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24年第12期 | 周瑄璞:谁动了我的生菜(节选)
一个电话,事情有了突破性进展。小洁从床上起身。
“你在地里不?敢不敢叫我去给你录像?”
麦仓说:“在哩,来吧,我对我说的每句话负法律责任。”
小洁顾不得收拾打扮,冲出家门骑上电三轮,日棱声窜到三公里外西河坡。因昨日连天彻夜一场大暴雨,庄稼地一片汪洋,包谷地里的水膝盖深,承包人都在忙着挖沟排水,抢救快要没顶的包谷苗。老天爷也真会给人开玩笑,前一阵见天红缸大日头,日夜不停忙着浇水,一夜之间,这又得排水。麦仓蹲在路边,正为他承包的包谷地愁容满面。若不是因排水引出纠纷,他也不会一恼之下供出铭德。
小洁把电三轮开到他身边,坐在车上也不用下来,打开手机上的相机视频对准麦仓,问他:“你确定是铭德打的药?”麦仓脸上一派真诚,继续蹲着说:“我确定,那一年就是铭德打药害死你的生菜。他不想让我过,我也不让他好过,这一地包谷一二十万,水淹一片谁不心焦,得从你们这一片菜棚地头挖道沟,把水引到大路边的沟渠里,再拿水泵抽到河里。你几个都同意我挖沟,就他不让,想置死我的包谷,那我也得置死他。这么多年,挨边种地,没有对不起他的任何地方,就只是那年他叫爱丽俺俩拿铁锨去拍你的生菜,俺俩没去,就这一点对不住他,可他就是不让我从他地头挖沟排水。我找人给他说好话,过去爷有对不住你的地方,给你赔礼道歉,水排完后请你吃饭喝酒,咋说都不中。你这么无情,也别怪我无义。”爱丽也在旁边佐证,说千真万确,就是铭德害死你的生菜。那年冬天他打电话来,俺闺女在旁边听到后都叫我别去,说这是坏良心的事,当然,俺闺女就算不说我也不会去的。
同姓人之间以辈分论,跟年龄无关,麦仓比铭德也就是大十来岁,但后者得喊他爷。小洁结束录像,说:“哎呀,快没电了,刚才在家侹着玩手机,该要充电,接到你的电话就怼来了,我现在先回家充电,充好电再来找你。”
麦仓说:“随便吧,反正我就在地里,水不排走我不会离开,黑里就住这儿了。”
小洁又骑着电三轮窜回家中,插上电,喝了水,梳了头,上了厕所,换了衣服,她刚才出门,穿的是睡衣睡裤。盯着手机上的电格,30%,再充一会儿保险,这一出去,要报案要等着派出所来人,或许还得跟着去录取口供,不知啰唣多久才能回来,电得充足。她急得在屋子里转圈。
前年冬天,小洁两口的三个大棚里,生菜即将成熟。相邻大棚,铭德为自己的小白菜找来一个菜贩子,又叫来妹子妹夫几个人帮着收菜。大号塑料袋一袋子装满是二十斤,八元钱。小洁对菜贩子说,等到他的收完,能不能把我大棚里的也收了。菜贩子跟着小洁来到她的大棚,看后说,她的品种跟铭德的不一样,铭德的小白菜嫩乎乎又高又直,她的扑棱头趴在地上,卖相不好,运到市上恐怕走得不快。如果愿意,一袋子给七块,他先拿五袋试试,三天后收完铭德的,就来拉她的。小洁知道他是借机压价,但她一个女人家照顾几个大棚,实在是顾不过来,也只好说,七块也中,收了就行,我就这一棚小白菜,我今年大量种的是生菜。这样一说,那人又到她另几个棚里看了生菜,说今年生菜走得好,有多少要多少,叫小洁给他先拣长好的挖上五袋,每袋四十元,他拿到市场上试试看。其余的还能再长差不多一星期,到时他全包了。