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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文学版)2024年第11期|林檎:冰糖心(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文学版)2024年第11期 | 林檎   2024年12月06日09:05

1

吃冰糖心有讲究。别上嘴啃,用勺搲。苹果拦腰剖开,捧在手里,看见中间那个五角星了吗?老莫指着手机上的图片跟我说,这果子原产阿克苏,那地方日照足、昼夜温差大,糖分堆积,果肉因此透明。第一口先吃芯儿,满满一勺下去,感觉当兵十几年吹的风、吃的沙啊,就都值了。讲完吃苹果的动作要领,老莫收起手机,转身把床头柜上的塑料袋拎给我。医院门口全是卖水果的,家家都叫冰糖心,早起出去买了两斤。砂城苹果不贵,就是跟阿克苏隔了个塔克拉玛干沙漠,品质次了些。比我园里的果子差远了,将就吃吧。我接过袋子,瞟了他一眼:光贿赂我了,自己没留两个?老莫把嘴一咧,两排白花花的牙花子就把自己暴露了。他拍了拍病号服上的大口袋,鼓囊囊的。就留了一个。他解释,一颗苹果一盒奶,营养早餐嘛。理由倒还不错。我不跟他废话,拿下巴颏指了指床头信息卡,黑体加粗的“忌食”二字尤其显眼。苹果糖分高、水分大,每啃一口都是在增加心脏负担——自己上交还是我来没收?老莫脾气是有,不多,犟不过三秒钟,气呼呼掏出苹果塞我手里,倒头继续睡觉。对话被老莫掐断。病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触觉反倒苏醒,这时候我才发觉,手中那颗苹果,早就被老莫捂得热乎乎的。

老莫是上个星期住进来的。卵圆孔未闭合,本来是小毛病,放在砂城,开始要命。砂城海拔高,氧气少,心脏压力本来就大,这时候房间隔再破个洞,血氧就更上不来。交接的时候,急诊医生跟我说,送到医院那会儿,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是紫色的,捏瘪了两个氧气枕,才又活泛过来。赶紧做超声心动,结果出来,整个心内科室吓一跳。就这么个心脏状况,理论上随时都会缺氧休克,你竟然在高原待了十六年?病人又不懂卵圆孔、房间隔什么的,缓过劲儿来就问你什么时候能走。你还想走?我也不跟他啰唆:赶紧办住院,等治疗方案出来再说吧。

走出病房,长舒一气。兵团医院待了八年,专业素养不说,一副平和心态早就练出来了。在这个地方,医生和战士时常“不对付”。有泡病号的,张口闭口头晕胸闷,检查下来啥事没有。实在没辙,为了多待几天,什么焦虑、抑郁、双相情感障碍就都来了,心理学名词一套一套的,比我们医生背得都多;也有屁股生刺儿坐不住的,你生怕他多说一句话引起血压波动,他觉得你小题大做,病床上多躺一分钟,都耽误他归队搞训练。每天早上查房,都能抓几个溜号的。病房施展不开,他们就跑楼下搞体能,有时候手背上扎着点滴,没法儿,趴床上开始做俯卧撑……相比之下,老莫真还算老实的了。等结果那几天,这人叠好被子就趴床头看书,抱着个笔记本写写画画。我瞟到过一眼,尽是些果树图谱、嫁接技法什么的,回头再看老莫,双开门冰箱似的身板上,安着一颗黑黢黢的圆脑袋瓜子。没想到还是个技术大拿?回头找到病人资料一看,两千年来的兵指,分到砂城,一干就是十六年。整个心内科,除了几个主任,还没见哪个军龄比他长。大家自然喊他“老班长”,他还怪不好意思,摆摆手自报家门,说我叫莫仕图,喊我老莫就成。

