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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生喧哗的世情“清明上河图”——关于张楚长篇小说《云落图》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4年第6期 | 王春林   2024年12月02日15:54

内容提要:因为主体故事情节不仅全都发生在云落这样一个北中国县城,而且聚焦点也都集中在当下时代中国社会那堪称纷繁复杂的世态人情,所以,《云落图》完全称得上是一部以“县城叙事”模样现身的当代世情小说。倘若说《金瓶梅》是《云落图》的“前世”,那么《云落图》自然也就是《金瓶梅》的“今生”。在这部气象万千的长篇小说中,张楚不仅对形形色色的人性世界有着深度的理解与勘探,而且还把所有的精心观察结果全都凝聚在了一批生气勃勃且各具个性的人物形象的塑造和刻画过程之中。

关键词:张楚 《云落图》 “县城叙事” 世情小说

从代际的角度来说,那批年龄已届五十岁上下的70后作家,在已经积累了相当丰富中短篇小说写作经验的基础上,近些年来正在逐渐地把自己的写作重心转移到长篇小说这一被普遍认为更能证明作家思想艺术功力的文学文体上。曾经被誉为“河北四侠”之一的张楚,在沉默了差不多五六年的时间之后,也终于在2023年岁末捧出了他这部耗费了诸多心血的长篇小说《云落图》(载《收获》长篇小说2023年冬卷)。与其他那些早已有数部长篇小说问世的70后作家有所不同,张楚差不多是那一代作家中唯一一位一直坚持到现在,方才初始涉足长篇小说写作的作家。别的且不说,单只是如此一种格外谨慎的写作态度,证明张楚对长篇小说这一重要文学文体所持有的足够的虔诚与敬畏。或许也正是与作家的虔诚和敬畏心理、与作家那样一种心无旁骛的倾心投入紧密相关,在先后两次认真阅读《云落图》之后,我认为,这是一部与作家的倾情付出相匹配的优秀作品。尽管说长篇小说和中短篇小说之间因为文体不同而难以进行简单的对比,但《云落图》却完全应该被看作是张楚已然跃入更高思想艺术境界之后的一部代表作。

阅读《云落图》,笔者最先的一个判断就是这是一部以当下时代中国社会那堪称纷繁复杂的世态人情为主要聚焦对象的世情小说。

关于世情小说及其创作特点,鲁迅和孙犁都曾经有所谈论。在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中,虽然鲁迅所使用的是“人情小说”这种说法,但如果联系在后世的传播与使用程度,那么更准确也更规范的一种说法,就应该是“世情小说”:“当神魔小说盛行时,记人事者亦突起,其取材犹宋市人小说之‘银字儿’,大率为离合悲欢及发迹变态之事,间杂因果报应,而不甚言灵怪,又缘描摹世态,见其炎凉,故或亦谓之‘世情书’也。”1在此基础上,鲁迅不仅进一步指出,“诸‘世情书’中,《金瓶梅》最有名”2。而且还从世情小说的角度对《金瓶梅》的特点进行了真正可谓是言简意赅的精辟提炼与概括:“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而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故世以为非王世贞不能作。”3而孙犁,在引用了鲁迅关于《金瓶梅》的精辟提炼与概括的那段话并许之为“此为定论,万世不刊也”的前提下,也主要是从世情小说的角度对《金瓶梅》的若干特点展开了相当深入的讨论:“而‘金’的作者,所写的是社会,是世态,是客观。‘金’的作者对于他所描绘的世态也好,人情也好,都持一种冷眼观世的态度。这些描述,在他的笔下虽是那样详细无遗,毛发毕现,总给人一种极端冷静的感觉,嘲讽的味道。这一特点,当然也表现在它的语言上。”4具体来说,《金瓶梅》语言的特点是:“采用日常用语,民间谚语,甚至地方土语,来表现人物的性格,色彩和气氛,也是它的创造。”5从艺术方法上说:“‘金’的写法,更接近于自然主义,作者主观的感情色彩,较之‘红’,是少得多了。对于世态人情,它企图一览无余地,倾倒给读者:‘你们看看,世界就是这个样子!’那些猥亵场面,也是在作者这样心情下,扔出来的。而‘红’的作者对他所描写的东西,都精心筛选过,在艺术要求上,做过严格的衡量。即使写到男女私情,也做了高明的艺术处理,虽自称为‘意淫’,然较之‘金’,就上乘多了。”6首先,关于男女私情的描写,是不是如同《红楼梦》那样的一种“意淫”处理方式,就一定较之于《金瓶梅》中的直露而更加高明或上乘,我个人持一种保留态度。换言之,一部小说中的情欲(或性)描写,到底是应该直露,还是应该含蓄(或“意淫”),并不能简单地一概而论。更多的,恐怕还需要视具体的情境与表达主旨再做定论。这一方面的另外一个例证,就是曾经同样一度被看作是“淫秽”之作的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倘若我们不能因为其中那些直露的情欲(或性)描写而否定小说在世界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那么,对《金瓶梅》,也毫无疑问应该作如是观。其次,如果说鲁迅是世情小说这一概念(虽然他当时所使用的说法是“人情小说”,但鉴于“世情小说”的普遍流行程度,我们还是更愿意将其称之为“世情小说”)最早发明和使用者,那么,因为他所依据的最早一部作品是《金瓶梅》,所以我们也不妨把《金瓶梅》看作是中国文学史上的第一部世情小说。尽管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也一样把后出的《红楼梦》看作是世情(或人情)小说,但两相比较,如果从对世态人情透视表现的角度来说,更典型的世情小说,恐怕还应该是《金瓶梅》。到了孙犁这里,虽然他公开表示对《红楼梦》的评价肯定要超过《金瓶梅》,但具体到《〈金瓶梅〉杂说》这篇文章,或许与他的主旨就是要讨论《金瓶梅》有关,他对《金瓶梅》所作出的评价,实际上也非常之高。不论是认定作品在艺术方式上更接近于自然主义,还是强调作者态度的冷静与客观,抑或是对语言特点的认别与捕捉,孙犁的确在很大程度上精准道出了作为世情小说的《金瓶梅》思想艺术上的诸多特征。

