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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4年第12期|林为攀:公牛(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4年第12期 | 林为攀   2024年12月23日09:30

林为攀,男,1990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北京。出版有长篇小说《追随他的记忆》《万物春生》《梧桐栖龙》和小说集《当一朵云撞见一张纸》《驯小说的人》《偶合家庭》等。小说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青年文学》等刊物。

责编稿签

林为攀以深邃的目光回望故乡和亲人,以闲适悠扬的188体育官方ios笔调,打造出童年记忆中诗意水乡的活力世界。贫瘠荒败的乡村,仍遮不住稚童眼中鼠蛇鸟兽阁楼圆井的闪闪发光;辛勤耕作的劳苦,却道不完祖先父辈对阳光大地万物生长的虔敬恭迎。“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的牧童短笛诗意田园画,化作“草满池塘水满陂,山衔落日浸寒漪”的耕牛阉牛风俗人情图。《公牛》通过细腻描绘不同代际人物的生活状态和心理活动,揭示了传统与现代、规则与自由之间的碰撞与融合,同时也巧妙地映射出整个社会的转型与变革。

—— 文苏皖

《公牛》赏读

石头、树木和黑铁不足以形容这座楼,只有汗水、热血和精魄才能。这座楼里的阳光和阴影同样多,时刻根据时辰变换双方的位置。窗户留住了繁花的极盛时刻,大门的任务是对那些鞋子迎来送往。

脚步声在别处微不足道,但在这里却震耳欲聋,因为这是小孩子的脚步声。小孩子醒后,穿着鞋子在木地板上踢踢踏踏,他用这种方式告诉母亲他醒了;可是今天他把木地板都快踏破了,那个会过来抱着他下楼吃饭的母亲却始终没出现。

小孩子推开窗户,让阳光从拇指般大小的窗眼里钻进来。然后他把眼睛贴在窗眼里,似乎要跟早上的阳光掰手腕。他觉得阳光像一根手指在戳他眼珠。他不再跟阳光较劲,而是揉了揉眼睛,转身跑下楼。他下楼的速度很快,把藏在每一阶木梯里的动物都给吓出来了。

第一阶木梯里跑出来的是老鼠。他见过这种小玩意儿,母亲曾抱着他去看过在猪槽里偷吃的老鼠。老鼠的眼睛很亮,好像是被人在黑色的身体上用烙铁烫了两个血红的洞。长尾遇到危险的时候不会打卷儿,而是像母亲除尘时的鸡毛掸子那样一闪而过。

第二阶木梯里跑出来的是蛇。他没有见过这种会吐芯子的动物,但凭借本能他认为对方会咬人。吐出的蛇芯子分叉,好像被人用剪刀剪成了两半。身子盘成一坨牛粪的样子,尾巴和芯子是全身上下唯二会动的部位。他很想用手去碰一碰蛇芯子,就像去捉停在窗边的蜻蜓尾巴一样,但听到蛇芯子发出的嘶嘶声,他到底没有这样做。

第三阶木梯里跑出来的是鸟。楼梯不应该属于鸟,天空才应该属于鸟。即使没有人告诉过他,每天看着鸟在天上移来移去,他也明白鸟应该在什么位置。这只鸟的翅膀受伤了,它用自己的喙在啄自己的伤口。小孩从来没抓到过一只在天上飞的鸟,即便栖在枝头拢翅打瞌睡的倦鸟也没逮到过。这是他第一次把一只鸟抱在怀里,他抱着鸟继续走还没走完的楼梯。他抱鸟的时候走得很轻,不再像刚才那样跑起来。他身后两阶木梯上的老鼠与蛇都回到了墙洞里,只把脑袋探出来看着这个小孩子慢悠悠、慢悠悠地走下去,还疑惑他为什么只抱鸟,不抱它们。下面的楼梯上还有一些刚才被小孩吓出来的动物,它们忘了给小孩让路,但小孩却没有踩到它们,而是直接从它们身上跨了过去。这些青蛙、金蝉和蜗牛没有得到过任何关注,彼此看了一眼,叹息着、跳着、飞着和蠕动着回到洞中。

小孩走下了楼梯,终于走完了每一阶都像在骨裂的楼梯。他经过厨房的时候,看到煤气灶里坐了一口锅。蓝色的火苗在战栗,也许是对自己亲吻无数遍仍旧黑着脸的锅底无能为力。经过了厨房,就走到了大门口,门槛被父亲锯掉了,原因是怕小孩被门槛绊倒,摔掉门牙破了相。大门现在还关着,但因为失去了门槛,这扇门并没有关紧黑暗,而是让光线从原本是门槛的地方长驱直入。小孩还没打开大门,就看清了客厅里乱放的凳子。这些凳子拦住了他的去路,他的手抱了鸟,腾不出来撤走它们,只好踩在凳面上往前走。这些本来供屁股坐的凳子现在却被踩出了脚印,这些脚印有深有浅,像水中的踏溪石一样通向彼岸。彼岸是那扇豁了牙的大门。

