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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学》2024年第11期 | 柳君:者般颜色做将来
来源:《四川文学》2024年第11期 | 柳君   2024年12月11日09:23

我是拿摇一摇摇到她的。

她说她是第一次摇。

嗐,摇就摇了嘛,早晚得动摇。她叫相逢是缘。她的昵称如此俗不可耐,让我想到贾老板们办公室的那些匾:厚德载物、天道酬勤、上善若水、宁静致远。哈。好在我不计较这些,甚至我就是奔着轻熟女来的。我承认,我是动了体验的心,想吸一口红尘。我那时刚换的昵称叫小刀,个性解释是:丢盔弃甲独领小刀,小刀之快,破关拔隘。我当时应该是意识到自己一潭死水的问题了,所以撤了辎重貌似要轻装上阵。

我们竟是一个镇的,说不定还脸熟,这就不是特别佳。又想,怕甚呢,人家女流都没怕,一个爷们儿还怯场不成!便索性贫起嘴来:门口人好,近水楼台好得月,熟人好办事。她问我叫什么,我就把头皮一硬直说了,好像也只能直说了,并且索性把照片也发了过去。她说不认识。那更好。她只说她姓藤,不肯说名字,也不发照片。我说不能这样显失公平吧,不说男尊女卑,就说男女平等吧,也该给个照片看看,哪能这么小气呢。她就笑了,发了一张来。也不认识。

也不好看。大众脸。发倒是披肩发,四十小几的人吧,有点子沉静气。她的空间我进去扫了一眼,偏素,偏些鸡汤慢时光。这不是个好事。

为了免除热身磨洋工前戏,我直接恶俗进入。我说这世界容得他们拍拖情人便也容得我们抱肩取暖。我承认我也不能免俗,当然了我也不能亏待人。她莞尔,她说只做朋友。我说行,随便。我信她个鬼。我行个鬼。

第一次见面倒是没怎么费劲。当时是夏天。她说可以出来看我钓一次鱼。我说你在哪儿站着你发个位置,我把车子开过去捞你。她说不行不行,须等她坐公交坐出镇子。后来在镇外的公路边我就看到她了,穿的白色棉质宽松连衣裙,个子不大,不胖不瘦,极度不安的样子。说实话,不是我喜欢的打扮,不性感不丝滑。那天她上车端坐在后排,我就大胆回头盯着她看。她一副色厉内荏的样子。味道呢倒是正,不是那种涂脂抹粉的荤腥气。那个钓点是下车走了好远庄稼地走进去的。她倒是乐意走不怕苦。那天钓鱼她站得远远的,生怕我揩她油似的。上鱼时也不见她欢欣,以至于后来我的心就冷了,就撇下她专心钓我的鱼。后来下雨了,撤退时收拾家伙她低头走在我面前,我有好几次想抱她都缺点勇气。眼看要散场了,我展开双臂对她说抱一下。她不乐意了,啪地甩出脸色退避。她甩出那么重的脸色瞬间就伤到我了,我恓惶作罢。一路上有小缺口,又滑,我先跨过去再牵她,她倒是乐意。总之就这样,说不清,不是我书呆子,是怎么回事呢,是那种有距离,不配合,全程都是我在说话她很木讷,很压抑无趣的样子。

总之第一次见面大体就是这样了,谈不上不欢而散,也谈不上有意思。她就像深巷子走出的旧旗袍,有那么一点狷洁味,却差些底子。不好着手,要花工夫盘呢。但味道也就在这里。我只是想体验个便当的走肾不走心的,哪有耐心育一个生涩的人,四两棉花八张弓地陪她细弹岂不是要把我弄得更加抑郁。就断了念想,她就一直在我微信里躺着。

也会有些不咸不淡的交流。我虽然能给她神回复,倚她的话开我的花,但是这样的擦边球口头腐化我也没啥兴趣了,对话常常是在我的约还是不约的诘问下没了下文。呵呵,针对她这样的素人,我偏用急水来呛。我待她的态度是拾到不欢喜,丢了不烦恼。我如此不肯哄着捧着,是我觉得路途遥远耗费不起。而且我隐约觉得这种女人,一旦上手,恐怕不是个冰糖是个矾(烦)!