我之所以要在这里连篇累牍地介绍鲁迅和孙犁两位前辈作家对世情小说的精辟见解,主要还是因为张楚的《云落图》作为一部当下时代的世情小说,难能可贵地完成了对包括《金瓶梅》在内的中国古代本土小说传统的创造性转化。尽管我没有在张楚那里获得相应的证实,但如果忠实于我个人的阅读感受,那么,在强调世情小说传统整体性影响的同时,恐怕更应该看到身为此类小说翘楚之作的《金瓶梅》对《云落图》的直接影响。无论是更多地把叙事焦点对准经济活动领域(《金瓶梅》中是大药商西门庆,《云落图》中是房地产开发领域的罗小军、万永胜以及王毅文他们几位),还是那几乎遍布全篇的热气腾腾的欲望书写,甚至狭义层面上的情欲(性)书写(《金瓶梅》中是潘金莲,《云落图》中是万樱、常云泽、天青以及罗小军几位的私生活),以及对社会黑暗与失败一面的凝视与表现,当然也包括那完全称得上活色生香的市井日常口语的使用,全都可以让我们清晰地感觉到二者之间那种紧密的内在关联。因此,《金瓶梅》可以被看作是《云落图》的“前世”。依照这种逻辑,反过来说,《云落图》自然也就是《金瓶梅》的“今生”。

如果我们承认《云落图》是一部在语言、结构以及故事时间的设计与处理诸方面均有鲜明个性化特色的长篇世情小说,那么,同时也应看到,从空间的角度来说,因为主体的故事情节几乎全都发生在云落这样一个北中国县城的范围之内(只有个别地方稍有溢出,比如罗小军和刁一鹏他们在省城先后数次与郭平生、钱行长他们会面,比如常云泽进入常家之前以及天青出走之后的生活状况,比如麒麟的短暂离家出走),《云落图》可以称得上是一种典型不过的“县城叙事”。作品之所以被径直命名为“云落图”,根本原因也显然在此。在中国,县城的存在有着不容小觑的重要意义。一方面,虽然在当下时代城乡既相互对立却又彼此依存的格局中,县城毫无疑问属于介乎现代化大城市与乡村世界之间的某种特殊存在,但如果严格地加以区分界定,因其更多地具有城市的功能和特征,县城恐怕还是应该被纳入城市的行列之中。当然,与北上广那样的现代化大城市相比较,类似于云落这样的县城,无论如何都只能被看作是小城市。另一方面,诚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类似于云落这样的县城,看似规模不大,但其实在中国却有着重要的意义和价值。要想理解这一点,就必须充分联系司马迁《史记》中的“县集而郡,郡集而天下,郡县治,天下无不治”的那句古老名言。最起码,从行政序列的角度来说,县一级的主政者虽然一向被戏谑地称之为是所谓“七品芝麻官”,但如果仅仅着眼于管理功能,在当下时代的中国,要想做好一任理想的县委书记,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只要能够管理好一个县城,那即使赋予其人再大的范围和责任,也都不会有什么问题。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作为基层细胞的县城,其实可以被看作是老大中国的某种形象缩影。如果以上推论不错,那么,小说中万永胜对罗小军讲的一句话,就肯定会令读者唏嘘感叹不已:“云落看上去是个养尊处优的胖子,满面红光,西装革履,哎,肚子里哪里有货?不光没货,简直就是用气泵吹起来的塑料孬种。”一方面,万永胜谈论的对象当然是云落无疑,但在另一方面,他在这里所谈论的,却又何止是云落呢?!

小说《云落图》借助三重故事时间的巧妙叠合,包括万樱、常云泽、罗小军等社会各阶层的众多人物,在云落这一县城的范围内上演着各种充满着爱恨情仇与悲欢离合的日常生活悲喜剧。事实上,也正是在对这一幕幕活色生香的生活悲喜剧的精彩演绎,张楚不仅对形形色色的人性世界有了深度的理解与勘探,而且还把所有的精心观察结果全都凝聚在了一批生气勃勃且各具个性的人物形象塑造和刻画过程中。尽管在一些理论家的心目中,在已经经过了现代和后现代洗礼之后,仍然来坚持谈论所谓人物形象的塑造与刻画,或许会有观念保守的落伍之象,但我却仍然坚持人物形象对一部小说作品思想艺术成功与否具有重要意义。这方面的一个参照性观点,首先来自于罗吉·福勒主编的那本《现代西方文学批评术语词典》中“小说”这一词条的相关释义:“小说在历史上曾被称为‘市民史诗’,其原因在于它当时的主要读者群——中产阶级具有突出的社会地位。它被看作是这个阶级对现实认识的表现,或者换言之,对于那个世俗的、注重物质的同时也是道德化的现实表现。小说与它的丰满的、具有个性的,而且在道德上逐渐成长起来的人物形象密切相关,它也和某些观念密不可分,诸如前因后果的顺序,人物和社会按时间发展的顺序,自我和历史的渐进式发展等。”7与西人的观点遥相呼应的,是中国作家白先勇的一种真知灼见: “写小说,人物当然占最重要的部分,拿传统小说三国、水浒、西游、金瓶梅来说,这些小说都是大本大本的,很复杂。三国里面打来打去,这一仗那一仗的我们都搞混了,可是我们都记得曹操横槊赋诗的气派,都记得诸葛孔明羽扇纶巾的风度。故事不一定记得了,人物却鲜明地留在脑子里,那个小说就成功了,变成一种典型。曹操是一种典型,诸葛亮是一种典型,关云长是一种典型,所以小说的成败,要看你能不能塑造出让人家永远不会忘记的人物。外国小说如此,中国小说像三国、水浒更是如此。”8如果我们承认人物形象的塑造和刻画一直到现在为止都是衡量评价小说作品成功与否的重要标准之一,那么,张楚《云落图》中竟然可以把那么多隶属于各个社会层次的人物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将其呈现在广大读者面前,就是作家具备一种非同寻常的思想艺术创造能力。

