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学》2024年第12期|大解:日常琐记
卧佛山的落日
天下所有的卧佛山都是仰卧的,
他若趴在地上,脸朝下,
我将不知他是谁。
此刻落日从他的脸上碾过,夕光
变成了佛光,我恰好看见他,
在仰面沉睡。
我曾见过大袖飘飘的佛,
在茅屋里转世,
也见过一座山轰然躺下,立刻入梦。
一个睡不醒的人是幸福的,
一个装睡的人则另当别论。
卧佛山在睡和醒之间,
在死和生之间,在动与静之间,
在假寐。
而夕阳是真的走了,
即使卧佛山忽然站起来,
落日依然会沉下,像我一次次
经过人间。
在 河 边
河水流到半路就消失了,
当它从下游再次冒出来时,
已经是午后。
沿途的村庄大多隐藏在拐弯处,
一个睡眼惺忪的古人揉着眼睛,
在寻找还乡的小径。
下午的阳光漂浮在河水上,
有明亮的反光,
而倒影时隐时现,跟踪我的
是另一个我,倒立在水中。
他追我已经不止一年了,
他曾经问我,你是谁?
我怕我说出来历,
会被人写入神谱。
我怕迷途的古人揉着眼睛回来,
经由我的一生走向来世。
我怕他站在河边,立刻,马上,
跟我交换命运。
缓慢的阅读
阳光穿过玻璃有细微的声响,
窗子透出了波纹。
而贴在墙上的光并不牢固,
正在一点点滑落,
汪在地板上,现出往事的倒影。
回忆使人困倦,回忆录更是。
书卷躺在桌子上,我翻开几页,
终因慵懒而停止了阅读。
沉思更安静。
我深陷在自己的往事里。
直到阳光披在我身上,
书卷忽然反光,
我知道该起身了,
我要做点什么。
时间在钟表里一直在转圈,
我不急,但也不能过于缓慢。
石 家 庄
拥有两座靠山的人,在平原定居了。
平原的尽头是海,海里全是水,是个养鱼池。
海面一片荒凉,寸草不生,
还不如住在太行山外一个庄里。
有人曾经劝我,去海边吧,
也有人劝我回燕山,
无论去哪里,都是住在自己的身体里。
皮肤是边疆,肋骨是栅栏,头发是茅棚……
我有致命的局限,只能住在此生。
就是苍天发出邀请,星空变成花园,
我也不去。
石家庄是一个大庄,500万人,
我住在西北角,
有一次在路灯下,被人误认为诗神。
彼 岸
彼岸吃草的黄牛晃着尾巴。
从天上回来的细狗跑向了别处。
细狗又高又长,
肚子瘪得好像永远没吃过东西。
它在追逐一个幻影?
镜头再远一些,远山更小了,
树林里隐藏的房屋如同火柴盒,有一个
米粒那么大的人,在地上蠕动。
若不是远山阻挡,我能看得更远。
只可惜,缺席者太多,人间没有全景。
直到傍晚,黄牛还在吃草,
细狗没有再现。
有人在天空的背面给我打电话,
话音未落,一群鸟贴着天顶向我飞来,
后面跟着漫天的火烧云。
清 风
衣服飘了起来。
一根绳子拴在两棵树上,上面挂着
裙子、乳罩、花丝巾。
这是山间的一条小路,几十个蜂箱
排在路边,而养蜂人不在。
蜜蜂来来去去,野花开满了山坡。
挂在绳子上的衣服已经干了,
风还在吹。
裙子一直在飘,仿佛灵魂
在别处舞蹈,呼唤山里的女神。
苍 天 在 上
有一次,我在天上坐了一整天,
下来时,一座机场出现在莫斯科,把我接住。
一座城亮起了灯光,另一些城,
分散在各地。人们共用的苍天完整地
飘浮在上空。
我只是临时在地上落个脚,
还要回到天上去。
常常是这样,我拉着行李箱,
钻进飞机里。你好,你好。
我跟邻座的人相互问候。
在天上,
即使是一个丑人,也是神的亲戚。
流 星
路灯下看手机的女子不知道,
天上有流星闪过。她没抬头,她太专注,
时不时笑一下,手指在飞快地打字。
由于美,我的目光假装移开,
但又忍不住偷偷看她。
车站上没有几个人,
人们都在东张西望,
只有她,在手机上忙着回信。
她微笑的时候,身上的曲线
更加突出。而一颗流星去往别处,
在夜空走出一条直线,
别的星星分列在两侧,都是陪衬。
乌鸦飞过多伦草原
夏日的多伦草原,几千只乌鸦,
忽然潜入低空。
我怀疑有三足乌混在其中,
最终它忍不住会哇的一声大叫,
发出古老的喊声。
我见过它们的祖先,居住在太阳里,
那时神还年幼,头上的光环
还未透明。
而此刻,明晃晃的太阳悬在高空,
草原上阳光直立,已经透射苍穹。
一群乌鸦从天外归来,
看见我也不回避,
这些黑客,不知接受了谁的引领。
在 多 伦
多伦草原一望无际,
地平线正在穿过一根针,
但缝补是没用的,天地是个大裂缝。
看不见的信使,总是来自天上,
还有一些小丫头,化身为花朵,
在风中扭动着细长的脖颈。
在多伦,我认识一位酒神,
他把第一杯酒泼向天空,敬天了,
第二杯酒洒在地上,敬地了,
第三杯酒举到空中,敬我。
他喝酒第二。
第一那人跟随成吉思汗去了远方,
消失在阴山背后,他的弯刀,
替换月牙留在了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