一年来或者更多一些时间里,我埋头在窗前的桌边做着一件私密事,以此来把自己接住。我做着事也会不时抬起头来叹一口气,是赌博之殇又在隐隐作痛。我会吐一口更长更重的气来压制,来作为压舱石。我到底输了多少钱呢?反正不能让我的女人知道——她若知道她会立刻马上找根绳子去上吊。我知道灾后重建需要强大的心脏,那些从废墟中爬出来的缺胳膊少腿的人儿,眼前没问题,日后很难说。

赌头还是会来勾引我,趁我的女人在下面作坊里做事悄悄摸上楼来。都是早晨,下午他要照看他的场子嘛。来了就是散烟,然后,那句歌词什么来着——带来远处的无情的战火依然存在的消息。其实何须远处,眼前便有凄惨。对面邻居那鬼就被人追债东躲西藏地消失了,他的家被人喷字被人砸窗被人泼粪大门紧锁妻离子散。他一个打螺丝的也去那种场子赌,不死才怪。白瞎了他那个贤惠的女人。

我要感谢天眷,最终没有让我输得一无所有,央路人把我埋在春天里。

我和小藤第二次是怎么约成的我已经不记得了,时间是第二年的初冬了好像,好像她去市里办什么事。她是到了市里之后才给我的消息,我觉得是个机会我就去了。中午和她一起吃的饭。她穿的黑色轻便皮草,她把皮草脱了,里面是件花瓣领的明色缠花衬衫,人一下就明丽起来。是在那种气氛很好的连锁式餐馆,吃的是烤肉,外加一份锡纸虾。她还是不怎么说话,我问一句答一句,这真的很沉闷。好在我习惯了。中间我无聊地盯着她的波浪发看。她有明显的白头发,一根根间在长发里那么刺眼,令人兴味索然。我说找间房休息一下吧。她一口回绝。我就不再坚持。我一直在盘算怎么跟她来个亲密接触,可她拒人千里的态度又叫我无计可施。回头经过花木市场,她说她常常进去看花,我就把车开进去绕了一圈。冬季里面几乎没人,一片萧条。绕了一圈我就把车停在一处角落,我要不规矩了,且看她的反应吧。我爬过座椅一把就把她抱住。她浑身很丝滑,皮草滑下肩去。我把头埋在她的颈畔,闻她温馨的气息;我把手撸在她的芳肩,触到她的骨骼和肩带。她激烈抗拒,跌倒在长椅上,凌乱了枝叶。她似乎是急眼了,蹬踢起车门。我只能撒手叫停,悻悻撤退。

我开车走,不说话。她在后面整理衣服头发,也不说话。我知道我这样长久不说话她是很尴尬没面子的,我就心软了。我转过头看着她,对她说小气鬼铁石心肠不解风情!她面无表情一脸失望的样子,并不回避,看小丑似的看着我。她说要不让她下车吧,她乘车回去。这让我很上头,说实话我差点就停车拉门请她下去了。装什么骨头!你个女人你同意约见结果出来啥也没有,感情我就是来陪你吃饭替你付钱给你开车的么?你有那大魅力?若果真如你所言只为说说话儿解解闷儿,可全程也没见你放个屁呀。我咬紧牙关深吸一口气,就把车开了回去。她在离街心远远的地方下了车,说了一声谢谢你。

晚上我给她发微信我就把话撂明了,我说你考虑一下,真人呢你也见过两回了,长的呢不好不差,水平呢你见着的,你想通了呢就递话,我呢一直在,成人之间呢只负责欣赏不负责教育,袍子里面呢一团鲜是用来享用的不是用来生蚤子的,青春呢没几年了再不抓抓连尾巴都钻进时间罅隙里去了。她说她只是想做单纯的朋友。我说那你就再去别处找找。她就知趣不说话了。她应该是走了吧,我也就真把她忘了。

这种女人,我笃定地以为,不过是有出墙心却摆脱不了传统的条件反射,是个挣扎的女人。我就放量不删她,也是顺带看世事剧情,倒看她什么把戏,最终飘零何处。

我有一所大房子,楼下常年响着工人操作的声音、小推车的声音。我早已习惯了它们,我的女人也在其中。想抽烟时我会走出去,来到我的大阳台上。我的阳台那叫个大呀,二百平方米都不止,一圈都是开放式玻璃栏板。我有时扶在栏杆上,恰好工人出来吃二顿,工人看见我,会笑着和我打招呼:“老板下来吃烧饼来。”我对他们报以一笑,就退到互相看不见的地方去了。我的女人不会看我,顶多就是抬一下眼皮又迅速放下。这是我家的小作坊,工商登记叫作小微企业。这两年行业萧条,我原本想把它关了的,我觉得凛冬才刚刚开始。我的女人不肯,我就把它完全交到她手上去了。反正还能摸俩钱,反正我的这个女人她就喜欢充当女强人。