说到人物形象的塑造与刻画,令读者印象深刻者,首先是那位看上去很不起眼的非主要人物的睁眼瞎(郑艳霞),她那种深入骨髓的贪婪与虚伪让人印象深刻。虽然此前已经偶有提及,但睁眼瞎(郑艳霞)的正式登场,却是在第二十一章“孕”这个部分。她和小琴,还有万樱一起,随同王老黑去医院卖血。好端端的,竟然要去卖血,单只是这一点,就透露出郑艳霞日常生活的困窘程度。她之所以会被称为睁眼瞎,主要是因为眼睛的高度近视:“郑艳霞眼近视,足有八百度,还散光,平日里都戴着黑框眼镜,眼镜腿折了,用白胶布裹着,远远看去,倒像名威仪的小学民办教师。相熟的姐妹,都管郑艳霞叫‘睁眼瞎’。叫就叫了,她也不恼。”没想到的是,此前从来也没有出过状况的万樱,这一次刚刚抽完血,还没有离开现场,就突然晕倒在地。虽然万樱自己没当回事,但睁眼瞎却或许是为了炫耀自己有一个当医生的表姐夫,非拉着万樱去找表姐夫号脉。不号脉不要紧,一号脉,竟然号出万樱已有孕在身的意外结果。万樱的丈夫华万春,明明已经成为植物人长达六年之久,她怎么会忽然怀孕呢?在准确地把握了万樱不愿意让富有心计的婆婆获知自己怀孕的心理后,睁眼瞎开始了一种简直算得上肆无忌惮的对万樱的敲诈勒索。她先是顺手牵羊地拿走了冰箱里的一块驴肉,拎走了一箱酸奶,同时,“觑着眼说:‘拿人手软,吃人嘴短,你放心妹子,怀孕的事,我替你保密!’”但仅只是到了这一天的下午,她就再次敲响了万樱家的门。她一边惦念着万樱冰箱里的那条黄花鱼,一边对万樱强调:“大妹子啊,你放心。你那古怪事,我万万不会传给别人听,你对我知根知底,咱不是那嚼舌头根的长舌妇。”但就在临离开之前,她却又突然发现婆婆给万樱在锅里煮的海参。接下来她在狼吞虎咽地把满锅海参都吞下肚的同时,还不忘再次强调一句:“妹子你放心,我这嘴巴啊,比水蛭都紧。”就这样,一直到万樱干脆直截了当地向婆婆坦承自己已然怀孕的实情为止,睁眼瞎对她的百般敲诈勒索从未停止。在独家掌握了万樱怀孕的消息后,利用当事人莫名的深度恐惧心理而大行敲诈勒索之事,充分凸显出的首先是睁眼瞎内心潜藏着的人性之恶。尽管由于时间过于短促,还不足以考验睁眼瞎是不是如同她自己所一再标榜的那样可以切实守住万樱怀孕的秘密,但她那口口声声的自我标榜本身所透露的,却已经是毫无掩饰的虚伪。与此同时,倘若我们进一步思考并追问睁眼瞎肆意敲诈行为背后所掩藏的深层动机,便是她日常生活用度的极端艰难。任何一位能够把日子正常过下去的人,都不会因为掌握了一点别人的隐私,而总是觍着脸找上门去打别人的秋风。张楚的难能可贵处就在于,在充分凸显睁眼瞎其人贪婪和虚伪本性的同时,也更入木三分地以一种悲悯的心态揭示出她不得不如此的生存困境与被迫无奈。

边缘化的睁眼瞎已经栩栩如生,占据文本中心地位的万樱、常云泽、罗小军就更是因其人性的深度而光彩照人。先让我们来看常云泽。在很多知情人的心目中,常云泽所遭遇的最早人生坎坷,是他八岁时候的负气离家出走。依照私人侦探大力的说法,就是那一年的家长会上,因为他没有能够很好地完成作业,后妈遭到了老师的指责。无端遭了冤枉气的后妈,把满腹怨气顺理成章地转移到了年幼的常云泽身上:“后妈本来就心眼小,这口气如何憋得住?回了家就弄他,可能觉得不解恨,又用绣花针扎他大腿。那天晚上,这孩子瘸着腿替他爸刷了碗,将地板墩干净,就推开店门走了。出了门,又念起他爸的蓝色工作服没洗,用洗衣粉泡了搓,吭哧吭哧搓完,踩着小板凳晾到铁线上,这才一瘸一拐地走了。这一走啊,就是一年。”一直到差不多一年之后,常献凯听说在云落和滦洲交界处的一座大桥下积聚着一群流浪汉,其中还有一些被拐的孩子,就带了帮亲戚前去寻找。没想到,这一找,竟然还真就找了回来。但如果联系此后的故事情节,我们就可以知道,以上这段负气出走包括出走前的人生经历,其实应该属于那位被冒名顶替的天青。由此牵引出的一个问题就是,如果说常云泽的确是天青的冒名顶替者,那么,他八岁之前的人生,包括他的生身父母到底是谁?他究竟出生于何时何地?小说实际上都没有给出明确交代。正因如此,所以,常云泽在被刺后的弥留之际,也才会不由自主地产生这样一些时断时续的相关性联想:“云泽……云泽,云泽。云泽……他苦笑了下,我不叫云泽,我不是常云泽……我是谁呢……我到底是谁呢……他极力回想着自己的乳名和学名,然而却想不起来了……”如果说常云泽的确是在八岁那年以鸠占鹊巢的方式进入到常家的,那么他当时毫无疑问已经有记忆了。如果不是置身于特殊的弥留时刻,处于正常状况下的常云泽,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连自己曾经的“乳名和学名”都想不起来。在我的理解中,张楚的意图其实就是要更强有力地凸显出常云泽人生的悲剧性特质。年仅二十六岁就被迫告别人世,同时,一直到他去世为止全都处于某种身世未明的状态之中。

