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组跨媒体文学大展作品 | 谭健锹:遇见红树林
十四年前的那个夏天,我孤身来到了澳门。那一年,我二十九岁,也算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告别家乡并不是头一回,以前是到省城读书,可这一次,是要定居到距离家乡不远不近的特区小城。
那时候,我在科技大学的一个分支机构任职,在特定的时段甚至要上夜班。第一次,在彷徨的晚间十一点,新马路的巴士载着忐忑的我驶过大桥,往凼仔离岛深处走。摇摇晃晃地,巴士在大潭山下停靠,我便小心翼翼地钻出车门,在一条叫嘉乐庇马路的陡峭斜坡上翻越山边。山脚的另一头,才是科技大学。我必须赶在凌晨十二点前到达工作岗位。
左侧的大潭山静谧得让我提心吊胆,而右侧却是一列鸟鸣嘤嘤的小树林。月明星稀,街灯缥缈,林壑幽幽,形影相吊,我竟在这林边觅得了一丝安全感和陪伴感。清风拂来,沁人心脾,那是树林捎来的安慰剂,伴随着唧唧咋咋的禽歌,给一个孤独的灵魂抚上一抹温存。我边猜想着那些树木和鸟儿的名字,边移步到科大,一两公里的路程,身体并不疲乏,灵魂却像被清洁了一番。
彻夜,我都记挂着那片陌生而神秘的树林,大雨滂沱,促发着无尽的忧思,家在何处?鸟儿可曾安好?梦里,鸟儿几次把我唤醒,问我习不习惯澳门的生活。翌日,我特意翻山循原路而回。记得九点钟的阳光已不再慵懒,它把洗涤晶莹的低矮树梢扫描得楚楚动人、错落有致、碧玉无瑕。路边是绿丛中洒落的黄精灵——野菊花,而那些不知名的灌木与乔木上,居然散布着朵朵飘动的雪花——白色的鸟儿。牠们脖子和腿脚都是细长细长的,像伸懒腰似的舒展翅膀,还不时扬起黝黑的长喙引吭高歌一曲。
一剎那间,我认得那是白鹭。在我的家乡,有一棵叫“小鸟天堂”的巨大榕树,矗立在村头的河中央,宛若绿岛。那“天堂”里定居着数不清的白鹭,还有俗称“夜游”的灰鹭。大清早,白鹭们大梦方觉而饥肠辘辘,灰鹭则夜食饱餐而归,两群相汇蜂拥,遮天盖地,声动远近。夕阳西下时,两鹭逆向再汇。而那小山似的绿影、从婆娑枝叶间滋生的清风,还有酝酿着凉意的水面,早已让人醉了。遥想当年,巴金、田汉到此一游,文思皆澎湃得一发不可收拾。
真没想到,本是思乡情迫,我竟能偶遇神似家乡景致的一片树林。是它,抚慰了我那寂寞彳亍的背影、那茫然不安的心灵。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望德圣母湾旁的红树林,毗邻着名的龙环葡韵景区。许多年前,龙环葡韵正对的就是一面雪浪滔天的大海,上世纪六十年代,路凼连贯公路修筑,海流改道,生态更替,斗转星移,夹杂泥沙的水网与守时的季候风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大潭山下乃至路凼公路的海边,孕育出一大片红树林和湿地滩涂。“红树林”是个地理专业术语,实际上并非红色,我眼前的那片精巧而敦实的郁葱,便是一碧数顷,只有它们身下,是一汪浅褐。听老一辈的人说,当年的滩涂活跃着无数的弹涂鱼和小蟹,矮木构成了幽深小林,白鹭、灰鹭、大雀和黑脸琵鹭纵横天下。生活物资匮乏的渔民和村民捕鱼蟹为食,间有小鰕被收入筐中,而那些立于水边唤作桐花树、老鼠勒、秋茄、白骨坏、蜡烛果的小灌木在抵挡风潮之馀,也总能为贫病的民众提供药用的茎叶果实,甚至它们瘦小的身躯晒干后还可以当柴木,与人共度时艰。不过,人们再穷困也不会打鹭鸟的主意,这与我的家乡一样,村民把鹭鸟当作圣洁的守护神,打不得,赶不得。
可惜,我无缘得见鼎盛时期的龙环葡韵红树林。小时候,我只依稀听说有个小岛叫澳门,它与中国若即若离,却全然不知那块不甘寂寞的土地正在用大规模填海和基建把自己的身躯打造丰满。当我有缘踏上澳门的时候,受工程影响,红树林态势已不如前,而不远处,灯红酒绿的娱乐城和大酒店挺着傲慢的身姿,用居高临下的威风和不可一世的霓虹把鹭鸟们吓得夙夜忧叹、风声鹤唳,有的已远走他乡。
我并不清楚红树林日后的命运,因为很快,我就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公司距离澳门半岛新马路的家不过几步之遥,从此,我便告别了匆匆赶赴离岛上班的日子。大潭山,很少靠近了。
十四年,这个时间跨度足以让一个青春的身躯、一棵刚拔地而起的树苗、一块丰饶的土地、一座嬗变的城市,变得要么欣欣向荣,要么萎靡不振。我极少再去凼仔大潭山和龙环葡韵,也许是卑微的谋生目的限制了人的视野,束缚了人的四肢吧。
极其偶然的一次,我陪着儿子骑单车,在凼仔小潭山下嘉乐庇大桥的西侧,沿着海边,一路探寻。我原本打算先去昔日的大潭山和龙环葡韵,但看见海边鹭鸟低飞、芦苇勃勃,知道前路定有可赏之景,便没有改方向。果不其然,一路的海滨休憩区,绵延清静,一脸尽是舒缓的海风,一耳尽是安详的浪琴,一目尽是绿肥红瘦、黄花堆积、叶叶心心舒卷有馀情的低矮灌木丛,还有肥沃得让沙鸥、黑鹊欢天喜地的滩涂。这不就是久违的红树林吗?
