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文艺》2024年第12期 | 左雯姬:后海的厨师
马小立站在银锭桥上,看着荷花摇曳。荷叶敞开墨绿的大圆,丰满而静美。水池里,一群小金鱼和大红鲤鱼游弋,那么自得而无忧。马小立的心情却沉闷得像水底的淤泥,透不过气来。
他垂下的头更低,低到了胸口。双肩不觉微耸,大大的手掌捂着脸。天气酷热难耐,他全身每块肌肉都僵硬如石头,仿佛时间都停滞。
从这里分出两条路,一条路通往距离三百米的大金丝胡同44号,叶梓菲开的“隐海观照小别院”,充满傣族风情的云南菜私家餐馆;另一条路骑车半个小时,才能到达鲜鱼口后头的胡同,零星几栋五层宿舍楼,其中一栋单元楼的一层就是陈菊花姥爷的家,也是制作酱猪蹄的地方。陈菊花每天都在她姥爷家,帮忙制作酱猪蹄。这片胡同小区乃至整个前门大街都以她姥爷手艺独特的酱猪蹄而闻名。平时,马小立总是站在这座桥上,一边休息,一边寻思一番,决定先去找谁。这一次,他没有犹豫,自然是要先去找陈菊花。陈菊花就是他的“定心丸”。这会儿,马小立站在银锭桥上,喘了一口沉闷的大气,瞄了一眼不远处,他工作的百年老字号——“翰林官府菜”餐厅。
终于,他开始小跑起来。风吹过他的脸庞,汗珠子还是依然故我地冒出来。马小立开始感觉到身体充满了力量,心头的沉重感随着奔跑、随着汗水一同排出。他多么希望能就这么一直跑下去呀。
半小时前,马小立经历了一场艰难的考试。他正拼命挣脱这“追命思索”的束缚,但即使狂奔在大道上,也无法摆脱考试的阴影。他眼前浮现出陈菊花那张喜庆的脸,耳畔响起了她那嘎嘣脆的京片儿话,还有她平时胡同大爷式的调侃。就她那自得、优越、闲散的气质,总能让他立马儿将心踏实下来,缓冲了那种难熬的持续紧张感。找陈菊花,就是要听她笑骂,损人的那个得意乐和劲儿。
马小立穿过胡同,走过小街,午后阳光强烈,如同一把利刃。进了陈菊花姥爷家的小后院儿,他已经虚脱得弯腰弓背,像只熟大虾了。
陈菊花正在搭建的简易凉棚里,坐在小马扎上,打开喷枪,专注地烧着一块猪肘子的皮毛。陈菊花戴一副大黑边框眼镜,镜片后边的圆眼睛朝马小立一瞥,有着超出她年纪的沉稳和洒脱。她微微露出嘴角两边的小酒窝,显得有城府,看透世事的模样。马小立拖着两条腿,仿佛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坚持走到凉棚底下的角落里,也寻了条小马扎,一屁股坐下,四仰八叉,斜靠在墙边,像一只拼盘里的八爪鱼。
马小立一直都视陈菊花为最要好的朋友,无话不谈的亲兄弟。这种兄弟般的感情源于第一次见面时的一场误会。那次的相遇,即定了“乾坤”。