细细打量常云泽前后只有二十六年的短暂人生,约略有这么三处关节点不容轻易忽视。其一,是他和万樱之间那种看似畸形的情感(也包括性)关系。常云泽对万樱的情感迷恋,早在他尚且无知的少年时期便已经开始。那还是在常献凯开饺子馆的时候:“那些后厨的女师傅们,他最喜欢的是万樱姑姑。他喜欢她身上那股过期牛奶的味道,甜,又有点酸。有时他故意在她的胳膊肘下钻来钻去,万樱也不恼,只是嘀咕,你个小狗蛋,是不是文具盒又丢了?他也喜欢她说话的声音,沙哑,可不是男人那种粗哑,而是那种细细的用耐水纱布在水中打磨金属的声响。她那时还没有结婚,大概也没有谈过恋爱吧?夏天都不敢穿裙子,只是套着宽松的圆领汗衫,脚上是双老北京布鞋。她很胖,有次她正包着饺子,他泥鳅般从她腋窝下滑过,不慎蹭到了她的胸脯。多年后想到那种饱满坚挺、肉乎乎的感觉,他心里还能一热。那是他第一次知道男人的勃起是怎么回事。”成年后的常云泽,第一次去万樱家,是在2011年的时候。那时候,他还在跟着父亲的老朋友钩虾一起开着大货车跑新疆的长途货运,而万樱的丈夫华万春,也已经变成了只能长期卧床的植物人。从那一次开始,万樱家就成为了常云泽日常生活的一个落脚点。只要有时间,他就会想方设法泡在万樱家:“她还把他当成孩子,可他早不是少年时的常云泽。他喜欢她笑时的憨傻样,喜欢她家那股阴腐的、散着草药味的气息。”如此长期亲密相处的结果,便是他竟然在不知不觉间爱上了这个比自己大十几岁的中年女人:“她有点胖,笑起来鼻翼两侧有涟漪般的短促细纹,可他觉着,她比所有遇到过的女人都好看。”他不无意外地发现,自己在日常生活中,很多个时刻竟然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万樱:“但这一切都真真切切发生、降落、消逝,成为亡灵或过往时,他总是想到她,想到这个植物人的老婆,想到这个他十来岁时就相识的厨娘,想到这个他少年时一想到就勃起的可怜女人。他内心涌动起的波浪会变成太平洋上的飓风,瞬息就将他拽至海底葬身鱼腹。他恍惚晓得,他,是爱上她了。”接下来,就发生了那个胎记男的兄弟前来寻仇的流血事件。常云泽横竖在医院里躺了两三天后,万樱才赶到病房专门前来探视。不探视不要紧,一探视更拉近了他们俩之间的情感距离:“出院当晚他去找她,门还没敲就开了,她说,她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他慌乱着将她搡倒在沙发上,胡乱亲吻着她的脖颈。她初始挣两下,后就瘫软了。任他那双火辣的糙手游鱼般在水藻间浮凫。当他在黑暗中褪掉她衣裳时,她哆嗦着说,我们……这是咋了……我们……他舔着她吁吁着说,傻子……我稀罕你。她又哆嗦着说,日后……可咋整呢……他轻柔地顶进,附在她耳边呻吟道,该咋整就咋整……她哼哧了数声,双臂箍着他不停打夯的腰身,闷声闷气地说,抽屉里有棉球,你堵紧他耳朵。”从此之后,常云泽就和万樱格外火热地打在了一处,而“她似乎也渐渐习惯了他,习惯他暗夜盗贼般潜入,习惯他黎明如盗贼般潜逃”。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是,如此一种看似畸形的情感(性)关系为什么会发生在常云泽和万樱之间。要想回答这个问题,就必须充分考虑到他们各自的情感需求。在常云泽这里,无论是他那“无父无母”的不知来处,抑或是少年时的虽然肉身来到了常家但却无法找到真正的情感寄托,所有这些,都内在地决定着他对如同母亲一般的万樱产生了某种特殊情感状态。无论如何,常云泽对万樱的恋慕都可以从所谓“恋母情结”的角度获得相应的合理解释。反过来,在万樱这里,她之所以能够最终接纳常云泽,从表面上看当然与她天性的过度善良紧密相关,但如果联系她婚后多年都一直没有生育的客观事实来看,那么,常云泽就完全可以被看作是万樱孩子的替代物。而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可以从万樱的角度出发被阐释为“恋母情结”的一种反命题。

其二,是在面对出走多年后突然归来的常云泽的真身,也即天青的时候,他内心世界中一种必然的矛盾冲突。依照常云泽的说法,早在天青正式摊牌之前,仅仅根据天青话语中的若干蛛丝马迹,他就已经敏感地猜想到了天青的真实身份。“上次吃饭,我就起了疑,你说,‘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我从这里去,又到这里来’。你还说,我是李鬼,你是李逵。我比你想象中聪明点。”既然已经敏感到了天青的特殊身份,那天青在云落不期然间的意外现身到底意味着什么,常云泽自然也会心知肚明。因为对立双方都无从了解各自的真实想法,所以,我们在这里也只能话从两头说起。先是天青这一边。“天青微笑着朝他点点头。对这个冒名顶替的家伙。起初他只是充满了好奇与愤怒。他是谁?他从哪里来?他有着怎样的过往?他怎敢鸠占鹊巢?如今,所有的疑问都豁然开朗。这个富有侵略性的人,即便现身在埃塞俄比亚,即便是个没鞋穿的难民,也会活得比别人更长久,路也比别人走得更弥远。”在这里,借助于天青这样一个对立方的观察,常云泽那非同寻常的坚韧生命力首先得到充分的认可。天青伴随着“灵修团”的在云落现身本身就带有极大的偶然性,他不是来刻意寻仇的,所以,他才会于忽然间心生柔软和慈悲,打算原谅一切:“天青的心忽而柔软起来,在这无尽的黑夜里,在这满鼻腥气的海边,他打算原谅一切不该原谅的,接受一切不该接受的。他不是教徒,却感觉糠秕被风吹散,身体被突如其来的光照亮。”只可惜人心隔肚皮,天青在海边夜钓的时候所突然生出的这样一种宽恕思想并没有能够被身为对立方的常云泽及时感知到。既如此,常云泽也就只能沿着自己的思路而一味坚持到底。我们且来看他面对天青时的一种自我表白:“开头那些年,我一直战战兢兢,怕你回来,有段时间,我甚至盼望着你死在了外面。”从一开始的惧怕,到后来带有突出无奈色彩的甚至多少有点期盼天青回来,期盼天青回来之后的真相大白,充分说明的,其实是常云泽内心中的某种焦虑,以及如此一种焦虑难以得到缓释的更深度焦虑。诚可谓“焦虑复焦虑,焦虑何时休”者是也。某种意义上说,常云泽和天青他们俩在海边狭路相逢之后的故事情节走向,之所以会貌似急转直下地以天青的“不慎落海”而告终,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彼此存在着误解,或者最起码是常云泽对天青存在着误解。因此,可以说没有误解就没有小说。如果那个特定时刻的常云泽能够了解到天青内心深处已经打算原谅一切的真实想法,那也不至于还会发生天青意外落海事件。虽然作家并没有站在常云泽的角度展开过相关的叙述,但在天青的记忆与描述中,他的不慎落海,完全是因为常云泽猛然间趁他不备推搡了他一把:“他就是在把手机塞进夹克拉好拉链时滑下工字石的。像他这般谨小慎微的人,如果不是有人推搡他一把,他怎会掉入那黑魆魆翻滚着波浪和雨水的大海?”依照天青的记忆,他在不慎落海之后,曾经呼噜着嗓子大声喊叫,让常云泽来救自己。但依照人在现场的蝎子的记忆和描述,实际的情况却是:“你……你掉……掉海里了……命……命大,我……我俩捞上来……差……差……差点……陪……陪葬……”那么,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呢?到底是常云泽蓄意谋害天青,紧接着却又良心发现,把天青从海里救了出来;抑或是天青原本就自己不慎落海,然后被常云泽连同蝎子一起拼命把他救了回来?作家并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说法。一种无法被否认的事实是,在天青这里,他所坚持认定的,就是常云泽企图杀人灭口:“说实话,他委实没想到常云泽是个心狠手辣的货。他已经原谅了他,在海边的礁石上,他将自己的心都掏了出来。他希望常云泽能感受到他的诚意。他不在乎谁是谁,他不在乎这个世界的真相,他内心里对常云泽和万樱的怜悯,从某种程度上打动了他自己,安慰了他自己。谁能谅解人,谁就能拯救人。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人,可跟常云泽海钓的那个夜晚,他打算将好人做到底。他要彻底成全他,成全这个彪悍、庸俗、暴戾的骗子。他为自己的选择感到欣慰,或者说,在某种程度上,他迫使自己使用了选择的权利:彻底离开云落,离开常献凯,离开最原始的伤心之地。”但也有一个问题,既然天青早已在内心决定原谅一切,那他何苦还要不仅坚持在海边与常云泽彻底摊牌,而且还要就冒名顶替的事情做一番深度交流?倘若没有这些事情的发生,恐怕也不会有他不慎落海事件的进一步发生。当然,同样令天青同时也令读者感到困惑不已的一个问题是,在天青落海之后:“常云泽为何又跟蝎子将他从海里捞出来?是出于良心的自责?还是出于忏悔?抑或是刹那间的怜悯?”真相到底何在?由于叙述者一直没有揭示常云泽在这方面的具体想法,所以便对此只能有所猜测和推断——如果的确是常云泽把天青推搡在了海里,那他为什么还要再把他冒死救起?既然他要冒死去救天青,那为什么还要把他推进海里?又或者,张楚难道说就是要借助这样的一种方式以更加充分地凸显常云泽其人那半佛半魔的善恶交加?