乖乖,收购价都每斤两块,比小白菜贵了好几倍。生菜因不是本地品种,比较娇贵,运输过程怕压怕挤,又不耐储存,往年菜贩子都不太愿意收。人们不敢轻易尝试,小洁的男人金河脑子灵活,说,大家都不种咱种,还是个新鲜,大不了咱自己开上电三轮到处送货。于是秋天里两口大胆种了三棚生菜。没想生菜出苗不久,金河得急病死了,小洁悲痛卧床几十天,让邻居二强两口时常去棚里看护生菜,答应到时卖了钱给他们一些。二强说,要啥钱哩,生菜管饱俺全家吃就中了。小洁说,我种得稠,你挑着吃吧。于是二强两口不论哪个从棚里回来,都提着一兜子生菜,从小苗苗一直吃到大扑棱棵。
有了她的五袋小白菜五袋生菜,尤其是生菜不能挤压,要放在最上面,菜贩子车上便少装了铭德的十来袋小白菜。小洁当下得了二百三十五块钱。
第四天一大早,小洁开车到自己大棚。她昨晚和菜贩子通了电话,得知铭德的昨天已经拉完,今天便开始收她的小白菜,她已经通知二强两口和艳春,让他们几人吃罢早饭来棚里帮忙挖菜,人多力量大,半天装完得了。小洁走进生菜棚,大惊失色,两元一斤的生菜全部匍匐在地变了颜色,走近一看,早已蔫死,竟然没有一棵支棱的,另外两棚也是如此惨状。分明是被药打死的。小洁头发竖起,怒火燃烧,脑中立即闪现出凶手是谁,可无凭无据,就算那人正在不远处忙碌走动,也不能上去揪住人家。她平静一下自己,拿出手机,手指哆嗦声音颤抖打电话报警。然后走出大棚,扯开嗓门对着大路叫骂,宣告一个事件的发生。忙碌干活的人们以及开电三轮路过的人纷纷进棚观看,各自发表感慨。很快,大张湾及周边村庄都会知道,张金河家的生菜被人打药毒死了。不一会儿,镇上派出所来人;又一时,县公安局来人,忙排得跟杀了人一样,又是录像,又是提取脚印,还戴着白手套把三个大棚里的生菜分别挖走了几袋子拿去化验;午饭后,又来了省上的专家,也是这样那样地丈量、拍照、询问。
电快要充满,小洁给铭德打电话:“铭德,搁哪哩?”
“西头那谁家里,借个水泵,给大棚排水。”
“问你点事。”
“啥事,说吧。”
“前年我的几棚生菜,是谁毒死的?”
“不知呀。”
“再问你一遍,知不知?”
“不知。”
“信球吧你,我能问你就是有充分证据,我要是没证据,都两年多了为啥又突然提起这事。你再说一句不知,我要是找到证人哩?”小洁比铭德长了一辈,又是站在正义的一边,说话便更硬气。
“你找吧,反正我不知。”
“好,你现在到西河坡,麦仓的地头,在那等我,我立马去地里找你们,咱六只眼对照去。”
小洁拔下手机,再次电三轮开到西河坡,直奔麦仓的承包地边,远远就听见麦仓、爱丽、铭德三人正在吵架。爱丽面朝北跪地。小洁开到近处,又掏出手机录视频。
爱丽说:“铭德哥,那一黑,是不是你给我打电话,叫俺俩晚上拿铁掀去拍小洁婶的生菜,要把她的生菜都毁了。”
铭德说:“我没给你打过电话。”
“那你敢不敢像我这样,向北跪下赌咒,如果谁说瞎话,死他闺女死他孩。”
铭德双手叉腰,双脚抠地,站着不动,狠狠咽下唾沫,因为他早些年真的死过一个儿子。
小洁一言不发,胸口起伏,只是录像。感觉需要的话都录上了,她收起手机,说:“你们吵够了吧,吵的结果是啥?到底是谁毁了我的生菜?”
麦仓说:“铭德。”
“放屁!”铭德说。
“铭德,我再最后问你一句,到底是不是你拿药打死了我的生菜?”