我继续坐在窗前做着私密事,以此来把自己接住。仿佛记得某些晴朗的冬日,会有一些鸟落在我的窗前,它们常常很久都不知道窗里有双眼睛。我在看它们羽毛的颜色,那时阳光倾注,那些羽色不可思议。春夏之交那些天,常有急雨说至就至,撒豆子一般嘈嘈切切,在玻璃上面流流淌淌,我能接受到它们传达的凉气。我如此娴静,足不出户,其实越来越不好了。时间被我这样东张张西望望毫无底线地虚度,一颗心像缱绻的仕女一般轻浮。

赌头来得少了,他最后一次来给我开出了优厚的条件。

“他们说的只要你来,就把原来桌上欠的还你,撞撞小几万呢,不要你掏本啊。”

说实话这个条件确实诱人。那些牌桌上的往来旧账,他们欠我多些,他们没想还,我也没想要。趁此机会拿到手,输了反正没掏本,赢了那就小几万变大几万了。但是,他有所不知,我是真没兴趣了。这不是蝇头小利得失计算,是常识问题,是任何一次撤退都必须舍弃的那一点烟火帐篷。

我摇摇头,我说你就不要再拉我下水了。

“崴,风雨杀不进啊。不打牌做什么呢?你又不嫖女人。”

“你怎么晓得我不嫖的?”

“好好好,我望你嫖。”他边说边点头哈腰地走了。他大概终于死了心了。

第三年夏天,小藤发来了信息,为她儿子的一份工作来向我咨询。我是这方面专家,这显得她此番前来很有道理。但我也认为她是想回头。她想回头我也不想回头了。我觉得我再怎么寂寞,也还是要有几根硬骨头立世,又不爱她的外形,心灵上又不是对手,那么委屈自己干吗。揽那些罪名,她倒一副无辜。

也就是说我回答完她的咨询,就该如前一样地凉着了。不想我多问了一句,她倒供出一件事来,让我生了疑心,也让我们又往下走了一段。

我问她儿子进的哪家厂,她说是她嫂子的厂。我问她嫂子厂是哪家,老板叫什么。她说老板就是她嫂子,哥哥很早就殒了,嫂子没走,嫂子撑起了门户。我说唉呀你这嫂子是讲究人。她说哥哥叫藤啥啥,问我认不认得。“跟你一样大,你们那会儿应该是同学。”我说不是太记得了。我刚说完不太记得我就记起了一个久远的人,印象里似乎说起过这个名字。我问她哥哥什么病走的,她说是殉情,我一下就惊了。

“殉的谁的情?”

“南边花荡镇的一个女人。”

“姓秦叫秦香,大学生,教师?”我问。

“啊你知道我哥哥的情况?你还说不认识。”

“你哥哥我真不认识,是秦香跟我提起过,这个秦香后来上大学又跟我谈了三年恋爱,说实话我也差点小命送她手上。”

“你们那时就这么乱吗?”

“你咋没听明白呢?这些都不是同时段发生的,你哥哥与她那点事是在高中。不过你哥哥与你嫂子结婚后又为她寻死,可见他俩一直就没有撇清。”

“这个女人我见过,哥哥丧事她竟敢来悼念。抱了大抱的鲜花。”

“你哥哥怎么死的?”

“绳子。”

不禁感喟,这个世界盘根错节,一个被我雪藏的女人,竟然在她这里有了蛛丝马迹。这让我想起那年初识女神。我要是告诉你们,她是我在一个男生枕头底下撞见的一封信,那种一眼认出我的一根肋骨的感觉,你们要信我。那些匆匆写就却泄露芳华的字迹,那些灵魂姿势,就在那一刻,我的眼里乾坤,她的骨血就全息复活,与我日后见到她时的模样味道发型衣服竟分毫不差。

现在看来,她的足迹如此潇洒丰富,可笑我当年全然无视,自讨苦吃。我回了一趟老宅,拉出一只尘封了二十年的小密码箱,里面是她的信,都已经凉透,一股陈味。我去到河边,着了一摊火,把它们烧了。是傍晚,火光晃在父母的脸上,他俩居然平静得没插一句言,可见他们早就知道儿子这一箱子鸡毛事。

我和小藤,我早就信她那天是第一次摇了,不想她身上竟能道出秦香,我起了疑心,这是何方的旨意?指点什么迷津?小藤是不是礼物?

