的一根辫子扎在我的头上”来形容两个人不分彼此。

草草翻完这本日记,我思绪难平。作为一个民间语文的写作者,我敏感地意识到,我有可能抓到了一个宝,如果我把日记中的重要段落选出来,简单加注、补充,就能够完整地反映出那两年乡村高中生活的原始生态。我曾在海州一家旧书摊淘到一本档案,主人是一个在20世纪30年代中期就开始行医的老中医,在公私合营后,他的中医诊所和中药房合并到了第二人民医院,他也就成为第二人民医院中药科的主任了。档案就是从他参加第二人民医院的工作时建起来的,有各种表格,引人注目的是,他在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写的自述,有三十多页,全面回顾了他从学医开始,到开诊所,再到抗日战争期间三次帮助新四军采购药品,最后,在公私合营时将全部私产贡献出来的完整过程。我把这本档案原汁原味地整理成一篇纪实文学作品,在杂志发表后引起了多方关注和好评,还入选多个选本。而这本日记的书写者更是一个多才多艺的少女,她的文笔更为生动,从一个少女的角度,记录了当年高中生的学习生活和青春萌动期的情感波澜,既有纪实性,又有相当高的文学性和可读性。我为能得到这样一本日记而处在高度兴奋的状态中,心绪难平。我在窗口向小村眺望,想象着当年的少女在每个周六的傍晚,从通县第二中学步行回家时的情形,想象着他们一家人的生活情状,仿佛我也置身当年的小村一样。

就在我远眺小村想入非非时,我看到有个人从村子里出来了。

我心头一跳,夕阳就要落山,谁会在村子里?是何时去的?去干什么?难道和我一样也对荒村有着巨大的好奇心?或被某种心态所驱使、引诱?这是个女人,穿白色的上衣和红色的裙子,在巨大的绿色背景和黄昏夕照下,像油画一样色彩艳丽,可惜只能看清人形而看不清面目。我迅速从床上拿过望远镜——我通过望远镜数次观察过荒村,从未发现有人去过或出来,近半个月来,这种观察不少于二十次,也只是在今天上午才忍不住去了一趟。我如果下午去,说不定就会和她在村中相遇,甚至还会有一场对话,或惊魂对视。我一边遗憾一边把望远镜瞄准她。她不是朝我的方向走来。她是背着我从村东向西走,就是说,她和我走的是同一条路——村子周围都没有路,沿着富河大街(连接朝阳北路)的是一条长长的围墙,一边是车水马龙的大街,一边是空旷的腾退地,没有进出荒村的出口。如果要进出荒村,只有一路向西,从郊野公园的网格栅栏里穿过,才能穿越腾退地,再进入荒村。女人可能和我一样,是事先经过周密的考察才找到这条路的。女人的突然出现是个新情况。我对新情况充满更多的好奇。可惜我的望远镜只能看到她的背影,还有她披散开来的及腰长发以及行走的步态。从荒村到郊野公园,目测有一公里的距离,以她现在的步频,走到郊野公园肯定得天黑了,如果我现在下楼,冲出小区,骑上小黄车,一路飞速骑行,从邓家窑拐进郊野公园的入口,再找到那个损坏的网格栅栏处,是可以截住她的。可我截住她打算干什么呢?在那样一个荒僻的地方,搭讪吗?会吓着她的。我打消了这个念头,想当然地把这个新情况和我要写的关于日记本的民间文本相联系。当然,如何联系我还没有想好。有一个潜在的希望,渐渐从我心头升起,她能在今天下午(或傍晚)出现在荒村,也许她还会去,只要我注意观察,在她进入荒村时,我再去,就可人为地制造一场邂逅。生活经验告诉我,她一定和荒村存在某种关联,甚至就是荒村的原住民,如果这样,我对她的适时采访,对于了解荒村的过去,日记的真实性,会起到直观的铺垫和帮助。