其三,常云泽新婚后的猝然被刺以及被刺前的善念大发。或许与内心里对此前那不安定的生活心生厌倦有关,与霍起芳的结婚似乎标志着常云泽人生一个新阶段的开始。具体来说,他的善念主要通过三处细节表现出来。一个是在霍起芳尚且熟睡的时候,他竟然破天荒地一个人先起床弄早餐:“他隐约意识到,一切都在这个春天变得不太一样。他将彻底离开这座从没喜欢过的庭院,离开浑身散发着驴肉味儿的老家伙,离开那些他再也不愿回想起的小破事。从今往后,用电视上的话讲,就是所有过往皆是序章。”再一个,就是在伙同霍起芳、郑新宇一起前往德福超市的路上,他的那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行为。在德福超市对面的老物资局家属院停车的时候,他突然遭遇到三个外地壮汉企图以暴力的方式胁迫绑架那位据称是万永胜姘头的一位女性的场景:“若换作往常兴许拔腿走了,可这天,他心情不错,人要心情不错了,难免想管一管闲事。”结果,也正是在他的强势干预下,那个女人最后才忙不迭地疯跑到了庭院之外。小说中还有一件小事,就是当他们三位进入超市之后,竟然遇到两个陌生男人前来向郑新宇讨债。两位讨债人的突然出现,同样令习惯了颐指气使的常云泽备感不爽:“常云泽叹了口气。这是个多么操蛋的上午。婚后第一天,先碰到有人绑架,又碰到有人讨债,他们看上去都不像善茬,若是放到从前,他早就犯毛了,谁他妈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不过,他结婚了,身边就站着新娘,如果没有意外,他将和这个女人过完下半辈子。现在他不想被人打扰,更不想被人威胁,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度完蜜月。”但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世事的发展很多时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新婚后的常云泽想要过上一种平静的日子,却偏偏迭遭怪异,并且,最后竟然为自己的善念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自己不幸被刺身亡。但需要特别注意的一点是,到了常云泽弥留之际,本能的幻觉中出现的一个女性形象,不是别人,竟然还是万樱:“当他勉强睁开眼时,女人正在不停地亲吻着他的额头……一股酸奶的甜味……酸奶……万樱,万樱……”“她笨,只会绣单瓣黄刺玫……他像只小狗在她的胳肢窝下钻来钻去……钻来钻去……万樱……万樱……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想,万樱哭了吗……她的眼泪,落我脸上了……”弥留之际的潜意识中所最终浮现的,仍然是念念不忘的万樱。常云泽内心深处对万樱那种难以自拔的深度迷恋,由此即可见一斑。

然后是罗小军。从社会阶层的角度来说,虽然罗小军出生于普通的工人家庭,但通过他个人的积极努力,成人后成为民营企业家的他,应该被看作是云落小世界里的上层人士。细细翻检罗小军的人生,大概有这么几个节点不容忽视。其一,是他和万永胜不是父子但却胜似父子的真切感情。万永胜和罗小军的父亲,是无话不谈的莫逆之交。唯其如此,他在去世前才会不无郑重地把爱子罗小军托付给万永胜。而万永胜,的确也不负所望地想方设法从各方面扶持呵护罗小军。如果没有他的强力加持,肯定不会有罗小军的事业成功。或许与他天性中的杀伐果断与老谋深算紧密相关,白手起家的万永胜,绝对称得上是云落商界的王者。他先是和罗小军一起跑大车,然后便承包了县里的水泥厂。水泥厂承包了没几年,万永胜又开了云落县第一家公私合营医院扁鹊医院。仅仅是到2000年的时候,他就开始大肆包揽各种工程。数年之后的2007年,万永胜开始涉足这一时间最为火爆的房地产。需要注意的一点是,万永胜的事业发展,一方面固然与他个人非同寻常的能力紧密相关,另一方面也因为他特别善于审时度势,善于与现实权力结盟。具体来说,就是他和欧阳书记之间肯定有非同一般的亲密关系:“万永胜当年盖云落政府大楼,他曾私下劝阻多次。他觉察到此事颇为蹊跷,投五个多亿,贷款四亿多,欧阳书记当年打包票分五年付清款项,可云落年财政税收不过十三个亿。这钱除了给公务人员发工资,投入各种基础性建设,还要支付政府全年的吃喝拉撒睡,咋能拿出百分之七点六的收入还万永胜?哪怕是数学白痴,哪怕被驴踢过,也不信这番鬼话。”一方面,这当然是常识,但在另一方面,“可万永胜信”。更进一步说,“也许,是他不得不信。”什么叫“不得不信”?明明知道是一个大坑,却偏偏就是要坚决地跳下去,如此一种违背常识之举,背后要是没有猫腻那肯定就怪了。实际上,只要我们把如此一种反常状况,与资金链断掉后面对着众多债主,万永胜那口口声声的“我呢,好歹有几道护身符”的言辞,以及作品中写到王毅文的时候关于王氏家族那盘根错节的各种官场关系联系在一起时,官商合谋勾结的不争事实就已经昭然若揭了。通过这种事实的暗示性描写,张楚批判现实的潜隐创作倾向,自然也就得到了相应的彰显与表现。从万永胜与罗小军之间私人情感关系的角度来说,经常把自己戏称为云落“老龙王”的万永胜,绝对称得上是罗小军事业和精神上的教父。甚至,2012年那个时候他们俩之间表面上的分道扬镳,也可以被看作是拥有先见之明的万永胜对罗小军的一种悉心呵护行为。