走到大门边,小孩用胳膊肘撞开大门,天空并没有变得又阔又大,仍然很小,因为大门外是一方天井,天空只有天井那么大。这么小的天空显然盛不下一只鸟儿。小孩本想继续往前走,彻底走出被这座房子与天井禁锢的空间,来到树与草、水与鱼肆意伸腿的广阔天地,可是他不能再往前走了。再往前走就会迷路,天井是他所能抵达的极限。他摸了摸鸟羽,问它能不能飞出天井,会不会撞到摇摇欲坠的瓦片。天井正中还有一口圆井,现在从天井往上看,看到的是方形的天空,不过假如能从圆井下抬头看,看到的又将会是圆形的天空。小孩只能看到被切割成方形的天空,看不到天空之外,也看不到天空的另一种或另几种形状,所以他才要放飞鸟儿;让它替自己看看从空中俯瞰这座房子时的样子,一定是方中有圆,圆中寓方。

小孩不等鸟儿回答,就把鸟儿放飞了,可是它却在薄薄的晨雾中振不了翅,每一粒雾都像一块石头压垮了它的翅膀。鸟儿在天井上空努力扑腾,每次都离飞出天井差一个剪碎的指甲盖的距离,可天井上空好像布了一张透明的天罗地网,怎么都飞不出去。小孩看着这只与空气抗争的鸟儿,有力使不上,只能跺脚干着急。

鸟儿终于用完了力气,直直地从空中掉了下来。小孩伸出手去接,却慢了一步,他没有接到,只碰到了鸟儿的羽毛。鸟儿的羽毛经过刚才在空中的连番锻打,多了一股韧劲,他感到像被刀锋割了一下。

鸟儿没掉到地上,而是掉进了圆井里。小孩听到一两响轻微的扑通声,刚好符合这只鸟儿接近五十克的体重。小孩看到鸟儿落井后,空中还飘着几片羽毛,这些羽毛几乎没有重量,与无色无味的空气一起悬停在空中。小孩跑到圆井边,趴在井沿上。这口水井的井沿很高,以防小孩不小心掉进去,作用和锯掉门槛雷同,减矮与增高有时同样都能起到保护作用。小孩这时才发现,原来不同形状的天空不需要飞出去才能看到,而是透过一口圆井即能看到。不过很快他又犯迷糊了,因为他不理解为什么天空会出现在井底。好在他的疑问迅速通过一面镜子得到了解答,他想起自己每天早上起床后和晚上睡觉前都会出现在同面镜中,终于明白原来水是流动的镜子,镜子是凝固的水。

遗憾的是井底这面圆形天空被污染了,里面没有苔藓和落叶,父亲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用网清洁井水。父亲清洁井水就是在清洁家人的肠胃。污染井水的是刚才掉进去的那只鸟儿,镜子脏了可以直接用手擦净,虽然会留下很多丘陵般的指纹,但井水脏了却没那么容易解决。小孩不知道那张网在哪里,他的手也够不到井水。小孩看着弄污的井水,心里很不好受,就像镜子里总有一只抓不到的苍蝇。他感觉脏的不是井水,而是自己白净的小脸蛋。

母亲从外面回来,她回来的时候提着一个木桶,木桶上还能看到被水长时间浸泡过后养出的包浆年轮。里面装的是家人的衣服,这些衣服还没有晾在竹竿上时那样层次分明,而是像大大小小的手彼此纠缠在一起。她看到儿子趴在井边,身上穿着开裆裤,屁股蛋子像两颗剥好的蒜瓣,原想给他换一条裤子,但想到全家人包括他在内的衣服都还在自己手提的桶里,终究什么也没说,直接迈上木楼梯,去往楼顶上晒衣服。天井里晒衣服,只有正午的阳光才能晒到,上午和下午的阳光都会被墙壁阻挡,母亲比现在再年轻几岁的时候,晒衣服从来不上楼,而是直接在天井里晒,那时天井里的阳光虽然也不多,但年轻的母亲力气足够,可以提前把每件衣服拧到半干,而半干的衣服无须一整天的阳光,只需正午那短暂的阳光就够了。自从儿子出生后,她的力气就一天比一天差,再把衣服晾到天井里就变得不再合适,因为家人穿上没干的衣服身上就会起疹子。