“不是。”
“我不管你是不是啊,我不管恁俩是谁说瞎话,今天我必须要一个结果。”小洁心里其实也恨麦仓,两年前为何不告诉自己,现在你们因浇地闹翻了,才想起告发他。“你们别想着我没有男人了,这样欺负我,铭德,不承认不是?我现在就打电话叫派出所来人。”
“打吧,叫谁来我也不怯。”
小洁当下拨通镇上派出所所长的电话。生菜事件从那年冬天爆发,她县公安局、镇派出所跑了无数趟,公安局派出所来人,折腾几圈子没有个定论,大家都知是谁害的,但没有关键证据。警察倒是都成了她的熟人。
铭德一看她真的再次报警,骑上电动车向西跑去,嘴里摞下硬气话:“你告到哪儿我也不怕,奉陪到底,我先去安置好抽水泵。”
小洁知道他是跑到没人地方打电话安置人,要么是派出所的熟人,要么是他妹子和妹夫。
不一时,警察开着警车来到地头,前后四门全开,四个人下得车来,其中一个手里拿着执法仪,小洁一看又是前年那人,给他们看了手机上刚才录的两个视频。几人看完后,又当场给爱丽的闺女打电话,爱丽闺女在那边说,我是大学生,不会随便说谎,那晚确实铭德叔给俺妈打过电话,叫她找个铁锨,去拍小洁奶奶的生菜,我阻止了俺妈。
姓陈的警察给小洁说:“你把这俩视频转到我微信上,今天就传唤张铭德。”
“陈警官,这次你得给我把案破了,别弄来弄去又是没影。”送他们上车时,小洁跟到车窗前说,“把案破了,我给你们送个锦旗。”
“那倒不需要。放心吧嫂子,我们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说完关上车窗,几人驾车向东而去。
晚上快十一点,小洁已经入睡,响起拍大门的声音,她一激灵从梦中惊醒。男人死后,谁也不敢半夜来拍她的门。办完丧事,她卧床多日不起,四邻人们、村里跟她两口要好的人天天来陪伴她,在她家打牌说话,给她做伴。二强两口更是每天值班一样,早中晚都来看看,问她吃了没喝了没。二强比她小几岁,但是她两口按辈分把二强喊叔,因为关系亲近,平日都是直呼其名。二强家有点好吃的两口不定哪个给她拿来。二强每晚临睡前,必到她院子里转转瞅瞅,让她锁好大门,二强在门外说,好那我走了,才离去。她熬出最艰难的时刻,不再要死要活地每天瘫卧家里,可以出门干活走动。生菜也快要成熟了,本以为可以得上一万多元,弥补失夫之痛,没想到一夜之间,打药死光光,她又气得躺倒几天。
经历了那么多日的躺平流泪,确认了自己的丧偶身份后,她晚上从不单独出门离村,要么大家在她家打牌,要么她去二强家里打牌,要么和妇女们一起在村委门口跳跳广场舞,要么七八点就关灯睡觉。后一种情况时,常常收到二强发来的微信,问:你没搁家?灯咋都黑着?她有时候回,有时候不回。终于有一天,她向二强发火:“成天晚上问我搁家没搁家,啥意思?我五十多岁的半老婆了,还能跑哪去跟谁约会不成?”二强很是委屈,“恁家后窗临街,我就是路过街里,见大门锁着,灯也都黑着,随便打个招呼问一句。因为你心脏不好犯过两回,幸亏恁闺女在家及时送去医院了。平常你几个小孩都不在,你要是出点事,没人发现咋办?”
“没人发现叫我臭到家里算了。叫我说你问得别有用心,当年金河活着时候你这样问没事,现在没他了,你成天晚上问我搁家没搁家,啥意思?”
