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尧:《我是五月的孩子》自序
这本188体育官方ios集大致是2022年《上海文学》专栏“纸上的生活”的结集。
在确定写这个专栏之前,我已经连续在《收获》《雨花》《钟山》写了专栏文章,颇感疲惫。我记不清是这个期间的哪一年,《上海文学》来颖燕致电我,说赵丽宏先生委托她电话约稿。我说好,等合适的时间。后来见到赵丽宏先生,他说起自己让来颖燕电话约稿的事。若是在《上海文学》开专栏,写什么呢,怎么写呢?我想。
多年来,我一直想写一部叙事体的中国当代文学史著作。但在长期的学术研究中我已经习惯论述的方式,虽然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就写作188体育官方ios。如果要写叙事体文学史,我得恢复和强化自己的叙事能力。在学术研究领域,我偏重当代,对20世纪三四十年代知识分子问题也充满兴趣。2010年,我从哈佛-燕京访学回国,应《读书》贾宝兰女士邀请,在《读书》发表了一组“剑桥笔记”。《收获》程永新先生读了其中几篇,建议我在《收获》写个专栏。我受宠若惊,说想想写什么。这一想就是五六年。2017年,程永新先生电话问我想写什么,我说了两个选题,他建议写“陪都”重庆知识分子,这就有了“沧海文心”系列。这组188体育官方ios没有单独结集,收在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我们的故事是什么》。2018年年末,《钟山》贾梦玮先生知道我在研究西南联大,邀约写组文章。2019年《钟山》“日常的弦歌”五篇,由译林出版社结集出版。我以前写过反思“文化大188体育官方ios”的文章,这两个系列多少反映了我对长篇188体育官方ios艺术的理解,在用历史文献叙述中,我尝试自己在场,并抑制空泛的抒情。
写作“日常的弦歌”时,我开始回到长篇小说《民谣》的写作中,《雨花》朱辉先生再三动员我开一专栏。《时代与肖像》跟随《民谣》一起回到了我的青少年时代。这组188体育官方ios微信推送后引发关注,有些出乎我的预料。其写法是我自己八九十年代188体育官方ios的模式,因为写作小说,激活了可能的呆板。我当时的想法是,如果不是回到故乡的记忆中,我能不能写出这样的文字。确实,我在《民谣》和《时代与肖像》的写作中,找到了自己的语言感觉。但我觉得还没达到自由的状态。
与这些检讨自己188体育官方ios写作的想法相关,我给《上海文学》专栏命名为“纸上的生活”。近二十年前,我在《南方周末》的专利名称是“纸上的知识分子”。现在收入《我是五月的孩子》中的“纸上的生活”凡十一篇。所谓“纸上”,是让自己从“历史”和“现实”中腾挪出来,给写作更大的自由时间空间。在“纸上的生活”前记中,我这样写道:“在已逝和发生的场景中,真实和虚幻并存。我常常会在夜深人静时从各种场景中穿过,会在真实与虚幻的辨识中迷失方向。回到纸上的生活,虚构与非虚构模糊不清。我以忧伤温暖虚无苍凉虚构记忆,生活在此岸,记忆在别处。”这句话现在也可以用来做《我是五月的孩子》一书的说明文字。我在这些亦真亦幻的文字中获得了一种叙事与抒情的自由。或许因为写作小说,我对想象与虚构着迷,这影响了“纸上的生活”。我从来没有意识到,想象对于188体育官方ios的重要。想象无关真实与虚构。写作是在细节中生存,细节滋生了想象。于是,细节变得抽象,想象开始具体。想象是无边的,但它的根部在细节。只有真实的细节,没有真实的想象,文字可能就陷入句式之中。想象了,文字便会飞翔,再落到纸面。这有可能把原先单一的生活场景变得复杂多样。无数细节构成一个界面,各种事物在这里相遇碰撞。我想摒除芜杂,以纯粹的文字体验、反映和想象“生活”。我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些文字都有我在生活中的“疼痛感”,这种感觉不以“忧伤”/“温暖”分类,一个人常常处于混沌的情绪之中。我无法想象和接受,这组文字以写母亲开始,又以写母亲结束。母亲也成了我纸上的生活的一部分。