3

我有个习惯,重要的文章喜欢在咖啡店里写——当天晚上,我就在咖啡店开笔了。

咖啡店就在我居住的小区门口,不大,却很安静。我以我看到的一个美丽女人在黄昏时进入荒村开始写起。我相信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头,不俗,充满神秘色彩,并能勾起读者的阅读兴趣。就在我全情投入写作时,感觉灯色迷离的咖啡店里一道白光闪过,抬眼一看,一个身穿白色长袖衬衫、红色长裙的女孩正从门口向我走来,她步态从容、优雅,从身形和装束上看,和黄昏时从小村出来的女人如出一辙,而她的脸型,更让我一惊,天呐,和一寸照片上的女孩简直是一个人,也有着一双惊诧的眼睛和秀气的鼻子。我真是目瞪口呆,有这么巧的事?能在咖啡店里见到我想见的、和荒村有着某些关联的女人,而这个女人就是我捡到的笔记本的主人?显然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前者倒是有可能,后者从年龄上讲也不成立。我眼前的女孩虽然相对成熟,但也就三十岁左右,如果是照片上的女人,那她应该快有六十岁了吧,是两代人了。但不是她又是谁呢?世上相像的人我见过,除了双胞胎之外,如此相像的人绝对稀见。难道她就是传说中的冻龄少女,就是照片上的人,也就是日记的主人?是陈美娣?我还在盯着她看,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我的紧张和失态,让她看到了。她也愣一下,以为遇到了熟人。当确认我们是互为陌生人之后,她面部表情有些细微的变化,我感觉是一种鄙视和不屑。我这才从愣神中反应过来,把我笔记本电脑边上的日记本合上。而日记本打开的扉页上,就有那张一寸照片。

她迅速从我身边经过,同时她也看到我慌张地合上旧日记本的动作了。

在我的身后,有大量空闲座位。她是顺着我的方向坐的呢还是背对着我坐?我现在还不能回头看她。如果我回头了,就一定要和她搭讪,这个机会只能有一次。如果我多次转头看她而什么都没有表示,会把她吓跑的——这可不是我要的结果。我的脑子里快速制定着下一步方案。没错,我已经决定要和她搭讪了。我有搭讪她的基础,那个作为腾退地一部分的荒村,村民肯定也安置在附近的小区。我居住的小区叫邓家窑。那个荒废的小村是不是也叫邓家窑呢?如果是,那小村村民的安置房,就是邓家窑小区了。而她就是黄昏时走出荒村的女人。或者说,她就是邓家窑的原住民,四五年前(这小区不太老),她被安置居住在邓家窑小区了。我觉得我的推理非常经得住推敲。我便转头看她。她就坐在我身后隔着一排的座位上。她没有扫码点单,也没有从包里取出笔记本电脑,就连手机,也放在桌子上。她在发呆。来咖啡店发呆,也是一部分人所喜欢的状态。但她脸色沉静、黯然,眼睛虽然好看,却经不住细看——空洞、无神。她在思考什么呢?对不起了姑娘,无论思考什么,我都要打破你的状态了。

我朝她一笑(过于献媚,但这是必要的程序),说道:“你好,你下午去了邓家窑——就是腾退地中间的那个荒村?”

“啊?哦,是啊——你怎么知道?”她对我的唐突没有反感,而是拘谨地问。

“我看到你了。”

“你也在村里?”

我含糊其词地“嗯”一声。

“你是邓家窑的人?”她努力回忆着。

到这时,我可以实话实说了:“不是。我不是邓家窑的人。我住在邓家窑小区,租的房子。我搬来还不到二十天。我是从窗户里看到你的。”

“窗户?哪里的窗户?”

“小区,邓家窑小区。”我要把荒村邓家窑和邓家窑小区区别开来。

“哦,明白了。”她的喜悦像一道闪电,瞬间闪现又瞬间消失。

“你是……”我选择着词汇,“我没有恶意啊……也不是八卦……我是说,你妈妈是不是叫陈美娣?”说完我就后悔了,“恶意”“八卦”这两个词不该用,好像我知道她妈妈的什么秘密似的,好像她妈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被我掌握着似的。

“是啊……”她哽咽着,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又疑惑地说,“陈美娣……是我妈妈,你怎么知道?”