那天清晨,马小立独自走出合租房,开始每天必练的晨跑。他刚走到一个道口,就看见一对老少爷们,像是祖孙俩,正从三轮车上拖下一袋重达百斤的肉猪蹄。见他们费劲的样儿,马小立忍不住跑上去帮忙。他展现出的强大力量,让这祖孙俩感到惊诧不已。他们对马小立啧啧赞叹。在这老北京胡同大爷的声声赞许中,马小立更来劲了。于是,不仅帮人家将所有的肉猪蹄都搬下了车,还一直扛进了人家后院的小仓储间里,码放好。
马小立是河北三线城市的孩子,从小喜欢厨艺,背着父母自作主张来了北京,早早就成为名厨的大弟子。虽然马小立学业不成,但有一技傍身,他的师父又是北京城里老字号“翰林官府菜”第七代传承人,回到老家也够得上光宗耀祖了,家里的父母备感欣慰,总说这孩子别看他一声不吭,心里可有主意啦。父母说这话,面儿上像是埋怨,实则骄傲得很。
师父以一道名菜——扒牛蹄筋,名满北京城的餐饮界。然而,师父在长时间的作业中,落下了“一胳膊”的伤——网球肘、肩周炎、腱鞘炎,从胳臂到手腕再到手指,都遭受劳损之苦,疼痛难忍。师父不到五十岁,就已经需要在做每一道菜之前,叫徒弟给他的胳膊按摩好一阵子,才能抬起手来做菜。而那道扒牛蹄筋,需要徒弟给他做更长时间的按摩。这道名菜对于手的力量,是一个巨大的考验。马小立可不想跟师父一样,到了当打之年,手腕却废了。他常常在后海的一家搏击俱乐部里,进行力量训练。每天早上还要晨跑一个小时。如今,他做起扒牛蹄筋来,毫不费劲。
这会儿帮这对祖孙俩搬运猪蹄,马小立自然就不在话下了。祖孙俩为了感谢他,非请他进家里坐坐。他们给马小立沏好了茉莉花茶,端上了老北京的早餐——面茶汤和香喷喷的驴肉火烧。他们边吃,边聊得欢实。
老爷子听说马小立是翰林官府菜的厨师,点点头,眼里全是钦佩。不久,老爷子起身要去干活了,顺便说道,他是50年代,在“天福楼”学的酱货手艺。马小立忙竖起大拇哥儿。老爷子的孙子倒是直来直去,说:“那还是没法儿跟您比。不过我们的菜品不一样,咱们做的是平民美食。贵的贱的,人民群众都需要嘛。所以咱们不攀比,做好自己就行嘞。”马小立觉得这人说话有股爽利劲儿,很是投缘。一直拘谨的他,内心慢慢打开,笑着说:“小老弟,您说得对!”
“小老弟”不满地撇了下嘴,口气也有点厉害:“您啥眼神哪,我是女的。”于是她报上了自己的姓名,果然是个很女人的名字。马小立强忍着没笑。“陈菊花”,这名字还真有趣呢。陈菊花后来告诉他,这名字是她姥爷给起的。在他们这个大家庭里,所有人都相当敬重这位“英明神武”的老爷子,他说一不二,板上钉钉。
“取我名儿的时候,”陈菊花说,“我姥爷可是有道理的,您听他一掰扯,就得服他。我是秋天生的,老爷子初次见我,我刚出生第二天吧,他就给我相面了。看出来我是个大器晚成的人。我又是个女孩儿嘛,他就觉得我就像那百花中的菊花,晚开,晚谢,但是耐生存,皮实。现在看来,果真是这样儿,哈哈。”陈菊花笑起来特别爽,马小立感觉这人可交。陈菊花说话可是有水平的,人家可是正经的大学毕业,学校、专业可都不赖。为啥毕了业,不从事自己的专业——建筑方面的工作,而跟着姥爷做起酱货来呢?