其二,他因过于贪婪和自信而不仅身陷被讨债的狼狈境地,最后还身陷囹圄。只有在时过境迁之后,我们才可以看明白,罗小军的人生噩梦,其实肇始于他结识郭平生的那个时候。郭平生是省农业信用合作协会的副会长。为了能够在较短时间内“让钱生出更多的钱”,罗小军协同刁一鹏不惜铤而走险,只因为内心觉得郭平生看上去靠谱,就“将农民入股的四千五百万连同公司的两千万闲置资金,一并存入了西岗支行,由他们负责投资理财”。诚所谓“姜是老的辣”,经验老到的老狐狸万永胜凭着自己敏感的嗅觉及时提醒过罗小军:“你那个合作社入股的钱,去处可稳靠?照我说啊,赶紧弄出来,哪家的驴拴哪家的槽子。”但即使如此,一方面是内心过于贪婪,总不愿意在没有任何收益的情况下就草草收兵,撤回资金,另一方面也因为对郭平生和钱行长的过于轻信,罗小军和刁一鹏最终铸成大错。罗小军无论如何都料想不到,等到他和刁一鹏迫于情势不得不前往银行自行提款的时候,六千五百万存款全部不翼而飞,账户余额竟然只剩下了区区一元钱。钱行长他们早在没公章和没密码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一大笔钱全都转走了。在郭平生的一味撺掇下,一时束手无策的罗小军被迫和副省长袁绍国的公子袁华签订了借款协议,但伴随着袁绍国因反腐落马,罗小军的两千五百万资金不仅终于落了个血本无归,而且他自己也因为违法集资而最终被迫锒铛入狱。正是因为罗小军有着商海沉浮的真切体验,小说中写到他才会在极度的人生困境中生出某种即将遭遇失败的强烈预感:“这世上的人,哪个不是在海里扑腾?满眼望去,只有死亡般寂静的海水,看不到岸,稍不留神就可能呛水溺亡,有些人游着游着就累了,任由海水裹挟着奔往葬身之地。多年来,他从没像如今这么疲劳,他甚至预感用不了多久,滔天汹涌的海水就要将他彻底淹没,他唯有强打精神,将手脚扑腾得更迅捷些,将气息调节得更平稳些。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能否顺利抵达岸边。”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得承认罗小军这种感觉的普遍性。与其说这种感觉属于罗小军,莫如说更是属于作家张楚的。如果把人类的生存比作茫茫的大海,那么,所有人都如同罗小军一样,是茫茫大海中孤独的游泳或者泅渡者。茫茫大海,何处是岸?从根本上说,罗小军的这种感觉所传达出的,正是人类普遍失败性命运的一种象征与隐喻。

其三,是他和万樱之间那种近乎于宿命的内在紧密关联。一个是云落县曾经一度呼风唤雨的商界大佬,一个是不仅其貌不扬而且生存艰难的云落普通女性,这样两位社会地位看似相差悬殊的个体,在命运之手的拨弄之下,却终归还是宿命般地走到了一起。说到他们俩之间的情感与命运纠葛,又有三个关键点值得注意。首先是“地图”那个部分所表现的他们青少年时期的命运交叉。万樱的腿虽然“粗肥短壮”,但她却是云落实验小学最著名的长跑选手。之所以会是如此,与那些还不通人事的男孩们对她那明显带有欺辱色彩的疯狂追逐紧密相关。等到那些男孩全都兴趣转移之后,就只剩下了罗小军一个人还在坚持。或许也正是源于曾经有过的被追逐,等到万樱开始春情萌动的时候,罗小军竟然成为了她的暗恋对象。为了罗小军,她既可以央求继父帮她搜罗各种地图,也可以在罗小军参军后给他写那么多封既没有署名、也没有留邮寄地址的信件。尽管她的这些努力从来没有得到过罗小军的回应。其次,是他和万樱时隔多年重逢之后,不仅依赖上了万樱的按摩,而且还在盘下按摩店之后让万樱成为了按摩店的老板。具体来说,他们俩的重逢,发生在2015年的初冬时节。“郝医生呢?她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这声音让她的手停滞在半空,随后疑惑着朝门口张望。没错,是罗小军,她几乎要窒息了。”罗小军的声音之所以能让万樱的手一时停滞,只因为她从来都没有忘掉过这个声音。仅只是“窒息”一词,张楚已经写出了万樱潜藏在内心深处的那种对罗小军的别样感情。虽然是多年后的再次重逢,但万樱却凭借着自己非同寻常的按摩手艺就征服了罗小军。因为在他张罗着让万樱做按摩院院长的时候,他的房地产以及非法集资在内的事业并未显示出颓势,所以,后来公安部门所指认的他企图通过这种方式洗钱的说法根本并不能成立。与其说罗小军要洗钱,倒不如说要通过这种方式潜隐地表达他对万樱的好感和谢意。经常处于焦躁不安状态中的他,似乎只有通过万樱的按摩才能获得相应的抚慰:“他从来没想过多年后还会遇到她。”“如今,那个狭窄明亮的按摩室让他摆脱了所有的焦虑,当他躺在硬邦邦的床上时,似乎变成了聋哑人,世界在万樱魔术师般的手中趋于宁静,甚至是死亡前的那种灭寂。间或晃到她的眼睛,他胸腔里便充盈着一种……安全感。是的,可疑的、莫名其妙的安全感,从未在其他女人身上体验过的安心喜悦流淌在身体的每个神经末梢。”虽然身为云落鼎鼎有名的钻石王老五,罗小军也曾经强烈怀疑过这种感觉的真实性,但思虑再三,结论还是如此。复次,后来他终于因为非法集资一事而身陷囹圄锒铛入狱时,在狱外苦苦守候着他的,只可能是如同女菩萨一般的万樱。与他们俩情感上最后的合二为一紧密相关的,是罗小军的两次春梦。第一次,发生在上初中的时候:“有天晚上做梦,他怎么梦到了她,她在前面跑,他在后面追,她个子高了,也瘦了,跑得也比神仙(此处有可能笔误,‘神仙’疑为‘从前’)快了,可他还是追上了她,揪住她长辫子的瞬息,他顿觉万马奔腾,一种奇妙酥软的喷涌让他骤然醒来……那是他第一次梦遗。他极为懊恼,怨恨自己为何梦到的是她,而不是别的女孩。”另外一次,发生在他和常云霓一起跑到西湖边的时候。不能不强调的一点是,这个时候的罗小军已经是四面楚歌的狼狈状态。尽管他怀里抱着的是常云霓,但梦到的却是万樱:“可笑的是,他在梦里没有梦到云霓,而是梦到了万樱:从工地上回来,他和妻子去包子铺打尖,他一眼就认出了那名服务员就是万樱。”出现在梦里的万樱,虽然不小心摔了一跤,人坐在肮脏的地板上,但餐盘却依然被她稳稳地托在手中。“为何会做这样的梦?一个没有脱离记忆和逻辑的梦,仿佛只是时光倒流,让曾经发生的重新上演了一遍……他努力睁开眼,发现万樱就在暗中注视着他,他惊讶地问道,你也在这里?万樱只是笑了笑。她的笑容在朦胧的月色中清澈羞涩,他不禁摸了摸她光滑的脸庞……当云霓的手机铃声急促响起,他骤然苏醒。看着云霓,他的脸倏地红了。多么诡异的夜晚,他躺在一个女孩的身边,却梦到了另外一个遥远时光里的女孩……”与年龄和自己差不多的万樱相比较,常云霓不仅年轻貌美,而且刚刚才下定决心要和他结婚,但罗小军晚上梦到的,却是万樱而不是常云霓。再加上他少年时首次梦遗的对象也是万樱,由此可以看出在潜意识中,罗小军所真正恋慕的女性,不是别人,是能够给他带来安全感的老同学万樱。正是在这种前提下,也才会有第四十章“秋来”里已然落魄到家的罗小军专门前来寻找万樱的那个情节的出现。那一次,在罗小军和已经怀有六个月身孕的万樱返老还童一般地重新赛跑了一次之后,“罗小军犹豫了下,一把将她抱住。他的身体热乎乎的。他的脸热乎乎的。他的鼻息热乎乎的。他的手也热乎乎的。”既如此,那到了小说结尾的第四十一章“一封信”中,正如同情窦初开的时候万樱曾经给罗小军写过那么多封信一样,狱外的万樱继续给身陷囹圄的罗小军写信。在这一具有突出交代性色彩的大结局部分,万樱不厌其烦地向罗小军交代汇报着相关人等的各种情况。来素芸找了个新对象,麒麟已经明显长大了,常献凯和睁眼瞎举办了婚礼,天青要去海德堡大学读博士,常云霓找了一个县财政局的公务员做男朋友,诸如此类,也都是日常琐事无疑。当然,虽然万樱没有直接表达,但她写信的行为本身,就在告诉罗小军,只有自己,还在默默地等待着身在狱中的他未来出狱的那一天。