“金河要活着我就不会问了,你搁不搁家是恁俩的事,恁俩爱爬哪爬哪。”二强更迷惑了,自己好心好意怎的换来一顿数落,女人的心真是难以琢磨,邻里邻居的关心一下也不成。二强是个好脾气,他说:“中中中,从今往后再不问了,你身体出问题自己担着吧。”
“我要是半夜三更身体有啥不得劲,会给你打电话的,恁两口必得管我。不用你天天查岗一样问我,是不是没搁家。”
“那你最好得上那种能够着电话拨号的病,可别连电话都打不成。”
“你就咒我死吧,看我死了对你们有啥好处。”
“噫,我这才是好心落个驴肝肺,放心吧,你死了我一滴泪也不会掉,我主要是为几个小孩考虑,不想叫他们才没了爸再没了妈。”
嘴里说着狠话,心中却是顺畅。男人死后,小洁感到生活塌掉一大块,自己又无法补上,便时常爱给人放点狠话,见着谁都想怼一崩子,一句把人噎死才算解气,慢慢地也染上了一点毒舌症,越亲近的人她越拿话砸人家,比如二强这样的老实人,她就是骂几句二强也不在乎,嘿嘿一笑,还是正常走动,就像金河活着时一样,想来了推门就进。小洁承认自己有点喜怒无常、不知好歹,大家是关心她为她好,但她敏感地在意着别人说的每一句话,好像人家说点啥,她都往寡妇门前是非多这句话上猜测。铭德打死她的生菜,搁从前她只认为铭德是天生赖种,见不得别人一丁点好,眼红她生菜种对了,可现在就认为是铭德欺负她孤儿寡母,男人要是活着他绝不敢这样。这半夜响起的拍门声也让她恼火,五动六气地问着谁呀,走出屋门,踢开院子里一只挡路的小板凳,再出来走到大门口,隔门大声问,谁?外面是麦仓、爱丽的声音,她打开大门,将二人迎进屋里。二人说是从镇上回来,晚上喝罢汤,派出所打电话让二人前去,又录一遍口供,必须得跟白天视频上的每一条对上才中。
这麦仓和爱丽,并非真正的两口。麦仓是个老光棍,年轻时弟兄多娶不上,外出打工,年纪大后回到家乡,手里有了一点积蓄;爱丽前几年死了丈夫,儿子儿媳在外干活,闺女考上大学,她一人在家生活。于是一个出钱一个出力,二人搁伙计承包住全村土地的一部分。白日里一起做饭吃饭,黑夜里的事大家不知,或者知了也不敢说出来。因为按辈分一个是爷一个是孙媳,总之几年来,两人因为事业而成了合作伙伴,利益捆绑一处,大明大放地出双入对,合理合法,谁也不能说啥。
第二天上午,小洁骑着电动车来到派出所。大热的天,也不敢开车。汽车是男人活着时候包地挣了点钱烧包买的,两口都没有驾照,只是在家里和地里开,去镇上取快递时开,县城绝对不敢进,远处更是不能去。男人死后,小洁想着考个驾照,但科目一的那些知识对她一个初中生来说完全弄不懂,想找人替考也行不通,现在都是摄像头监考,一点作弊的可能都没有,她又想花钱买个驾照,县里县外找了几人打问,出八千块钱也没有人敢承接这事,现在各行各业都规范了,管得死严,谁也给她办不出来,所以虽然她驾车技术熟练,却不合法。去年有个他们包地时相识的外村妇女说咱俩长得挺像,我这驾照就是前几年管得松的时候花钱办来的,我也不开车,借给你使吧。她放到车上似乎壮了胆子,偶尔敢去县城。但是上大学的儿子警告她,她这是违法行为,出了事那个阿姨也得受连累,还批评她不懂法。她自己在家指天骂地一番,恨着咋就不能把这女人的驾照换成自己的一套信息,为弄不来个驾照而生气,但也只能乖乖还给了人家。这几天正为生菜的事又起缭乱,感觉霉气上身,害怕开车路上遇到碰擦事故,扯出她无照驾驶的事,只好又是防晒霜又是防晒服又是遮阳帽地全副武装一番,骑上她的电动车出门。她两口与外村另一个人合伙投资包地几年,两个闺女又嫁得不错,生活情况在村里算是好的,目前家中三辆车:汽车、电动车、电三轮,根据需要想开哪个开哪个。跑在路上她想,还得买个带前后棚的电动车,像这种情况不用晒太阳。
来到镇上派出所,她让警察听了去年秋天她偷录的铭德妹子的录音。