我松一口气,庆幸我的冒险搭讪成功了,正想着如何告诉她我拿了她妈妈的日记本,并说明我准备写一篇文章,却发现她警觉地盯着我。我尴尬地一笑。她对我表现出的善意的笑非常漠视,黯淡着脸色,立即起身,离开了咖啡店。

4

我知道我冒失了。我问她妈妈是不是叫陈美娣,是我灵机一动,想迅速确认日记本的主人,同时想从她那里知道关于她妈妈、关于荒村、关于老屋、关于她家的一些事,以便在注释部分写清楚并融入更为丰富的内容和材料。但是,我的冒失致使她对我毫无信任感,甚至是厌恶。此时,我状态全无,写不下去,就连简单的对日记本内容的录入也无法进行,即便勉强录了几行,也是别字连篇。

我小饮着咖啡,想着对策。但是没有什么好的对策。再见到她,也许不难——既然住在同一个小区,在小区的便道上,或在咖啡店,都有可能再见到她。我还可以通过向邻居打听知道她家(或陈美娣)住在哪幢楼多少号。没错,我没必要为我的不礼貌纠结,小区有一家小便利店,那个操地道当地口音的老两口说不定就是邓家窑村的原住民。

我收了电脑,来到了小区。

才晚上八点多钟,小区里的人不少,中间的一条主干道上可以用人头攒动来形容,有不少就是刚从物资学院地铁站回来的上班族。我站在小区的各种灯色里,看行人中有没有那个白衣红裙的女孩。女孩很多,她们一个比一个漂亮,着装也时尚优雅。她们中没有人朝我瞥一眼。我的样子可能很猥琐,鬼鬼祟祟——我的前女友就曾对我的做派进行过严厉的批评,连她的闺蜜都说我看女孩的样子过于下流。但我依然在人群里搜寻,特别是在女人堆里。我没有从流动的人群里看到白衣女孩。如果她能在咖啡店发呆,她也能在家发呆,她没必要在小区里晃荡。我想着,抬头看小区里的一幢幢高楼,看高楼上各个窗口透出的明暗不一的灯光,感觉每一扇窗户里都可能有白衣女孩。她一个人去荒村,踽踽独行在空旷的腾退地里,又一个人去咖啡店,一脸忧郁,心事重重。她遇到了什么事?她能遇到什么事?她肯定遇到事了,不然不会去多年没人去过的荒村。我猛然意识到,我又犯错了,我不应该被她的情绪所感染而任由她离开咖啡店——万一她一时想不开而发生什么事呢?我有进一步搭讪她的理由啊。

我要立即打听到她。

小区里的这家便利店,人并不是很多,我进来时,老太太正好闲着,我便直接向她打听一个叫陈美娣的女人。老太太听了我的话,吃惊地睁大眼睛,还倒吸一口凉气,狐疑地盯着我,嘴唇突然打战地问:“陈美娣?你是她什么人?”

“老亲……她是我家的一门老亲。”我的谎言并非脱口而出,因为我母亲也姓陈,都是老陈家的,五百年前可不是一家?

老太太脸色立即收敛了,再次打量我一眼:“还老亲?你不知道陈美娣早在四五年前就出事了吗?”

“哦哦……”我嗫嚅着,“这不是几年疫情嘛,啥事不能耽误……”

“也对……你到底干什么的?陈美娣真是命苦,马上就要搬到新房了,拆适房,就咱这小区,却出了车祸……可惨了,不提也罢。她男人郭二子也重伤,熬到去年才死,新年都没命过。好在他比他老婆还有点福,住了几年新房。”

“她不是有个女儿吗?”

“是啊,她那个女儿啊……优秀是优秀,名字也好,叫郭雅雅,可人在国外,帮不上忙。陈美娣死时回来过,那时候她还在读书。她爸死时,她就没法回来了,全世界都闹疫情……对了,听说他女儿昨天回来了,有人在小区里见过,也是该回来看看了。”

“你知道郭雅雅家住哪幢楼吗?”

“不知道。”

“有谁知道?”

“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老太太开始打量我了。

“她不会出什么事吧?”其实我已经知道了,她不会出事的。她的情绪低落,是从荒村老屋回来时的正常状态。

5

情况基本明了,我有一种释怀的感觉——能见到郭雅雅当然很好,见不到,我的文章也可以做下去。现在,如果一定要见郭雅雅,或者说,见郭雅雅的动力,就是把她母亲的日记本和一捆旧报刊还给她,那是她母亲的遗物,由她保管更合适,意义更是非同一般。