看着陈菊花总是那娃娃般可爱而无邪的乐和,似乎这样的问题不必多问。眼镜片后边,那双眯眼儿,有些诡秘,有些揶揄,有些不怀好意,还有些优越感十足的冷骄傲。但马小立对这些都统统“笑纳”了。这就像那糖醋鱼,甜里的微酸,正好解腻。马小立跟陈菊花越来越聊得来,真不像身边那些师兄弟,相处越久越没话说,都暗中较劲,感觉还很别扭。师兄弟们无论从学识、视界和胸襟,都无法跟局气又有文化、眼界开阔的陈菊花相比。陈菊花说话中听、在理儿,细品还挺高妙,让马小立从中受益匪浅,经常能从中顿悟。马小立在陈菊花面前无须拘着,心会在她乐呵呵、骂咧咧的京片儿话里打开,甚至思绪都能随之“轻盈放飞”。马小立每次跟陈菊花聊完,就像喝了一瓶“元气”饮料一样,将所有的不快卸下,浑身带劲。
陈菊花清理完一只猪肘子,才对马小立说:“喂,翰林官府菜第八代传承人,就这么躺平啦!”马小立气儿还没喘匀,忙摇头摆手。他嗓子发干,都发不出声儿来了。陈菊花说:“进屋里自己先倒杯水喝吧,我这儿腾不出手来。你怎么,跑来的?真有你的啊,不怕中暑?有把子力气,到我这儿来使使不行吗?我这儿一堆活儿呢。”马小立吞咽了几下口水,算润了嗓子。陈菊花奇怪地瞅了他一眼,歪着头想了一下。然后,她又打开喷枪,开始烧另一只猪肘子。过了一阵,马小立才说:“这是第三次了,事不过三。”“你说啥?传承人考核?……对自己没信心?”“这跟信心有什么关系?这回又没通过……我看我不适合当厨师了,我干不了这行。”马小立的手肘用力压在自己的大腿上,手掌抵着自己的脑门,一副哀苦的模样。只听陈菊花问:“这次没通过……要是真的没通过,会有多惨呀?”“唉!”
这第三次考核——十分隆重。感觉就要成了。在北京的师伯、师叔们都特地赶来了,几个早已离开师父出去单干,在各大餐馆成为主厨的师兄们也纷纷到场。
马小立那么努力,十六岁就跟着师父了,现在都快三十了。师父的徒弟无数,成为大厨师的也不少,但传承人只有一个。传承人将是这家百年老店的总店掌门人。马小立一开始就被寄予厚望,几乎是在众师兄弟的“聚光灯”下,煎熬了十几年。每天,马小立每时每刻都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师父对马小立前两次的考核,就像内部的常规测试,也是“鸡蛋里挑骨头”呢。众师兄弟静静地围观着马小立,拧开灶火,火苗悠悠蹿起。马小立左右两手大翻勺。牛蹄筋在锅底平铺、翻转,抛起,火焰冲天。他冷静、沉稳,有节有度地将大铁锅时而放在火的根部,时而又放在中火处。他将锅一扬,大翻小颠,锅底又悠悠到了火苗尖儿上。锅内的牛蹄筋像果冻般,颤颠颠地铺在瓷盘子上。
接下来,马小立调汁儿,动作洋洋洒洒,汁儿的香味层层叠叠,让人赏心悦目。待师父无声也无表情地尝完第一口,余下的,弟子们纷纷过来品尝,个个情不自禁,被口中的美味所感染,洋溢出满足的神情。师父却淡淡地说了些问题。极细微之处,都成了马小立的“泰山压顶”。
第三次,他知道即将面临更大的考验,但他信心满满。他已经将师父传授的每一个要点牢记到了骨子里。他每个动作规范,取材用材、火候把控和手法运用,都成了他的肌肉记忆。他仿佛能感到,这一切并不是他完成的,而是几百年来的掌勺大厨,这家老字号的灵魂,在做着这一切——哪怕是毫发之处,也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然而,光明之后迎来的却是迷茫和暗沉。一切开始变得不对劲了。旁观的师兄弟们似乎都串通好了,带着师父一样的表情——肃然而无声。马小立事后反复回想那一刻,他在操作上并没有犯一点错误啊,他已经在无数次练习中,攻克了所有细密而复杂的难关。应该——果然,师父没话说了……静默中,暗流涌动。