去年春天她给大棚里新种上的豇豆苗浇水,关水管的时候右脚打滑陷进一个小坑窝,扭断了脚腕,拉到市医院做了手术,整在家休养了半年才能出门下地、正常劳动。半年内,村里村外关系要好的人都来看她,铭德的妹子铭秀回娘家时也买了蛋糕水果前来看望。十多年前她两口没有包地时候,小洁和铭秀曾一起到新疆摘棉花,跑信阳采茶叶,给四周的承包人种蒜剜蒜栽红薯苗摘青椒,反正哪儿能挣钱她们便跟着村上妇女跑哪里,两人也结下一点情谊。小洁家客厅里一组L型沙发,铭秀坐在短的这头,小洁靠卧在长的那边,伤腿上盖着一个小被子。小洁用感情打动铭秀,引诱她说出自己三哥当年买药打死生菜的事,说事情过去快两年,派出所也没有给个定论,当时自己情绪激动是因为男人刚死,总觉得有人欺负她们孤儿寡母,这两年已从伤痛中走出,不再记恨了,孩子们也劝解自己忘掉此事,不要乱怀疑人。她只是听说,铭德到北乡买药,他为啥不到咱镇上买?铭秀怀着对她的无限同情,欲言又止地透露出自己三哥那年冬天去北乡她家附近买了百草枯,中午在她家吃了一顿饭……小洁的手机在小被子里伤腿的旁边放着,她手伸进去,在手机上进行录音。铭秀说着说着,意识到被子下的手机,便转移话题不再说了。小洁只获取了一个铭德购买百草枯的线索。
警察说,昨晚已经把张铭德两口传来问过,录了口供,今天再传张铭秀,让她认定这段录音是不是她的声音。
“是不是她的声音还得她亲口承认吗?”
“从法律程序上,是这样的。”
“那她要不承认是她的声音,咋办哩?”
“那就得送到省上公安厅,进行声音鉴定,不过这需要时间,因为全省的鉴定工作都送到这里,得排队,要预约,哪天轮到咱了,省上会提前通知,咱带着她到省上去鉴定。”
“噫,为啥这么简单的事情弄这么复杂,咱大家都知是她的声音,你们非得再问问她自己是不是她的声音。她压根就不知道还有这个程序,叫你们一问一提醒,她倒不承认了。”
“这是法律程序,必须走到。”
“全大张湾都知是张铭德拿药打死了我的生菜,这么明确的案你们都破不了,那啥案你们能破哩?噢,非得他正在打药,我先跟在后面录像,再过去伸手拉住他,把他揪到你们眼门前,这案才能破吗?麦仓、爱丽的口供你们推翻了,人证也不中,说是我的菜死在药上,没死在铁锨上。可是我还有口供和录音,他妹子亲口说,他去北乡买的百草枯。”
“是的,录音上她说她哥去买了百草枯,可铭德兄弟三个,也不能证明是她哪个哥。”
小洁一下火了:“照你说的那就没有王法了,那我现在要是恼谁了,去把他杀了,有证人也没用,我死不承认,你们把我没法儿?”
“那不一样,人命案要高度重视,我们会进一步深入调查,必得破了。”
“噢,你们光破大案要案,不破小案?那你们现在告诉我,哪里能破小案,我去到那儿报案去。”
“不是那样的,嫂子你别生气。”
“不是那是啥?你们公安局、派出所,就是要保一方百姓平安,为我们受害者伸冤,不能只破那种一点悬念都没有的案子,那样案谁不会破。你们就不能分析、调查一下吗?现在有这么多证据,前一个不中,这一个也不中吗?你们要知道,这也是人命案呀,比人命案还大。”
“啥意思哩?”
“如果他打药后我不知道,比如他半夜两点打的,一大早五点药劲还没发挥,菜还没死,我把这菜都收了拿到市场上卖,买去的人吃了中毒,死一大片,那是不是人命案?只有那样才能引起你们的重视?”
“嫂子,不是那样说的。”
“不是那是啥?事实这么清楚,就非得他自己承认吗?他是惯犯了,在你们这儿都有案底,心理素质过硬,进到我大棚打药两口都知道四只脚全套上塑料袋,县上公安局采的脚印都是光溜溜的,啥都没有,证明是精心策划。连憨子都能想出来,他本是要找人拿铁锨把我的生菜拍死,找不来人,他两口干的话工作量太大,于是便买药打死。”
“他妹子只说她哥去买药,那人家可以说,买回来药,打在自己地里,灭自己地里草。”
“噫,我咋觉得你们这是处处为他辩护哩?”