关于那捆旧报刊,我也一张一张、一本一本翻过了,并有了新的发现,给我的写作增添了新的内容——陈美娣没有考上大学,回乡后因为热爱写作,成为乡里的通讯报道员,这些报纸,有《北京晚报》《通县报》《中国农民报》《中国特产报》《中国消费者报》等,还有《通县文艺》《中国青年》《北京文艺》等杂志,在这些报刊上,都有陈美娣发表过的新闻、通讯或诗歌、188体育官方ios,特别是在《通县报》和《通县文艺》上发表较多。在1993年第二期的《通县文艺》上有一首诗,还用彩笔圈了起来,署名是“雅雅”,可能是她的笔名—她女儿刚出生,为了纪念女儿吧。这些信息相当重要,我在写作时用得上,比如陈美娣在日记里写到她在读到《第二次握手》时,喜欢上了文学,我可以在这段日记下面加注,引用她后来发表的诗歌和188体育官方ios,把她唯一使用过的笔名写上也是一条不错的花絮。

但是,我的文章不能继续下去了。我受到了严重的干扰,在我的隔壁——我和别人合租的房子,两室一厅,分租了三户,主卧、次卧和厅卧(隔开的客厅),我住在次卧里——住主卧的那对小情侣又闹了起来,这次是由谁扔垃圾引起的。争执声越来越大,吵到我无法定心写作了。我已经把整本日记都录了下来,此时正在选编,或取舍,或加注。如此闹腾,不知要多久才能平复。但即使不吵不闹,他们夜间的床上生活仍然让我无法平静地工作。我搬来就后悔了,就有另谋他处的打算。但我此时正有要紧的文章要写,找房子也不易,只能这样一忍再忍了——这也是我喜欢去咖啡店写作的一个原因。

没办法,我只能再次来到咖啡店了。小区门口的这家咖啡店我来过几次,感觉不错。此番再来,如果能再邂逅那个叫郭雅雅的白衣红裙女孩,我一定不会再搞砸了。因此我在出门时做了准备,把那个日记本和用笔名雅雅发表诗歌的《通县文艺》带出了房间,如果能把日记本和杂志交给主人的女儿,会让我得到些许的安慰。

她在。真的在。无巧不成书的话用在此时再适合不过了。

我已经知道她叫郭雅雅了,这个名字承载了那个时代的父母为孩子起名的标准,俗中有雅,而且是两个雅。她换了装束,不是白衣红裙,是黑衣白裙了,黑色的小T恤,白色的长裙,一副清清爽爽的样子。她的面前有一台笔记本电脑,旁边是一杯喝了一半的苹果汁,还有一本打开的书。书是外文书,大开本,在打开的页面上,放着三个小物件,一颗纽扣,一个发卡,还有一块叠得方正的花手帕。纽扣和发卡我似曾相识——就是荒村她家某个五斗橱抽屉里的——被她拿来了,并当成珍视的物件。那块手帕也是在那几间屋里找到的吗?我当时没有发现,也许是在那间上锁的边屋里吧。那间可能是她小时候住过的房子,不是还有一张小木板床吗?那是她的故屋了,她小时候成长、生活的地方,有她的青春和梦想,有她的苦恼和欢笑,所以,只要能勾起她回忆的任何物件,都是值得珍视的。此时,她全神贯注地盯着笔记本电脑屏幕,对一幅图片进行修饰。我注意到,那张图片正是那幢荒村破屋的外景。可能是注意力过于集中吧,她并没有留意到一个进来者在观察她。她原本披散的长发拢了起来,随意搭在后背上,有些浪漫和抒情。从这个角度看她,她的额头更像她妈妈中学时代的模样。

我立即随便地找个地方,放下包,从包里拿出那个日记本——为了保护它,我把它和那本杂志一起,装在一个快递信封里。我走到她面前,递上快递信封,平和而亲切地说:“你是郭雅雅?你好,这里有一个你的快递。”

这个开场白是我的灵机一动,正规、严肃中,又不失幽默。

她愣了一下,随即看到是昨天遭遇过的我,脸上流露出犹疑之色。但她还是接过了快递信封,拿出日记本,还有那本杂志。她再次看我一眼,疑惑的眼光更显疑惑了,同时也像是在跟我说,让我看吗?看到我微微颔首了,才小心地打开日记本。她迅速看到日记本扉页上的字了,眼睛渐渐亮了,而夹在扉页里的那张照片,更让她神色惊诧。我看出来,她还是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片刻之后,才站起来,说了声“谢谢”。我听出来,尽管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她的话音还是战栗了,以至于第二个“谢”字都没有发出音来,只是在嘴唇上产生了细微的痉挛。