隆重的宣告,期待已久的那句话——再次落空。师父轻声而缓慢低沉地说:“你现在做得,跟我一样了——但,还不够。”在场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马小立急需有人来帮他分析一下。他将这一切告诉了陈菊花,但陈菊花还是保持不以为然的神情,像是见怪不怪。她只问:“你师父后来还说什么了吗?”“没有了啊。”马小立几乎虚脱地回答。“那些师伯、师叔呢?他们有没有说什么?”“师父叫我离开了,他们后来谈了什么我都不知道。”“……你怎么这么老实?”马小立似乎是不可思议地看着陈菊花,心想,她真不知道我们老字号里的规矩有多严吗?马小立又说:“……回来的那些师兄以前也跟我说过,这回可能也是拿这话安慰我,但我觉得他们——是在看热闹呢,也巴不得我……说我这种情况,以前在其他师兄身上也有过。原先定好的,临时又取消了。师父是个很认真的人。他快六十了,越来越抡不起那大铁锅了,但他也绝不会因为这个就退而求其次的。找继承人,就像续他的命根子一样,来不得半点含糊……对了,我想起来了。”
马小立回想起,当他准备离开店休息时,路过师父的休息室,听到师父正在和几位师伯、师叔交谈。师父说:“技术全面是一码事,现在时代变了,全面继承当然好,但可能就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技术全面反而阻碍了创造力。看人的脑子灵不灵,还是要看他能不能拿出自己的东西来,征服食客……”接着,师父又碎碎念似的说:“人聪明有想法,是第一位的。技术不够全面,或许还能补救。以前我们太注意传承到不到位,技术是不是全面,功夫是不是扎实……但是如果这孩子没有新的想法,那怎么也做不到上乘啊。我们的第八代传承人,又岂止是上乘?不能愧对祖先,一定要达到极致。”马小立听到这番话,心像被咬了一下,疼得差点昏过去。
陈菊花还没心没肺地笑,朗朗的笑声似乎都能把整条胡同乐开了花。她站起身来,捧着一大盆猪肘子,准备放到四五口半人高的大铁锅里,跟猪蹄一起炖煮。猪肘子是配料,把猪蹄卖光,剩下的猪肘子就是他们全家人吃的主菜了。陈菊花在去厨房之前,抛了一句:“既然知道问题了,那还不赶紧解决问题?你在这里唉声叹气,有个屁用?”“你说得轻巧啊,怎么解决啊,这可是个大问题,我,我一点头绪都没有。”“也对,你呀,就是那亦步亦趋的人。当年你师父做得就不对,偏看中你呀,培养你。你们老字号的那些菜,规矩大、讲究多,环节烦琐,从小被这些规矩训练着,跟祖上几百年的做法必须一模一样。临了,叫你们改变一下——创新,唉,那不把人逼疯嘛。”“那你说,我是没戏啦?”陈菊花不想搭理他,端起大盆猪肘子起身进屋。马小立赖上了,撒娇地说:“不成,给我想个辙……你这么聪明。”陈菊花回头看马小立,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噢,对了,你到现在也还没搞定那位叶总吧……”马小立要说话,陈菊花紧抛出一句:“知道你。搞什么都搞不定,你能搞定一样再说。”