最后,还需展开分析那个既卑贱寻常但却又高贵无比的、真正位居文本中心地位的中年妇女万樱。我们都知道,张楚曾经出版过一部名为《中年妇女恋爱史》的小说集。虽然我并不清楚那部小说集命名的具体由来,但不管怎么说,能够以这样一种方式为自己的小说集命名,说明张楚对中年妇女情感生活的聚焦与关注。与此同时,即使仅仅着眼于《云落图》这一文本,一个不容否认的事实是,对中年妇女这个群体的深度理解与书写,乃是作品中最出彩的一个部分。别的且不说,单只是万樱、来素芸、蒋明芳、睁眼瞎她们几个莺莺燕燕,从人物形象塑造的角度来说,哪一个不是丰满生动、神采飞扬呢?面对万樱,我们首先必须承认,这是一个饱经生活伤害的、真正称得上千疮百孔的卑微生命,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借用陀思妥耶夫斯基一部小说的名字,干脆把万樱看作是一位“被侮辱与被损害者”。自打她记事起,所谓“幸福”这样的字眼,似乎就没有和自己发生过关系。先来看她简单的身世状况。父亲不幸早逝后,母亲做裁缝先后两次被迫改嫁。先是带着她嫁给了一个煤矿工人,生下弟弟草莓后,又因为矿工的意外失踪而嫁给了镇上的一个鞋匠。万樱在学校里反复地遭受同龄孩子们的欺辱,并且少年时差一点遭到矿工继父的强暴这些都足以说明她少年生活的全部不幸。1994年,万樱进入云落职业高中。但只是到了高二的时候,她就死活不愿意再继续读书。万般无奈的裁缝,只好“托人弄脸”让她进了锁厂,月工资一百二十元。但进入锁厂后,她也只是“拿了锁厂两年工资,锁厂就改制了,工厂精简工人,像万樱这种没门路工龄短的第一批下岗”。从此之后,不再拥有固定职业的万樱,就只能靠给饺子馆包饺子或各种打零工来维持生计。虽然她对华万春有一百个看不上眼,但由于自身条件所限,最后还是被迫无奈地嫁给了他。2016年春末夏初时候,万樱那几乎喘不上气来的困窘生活状态中,除了和婆婆一起轮换着伺候已经卧床六年多的植物人丈夫华万春之外,云落普通中年妇女万樱的日常功课就是,早上起来,先是跑去打扫街道:“天亮得迟,灰鱼鳞甩满天,她就蹬着三轮车跑到斯大林路。从中医院到万盛酒店的这条街道是她的地盘,这是她好说歹说从王老黑嘴里讨来的吃食。这地段不在闹市,清扫起来要轻省得多,等人们陆续上班了,她就慢悠悠骑着三轮车回家。”然后,就是在来素芸的窗帘店里打工:“头晌就泡在来素芸的窗帘店。来素芸手艺好,揽下的活儿下辈子都干不完。万樱自认手拙,只配打打下手。”好在“来素芸待她不薄,给她开一千二的月工资”。接下来,就是到老太太那里去干活儿:“来素芸这边活儿再多,也不过是半天的活儿。中午万樱会准时到老太太家。老太太这边清闲,不过是洗洗涮涮,再帮着买买青菜扫扫庭院。一晃在这边干了五年,也没摸清老太太的底细,只晓得是从省城来的,丈夫死了,有退休金,有无子嗣倒不清楚,也没见孩子们逢年过节来探望欢聚。”老太太这边的活儿干完后,最后就是按摩院了:“按摩院是郝医生的按摩院。郝医生老婆是万樱职业高中的同学,万樱没从正经门里走过,可好歹也给华万春按摩了这么些年,所谓偏文不羁,久病成医,对这身上的经脉比老中医还熟络,手上的分寸拿捏得也恰宜,那阵恰逢走了两位按摩师,她被郝医生唤来调教几日,便临时助阵。”没想到的是,万樱不助阵不要紧,一助阵竟然就把自己助成了一个在云落小有影响的按摩师,预约者一时间竟也络绎不绝。除了以上所罗列的这些日常工作状况,只要有一点,万樱竟然还千方百计地不惜求人也要去卖血。所有这些,都在在说明着万樱日常生活境况的艰难与糟糕。然而,真正值得注意的是,尽管万樱生存境况非常糟糕,但一旦她身边的人需要,无论亲疏远近,只要被她注意到了,就会不管不顾地想尽一切办法施以援手。常献凯遭遇资金困境的时候,一方面固然是在秉承着老太太的旨意,但无论如何,慨然将五万元送到常献凯手里的,是万樱;自己本没有多少钱,但却主动拿给蒋明芳儿子魏晨七千元;少年时专门将总是会走失的罗小军母亲护送回家的,是万樱;蒋明芳因情人猝死在床而被派出所拘留审问时,千方百计也要想着早一点把她弄出来的,是万樱;当王老黑要把鸡蛋票送给她的时候,因为考虑到小琴的生活更加艰难,主动提出把鸡蛋票让给小琴的,是万樱;尤其是,自己明明刚刚知晓不慎怀孕的消息,甚至想到要去涑河自杀,然而,一旦获悉好友来素芸的三百万款项因参与非法集资而血本无归,她马上就不管不顾地陪着来素芸前往扁鹊医院帮她讨要欠款;更有甚者,知道罗小军是云落城里一贯呼风唤雨的大老板,但等到他因非法集资案而陷入空前困境的时候,万樱却仍然想着要把婆婆在离婚时补偿给自己的那些钱全都捐给罗小军。此前曾经流行说“东北人都是活雷锋”,实际上,只有如同万樱这样总是想着别人、似乎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的人,才真正称得上是“活雷锋”,又或者,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活菩萨”。一个不容忽视的细节就是,在小说开篇不久的第五章“涑河神鱼”中描写的那条神鱼特别亲近万樱的神奇场景:“万樱说:‘也是。光听人家说这鱼有多神,可惜没空来瞧。’也就踱步过去,手在水里撩拔了两下。不承想那鱼摆了摆尾从李亚峰手下游过来,鱼唇蹭着万樱掌心。万樱憨笑道:‘它知道我累得慌,给我按摩呢。’众人都围圈她背后歪身探颈斜眼瞧观。此时那鱼倏尔腹部朝天倒立水中,它通体银麟,唯鱼肚处白皙如脂玉。万樱不禁用食指挠了挠,那鱼甩了甩尾,将水花洒溅到万樱脸上。众人大奇,都想如法炮制,不料那鱼一个翻跃,身子滑出去丈余,唏嘘声中再去观瞧已然不见,唯剩波纹静开。”神鱼和万樱亲近所充分说明的,正是万樱身上那种非同寻常的神性的一面。如果她不具有菩萨心肠一般的神性,那神鱼肯定也不会特别青睐于她。由吉尔伯特与苏珊·古芭合著的一向被誉为西方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圣经》的《阁楼上的疯女人:女性作家与19世纪文学想象》一书中,两位作者提出的一个惊世骇俗的观点就是,男性创造的女性形象可以简化为两种,不是圣母,就是荡妇。虽然说万樱和常云泽之间那种畸形的情感关系很容易就可以让我们联想到荡妇一词,但从根本上来说,万樱更多的恐怕还是应该被归类于圣母的行列之中。又或者,用一种相对中国化的方式来表达,倘若着眼于她那简直可以包容并承载一切生活苦难的突出特点,莫如干脆把她理解界定为一种地母型的女性形象。约略地回顾一下中国当代小说史,从女性形象谱系的角度来考虑,诸如“十七年”期间冯德英长篇小说《苦菜花》中的“母亲”、莫言长篇小说《丰乳肥臀》中的上官鲁氏、贾平凹长篇小说《山本》中的陆菊人、严歌苓长篇小说《第九个寡妇》中的王葡萄等,都可以被看作是特征非常明显的地母型女性形象。如果说“母亲”、上官鲁氏、陆菊人、王葡萄等都可以被归之于地母类型之中,那么张楚《云落图》中的这位万樱,毫无疑问也可以被看作是一位典型不过的地母型女性形象。