“不是为他辩护,是要多方取证,每一条都经得起反驳和论证,现在真的没有他在你大棚里打药的直接的确凿的证据。他的所有资料我们都掌握,他几次前科,因盗窃几进几出,还从外地遣返回来过,又熟知法律,两口肯定是串通好了,一旦承认就得承担法律后果,要判刑还得赔偿,不承认哩,就是在里面关一阵受点罪,拿不到他的证据,扛到时间就得放人。你这个事,我们都讨论分析过,都知道是他干的,可现在拿不出足够证据。”
“也就是说,现在非得他自己亲口承认,是他在我大棚里打药,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任何办法?”
“是的。”
“恁这是让我们受害者没有活路了。那要是我,我也不承认,还是那话,我现在杀个人,比如你们这办公室没有摄像头,我把你这同事杀了,那你肉眼看见也白搭了,我死不承认,你们拿我没法儿?”
“不是那意思,嫂子你别生气,喝水喝水。要相信法律是公正的,我们会继续想办法取证。”
总之,你说这,人家对那,一上午也没有说出个什么名堂。
小洁骑电动车,顶着大太阳回到家,已经十二点多,越想越气,没有男人就这么难吗?没人在乎你。她坐下喝几口水,意气难平,对着手机发抖音说:“我是颍河市颍多湾县九道街镇大张湾村村民,2022年春节前,我种好的大棚蔬菜,一夜之间被人用灭草剂毁得一棵不剩。当时我老公刚去世两个月,我孤儿寡母容易吗小人?你有良心吗?苦于当时我没有证据,这两年多,我不管用啥样渠道,四处收集证据。等着吧小人,我相信法律是公正的,有你认罪的那一天。”
保留最后的底线,不提派出所的进展,她心情激奋,泪眼凝噎,来不及配字幕,只配了个标题,放在画面上自己的胸口处:只要我活着,我不会让你踩在脚下。点了发布,她才去做饭吃饭。
中午、下午、晚上,浏览量巨增,评论也蜂拥而至。
下午就有人给她打电话,说是派出所请她删了视频。
“不删!这么简单的案子他们破不了,我只是借助网络的力量,震慑一下小人赖种。”
晚上派出所民警亲自给他打电话,“嫂子,删了吧,现在不是在给你处理吗?”
“不删!这么简单的案子你们破不了,还不能我自己在网上喊喊冤?我提你们派出所了吗?我只是敲盆震碗,警告一下小人。”
晚上睡觉时,浏览量到了二十多万,评论数千条。因为她开通抖音多年,经常打扮一番再高度美颜,对口型唱戏唱歌,放的是歌唱家和戏曲原声,拥有近万的粉丝量,再加上她本就长得挺好,这样全方位包装下来,看起来也就三四十岁的模样,粉丝们对她无限喜爱。她也时不时给周边村庄的朋友直播带货,卖粉条卖黑花生卖小磨香油卖农家自磨面粉,因质量可靠,得到粉丝们的拥戴,还有人给她刷礼物。这一下粉丝们见她竟然受此委屈,纷纷为她打抱不平,美女长美女短地安慰她,替她咒骂打药的孬孙赖种,还有人艾特县公安局、市电视台。
第二天一早,村干部打电话来,好商好量地说:“那条抖音,删了吧?”
“咋了,碍着你们大队啥事了?”她问。
“不碍我们啥事,是镇上打电话,让你删了,不要造成不良影响。”
“我的生菜被打死两年多破不了案,不怕不良影响,我在网上抱几句冤屈,就不良影响了?”
村干部嘿嘿笑笑,说:“顾全大局嘛,还是删了吧。”
“你去给镇上领导说,你说过了,我不听话,就不删,看他们咋办。”小洁挂了电话,继续和网友互动。
一时二强进门来说,县上刑警大队来的警车,把铭德两口带走了。
中午时分,小洁那在县上某部门工作的娘家同村人打来电话,说镇派出所请她把视频删了,他们正在加紧办案。现在张铭德在县看守所关着,他老婆押往市看守所,两个人分开审问。
“她为啥恁主贵,还关到市里去?”