马小立跟在陈菊花后头,说:“这不是有先有后的吗,我得先拿到‘传承人’,才好跟人家表白嘛。”陈菊花这回头也不回了,只把厨房门一关。老规矩,里边有秘方的,外人不能进。她隔着门把话传出来,说:“你是说让‘传承人’跟叶梓菲谈恋爱呗。对,你马小立哪有资格呢。哼,我看哪,人家也未必就看得上你那百年老字号的‘传承人’,歇菜吧啊您嘞。”“喂,不带你这么打击人的啊,我可是你亲哥。”“你这做菜不成,恋爱又不会的,没资格当我亲哥。你还是离我远点。别抵着门,净来烦我。”
陈菊花专心酱制她的猪蹄了。经过一段时间,听到“咕嘟咕嘟”卤水沸腾,她才站直了腰,冲着门外说:“传承百年的手艺,每个细节都不能马虎。但菜的根本意义在哪儿?在于适应现代人的口味。传统菜之所以传承至今,是因为有经久不衰的秘方。然而,新时代的口味总是会有一些微妙的变化。如果老传统的菜与现代口味,哪怕只有毫厘的偏差,也可能会失去新、老食客的。因此,必须不断调整和变化。话说回来,创新是需要冒险的,成功的机会少之又少,即便成功,也要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传统菜要革新,必须从传承中脱颖而出,不是面目全非,还必须成为新经典……”陈菊花不再言语,只是等待着马小立的反应。马小立半天没有回应,她只得忙着去搅拌大铁锅里的猪肘和猪蹄。她心里有些犯嘀咕了,这小子到底有没有听呀。
在狭小的客厅里,马小立转着身子,挠着头。他无意间看到客厅一角的小餐桌上,摆放着一沓建筑设计图。他走过去翻看那些图纸,不觉入了迷。
图纸右下角有大气而漂亮的签名,正是陈菊花。马小立的目光不知不觉就被图纸深深吸引。他的思绪也仿佛穿梭在这些精密、细致、神奇的线条结构里。
扒牛蹄筋的每一个细节,再次浮现在眼前。
扒牛蹄筋最关键的两个方面:一是火候的掌控,确保牛蹄筋烧制得既弹牙又软糯,咀嚼时保持特有的柔韧筋道,贴合人们的自然咀嚼力;另一方面是滋味,口水从口腔泌出,与牛蹄筋在齿间挤出的汁水交融,幸福地融合在一起,形成难以言喻的美妙“化合作用”。整道菜的品格在于——温润与贴合人心。
对,这就是关键。你做出的菜要为谁而做呢?不同的人喜欢不同的味道。马小立的思绪和情绪都在跌宕起伏。他要突破这道菜的哪个方面?经典?新经典?……哪里是他能够变革的地方?怎样变革?在图纸的线条结构中,不知不觉穿梭出荷花的模样,印出叶梓菲的笑颜。
各种调料不断翻涌——葱、香菜的根熬制的葱油,秘制料酒和酱油,在烩制三味中,逐层叠加,渗透牛蹄筋,同时牛蹄筋在火候作用下软糯而吸饱了调味……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图纸,脑海中的画面不断变幻。他仿佛可以触摸到自己所向往的东西了,在他熟悉的程序中添加一味,这一味——必然是贴合了自己的身心,更加温润的。它,凝聚成一股力量,“啪”点燃,那不可思议的如梦如幻,神思飘荡的——灵光一现。
他迫不及待,向陈菊花告别,匆忙冲了出去。陈菊花在他身后喊:“喂,是去找你的小叶子姐姐?去表白吧,结果不管怎样,过来吱一声啊。你俩就算不成,当第三次考核没过,反正都这样了,不差这一哆嗦。”
陈菊花回到那四五口锅齐开的厨房里,尽管又热又闷,但满屋弥漫着浓浓的香味,让她心头美滋滋的。她的思绪又渐渐飘到马小立身上,对这个傻小子开始感到担心。陈菊花想到马小立所面临的对手和困境。其实自己,又凭什么老揶揄他呢?
有一天,陈菊花拿着一把小红泥壶,对着嘴儿喝着温热的茉莉花茶,听马小立说,他认识叶梓菲。陈菊花差点儿没被茶水呛到。“天哪天哪,你的暗恋对象有必要也那么高大上吗,那等角色,哈哈,我看你是要找死啊!”陈菊花这会儿回想,自己没心没肺地调侃马小立,会不会让原本不太自信的马小立,受到打击呢?