我与小藤交流多些了。比如她发个智力测试啊看手相啊成语接龙啊之类的,我就也陪她玩玩。有时候也聊点生活,知道了她的一些状况。她家街上有楼,上面住人,下面开的陶瓷店。她每年都会一个人出去旅游一两次,店里一应事务都由她老公辛苦操持,一副过日子该有的样子。她只偶尔下去管个账目。她其实蛮喜欢买衣服,发过两次裙子给我看,让我给她参谋哪条更适合。我就转过去一千元让她别犹豫了买下吧。但她每次都不收。她说她没有这意思,纯粹是看中我的眼光,闲着也是闲着,算是跟我交流。我的意思是,不管她套不套路,就当这么久了送她一条裙子。我这人吧,有点恋物癖,我天生喜欢裙子绸子,我觉得它们跟女人真的很相宜。

一天傍晚,她说她想出去透个气,只能一个小时,问我愿不愿意。我说行吧。记得她穿的是一件细花靛蓝的筒裙,安静地坐在车里。我当时想,这个干干净净的小女人其实还是值得爱护的。我不问她透气所为何事,除非她自己诉。谁家没点厌烦呢。况且她的那个老公,我虽不认识,但我并不认为人家配不上她。我把车子开到镇外的公路上和运河的大堤上周游了一圈。大路无尽回环,运河滟滟咽咽,车窗全部降下了,夜风习习,音乐随车子流淌,真是一个好夜晚。后来又回镇里大街小巷转悠一圈,心无旁骛,看窗外的灯光,灯光里的门店,面包房蓬松的香气,少男少女。也许这就是她要的吧,她坐在后面,不说话却也宜人。

过些天,她在朋友圈晒了一盆小龙虾,我一看就摇头。把虾们一个个择得这样净还有什么味道呢,尤其是煮前把那根肠子抽掉了,虾肉一下就松了,失去了应有的紧致。我拦下了态度没有批她。我突然想到我缺少活动人都快废了也该出去透口气,我就说我请你去运河边吃龙虾吧。她犹豫许久同意了,约了日期。到了这一天,她说小刀吃完龙虾你打算怎样?我说到时再说呗谈这些干吗。她说小刀我只是想吃完在运河边走一走就回家好不好。我一下子就来了无名火。有病啊!这都多久了,还这样叽叽歪歪。我实在是气昏了。我说且不说我有没有要占你便宜,相约吃龙虾,吃个心情惬意,是顺其自然的事情,你现在就把规定抛出来,这个龙虾我不想吃了,气死我了!你也不想想,你这是为哪般,你到底想要什么!她吓坏了,她说对不起。

她就又老一套缩回洞里去了。这就又中断了来往。

滚滚滚,有多远滚多远!我实在拦不住自己的性情。

我依旧在窗前做着私密事,以此来把自己接住。这截时间是这一年的秋天和冬天以及下一年的春天,我越来越糟糕了,有些事情看来不得不说了。

会说的,说了我这人也就拉倒了。原本人生总有一件事情一定是要捂着等到做出结果来才肯说的。

从那天老袁径直走进我的房间说起吧。当时我正坐在电脑前,他进来应该满眼看到全是书。他来向我请教如何才能浪子回头。他说陈老板你赌这么多年你说戒就戒了佩服。他说我的个败子你晓得的原先在家里输几个还能承受现在着了魔一个劲往澳门跑要送命了。他说不怕你笑话他妈妈都喝过药水了败子还不见回头家里那个厂子早晚要给他败光。

我觉得我被他问死了。他们这些生意人的思维总以为有什么方子或者能买来什么方子。我说没有办法。怎么可能有办法呢,你儿子究竟输了多少钱你以为你真知道吗?你不能拿我比,我是转到别的兴趣上去了。他说你是什么兴趣嘛,你说给我参谋参谋。我一急,就拍拍桌上的书对他说,我是个作家,作家你懂吗?这里面有我写的书和文章,我的这个兴趣永远是大于赌博的,所以我能上岸。而你儿子他就是个赌徒。他被我说得一愣一愣的。我知道我他妈的犯浑了对他说这种屁话,然后我说老袁啦,也不是全无办法,我送你八个字:财产切割,见死不救。你若心软你就全军覆没。

事实上我说的是实话,重赌之人是根本回不了头的。那些输出去的钱,那些窟窿,怎么甘心?要怎样降伏心魔,让伤口结痂,永不报仇?