“因为咱县上没有女子看守所,只能把她弄到市里。”
小洁不能驳娘家人的面子,听说这人是个副县级待遇,那就相当于副县长,她删掉了存活二十四小时的视频。她开通抖音多年,从来没有哪条视频有这么多的浏览量和评论量。她让娘家人转告镇上派出所,视频她保存着,适当时候,还会放出。
麦仓打电话来说,刚才铭德妹夫来电话说,把铭德两口和他妹子都抓走了,把他妹子扣在镇上派出所问询,铭德两口不知运哪儿去了,妹夫可生气了,发了大火,叫咱想办法把他仨弄回来。
“咋可能弄回来,我想尽一切办法取得证据,目的就是把他关进去认罪伏法,赔我损失。还弄回来,想得怪美。”
“唉,都是自己爷们儿,一个队的,抬头不见低头见,铭德后来也同意我在他地边上挖沟排水了,咱也就不必非得把人往死里整。”
“那是你的损失挽回了,我的损失还没挽回哩,这次我绝不让步。”
于是麦仓情感的天平又倾斜于铭德,从道义上站在铭德一边。到处打听消息,看怎么做对铭德有利。
当天得知铭秀承认那是自己的声音,于是被放回家。
铭德两口分别审问的结果是:绝没有干过此事。并且托妹夫为自己寻找辩护律师,还要追究诬陷者的责任。
事情又僵到这里。小洁也四处打电话托朋友,问了几个律师,律师也给她分析,如果铭德请了律师,那就得为他辩护,虽然他妹子说过他去买药,但如果他说,俺买药不假打药不假,甚至摄像头拍到我车上装着药箱往地里去不假,是打在俺自己的地里了,给我家地里灭草哩,谁看见俺在你的棚里打药了?因为只有几个路口有摄像头,地里是没有的。
“律师为啥要为坏人辩护?”
“法院还没判,现在还不能说好人坏人,坏人也得讲话。现在都知你是冤的亏的,可是拿不出有力证据。”
小洁又是气得心脏病发作,叫回自己女儿,把她带到市里医院看病,各种检查连带开药,前后花去几千块,医生说两个月药吃完后,还得再来复查。小洁想到自己两年多来,死了男人,这事那事,这伤那伤,不停地看病吃药,往医院里扔钱,真是窝心。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小洁的朋友交往也是随着自身情况而有所变动。过去两口共同的朋友或因包地产生的相识关系,随着丈夫的离世而流失了一些,那些从前到家里来吃吃喝喝、大肆喷空儿的男人们,自觉地都不再来了。小洁顾不过来,把土地转让给邻村共同承包的那个人,吃点过水面的小钱,自己只留下四个大棚,起早贪黑地经营。孩子们光是说得好听,妈,大棚不用管了,别太累着。说的屁话,我不受累,哪来的每年几万块钱哩,一年到头苦劲巴力挣着,这才勉强够一家的开销和儿子大学里的花费。
同一大队相邻自然村单身女人艳春当年曾给他们地里打工干活,金河死了后,艳春时常到她家打牌,陪她说话,给她做饭,有时也留在这里一起吃饭。艳春男人死了多年,她也没有公开说再嫁给谁。乡村中年女人死了丈夫后,不像城市女性那样随自己心愿再婚再嫁。多年的生活已经扎根在这个村子,儿子孙子都在这里,孩子们也不同意她们走,那么她们以种种方式保持着和男性的关系。西头的爱丽和麦仓就是一种,都是同一个村,知根知底,不用挪窝,无需奔波,也不会有看错人付错情的事情发生。
十多年前艳春男人肺病死去,打官司说是肺吸尘病,扯来扯去,干活的单位也没有赔多少钱,她四十来岁,两个儿子大的十七小的十四。伤心难过了一年半载,她时不时打扮一番出门,过几天回来,比走的时候光鲜,提的大包小包,家里吃的用的明显丰盛很多。闲话场有人觑觑咕咕,有的妇女打趣问到她当面:几天没影,又窜出去跟哪个相好会面了?这是人家给你买的新裙子吧?金河正义感爆棚,站出来批驳大家:你们都是多余操心,管人家出去干啥哩、会谁哩?这都是人家的自由,她不这样出去跑跑,家里俩孩你给养活哩?艳春听到这话很是感动,对小洁两口亲近很多,时不时给她家大棚里帮忙干活。金河死后,她对小洁更是关心,愿意说些体己话。