陈菊花都不用过脑,就觉得马小立追叶梓菲这事儿,成不了。那他为什么还要鼓足勇气,去做一些“撞南墙”的事呢?这件事让她对马小立更加不解。而在和马小立的交谈中,陈菊花得知了更加“惊天”的消息——叶梓菲和京城餐饮界“创新派四少”之一的郭少是朋友,还是合伙人。陈菊花张着嘴听马小立说道:“叶梓菲出场地,原材料都是空运过来的,郭大厨为他的重要客户出新菜单,做新品发布什么的。”陈菊花说:“哎呀,这个不是我关心的。我关心的是,他们是不是男女朋友?那叶梓菲快三十了吧,怎么还没结婚?”“结过一次的,闪婚闪离。听说是跟一个老外去了希腊,没多久就离了……”
“噢噢,你对她的事都知道哇。”“我一老乡跟她很熟,老乡请客吃饭,捎带上了我,特意把我介绍给了她。我,嗯,歇工的时候,就跑她那儿,有时候也会给她帮点忙。”“你?咱第八代传承人,帮她哪门子忙?”马小立腼腆地说:“有一道云南水果甜点我会做,所以……”“太屈才了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帮点小忙不算什么的,不必太计较。她还经常请我吃他们的员工餐……”“厨子哪缺吃啊。你就是想追人家……好,那个郭少,你可提防着了?”马小立两手一摊,懵懵懂懂地说:“不清楚啊……或许人家都已经‘竞聘上岗’了呢,我还不知道。”
“那叶总对你咋样啊?”“还好吧。挺客气。”“那完了,对你越是客气,那就证明人家对你越没意思。女人对外人就是通情达理,对自己爱人那可是骄横无理的。”“对啊,你这么说,我是没戏了。”“你,也别灰心。……不过呢,我也劝你,死心吧。”马小立不甘心地说:“你这么武断吗?就一棒子打死?”陈菊花叹口气,说:“那她看你的眼神,有没有——不一样啊?”“啥不一样?”“哎哟喂——她,眼神有没有看你的时候很特别,嗯,媚媚的?”“她见谁都媚媚的……”陈菊花完全没办法了,灵机一动,说:“哎,那你俩互相看的时候,你有没有长久地看着她,而她也回应了你?”“没有。……我不敢看她。”马小立又仔细回忆了一下,低头说:“她那眼神我根本就抓不住嘛,比塘里的鱼还难抓。”“那郭少跟她呢?”“两人各自忙着,至少我见的时候,他们连面儿都见不上。一个在后厨,一个在自己的办公室。”陈菊花拍了拍马小立厚实坚硬的大膀子,说:“好吧,这也不重要。你要是感到太难受了,索性就尽快表白吧。要是她名花有主了,你也趁早死心。长痛不如短痛,无谓的相思之苦没什么必要。”马小立的身子竟一抖,连连摇脑袋。看这包样儿,陈菊花连连叹气。
计时器响起,陈菊花这才回过神来。她加把子力气,最后搅动锅里的大肉,然后叉起那颤颠颠的大猪蹄和猪肘子。
已经下午了,马小立拎着一袋食盒,走进叶总办公室。
叶总正在跟员工说话,尽管语气轻柔,却仍显得有些不悦和烦躁。她说:“你们也知道的,郭少向来严格,说话不客气也是对事不对人。我们长期合作,就别跟他计较了。临时改食材,的确要辛苦大家。发生这样的事情也很正常。我们是这里的主人,咱们的服务意识也得跟上。采办人员别总是埋怨,供货商骂你几句又有什么?没提价,他们也只是发发牢骚,就很好了。你们不知道自己是做什么的吗?有超出权限的问题再来请示吧。不要一点点小事,都来烦我,那要你们干吗呢?”
