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立速评 | 杨天天——“以爱之名”的水蛭
读完杨天天的短篇小说《水蛭》,我隐约感觉到被一条覆着绒毛和蓝色血管的透明绳索紧紧缠绕着脖子,它以爱之名,但又如一只水蛭,在阴冷潮湿中吮吸着新鲜的血液,而绳索的另一头,盘根错节地依附在母亲的腹中,珍珍的母亲,珍珍母亲的母亲,珍珍即将成为的母亲。
这是一次宿命式的写作,它让我不断想起张爱玲的《金锁记》,曹七巧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终于,女儿长安也变成了一个活脱脱的七巧。想起残雪《山上的小屋》,暗中与“我”作对的妈妈,以及她一边脸上的肉可笑地惊跳。到了95后作家杨天天这里,虽然早已脱去了时代造就的荒诞、恐惧与凄凉,但正像张爱玲所言: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水蛭》中珍珍的母亲在马拉松赛跑——也是母女之间的一场拉锯战中获得了一枚奖牌,这个冷硬,带着铁锈味道的战利品在小说的结尾处灼人眼目。珍珍带着它走上了手术台,小说始于验孕,终于堕胎,珍珍亲手了断了一次可能的母子(女)关系,而那只具有强大再生能力的水蛭真的能被手术刀一并切除吗?
医生开出的药方是与自己和解,珍珍在一个寒风裹挟泥土的天气,穿起了母亲留下的丝绒运动服,而我也仿佛看到了四十年前那个上山寻找小屋的“我”,满眼都是白石子的火焰,没有了山葡萄,也没有了小屋。
——储云侠,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副教授
畸形的亲情关系,特别是母女之间的恩怨嫉忌,是“这届”青年作家不敢也不擅处理的主题。其背后的原因,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说,所谓“80后”到“00后”可统称为“独生一代”,这一代人对于亲情的想象力极度匮乏。若非原生家庭破裂,或是父不父母不母,独生一代不敢不爱自己的父亲母亲,至少不敢公然宣称如此,这已成为这一代人最为内在的“政治正确”。杨天天的《水蛭》眼界不凡,故事紧张,但用笔挥洒自如。自如不只是笔法,也源于俯视众生的悲悯与冷峻。在小说中,珍珍、珍珍的母亲、珍珍的外婆,本质的关系形态是以“母亲”为名的同行。与伟人不同,我愿意相信无缘无故的爱,也相信无缘无故的恨。但在小说中,怨恨(特别是珍珍外婆之恨)的“缘故”,如果可以提供线索,哪怕只是一个诱人遐想的形式,哪怕是一滴血、一场梦,也会带来更多可能。否则,人物会像从天而降,或从前人的作品中走来。
“水蛭”是一个精彩的意象,带有黏腻的身体感觉。关于血,关于痒,关于痛,关于雌雄同体,关于无法斩断的生命力。但是,水蛭锋芒毕露、张牙舞爪,只可厌而不可爱,也就限定了见到它的人们的反应和情感。我始终难忘,《金锁记》里滴滴答答流淌的酸梅汤:“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
——赵天成,中央民族大学青年教师
阴冷、绵软的寄生生物水蛭,年轻的写作者以之为意象,表现一位母亲对女儿的强烈控制。女儿珍珍的出走、组建家庭,原以为能换来电话母亲的幡然醒悟,却没想到最终却是母亲的步步跟进、紧逼,母亲的掌控如同水蛭一样蔓延、裹缚着珍珍在武汉的新生活,最后直至被这只巨大的水蛭以爱之名而吞没。
读《水蛭》时,我会顺着小说给出的故事线索去想象珍珍的母亲。一个女人要如何才会变成一只水蛭?少女时候的人生梦想被自己的母亲掐灭,从此与母亲有了隐隐的敌人关系,在婚姻中,又遭遇了丈夫傲慢而冷酷的背叛。尽管面目有些模糊,但母亲是慢慢被生活摧毁的,从此变得自私、嫉恨,充满了摧毁欲,这些更内在的面目又以母爱为名,并把女儿变为了自我滋长的容器。