6

我坐在郭雅雅对面,要了一杯咖啡。

再次对我表示感谢之后,郭雅雅断断续续给我讲了她的故事,讲她家的老宅,讲她们村后的小河——就是我从窗口望见的那条小河。

她说她小时候觉得那条河很大,河水很深,现在再看,就是一条小溪流。她出生于1993年,从幼儿园到小学、初中、高中都很顺。母亲先在乡里做通讯报道员,后来县改区,又到区机关做一名普通职员。父亲在村里做绿化树的培植,土地被征用后又到街道从事绿化养护工作。一家人虽然收入不高,但各方面都顺心。她大学毕业后到德国留学,也非常顺利。

讲到这里,她停顿下来。

后边的事,我从便利店大妈那里大致知道了。

我岔开话题,问她在德国从事什么职业。她说已经拿到博士学位了,研究方向是西方戏剧艺术中的东方元素,目前在德国柏林大学读博士后,兼职做一些翻译工作,收入还不错。她又主动告诉我,回国是处理一些家庭琐事的。她停顿一小会儿,继续说,父母都不在了,她也不准备待多久,下周就返回德国,学习啊,工作啊,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她还主动说,导师已经介绍她到慕尼黑的一所艺术学院做老师了,材料已经发了过去,有很大的希望去那里教书。说到德国的生活,她的语气有了点变化,不像开始时那么严肃、拘谨和伤感了,甚至语气中充满对未来异国生活的向往。她也饶有兴趣问我怎么想起去村子里的,又是怎么到她家的。我感觉谈话的气氛越发轻松了,她不仅完全消除了对我的警惕,还对我和我从事的职业有了一点兴趣。我便告诉她我正在做的事,而且是我喜欢做的事,到她家不是计划的一部分,不过是偶然的误打误撞,简单说,不到她家,也许就会闯入别人家,也许会得到别人家的什么材料。“这么巧。”她眼里闪起一道光亮,又突然问我:“做这种工作有资助吗?”我说:“没有。”她说:“那收入应该不多吧?”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啊,不该问你的隐私。”“没事。”我说完又告诉她,我还写诗,也写188体育官方ios,稿费不多,但我过着极简的生活,不需要多少花费,吃饱饭就可以了。“喜欢喝咖啡可是不少的消费哦。”她显然是想更多地了解我。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实话实说地告诉她我目前居住的环境不是太让人满意,还夸张地讲了那对小情侣经常莫名其妙的争吵和夜间不顾别人感受的喊叫。对于我后边的话,她并没有笑出来,却是带着笑意说:“年轻人会享受生活嘛,再说,争吵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她的话自然极了,让人感觉她好像不是年轻人似的。聊到这里,气氛已经相当轻松了,她居然问我晚饭准备吃什么。我本想说天还没黑,对我来说才是下午,但说出来的却是:“喝杯咖啡就当晚餐了。”她“哦”了一声后说:“我请你吃晚饭——感谢你给找到了这些宝贝——我知道附近有家好吃的特色小馆子。”我坚持不让她破费,而且我内心的原则是,生活不能太奢侈,坚持这么久的饮食习惯,不能让一顿好饭破坏,甚至我担心我的胃能不能适应突然改变的食物。最后我又强调说:“我喜欢做点事,写写东西,就这么坐坐也不错。”我的话没有说服她,她一定要出去吃,继续夸那家小馆子的特色菜。我觉得再固执下去就不礼貌了,便和她一起走出了咖啡店。

郭雅雅所说的那家特色小饭馆,在地铁六号线物资学院站附近,不远,半站地。我和她并肩走在人行道上,说话虽然还是断断续续的,但明显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不仅是语气上的距离,物理上的距离也很近,这是因为,既然是一起沿着街边的步行道行走,相距就不能太远,不然会显得隔膜和生分,也会很不自然,给人怪怪的感觉。这么近地和一个美丽的女孩行走在大街上,我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回到六七年前的恋爱季,和我前女友不是每天也是这么散步吗?而且,风力不小的溜街风把她白色长裙的裙摆吹得飘起来,不时轻抚着我的腿——我习惯穿着大裤衩,整个夏天,我就准备靠两条浅灰色的大裤衩度过,我的T恤也是黑色的,这种同款的T恤我一次性买了五件,所以,如果有人注意我的穿着,会以为我一直穿同一套衣服。巧合的是,今天的黑色T恤,竟然和她的T恤很搭调,虽然她的T恤可能是某个著名品牌,而我的不过是街边地摊上批发来的,但颜色的相同和款式的相近,还是会让人产生错觉,以为这是情侣衫。更为巧合的是,她几乎和我同时发现了这个秘密,她的笑便有些狡黠。从她的眼神和表情上我知道她笑什么,那么我也要让她知道我也知道她在笑什么,便说:“其实你这样的穿搭又简朴又时尚。”她说:“我把你的话当成是表扬啦,谢谢。”说话间,她的裙摆在风力的作用下不停抖动,她下意识地向我身边靠靠,像是要依托我的身体为她挡风似的,我们的身体就不经意发生几次似有若无的碰撞。这种感觉真的很美好。

