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学》2024年第12期 | 梁平:散落的三角梅是我的亲人(组诗)
桂花问题
桂花枝丫长满新鲜的叶子,
在窗台隔一层玻璃,种种暗示。
枝条纠缠一个问题,叶子疯长一个问题,
季节该来就来,我的桂花集体静默。
有风吹落以前诵过的唐诗,
双音节叠在半空,等待某个时刻。
合十为巢,为庸人制造梦的眠床,
想一些鸡毛蒜皮,无花也无憾了。
在这个季节相信美好,相信亲近,
在我与桂花之间,达成默契。
窗玻璃突然破碎,迟到的桂花对我说,
死于你掌心肯定优美。
莲花池
回到时间暗室,
明是历史上有意思的朝代。
崇祯离我们已经久远,
礼部尚书王应雄当年的儒雅,
还在莲花池泛滥怀古之情,
芬芳一版再版。
莲花在池子里开得尚好,
只是那水里的根须,
已不是王应雄潇洒的美髯。
六角形的池塘边,季节变换如妇,
零落的秋悬挂边沿,
我在暗室之外。
莲花池里的莲花浮出水面,
满池的水上芭蕾,
不敢靠近,风有点冷,
路过的人回头率百分之百,
我怀疑自己,
是不是已经老了。
视而不见不是我的本意,
回不去的久远以为可以回去,
都是自我安慰。不如闭上眼睛,
想象她的舞蹈,想象她细雨中的呢喃,
抚摸自己干干净净的颜面,
站得很远。
经历过
风吹走手里一张便条,
与一片树叶接头,纸上的信息有隐喻。
一只鸟飞过,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天色越来越晦涩。
无花果在枝丫上看见,
突然的花开,被江湖走卒裹挟而去。
甜言蜜语一句比一句煽情,
轻信季节死无葬身之地。
秋之后,冬天的笑不怀好意,
笑里藏一把刀很难辨别,
雪花接近的目标还没有觉察,
我发出的暗号被风腰斩,零落成泥。
芳草湖
天涯没有距离,
远近都是默契。
如果陷入,让湖水淹没自己,
如果错,就错得决绝。
岸上的风,羡慕芳草依偎秋水,
芳草因一湖水而生动,
一个人,因另一个人
而生动。
那天立秋
咫尺和天涯,
只有一杯酒的距离,
我在南河苑阳台上独饮霓虹。
外面的花天酒地与我无关,
我的酒,与霓虹正在化学反应,
不着一字的千言万语,
卷起千堆雪。
立秋的雪谁也看不见,
疼痛没有蛛丝马迹。
与醉相拥,今夜的酒太烈,
一杯一杯点燃,
上天入地。
东湖的三角梅
东湖遇见三角梅,
比遇见那些花界的名门闺秀,
更惊喜。这与我的阶级觉悟有关,
三角梅从来没有显赫过,
和我一样随遇而安。
我们习性有惊人的相似,
只要一点阳光和雨水,就灿烂。
在东湖,所有的惊呼和赞美,
都给了绿道梦幻花径的绿肥红瘦。
而三角梅被冷落的固执,
从四月花开,肆意了夏秋,
直到初冬才把绽放交给了雪。
很多明星和大牌自愧弗如,
天香国色与闪电昙花,
在三角梅面前也是潦草了,
抱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东湖的家谱里没有三角梅,
但那成片成片的燃烧正在燎原,
与生俱来的野性和嚣张,
秒杀一切扭捏和做作。
散落的三角梅都是我的亲人,
尤其在东湖,在眼前。
鉴园碑林
鉴园是留春苑留下的一抹春色,
与身边睡莲的一抹娇羞,
落笔鉴园里的墨迹,
以一种穿透纸背的力量,
敲打石头成碑。
碑刻上的雄风从盆地向外,
向海发出猛烈的呼啸。与雄风一同在
碑刻上的婉约,以柔情和细腻,
温润了泥土,并且蔓延和覆盖,
更遥远的天边。
楷就楷得规矩,草就草出满天狂飙。
书家的碑刻,把岁月挽留在鉴园,
就像睡莲在这里开出的花朵,
栽种在人的心上。
光芒藏在碑刻的后面裁剪梦的
衣裳。碑刻上的字一直醒着,
天空的每一滴雨都是春雨,
认识和不认识的横撇竖捺,
出落得格外生动。
落虹桥
落虹的优雅与情色,
掩盖了鲜为人知的过往,
行色匆匆的布衣、贤达都有了幻觉。
街东口那道彩虹,落地以后,
混凝成坚硬的跨河水泥桥,
桥下的水没有流动,
没有鱼、没有可以呼吸的水草,
没有花前与月下。
这条街很少有人叫它的名字,
总是含含糊糊。
指路的只说新华路往里拐,
庆云街附近,有新繁牛肉豆花,
有飘香的万州烤鱼。
长松寺公墓在成都最大的代办,
临街一个一米宽的铺面,
进出形形色色。
我曾在这条街上走动,
夜深人静,也曾从十五层楼上下来,
溜进色素沉着的一米宽木门。
那是长衫长辫穿行的年代,
华阳府行刑的刽子手,
赤裸上身满脸横肉的刀客,
在那里舞蹈,长辫咬在嘴里,
落地的是人头、寒光和血。
没有人与我对话,那些场景,
在街的尽头拼出三个鲜红的大字
——落魂桥。落虹与落魂,
几百年过去,一抹云烟,
有多少魂魄可以升起彩虹?
旧时的刑场与现在的那道窄门,
已经没有关系。进去的人,
都闭上了眼,只是他们,
未必都可以安详。
端午节的某个细节
诗人过节,不是诗人也在过节,
他们都提及一个人的名字。
桌上堆满诗歌,与这人已经扯不上关系,
我在一行一行数落自己,
数到第五行的时候,被迫打住,
刚更换的靠椅太过舒适。
窗外的街上堵得一塌糊涂,
我和这个城市同时胸闷、感到心慌,
我们屏住呼吸谁也没有声张。
粽子、黄酒以及河上跃跃欲试的龙舟,
像子弹一样飞来,我可以假装倒下,
等待被一首诗唤醒。尽量保持
节前的那种安静。端午节的藏青色,
诗人忌日,所有人快乐无比。
空房子
四壁无眼,
白色单纯得令人心悸,
楼下人头攒动,如鼠。
高墙远景,猫眼被倒置,
从门外放大至里屋。套间里的两个人,
彼此谈论的只是天气。
说说而已,笑笑而已,
确定没有秘密。世界如此窄小,
而房子宽敞无比。
【作者简介:梁平,当代诗人、职业编辑。著有诗集《巴与蜀:两个二重奏》《家谱》《时间笔记》《一蓑烟雨》等16部,现为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副主任、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四川大学诗歌研究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