绿似在朝我们招手,那应该颇有深意。
单车在西湾大桥侧畔飞驰,驶过银河度假村,便向南,朝路环岛奔去。一进入路凼城的莲花单车径,我们都惊呆了。原来,此地俨然已是一道僻静茂密的树林!如果不是远处珠海横琴的群山与白屋隐隐约约,不是林边一镜浅海映日,不是身后矗立着恢弘的酒店,你断然不会想到正身处一座被现代化气息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城市里。
矮木森森,白鹭习习,杂以箭枥芦草,流淙活活,迥出尘表。夏日投下的酷烈很快被过滤得寥寥无几。我耐心地对儿子指点,哪些是桐花树,哪些是老鼠勒,哪些是秋茄,哪些花果可入药,哪些枝叶最适合鸟儿造巢。那满眼的绿、莽撞的绿、贪婪的绿、浓稠如老火汤的绿,既是夏的造化,也是小城的最美点缀,更是小城的肺、小城的肾、小城的心。那蛛网似的枝枝蔓蔓,编织的是那群飞翔生灵的家,更是我们澳门人的家。
说实话,这片红树林的花儿并不繁盛,却像散落在绿地毯上的五彩宝石。素白、微黄居多,点点滴滴,骄傲而不娇嫩,偶尔也能看见紫色和桃红色,许多叫不上称呼,但我情愿相信它们有着诗一样的名字,可以藉文人墨客的笔端纵情于方块字与宣纸之上,幻化成让李清照们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诗篇。
头上是连接祖国母亲的莲花大桥,隔海相望是焕然一新的澳门大学,还有沉浸在青黛氤氲中的横琴岛山,我跟儿子说,这真是澳门最美的生态保护区!
话音刚落,一大群白鹭便哗啦啦地从树梢上跃起,彷佛一群兴奋而顽皮的孩童。驻足在绿丛中,牠们有的用长喙梳理羽毛,有的咿咿呀呀地放歌,有的老谋深算地瞪着滩涂与浅水虎视眈眈,更有的顽皮地站立在水中央,扬起修长的脖子,好像故意吓唬水中的鱼虾。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在家乡的小鸟天堂见过,在十四年前的龙环葡韵见过,在梦里见过,那梦境一度交织着乡愁的依恋、现实的冲动和愁怨,还有前路的憧憬。
浅海中,一艘货船正缓缓穿梭着,离它不远的沙洲上,数十只白鹭悠闲地享受着日光浴,对人类文明的衍生物洞若观火,却也纹丝不动,不慌不忙。
这里也是鸟的天堂,跟我们家乡那棵巨大榕树一样!
傍晚,我们特意去了一趟龙环葡韵的湿地与红树林。这曾让我魂牵梦绕的地方,尽管依旧顽强地横卧于半山豪宅与不夜娱乐城之间,但丝毫没有退缩和消沉的颓势,林壑风姿尤胜当年。林间是飞禽扑腾的响动,不远处还有蛙声一片。几位头戴草帽的绿化工人在水边修葺着杂草,又给小植物培土,他们的步伐应是从未停止。
十四年,宇宙间亿万光年之一瞬,却是一棵树、一个人、一个家、一座城、一件件大小事业茁壮成长的旅程。有变,也有不变,不变的是那永恒的绿,是那缕融注了无数心血、思念和珍爱的情怀!
夜梦里,一只白鹭乘着流水一样的月光降临窗前,神奇的是,牠展开的翅膀下忽然冒出各种各样的绿色枝叶,我认得,那是桐花树、老鼠勒,还有秋茄、白骨坏、蜡烛果……
摘录:
宇宙间亿万光年之一瞬,有变,也有不变,不变的是那永恒的绿,是那缕融注了无数心血、思念和珍爱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