7

第二天,我在小区对面这家房屋租赁公司门口碰到了郭雅雅。这让我们感到吃惊——虽然昨天晚上在饭局上谈得不错,我们还加了微信,但在饭后也并没有聊什么,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能够发生这次偶遇。我也只是在回家后查看了她的朋友圈。她的朋友圈设置一个月可见,只有两周前她确定回国时发的一条机票信息。她这种懒得发朋友圈的行为和我也很相似。我很少在朋友圈晒东西,一来并没有什么东西可发,二来也没有多少人关注。不过如果一定要发,我真想把昨天深夜的经历发一下——我录了音(准备找时间跟他们交涉),把我隔壁小情侣的争吵录了下来——开始我以为是争吵,也确实是争吵,声音很大,女的更是不时发出尖锐的号叫,似乎还动了手,像是女打男。但他们吵着吵着,又突然和好了,调情了,接下来的动静更是惊天动地。这当儿我虽然没有继续录音,但却让我下决心要换房了。我便在大清早来到这家房屋租赁公司,看了他们提供的几套待租房的材料,都不满意,都是合租房,且是改造的合租房。我想单租。但是单租的价格又没有合适的,以我目前的经济实力,根本承受不起。我有点悻悻然地离开房屋租赁公司,不巧就在台阶上碰到了郭雅雅。我是出门下台阶,她呢,正拾级而上。我心情不好,连带表情肯定也不好。而她同样显出一副忧心的样子。就这样,我们一上一下愣了几秒钟,同时说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看看。”我一时没想好怎么回复她,含糊其词地回了一句。

“噢——”她恍然想到了什么,“想换房子是吧?”

我只好点点头。仿佛我和她说过隔壁邻居的事,又在房屋租赁公司门口巧遇,促使她联想到我是来换房也是常理。我便说:“有这个打算,可是……”

“可是啥?”她嘴角上扬,露出微笑,眼神也同时像在问。

“……没有合适的。”我自认为我的表述很合适。

“真是巧……我后天就离开了,我家的房子你可以住——有一间空了出来,就是我住的那间,另一间放些杂物,不租,等于一间次卧,加上厨房、客厅、卫生间……钱嘛,就和你现在的租金一样,可以吗?要不要去看看?”

8

我就要搬到郭雅雅家了。这让我特别兴奋——虽然只是一间次卧,却相当于单租,因为独立的厨房、卫生间和宽敞的客厅、整套的家具,还是非常舒适的。前天我在她家看房时,就十分满意,立即确认这是我十几年北漂生活的最佳居住地,以至于昨天一天我都处在亢奋中而无法安心工作,就是在忍受隔壁小情侣的夜间骚扰时,居然也没有像往常那样烦恼和愤怒,还试着去理解他们。