姿态挺端正嘛。护士一看,以为又是个泡病号的。就跟他交了底:放心躺着吧,就你这心脏情况……护士咂摸咂摸嘴没往下说,老莫整个人就慌了。口头上倒还很强硬:我这不活蹦乱跳吗?护士讲不通,我跟他解释:人的心脏分左右两个腔体,一边回收静脉血,一边泵送动脉血,正常情况下两边不互通,但你心脏中间破了个小洞,动脉血和静脉血混合,影响载氧能力。还记得你为什么进的医院吗?老莫想了想,说那天下午搞训练呢,跪姿狙枪,我是狙击手知道吧?他怕我不相信,就着床沿儿给我比画,说狙击手等待出手时机,枪一端就是小半天。蹲太久,再猛起身,大脑缺氧,眼前发黑——这不是正常现象嘛,你蹲你也晕。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我瞪了他一眼,说,先天心脏缺陷叠加高海拔环境,典型的高原心脏病。这回只是缺氧,到后面偏头痛、脑梗甚至休克就都来了。老莫不大相信:照你们这么说,我出不了这所医院了?那倒未必,相反。我跟老莫说实话,医院巴不得赶紧把你这颗“定时炸弹”送走。老莫一听能走,眼睛一下子亮了。我接着说,治疗方案出来了,用不着手术,只要马上下高原,回到低海拔环境,心脏病症状自己就消失了——最后一句话没说完,老莫打断了我:那要是做手术呢?我没听明白,手术这个东西,别人都是避之不及,何况还是在心尖儿上动刀子。再说了,你现在的卵圆孔开口程度,也远未达到手术指征。我直接给他下达判决:手术方案,别想了。

话刚说完,我看见老莫眼里的光熄了。他“哦”了一声,淡淡地说,那我再想想吧。是我哪里讲错了,还是说病人有什么顾虑?我让他放心,手续的事情医院会帮忙协调。老莫还是没理我。入院这么些天,这还是头一回。起码答应一声吧,我还是你主治医师呢,咋还成热脸贴冷屁股了?当然这话不能说,我压着心头不爽,直接问他:听明白没有?没想到这人干脆把整个身子扯过去,留给我一堵墙一样沉默的背影。他就那么把我晾着,自己从床头柜里翻出笔记本,不知道又在画些什么东西。隔着一张病床,我够不到,没法把笔记本扯过来,扔地上再跺两脚。踮脚想看,碰上护士给隔壁床位换铺,新床单一抖,棉纤维刺激鼻腔,喷嚏说来就来,就像机枪扫射。我赶紧捂住口鼻逃出病房,在走廊上接连打了十几个喷嚏才缓过劲儿来。

砂城啊,真是不亲人。从昆仑山上下来的热风穿堂而过,它们温暖而干燥,就像准时的信使,预报我在砂城的第九个春天,也一如既往,给我带来了鼻炎。回望病房,不知道老莫这会儿在干什么,门框阻挡,一点儿也看不见。我不愿,或者说不敢再进去。从医数载,疑难杂症碰到不少,刺头兵也收拾了一大堆,没想到这个摸不透的老莫,成了我最大的问号。踌躇之际,科室主任的电话解救了我:查房回来了吗?今天下部队巡诊你去不去……