母亲提着木桶上楼梯,假如木桶只用来装水,她希望它永远不会漏水,但现在木桶里装了衣服,她就希望木桶能破一个洞,漏光里面的水。装衣服的木桶让她的左肩膀酸痛不已,她只好换右手提,往上走了几阶木梯,右肩又酸痛了。她只能每上一阶木梯就换一只手,每次换手的时候她都需要把木桶先放下来。当木桶还提在手上的时候,她以为木梯上就只有自己一个人的重量,只有当她放下木桶准备换手的时候,才能意识到原来木梯上还有一个装了全家五口人湿衣服的木桶,而木桶显然要比她重许多,这时她就会担心木梯被压坏,从而不再换手,而是忍着左肩似要脱臼的酸痛迅速来到楼顶。

母亲上楼时没有惊动任何动物,每种动物都知道在这种沉重的步履声中,不能再像刚才那样突然蹿出来,否则就会惊扰了这个女人手上堪比千斤顶的皇冠。果真如此的话,这家人就会用水与火驱逐它们。

楼顶上的视野很开阔,母亲先把木桶放下来,然后捶了捶胳膊。当她把木桶再往前提几步的时候,她发现刚才放木桶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圈,这个用洗衣水画出来的圈不会停留多久,而是很快会被太阳吃掉。楼顶上的晾衣竿晒多了衣服,有些弯曲,母亲每次晒衣时都要视晾衣竿的弯曲程度往上提高一点。自首次在楼顶上晒衣服,这根晾衣竿摆放的位置已经距最初快有了半米的距离,而母亲也从需要低头晒衣服到现在需要昂着头才能晒好衣服。

母亲只有在此刻才能偷得一寸闲,每次她都不急着晒衣服,而是先把连轴转的手脚暂时卸下来,让它们回到身体的各个部位,不再为衣食住行而强行离开原来的位置。这个时候,她几乎感受不到自身的重量,甚至连呼吸都变轻了许多。视线里的是暂时裹住太阳的晨雾,朦胧的晨雾中传来风摇树,鸟啼鸣的声响。来自大自然的声音让母亲这座永不知疲倦的时钟暂时松动了紧绷的发条。

但母亲一般不会休息很久,有时阳光刚一露头就要赶快把衣服晒上,有时阳光还没露面就要晒好衣服。没有人催她,也没有人规定她晒衣服要用多长时间,母亲心里自有一张关于家务活的进度表,每种家务活都严格规定了时长,只要有一处拖延了,就会破坏这一天相应的计划。母亲抓紧时间把衣服晾干,根据木桶里衣服摆放的先后顺序,相应使出多少力气抖一抖。一般而言,放在最上面的衣服抖动幅度最小,放在最下面的衣服抖的力气就要最多。母亲每次抖衣服的时候,都好像从空气中撕出了一层空气,空气在母亲眼中就是一颗可以层层剥开的洋葱。

她晒衣服不是随便乱晒,而是男女有别、长幼有序,头几件必定是面颊凹陷的公公,再来就是腿肚子壮实得像一颗秤砣的婆婆,接着是缺了两颗门牙的丈夫,然后是力气越来越差的自己,最后才是那个刚刚学会走路、还不会开口喊人的儿子。在这根还带有竹青的晾衣竿上,母亲晒的俨然不是衣服,而是一张浸泡在定影液里等着阳光曝光的全家福。

等所有衣服都晒好后,风却径直从儿子的衣服开始吹,最后吹的衣服才属于那个提前拍好遗像却一直没找到机会把它挂到墙上的公公。母亲只好把晾衣竿调换位置,可是凭她的力量,无法同时举起全家人的衣服。她可以同时做好全家人的饭菜,也可以同时烧好供全家人清洁的洗澡水,还可以同时手搓全家人的脏衣服,可是这些会把力气一点点吃掉的活计却重不过几件轻飘飘的衣服。

母亲干脆不再理会,只是把别人的衣服往后移了移,确保风虽会迟,但只要保证一定的空间也能让公公的衣服不会在别人的衣服都晒干后还没干。可是母亲的举动又让她看到了不祥的预兆,她觉得自己正在把公公往深不可测的坟墓里推,而家人也在他还没咽气时就提前松了口气。于是她又把这些衣服间的空隙调成同样宽窄,这样一来,公公就好像还活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不要走进房间,只消在门外站一会儿,就能听见他还在喘气。

母亲感到心满意足,她感到心满意足的时候走路会很轻,就像蜻蜓点水和蝴蝶嗅梅。她脚步轻快地走到了屋顶边缘,脚下是环形屋顶,只有她此刻站立的位置是用水泥加建的一块平台。平台上横了一根晾衣竿,平时就像一片不敢笑得太大声的薄唇,只有母亲把衣服晒在上面的时候,这根晾衣竿才会被不同颜色的衣服装饰出蓝、白、灰等诸种不同的表情。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4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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