前天看房时,就和郭雅雅约定,今天是搬家日期,同时也是她出发去德国的时间。当时她还把进户门的钥匙给了我一套—定金未交,她就把我当成她的房客了。她还跟我说了今天飞机的起飞时间,但是我忘了。我说过要送她去机场的话,她说不用,我就没再坚持。我的感觉是我已经占了她的便宜——相当于单租却只有八百块钱一个月,白菜价了,越是这样越不能表现出巴结、讨好房东的样子,虽然她再三感谢我帮她找到她母亲的遗物。但换一个角度想,如果不是我先她一步拿到这些东西,几个小时后她就拿到了。要说感谢,应该我感谢她才对—她给我提供了写作的素材,又把房子租给我住。但她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居然感谢我帮她照顾了房子。从不多的一言半句的交流中,我还听出一些伤感的元素,大意是,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国了。又说,父母都不在了,回来还能有多大意义?她的话是自相矛盾的,又是真实性情的流露。由于这些原因,我这两天一直都没有再打扰她,让她安静地在家待着,享受故乡的空气和家的温馨,哪怕是纠结或伤感,也要让她独享。但她一直又是活跃的,活跃在我心里,让我惦记,也说不明白惦记她什么;无论在做什么时,眼前都会映现出她的相貌、身影和笑语,还有我感受到的她的成熟和内敛。直到今天,她就要离开了,说一句客套话该可以吧,便微信祝她一路平安。奇怪的是,她没有回复我。可能正在去首都机场的路上,或者正在安检什么的,总之,是没有看到微信或无暇回复。等了半个小时,她还没有回复。我只好再给她发一条微信,表示要送送她。同样没有得到她的一言半语,连一个表情包都没有得到。我这时候才产生了怀疑,她是故意不搭理我吗?她的不搭理是有道理的,因为该说的话她已经说清楚了,不需要那几句没有任何实质内容的客套了。但,住了她家的房子,房屋租赁合同还没签,正常的押一付三的款也没交,我心里总有些悬浮,有些没有落地的感觉。我便拨通了微信语音,想把手续办齐全了。奇怪的是,她还是不接听,一连打了三遍都不接。难道发生了什么变故?她的情绪并不稳定,发生什么都有可能,我立即决定,去她家看看。

我在她家门口敲门,也是多时无人应门,只好拿出钥匙开门进去。

在她家宽敞的客厅里,并排放着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风格居然和她的衣着差不多,大行李箱是黄的,小行李箱是抹茶绿的。这一定是她整理好的行李了。但是屋里没有人。我一连喊了几声都没有人应。她能去哪里?飞机是在下午?不用着急?或者是缺了什么而去了超市?我便走到她家窗口,向外眺望,居然也能望见那片腾退地,也能望见腾退地中间的那个荒村。我脑海中迅速跳出一个想法,她一定是去荒村了。还有哪里值得她留恋?只有她小时候摸爬滚打过的故园啊。

我扫一辆单车骑到荒村,又骑进她家小院。

果然如我预想的那样,她在她家的老宅,确切地说,她此时正坐在东厢那间小屋里的木板床上,手里拿着那个日记本。在她身边,是一只漂亮的女式小包,那是她的包。小包上,还有一张一寸的黑白照片。我看到她时她也在看我,脸上有泪洗过的痕迹。我看到她的脸色由阴郁渐渐转成了笑容,她的笑很复杂,不知是自然还是不自然,像是装出来的又像是内心情感的流露。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安慰的话似乎不对,其实主要是不知如何安慰。开句玩笑或调侃也不对,我们还算不上朋友,只是房东和房客的关系。什么都不说吗?陪她坐一会儿?也不对。我只好用带点儿冒失的口气说:“我送你去机场。”

“不去了……飞机已经飞走了。”

“啊?”我惊讶道,“怪我,没有早点提醒你。”

“是我自己不想走。”她把东西收进小包,悠然而坚定地小声道,“不走了。”

我不是惊讶,而是呆住了。我听明白了,她决定不回德国了。她怎么会有这种决定?她在德国还有学业,还有即将到手的大学教师的教职,就这么放弃啦?她为什么不走?原因是什么?难道仅仅是故土难移?或者还牵挂着什么事?

“……你不用担心,今天你照样搬家——口头契约也是契约,你照样搬到我家来。”她笑了,很夸张的笑,似乎故意表明某种心态,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我第一次发现,她有两颗小虎牙。

9

在腾退地里,她骑着我骑进来的扫码单车,歪歪扭扭地骑行在疙疙瘩瘩似路非路的田野里。我快步跟在她身后,背着她的小包,看着她费力地骑行,担心她会摔一跤。她还是穿她那件红色的长裙、白色的衬衫,和周围大片的绿一样鲜艳。她果然摔了一跤,单车压在她身上,样子有些狼狈又有些好笑。她真就哈哈大笑了,接着又大声呼救,说裙子绞到车轮里了。我在她的呼救声和笑声中向她奔跑过去。

【陈武,江苏东海人,曾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作家》《钟山》《花城》等杂志发表文学作品,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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