如蒙大赦。我挂上电话,像一个逃兵,逃离了那间病房。

2

我还真没好好看过砂城的春天。

春天是鼻炎的帮凶,是我的天敌。往年过完正月,我就开始构筑防御工事了,毛衣多套两件,上下班路上口罩恨不能戴三四层,家到诊室两点一线,能躲屋里绝对不上户外。没事儿的时候甚至还练憋气,因为少吸一口气,就能降低打喷嚏的概率。一整个春天下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同事都笑话说,江南来的,还真是“大家闺秀”。万幸巡诊队主力是运动康复和骨科,心内科室自愿参加,每次都能躲过一劫。这回自投罗网,我自己都没想到。踩着点跳上大巴车,座位都快坐满了,巡诊队长拽着我连呼“稀客”,大家跟着起哄。谁都不知道,眼前这个医生竟然在躲他的病人。拣个靠窗座位落定,再在身边堆满出诊箱,我真想把自己藏起来。扭头躲避同事的目光,又从窗玻璃上看到自己绯红发胀的面皮,怎么回事?让老莫给气的,一路跑过来累的,还是听了同事们的调侃羞的?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只感觉车窗上拓印的那颗脑袋又肿又胀,像颗熟透的苹果——唉,怎么又是苹果?想起病房里那个老莫,连带世界上所有的苹果也一并讨厌起来,赶紧挪开视线,极目远眺,砂城郊外大片绿意立刻跳进眼眶,没错,那是一片苹果树。

刚来砂城那会儿,这里还是一片石头地。坐车穿越整个城郊,除了矿泉水瓶子上的标签,见不到一点绿。草窠里的斑鸠,不知几度春秋,我这是多久没出来了啊。目光所及,整饬的果树列队成墙,一行行,一列列,俨然哨兵方阵,接管了整个城郊的色彩。深色的是梨树,树冠稀疏,叶片光滑;浅色树皮是苹果,叶面粗糙,开粉花……刚跳下车,兵指大队安排的小战士就举着小喇叭给我们介绍起来,什么历史沿革、发展历程、特色农垦成果,全没记住,听来听去,脑子里净剩“苹果”俩字了:眼前是苹果树,耳朵里听着苹果的品种介绍,战士们端出切好的苹果给我们解渴,流动诊台干脆也搭在营房前一排苹果树底下。

——简直无处可逃。

我把心内科的座牌挪到巡诊台尽头,戴好口罩,再挑一个角落坐下。砂城太阳虽毒,但不热,只要躲阴凉地里,风一吹还挺舒服。巡诊很快开始,和我猜得一样,其他科室被围得水泄不通,我这儿倒是清闲。偶尔有几个溜过来,都是想开假条,胳膊腿儿蹭破点皮、睡觉落枕的,我跟他们说没事儿,下午搞搞训练就好了。吓得扭头就跑,递过去的膏药也不要了。幸亏我戴着口罩,不然笑起来后槽牙都要让战士们瞧见。揉了揉笑得发酸的苹果肌,抬头看见还剩一个没走。这不是刚才的解说员吗?我对他没好声气:

要再是讲“苹果”,我就躲大巴车上去。

你这儿不是心内科吗?他倒还认真了,跟我说,不说苹果,我来问心脏的事儿。

提到自家专业,马上来了精神。你心脏怎么了?我把小战士打量一番,不像是有毛病的样子。不是我的心脏,是别人。战士解释说,帮我班长问问。听说他检查出来心脏跟我们不一样,多了个窟窿眼儿,这种情况算什么?严不严重——不等说完,我就摆摆手打断他,你班长的心脏上要是多个眼儿,怕是早没力气跟你说话了。没想到小战士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不对啊,上周末还跟班长打视频来着,红光满面的,医院伙食好,倒把人吃胖了。班长说他着急归队,医院大惊小怪,不给批。班长没办法,嘱咐我给他的苹果——话没说完,小战士想起了我的禁忌词,赶紧改口——就是农场里那些果树,班长嘱咐我按时浇水。那都是他的宝贝,说是什么新品种,费老大劲引的种。听小战士这么一说,心尖儿上“咯噔”一下,突然就想到病房里的老莫。跑出营区大门看了眼牌子,事情就都对上了,这不就是莫仕图的单位?这个老莫啊,我还真是躲不掉你了。走吧。我跟小战士说,带我去看看你们的苹果树。

……

选读完,全文见《中国作家》(文学版)2024年第11期

【林檎,九〇后,现居重庆,业余写作。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青年文学》《青年作家》《西湖》《长城》《解放军文艺》等刊,有作品被《小说月报》转载。获《鲤》“伏笔计划”首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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