如何在一个短篇小说里将母女之间的情感勒索写得令人印象深刻、发人警醒,作者选择去打磨水蛭的心理意象,每每被母亲催逼之下陷入绝望,就会有只只水蛭爬上脖颈、爬上身躯,那种紧紧的缠绕、丝毫不可脱身,突出了在一段情感控制里处于下位的濒死感。小说或许还能更往虚里写,把人物那些平实的对话、经历、事件,往人心之中的水蛭里写,也许会让情感勒索的表达更为打动人。
——刘启民,湖南社会科学院文学所
《水蛭》发表于《青年文学》2024年4月“新女性专号”。叙述者借靠吸附人的血液而生存、生命力极顽强的雌雄共体生物水蛭,譬喻珍珍和母亲之间既想逃离独立、又始终难以隔断的微妙关系。无论是转眼间就把我们的卧室收拾的干干净净,还是对我们事情事无巨细的打听,亦或是开口闭口总是绕着我们转,《水蛭》中的一些细节总是让我想起自己的母亲。对于女性而言,家庭、孩子、情感,是她们生命里非常重要的部分。生完孩子对女性的影响是切肤的,我们会将孩子的教育和成长自视为一种很大的责任。所以,无论是事业很成功,还是处理家庭事务很擅长的女性,都常常会被“如何平衡家庭和事业”的问题横亘眼前。
小说中的母亲形象似乎走的更远更绝对。生在一个不被母亲认可的原生家庭,中年时期又遭逢丈夫的出轨。她毕生都在向别人证明自己的价值、寻求自己的意义:向母亲展示挑选一周的礼物和补品,为女儿证明自己有比母亲、丈夫更强大的爱的能力,即使跑马拉松也是为了应证女儿“给自己找个爱好”的建议。她将自己的全部身心扎进了母系社会爱的维系与证明里,但也正因此,她对女儿爱的回馈有了更高的要求。珍珍感觉母亲的爱很重,想逃离重生。
可是,又能逃离到哪里了?在远离母亲、移居武汉的珍珍身上,我们看到了太多她母亲的影子:外婆利用自己的权力,折断了母亲长跑运动员的梦想。母亲又用自己的掌控,让珍珍丧失在韩国生活的权利。可是,在武汉自己的房间里,珍珍同样肆意地贪恋着驯服一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猫”的愉悦感。有关“控制”的枷锁和魔咒,似乎并未被彻底打掉;珍珍坚决拒绝老钱的结婚仪式,只是因为在父母婚姻发生变故时,母亲曾将趴在腿上的珍珍一脚踢开,珍珍从此便讨厌上下跪的动作。幼年时期母亲赠予她的一切,既成为她极力避免、试图自我疗愈的伤痕,也是她无意识里潜移默化重蹈覆辙的影子。就像永远盘附在她肩上吸食血液的水蛭,也会幻化为体内红色液体的初潮,身为女儿的我们,生命里可能早已是“水蛭”的一部分。
那么如何认识女性的意义与价值,又如何倾注精力过好这并不平坦而又短暂漫长的一生呢?在小说结尾,叙述者为我们拉入了一条sandy的线索。她独自留美、想要彻底摆脱家庭和母亲羁绊的选择,不觉让我想到一个世纪前陈衡哲在《风》中所写的句子,“我若出了牢笼/不管他天西地东/不管他恶雨狂风/我定要飞他一个海阔天空/直飞到精疲力尽/水尽山穷/我便请那狂风/把我的羽毛肌骨/一丝丝的吹散在/自由的空气中”。珍珍似乎也为sandy的精力所触动,在发现试纸上的两条红线后,她向医生做出了取出“水蛭”的央求。
——唐媛媛,中国人民大学博士
“水蛭,又称蚂蟥。雌雄同体,在不同时期扮演着不同的性别角色,偶尔寄生在人的表皮,吸附血液为其提供养分。生命力极其顽强,不管如何切砍它,都能由断部再生成新体……”水蛭与人的依附关系就像是血缘一般,越想剥离就会缠绕得越紧。小时候听家里老人的叙述,一直觉得水蛭是一种很恐怖的动物,这个小东西一旦依附到人身上,越是想把它揪出来它就会钻得越深,要把那块肉割下来才行,当然这是一种来自于老辈的夸张,现在知道了用盐水就可以让它自己慢慢出来,但是那种童年的恐怖感一直延续到了现在,但从没想到将这种动物跟母亲联系在一起。