事实上我说我写作也说的是实话,只是我没有出过书,年轻时发过一两篇文章。

说起来呀,百口莫辩,甚是悲哀。

女人说你现在不赌我们都佩服你啥都不说你一切由着你。我心想我后来宁可去赌就是不写作。女人说你看你现在腿懒身欠尖刻薄凉不知道像个啥人了。我心想我当初固穷且写作你不也是尖酸刻薄挖苦我。女人说你不能总闷在家里你也要出去活动活动至少也去看看父母。我心想我不活动也比你身体棒看不看父母不要你烦。女人说我不敢跟你睡了你梦里的叹息一声接一声像废墟里来的。我心想不过是一滴碳水死不足惜何足挂齿。女人说要不你也别写了凭什么让你突击一下就能赶上别人你的十年逍遥快活是不是也要跟别人分。我心想这句我就不回怼你了做人要讲理路是自己选的大家要输得起。

我现在若讲文学它也无甚意义,你们会呲我。它的天敌是虚无,而我偏偏重新滑向了虚无。三年前我在牌桌上垮掉的时候,我想起了我的文学,这是文学的无用之用。我没有意识到文学已经接不住我了,记得它曾是我唯一的初心和热爱。我重新坐回窗前试了三年,方知心志完全涣散掉了,再难坚贞了,我错过了季节。

不是个迂腐的人呢,写不下去我可以认,认了不就完了。咱这一辈子认下的失败还少吗?还差这一认吗?可是这么一来却没有力气了,悲从中来,不可断绝。我把赌博戒了,秦香烧了,写作停了,我却支棱不起我的肉身了。我劝自己先一天打一趟五步拳,或者两天打一趟也行,半年了我也没把自己劝动。我吃住在房间里,衣服懒得穿,澡也懒得洗,浑身酸烫亚健康,睡了十个小时还想倒下睡,就想长睡不醒。睡下多舒服啊!它让我情不自禁地发出呻吟。有时候换个睡姿突然掉下一滴泪。我温如蜷猫,轻若浮萍。

显然我是没有支点了。看看吧,看有什么法子,能阻止我消沉消灭。首先要动起来,或者有鲶鱼来搅搅局。

到了夏天,大时间上就是第四年夏天,我冲下楼去了一趟4S店,给自己置换了一台越野车,高脚大轮的牧马人,颜色选的工程黄。女人颇有微词。我心想你懂个,我其实是取这种颜色里含有的光明、扩张、不安宁,与我内心的呜咽对抗,你若是心疼钱,我这不比那些傻子那些去城里买套房就在那放着也不知道有啥用就纯粹跟风还花光毕生积蓄还要还房贷做房奴更明智?我这才花几个钱?跟赌博相比,连屁都不算。我知道我可能会有的病,或者早都有了,那些信号一直在我身体闪烁,我若是抑郁成真,天也救不回。

我要打起精神了。好比戏台之上紧锣响,刀马旦披挂来出场,锦鸡翎,红缨枪,锵锵锵锵锵锵锵!

我也要者般颜色做将来!

我想去户外了,去吃跋涉的苦,由外而内,把病丝抽除。我在抖音看到了清姐越野队,那些飞溅的泥水嘹亮的歌声以及旌旗猎猎,令我感动。我深知集体之乐众行之远,我在为加入他们做准备。

小藤她又来了。这一回我其实是有些恼的。按说这么几个回合你真皮薄你走了就走了,从此没有下文才是正常,你这操作岂不是掩耳盗铃?一直以来她在我这里真也没算什么,我没有删她,不过是冲着她这点生涩,莫名其妙较上劲了。而她就是个生瓜蛋子不知谁撩谁。