艳春告诉小洁,她目前带着大儿子在市里一个建筑工地干活,包工头是个好人,给她娘俩安排轻松工作,她负责做饭打饭,儿子检查安全生产、跟包跑腿、零星采购。管吃管住外,娘俩每年净落十来万。儿媳在家带着小孩,管好家务;小儿子婚事也订下了,县城里房子也交过首付款,她家人生大事基本完成,自己哪天死了算球,到了那边也好给他交代,对得起他。小洁听出来了,定是她跟那包工头相好,可以过两年安稳日子,否则哪有那么多好人叫她遇上,男人无缘无故,没挨近过你,咋可能主动对你好。想想女人真是不易,五十多岁早绝经个兔孙了,其实看见男人够够的了,要不是为了家为了儿子,谁还装模作样把自己弄成恋爱状,出去跟这个好跟那个亲。小洁感觉,这世上除了金河,她都无法想象自己愿意跟哪个男人靠近一点,可能是年纪大了不需要了吧,要是年轻时候呢?要是自己也是恁啥没有,拿不出钱供儿子上学,会不会也要老黄瓜刷绿漆,假装自己鲜活湿润,出去跟哪个男人勾扯一番。在农村,女人永远是稀缺品,五六十都有人要,因为多大年纪的光棍都有,他们愿意用自己的血汗钱,换得一点哪怕是临时的温存,哪怕是露水的恩爱,或者愿意坐在一起说说话相互陪伴也中,大半生曾经错过,到现在家没家,孩儿没孩儿,还不能老死之前,弥补一下人生缺憾吗?
两个女人在一起,也只能是诅咒铭德,顺带骂骂他的女人。小洁说,这女人就不是好东西,嫁了几百嫁,又跟了铭德,叫我说她就是蛇蝎心肠,一般有良心的女人,会劝住自己男人,我刚死了老公怪可怜的,她跟我无怨无恨,连认都不咋认识,也就跟着铭德一起打药,你说她是人不是?
这铭德早先年儿子出车祸死去,两口去福利院领养了一个十来岁男孩,回来养活一年多,那孩子不习惯在他家,自己跑不见了,妻子连受打击,自己也害病死去,铭德彻底成了光棍一条,经营大棚之外,在外胡跑乱窜,经常好多天不见人影,也没有白跑,很快引回来一个女人,还领了结婚证,搞得跟真的一样,村里人都说,看来也不是啥好货,才愿意跟铭德这种人。
可能是叫这二人咒的,那女人终于顶不住了,在市上看守所经过几轮审问,全招出来:前年冬天,铭德本是想叫上爱丽、麦仓,他们四人一起,拿铁锨把小洁的生菜拍了铲了,但二人不去,他两口觉得工作量太大,第二天铭德便去北乡他妹子的村上,买了百草枯回来,夜里二人用电子喷雾器,一个钟头解决问题。他们没有走大张湾街里向西,而是由村头朝北,绕道后面小张湾的街里,上西河堰再向南到他们的大棚。因为那几天铭德听说,小张湾街里的摄像头坏了。怪不得当时派出所采集去往西河坡几个路口的摄像头,都没有他们的身影。
派出所通知小洁,案情有重大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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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4年第12期)
【作者简介:周瑄璞,陕西文学院专业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多湾》《日近长安远》《芬芳》等,中短篇小说集《曼琴的四月》《骊歌》《隐藏的力量》等。多篇作品被转载和收入各类年度选本,三次入选年度中国好小说榜单,两次入选长篇小说年度金榜特别推荐。曾获中国女性文学奖、柳青文学奖、河南省“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芬芳》入选2023年度“中国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