在所有的亲密关系中,亲情是最具有不可分割性的一种,无论是道德还是法律,都有一系列的条条框框,将人框在其中,而潜在的血缘,更是具有某种神圣的权力。它具有天然的合法性,会将一切看似不合理的情况变为合理,不合理的理由变为合理。珍珍的妈妈,一直在珍珍的人生中行使着这种权力。在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系中,每个人都很难地完全成为“自己”,总是要适应和调整自己的“凹陷”和“凸起”,跟对方形成较为和谐的拼接。但是,在与妈妈的相处中,珍珍是完全将这些都被迫填平或者削去了,在妈妈那里,成为了一个平直的切面——麻木。Sandy成为了珍珍理想中的逃离状态,那个生活在加利福尼亚阳光下的女律师。物理距离上的拉长,会脱离妈妈的束缚,但韩国留学事件彻底斩断了这个可能性。珍珍只能继续等待,等待母亲的衰老,为自己带来喘息的空间。我们该如何做父亲,同母亲也是一样的。
——周梦真,中国人民大学博士
“水蛭,又称蚂蟥。雌雄同体,在不同时期扮演着不同的性别角色,偶尔寄生在人的表皮,吸附血液为其提供养分。生命力极其顽强,不管如何切砍它,都能由断部再生成新体……”水蛭与人的依附关系就像是血缘一般,越想剥离就会缠绕得越紧。小时候听家里老人的叙述,一直觉得水蛭是一种很恐怖的动物,这个小东西一旦依附到人身上,越是想把它揪出来它就会钻得越深,要把那块肉割下来才行,当然这是一种来自于老辈的夸张,现在知道了用盐水就可以让它自己慢慢出来,但是那种童年的恐怖感一直延续到了现在,但从没想到将这种动物跟母亲联系在一起。
在所有的亲密关系中,亲情是最具有不可分割性的一种,无论是道德还是法律,都有一系列的条条框框,将人框在其中,而潜在的血缘,更是具有某种神圣的权力。它具有天然的合法性,会将一切看似不合理的情况变为合理,不合理的理由变为合理。珍珍的妈妈,一直在珍珍的人生中行使着这种权力。在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系中,每个人都很难地完全成为“自己”,总是要适应和调整自己的“凹陷”和“凸起”,跟对方形成较为和谐的拼接。但是,在与妈妈的相处中,珍珍是完全将这些都被迫填平或者削去了,在妈妈那里,成为了一个平直的切面——麻木。Sandy成为了珍珍理想中的逃离状态,那个生活在加利福尼亚阳光下的女律师。物理距离上的拉长,会脱离妈妈的束缚,但韩国留学事件彻底斩断了这个可能性。珍珍只能继续等待,等待母亲的衰老,为自己带来喘息的空间。我们该如何做父亲,同母亲也是一样的。
——李玉新,中国人民大学博士
“把自己当作女儿重新养一遍”,时下,无数在原生家庭煎熬的女儿喊出这句口号,其中大有“把未来之自己当作繁衍意义上的后代”的意味,母爱也被视为一种理想的自爱方式;而《水蛭》中,年少不曾被爱的母亲,更像“把女儿当作自己重新养了一遍”。于是,母爱发生了变形:母亲试图像爱自己那样爱女儿,势必也要像掌控自己那样掌控女儿,母女关系终究演化成了强势的控制与侵入——就像“水蛭”,寄生在血缘关系里,吸食血肉,无法拔除。当掌控到达极限,也就促使了女儿逃离,去建立一种新的生活秩序。当珍珍说她愿意和母亲对调身份时,我们已经很难分辨出她生育的是新生命,还是她自己,抑或母亲。水蛭真的能被取出吗?现实中又是否存在完美的母爱?比起那些“地母式”无私奉献的母亲、纯美到失真的母爱,小说中水蛭般游走的亲缘关系或许更接近生活的真相。
——应悦,中国人民大学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