这一回我记得很清楚,是她发了个世外桃源般的视频,一个大叔正在小院里采摘西红柿。她说看见这一幅画面,想起小刀你其实也是过着这样神仙般的日子,却遭到了我劈头盖脸一顿狠批。我说你没看见他手上掰开的西红柿吗?它呈现的不是水润晶莹的流体肉色,却是那种粉嘟嘟的厚肉色。这种不鲜还没有番茄味,吃到嘴里啥也不是!你买一辈子菜这都看不出来?真是百无一用的女人。她立马惊了,她说是自己粗心了,她说小刀你一眼看破你真厉害。我说你们就这点生活经验,还整天小资调文艺腔,形式主义花架子,结果全是一知半解。你们对这人间何曾有过深刻体验。

批归批,收尾我还是转了一下态度的,毕竟不该对人这么凶。

“别来无恙?”我问。

“生活老样子,体态样子老。你呢?”

“我好像不会老。不信你来瞧。”

“啧啧啧,还成仙了这是。”

“放任自流。这是方法。你理解不了。理解了也没勇气践行。”

“好吧。不过我再老也比你年轻几岁。”

我做了一个决定。我看见父亲拿刀修理几只瘟鸡,它们瘫软着身子耷拉着脑袋涣散着翅膀一副将要嗝屁的样子,它们陷在疫里的表情像极了半死不活的我。父亲拿刀把它们的翅筋挑破,放出一串沉郁的血珠,往天上一抛,它们咕咕咕咕地一串惊叫,落地后撒腿就跑。这件事非常好理解。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这件事是有意让我撞见!我也需要不走寻常路,我也需要摆脱疫气撒腿就跑。不能是光说不练,可以拿小藤纳个投名状。这都几年了,这一口红尘有何不敢吸,大可不必预设她在日后可能造成的烦琐,能有啥!

后面一个月吧,就出了事。这个过程因为就是眼面前的,几次主要对话我几乎都背得。

“你换车了?”(她)

“换了个四驱的,准备有机会好去西藏。”(我)

“带上我呗。”(她)

“你确定敢?”(我)

“只要你车技过硬,我身体承受得了,就敢。”(她)

“那得一个多月的。”(我)

“得和家人说好了,嘿嘿。”(她)

“所以呀,不是那么随便的事。我是一路走一路看,走急了,沿途就没有风景了。”(我)

“嗯,是我向往的事,但我好像牵绊多了些。”(她)

“那条路上,多少朝拜的人呢。我肯定走一趟,看看神山圣水和天堂。也看看自己。”(我)

“小刀你这辈子算是过得通透了。”(她)

“你可以找我玩。因为我常常很冷清,你好像也不爱热闹。”(我)

“好。”(她)

……

“给小刀看我刚刚散步拍的月亮。”(她)

“好看。明天跟我兜风去。”(我)

“好久没见了,我好像得想想,嘿嘿。若是想去了,就提前告诉你,可好?”(她)

“弱弱地问问,小刀曾说,可以按小藤的方式交友,这话还算数不?”(她)

“随便。”(我)

“好像我还有点小心翼翼的。”(她)

“没必要。捅或者不捅,就那层窗户纸。又不是青涩少年。我想那话还是不算吧。扭扭捏捏作什么妖。”(我)

……

“你想好没有啊,约会。”(我)

“只是兜风。”(她)

“兜风跟约会一样。就你喜欢咬文嚼字。”(我)

……

“约不约呀。”(我)

……

“问题是我在哪儿上车呐。路上那么多人,我有点害怕。”(她)

“你往邮局这边走,我路上捞了你就走。”(我)

“我好像真的不敢。路上全是人。”(她)

“我好像真的没这个胆,我回头到信用社了。”(她)

“你走吧,我真的害怕。”(她)

“我好像做不来这事。”(她)

其实她一直在我的视线里。她穿着一条黑底绿花裙子,头也不敢回地贴路边走着。我不可能理睬她的反复,我今天不可能放过她,受够了!眼瞅着一个前后没人的空当,我的车子停在了她的左边。