叶梓菲注意到了马小立进来,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一些。她示意员工先离开。
马小立将食盒放在叶梓菲面前,说:“刚出锅的扒牛蹄筋,这道菜的‘寿命’可只有五分钟,我到你这儿,已经花了三分钟,快尝尝吧。”叶梓菲舒展了一下身体,说:“忙昏头了,还没吃午饭呢。”“都这个点了,正好……”“你这硬菜来得真是太及时了,而且还是我最喜欢吃的。我让人给盛碗米饭,再来份青菜……”这次,马小立敢大胆地看着她,她雪白的肌肤透着微红,在透窗儿的冷光里,熠熠生辉。
叶梓菲先尝了一口牛蹄筋。她愣了一下,再慢慢咀嚼,细细品味。口腔里弥漫着让她气定神闲的清凉感,正是从那种以往的温厚味道里喷薄而出。她感到惊讶:“这味道和以往不一样啊。”她的话语突然停顿了一下,尾音居然颤动了一下,惹得眼底涌出一片光亮的泪珠儿。她赶忙稳住神,又塞了一口牛蹄筋,仔细地品味,泪光渐渐淡去。她整个面容都焕发了神采,微笑着对马小立说:“你现在是翰林官府菜第八代传承人了吧,恭喜啊!”
“没,还没呢。”叶梓菲莞尔一笑,说:“你做得这么好吃……今天的味道真是太特别了。你来我这儿当主厨吧。”
马小立笑了笑,说:“云南菜要改官府菜吗?”叶梓菲奇怪地瞅着他,说:“不必拘泥于派系嘛,你已经有了自己的创新呀。”马小立笑而不语。叶梓菲上下打量着马小立,说:“你可有段日子没来了,好像起了很大的变化呢。”“也就是刚刚,有那么点变化……郭少他,他是很会变化,也很着迷于变化。不知道你是不是也喜欢他那样的变化呢?而我……嗯,肯定不及他。你说呢?”叶梓菲一愣,仔细想想,不觉喷笑,但没接话茬儿。
马小立盯着叶梓菲手中那牛蹄筋,鼓足勇气,进一步说:“你俩,是男女朋友了吗?”“啊?”叶梓菲被问得莫名其妙。两人对视着,都显得神色慌张。
马小立凑近叶梓菲,叶梓菲转过身去,望向窗外……朝阴面的厢房,在盛夏独享一份优越的清凉,光影呈淡乳色,铺在叶梓菲光洁的脸蛋上。
黄昏时分,陈菊花按时把三轮车推到胡同口。片区的居民慕名而来,已经排起了长队。陈菊花跟姥爷一起卖猪蹄,还搭送猪蹄汤。猪蹄限量买,每人最多不能超过四只猪蹄。陈菊花卖到最后一只猪蹄,抬头就看见马小立站在跟前,冲她乐了一下,转而沉着脸。陈菊花憋着好奇,招呼了最后的食客,推着三轮车回家。
陈菊花请马小立到家里吃晚饭,依然是“猪肘子宴”。马小立只垂着一双手,跟在后头不搭话。陈菊花不禁碎碎念:“嘿,啥情况呀?都没力气给我搭把手啦?你去了那一趟……好吧好吧,你喝酒不?”身后依然无声,陈菊花回头再次瞅了瞅马小立,他只顾着闷头走路。
陈菊花叹口气,整理好了三轮车上的东西,领着马小立,就像是领着一个受委屈的孩子,进了屋。陈菊花注视着马小立半晌,也不好再说什么。她沏了一壶茉莉花茶,自己先“咕噜咕噜”喝起来。她像个经验十足的过来人,问道:“马小立,到底怎么啦?喂,魂回来了没有?”这时,马小立郑重其事地,慢慢伸出他的一只大手。陈菊花看得清楚,手掌心上,有一个娇小而红润的唇印。
陈菊花乐了,透过那五根手指缝,她看到马小立充满血丝的眼里,有了一抹光亮……
【作者简介:左雯姬,湖南湘潭人,目前定居北京。自2005年开始发表中短篇小说。作品曾见于《广州文艺》《广西文学》《青年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黄河》《红岩》《四川文学》《清明》《时代文学》等省级以上刊物。小说《次危机》获首届“延安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短篇小说《声声慢》获年度“中国当代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