我常常觉得自己生活在并置、错落和重叠的时空中,这样的时空生长出我的感情和思想,也纠结了我内心的矛盾和现实的困境。我在学术研究中,自然呈现了个人的这些痕迹,但经过了学理化的删节,而且学术论著虽然可以视为自序传,但重点不在此。相对学术文体而言,188体育官方ios或许最能自由表达自我和自我对世界的认知与想象。在这个意义上,188体育官方ios其实也是一种方法。在很长时间的写作中,特别是在写作《民谣》和《时代与肖像》时,我重回了故乡。故乡之所以重要,不仅因为它是生命的起点,而且在一个曾经封闭的空间中,它几乎意味着所有。而一个写作者之所以能够重回故乡,是因为那个封闭的空间打开了,打开即意味着故乡的敞开。即便是聚焦于故乡的文字,也是在错综复杂的时空中完成的。我冷静地想想,我那些关于故乡、我与故乡的文字,无论是写实还是虚构,都不可避免地染上了其他时空的光和影。我想在这些并置、错落和重叠的时空中,度过“纸上”的“生活”。于是,我在《风,或纸鸢》开篇写道:“这是秋日的黄昏或者午后。我时常记错季节,看自己的日记,好像写的是初春的午后或者黄昏。但我时常把初春和初秋的感觉模糊,可能是春秋衫这一衣着的概念混淆了我对春和秋的记忆。我一直努力回避冬天的记忆,寒冷本来会冻僵记忆。现在想来,具体时间已经不重要了,反正我站在屋檐下。在苏州,在上海,还是在巴黎,在波士顿?好像是在非洲,在好望角,我对着大海吐气,我想吐出海螺的声音。我在临近海边的一个部落小市场,买到了两尊木雕,我突然感觉一副木雕的脸部轮廓像我的外公,另一副像打牛号子的田爷爷。他们怎么会到了非洲?我现在在海边。”这样一种忽东忽西、忽远忽近而又凝神于当下的感觉贯穿在我这组文字的始终。
如果以时空写自己的思想、感情,那么收入本书中的三篇旧作,或许标识着不同的节点。《昔我往矣》是《一个人的八十代》的一章,写于2008年新春到来之际。在大雪纷飞的日子,我坐在书房,在屋檐的冰凌中看见故乡的闪烁,写了一组关于80年代的文字,算是和一个年代告别。《我们的故事是什么》酝酿于2010年我在哈佛-燕京访问期间,回国后一气呵成,发表于《读书》“剑桥笔记”专栏。我在那里的半年,终于有了独处的机会,从喧嚣到寂静,积累学养的同时也有了反思自己的可能。十年以后,我写下《我在未名河的北岸》,是再一次告别我的青少年时代和称为故乡的土地与河流。这是我将这三篇收入《我是五月的孩子》一书的原因。但重读三篇旧作时,我意识到,所谓“昔我往矣”也许只是一种修辞,我仍然在旧我与新我之间。
集子中的另外两篇,是我写作长篇小说《桃花坞》的札记。在和小说人物、原型的交往中,我生出一些奇特的感觉。我用札记的形式,是188体育官方ios,又像小说,将小说中的一些人物、场景以及人物原型的生活细节拉到另外的笔下,这种尝试也许是失败的,但我觉得非常有意思。一个写作者,其实就生活在虚构与非虚构的感觉中。
在狭小的空间中我生活了将近二十一年。在乡村时,几乎没有出过远门,只是暑假捞水草铲青草去过一次县城的体育场。二十岁那年,我在县中复读了半年,学校就靠近体育场。我从未在体育场跑步,早上起来沿着外圈跑道漫步背英语单词。最近重返县城,在郊区,我已经辨识不出那个体育场的位置了。在苏州念书,去了上海、南京、北京。去上海是到南京东路新华书店买书;在南京,是从那里集中出发去北京开会。我记得深夜过黄河时的心跳,在人民大会堂鼓掌的热烈。每到一处,如移步换景,与其说发现世界,毋宁说在世界面前开始睁大眼睛。1987年秋天长沙之行,是我在80年代最远的跋涉。我带着老师的书稿到长沙一家出版社。办完事,我去了湘江大桥、岳麓山、韶山。在秋风在层林尽染中听历史回想看历史斑斓。后来我又去过几次长沙,其中一次是寻访长沙临时大学的踪迹。
我现在的这本文集也回荡着这些历史的声音闪烁着历史的斑斓。当湖南文艺出版社的陈小真先生向我组稿时,我随即答应了,想以此书纪念我曾经的长沙之行。我先发了部分稿子给小真,然后一拖近两年。除了说抱歉,还是抱歉。
两年间,世事无常。父亲偶尔会糊涂,但记得我的生日,一天跟我说:你是五月生的,六十几了?前几天,父亲喊我:大先生,你妈妈去南京怎么还没有回来?父亲觉得妈妈还活着。真好,我还是五月的孩子。
2024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