她被我捞走了。

她上车之后,我几乎就没有再说话,我把车子往镇子外面开,我只想找一处僻静。她问我去哪儿你这是?我不理她。她说她只能一个小时,就转转说说话。我不理她。她说小刀你最近有没有钓鱼?我不理她。我把车停进了一处废弃的已经长了茅草的工厂大院,我说好了,这边安静,这边说话。然后我就起身往后面跨。她说你别过来咱们就这样坐着说话,可是我已经一屁股坐在她的身边了。她退到窗边,她说你回去,一脸严肃。我说说什么话呢,你也不会说话呀。我就上去逮她。她背抵车门缩着身子双肘护着。我哪里还能轻饶她。我抓着她的双手往身上一拽,就牢牢抱着了她。开始我只是把头埋在她的颈窝,任她挣扎扭捏就是黏着。说实话此间男女,情节推进也都是一步步试探,不可能一味蛮干。女方若犹豫、迟疑、松懈,男方便更进一步,都是商量着来。可是她根本不消停!我不是不知道她的顽劣,我今天也是下了强行突破的决心。这么几年她盘桓不去,我以为我必须推她一跃。我开始抬头亲她,毫不嘴软。她左右躲闪双手退回去推我的头,她的反抗很激烈,她说:“放开我!”不可能了今天!我心里说。我把左手腾出来从裙子下面抄进去了,握住了她的胸。她一下子惊了,夹着我的手不让动。她顾得了胸就顾不了脸,我又开始亲她,她愁眉苦脸一副憎嫌。她开始使劲掐我的手臂,她掐得我很疼,我觉得皮破了。我说:“皮破了!出血了!”她说:“你松开。”攻防缠斗至此可谓惨烈,说实话我心里已经重重地叹了气。她实在是掐得太狠,再勉强已经失去意义。撤退前我决定再进攻一波,说好的今天不要手软。相信她的抗拒不过是条件反射,这一刻喘息时间流过或许她已有转变。我猛然回手一掏把她的胸罩推翻了,捏着了她的半截真胸。“小刀你真的呀!”她惨叫一声,带着尖锐的哭腔。我到底还是怵了,然后我们就这样僵在那里,谁也不松手。她的手机响了。

我松开了手。全都松开了手。我退到一边。

是一个不相干的电话。推销楼盘的电话。她把这个电话当个事在耐心接听。

她撂了电话她说你把我送走。我悻悻地又来轻轻抱她我说你跟我好一下。她轻轻地推开我她说你把我送走。“好吧好吧算你狠。”我顺着台阶下,开始朝前面爬,灰溜溜像条狗。

一路上我没有和她说一句话。我只想把她赶快送走。后来她说小刀你这样欺负过几个女人?我把腮帮子咬得紧紧的。开到看见不远处镇子的主路一片辉煌了,她说下车,我就把她放下了。

我点开车灯查看手臂,是被她掐青了两块,油皮也掐破了。我抬手抽了自己一记耳光。我很沮丧。我是个贱人神经病。回家我冲了个澡,刚才搏斗我出了不少汗。至于发个安慰信息道个歉啥的,我是不会的。我知道她会等,等我也不发。我连这点善后的耐心都没有了。无论我去发还是她在等,都是极其平庸的套路。也不删她,就血淋淋地晾着,难堪难堪去。是明着欺她了,反正就恶劣到家了。我上网看了一场电影,一直看到深夜,然后一觉睡到大天亮。

次日上午清姐联系我,问我参不参加一个星期后的科尔沁拉练。我说参加呀,讲好了的不会变。她说ok。然后我就开始检查车辆做一些后备箱物资准备。昨晚那件事,昨晚就放下了。

下午三点,我接到一个电话,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是派出所传唤。我知道出事了。

几乎同时,我看见了我和她这场偶遇的全部意义。我的热泪涌向眼窝,又酸又疼。

我赶到派出所经过一楼过道时,一扇门开了一下出来个民警,这个间隙我看见里面坐着小藤。她穿的是第一次见我时的棉白裙子,背对着门,他们还在给她做笔录。我往楼上走,我是去所长室,电话是这里打的。我曾经是这里的常客,那时赌博没少被抓,张所长是我同学。

他在等我。他说你这事搞的,人家告你来了,人在下面。我递他一支烟,我也点起一支烟。

“是下午来的她?”

“是啊。才来一小时。”

“一个人来的?”

“嗯。”

“这种事你们该给人家保密的吧?”