作为当下时代难得一见的一部重要的世情小说,张楚的《云落图》中活跃着从社会上层的罗小军、万永胜、王毅文、刁一鹏,一直到挣扎于社会底层的万樱、常云泽、蒋明芳、来素芸、常献凯等众多长期生活在云落县城里的人物形象,从根本上说,正是这九十余位几乎都可以被看作是生活中的“失败者”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真正可谓是众生喧哗的带有突出世情小说特点的云落“清明上河图”。很大程度上,也只有在分析论述到这里的时候,我才恍然大悟,却原来,小说开头处借助于“灵修团”的团长之口所专门道出的那看似神神叨叨的文言文,其中所倾注表现着的,实际上正是作家张楚面对着以云落而高度缩影的人间苦难,所作出的某种形而上哲学思考。尤其是出自于《庄子·天下》中的“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这样几句,更是非常深刻地道出了人生虽然变幻无常,但只要能够与天地自然万物真正地融为一体,那么,自然也就可以“得道”,也即获得某种生命的永恒。尽管说活跃于《云落图》中的芸芸众生未必能够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但创造了包括这些人物形象在内的《云落图》全部文本的作家张楚,却很显然应当让自己的理性思考不仅超越于那些个凡夫俗子,而且还能更清晰地指向人类生命的未来时空。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茅盾文学奖与‘国家文学’构建”(项目编号:23BZW148)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1 2 3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86、186、187页。

4 5 6 孙犁:《〈金瓶梅〉杂说》,《孙犁全集》(第8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08、105—106、108页。

7 [英]罗吉·福勒:《现代西方文学批评术语词典》,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81页。

8 白先勇:《细说红楼梦》(上),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92—193页。

[作者单位:山西大学文学院]

[本期责编:钟 媛]

[网络编辑:陈泽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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