“这个有纪律,不要你操心。我就纳闷了,昨晚的事,这么久你都干吗去了,到现在还能让人跑我这里来。”

我在他面前的沙发上坐下,长吁一口烟气。

“我认罪伏法。你安排做笔录。”

“你这够十五天拘留了。你再想想。”他关上门就下去了。

我知道他的意思,人在下面,是说还可以和解。但是她既来了,和解就显得太复杂太没品了。我当然也可以选择抗辩,像这个社会常见的那些恶心的推诿——做了说没做,还要倒打一耙扬言追究造谣者……我真的有着许多抗辩优势,毕竟是她上的我的车;毕竟她说她害怕她说她做不来这种事;毕竟两个人的事摸了亲了没有证据。但这样做等于是要了她的命。

我已经拿定主意。我决定接住这一根荆棘。

我的弟弟竟出现了,他推门而入。我不敢说是所长喊来的他,毕竟这里认识他这个校长的人也多。但这让我感到恼火。说好的保密呢。我们发生了争执。

“你去找她和解。拿点钱。我也可以出面。”

“不可能。不要你管!”

“你疯了!”

“怎么就疯了?能不能按规矩办事?”

“你这是全不顾大局了?全不顾我们的脸了?”

“我的局呢我的脸呢?我的自由呢我的意气呢?我生而为人呢!”

“你生而为人你就是摸女人?”

“我摸女人我生而为人我就端端正正接受惩罚!”

“神经病!”

弟弟浑身颤抖,眼红泪蓄,摔门而出。

真的很难过。此时深知自己犯了严重的错。真的很抱歉。我深吸一口丹田气,稳住我的压舱石。我叮嘱自己要排除万难,这于我而言是一场革命。

我坚持按规矩办;我认为拘留比乱作为简单;我如实做了交代。最后我要他记上一句:我选择认罪伏法,是因为我确实犯了法;我不抗辩,是因为我不想她对这个世界太过失望。

张所长说这几句可以减轻处罚。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从皮包里拿出一包大熊猫,拆开,抽出一支扔给我,复又把一包都扔给我。他说你这事就是自找的;他说你这性格还跟学生时一样。

我被处以行政拘留十五日。

交了生活费,除下手机手表剃了短发穿了干净的囚服迅速进了号子。女儿当天来看了我,给我送了点东西并带走我的东西。女儿冲我揶揄一笑,我也耸耸肩报以自嘲。我说你妈你不必哄她,她要离婚我同意。我进这里面也是准备打破平衡,事情既是污点也是契机。人生没多少了,该干吗干吗。

女儿说还不到这么严重,你先好好改造。

我说好。

寄身囹圄,忽然对自己看得好清,以至于一天夜间我就哭得不成人形。并不是说到了这里我就慌了垮了,不是,我没那么糊涂。我当真能有多大错呢,我是顾影自怜了——我仍然是在丢盔弃甲,好叫寒风吹进身体,好叫自己不要昏昏欲睡。

其间碰见一好佬——我们镇的贾大老板。他的企业一年前被查抄起诉,人羁押在里面等判,多少苦主等着讨要被他诓骗的钱。开饭时我和他说过几句话,印证了我从前对他们的不屑是何等英明。他说他是运气不好,他说是银行没给他继续供血不然倒不掉,他说他将来出去了还要东山再起。我就又来了无名之火,我说那你有什么真本事?敢情你们就是欺世混银行来的?经济庭的刘庭长是我同学,有透露你至少是个无期。他被我顶得一愣一愣的。后面一句是我临时起意加的,目的是吓死这厮算了。

期满有两辆车来接我,一辆里是女儿,开的是我的牧马人;另一辆里是赌头,开的他的新宝马。赌头带着两个牌友,下车就强抱我,他说走,兄弟摆了一桌给哥哥接风。

女儿和我面面相觑。显然他认为我已经身败名裂;显然他以为正好逼我上梁山。

我不搭理他,我上了女儿的车,我们向着相反的方向扬长而去。

女儿把手机交给我,我赶紧给清姐打电话。

“清姐对不起,我临时出了点事没成行。”

“什么大事讲也不讲一声?”

“调戏妇女进去了。”

“德行!”

“下一站你们哪里?”

“可可西里。走吗?”

“当然!”

出人意料的是,小藤竟发来了信息,是一张照片,她在三峡了,面对三峡水的背影照。是我见过她的最好的一张。她的昵称改了,新的昵称叫作浅相遇。还是俗了。

我嫣然一笑。

谢谢她也来接我。

却要删她了。

不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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