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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24年第12期|陈九:草木思乡
来源:《天津文学》2024年第12期 | 陈九   2024年12月27日09:29

昨日夜饮,友人提到“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说不对,草木皆有情也。他说你少来文青范儿,《庄子》《惠子》都这么说,有典可寻不比你懂?未几,大家推杯换盏千巡不下,借酒气又讨论“草木有情”说。没想到都有点高,还抬起杠来,说你有完没完,就你情多,就你多情,举几个草木有情的例子来听,正好下酒。

举就举。

1

那年在后院种黄瓜。此地气候诡异,春冷且长,时至立夏仍寒意料峭,夜来风凉穿透三更,“梦里不知身是客”,屡作蜷缩状。月光如水闭目沉思,遥听远处断续的车鸣掠过心海,像长夜的几声呼唤,仿佛有人惦记着我。有人吗?我不知道,只知心里惦记着远方,那里的很多人,匆匆的身影,轰轰的脚步。照说这时地里的瓜菜已盘藤了,加上大棚该结果了,就说黄瓜,顶着一朵小黄花,顶花带刺,让我想到赵英俊那首歌,“送你一朵小红花,开在你昨天新长的枝丫。奖励你有勇气,主动来和我说话”。感动我的正是最后这句,一辈子等你主动来和我说话,一直还没等到。如果等到,送你何止一朵小红花、小黄花,而是以命相许,赴汤蹈火,我比赵英俊深情。

于是起床决定去买黄瓜苗,准备栽在后院,长大了好和我说话。店家说这是“亚述黄瓜”,这是“扶桑黄瓜”。我问有“九派黄瓜”吗?九派黄瓜?嗯,九派黄瓜。你说那种长长的,顶着小黄花那种?对对对,“送你一朵小黄花,开在你昨天新长的枝丫。奖励你有勇气,主动来和我说话”。没忍住我唱出声来,不好意思。店家笑着说,你先买几棵种着,别错过时节,就冲你刚才唱歌,我一定帮你找“九派黄瓜”,你往前看,你再往前看,哒哒哒哒……随他指向我发现墙上挂着一些图样,其中真有“九派黄瓜”。是这种?店家问道。没错就这种。那齐活了,赶明儿我找给你。

在后院为黄瓜特辟一分菜地,我把部分草坪铲掉,先翻土后打畦,我种过菜,当年下乡的时候,整整齐齐将买来的四棵黄瓜苗种下。三寸坑,两尺间距,这是庄稼把式那时教我们的,说黄瓜苗不能太近,气性太大挨近了谁也活不成。黄瓜还有气性?废话,是人就有气性。可黄瓜不是人哪?不是人,你是不是人我不知道,反正黄瓜是,不信你种种试试?庄稼把式是村里大神,没商量,说噎你就噎你。所以我还按老规矩,三三两两把黄瓜栽好,只要你到时开花,主动和我说话,是不是人能咋?

几天后下班回家,方知店家已将“九派黄瓜”送到,说费了九牛二虎,是可以留籽那种,非转基因哦。放哪了?就在后院一个大花盆里。当晚我实在疲惫,最近升级数据库系统,一个步骤不能错,把我熬得。转天清晨到后院一瞧,大事不妙,只见地里有棵黄瓜苗呈脱水状,叶子打蔫了。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个种着“九派黄瓜”的花盆靠得太近,生把这棵黄瓜苗“气死”了。我连忙将花盆挪开,大声解释道,黄瓜苗不能这么近,气性太大挨近了谁也活不成。黄瓜还有气性?废话,是人就有气性。可黄瓜不是人哪?我刚要说“你是不是人我不知道”,突觉自己还不算大神,遂改口,你怎知黄瓜不是人,为何近处这棵打蔫,远处却好好的?哦呦,照这么说“亚述”是被“九派”气死的?不然呢,就这个意思,不信再试试看?

说着我将花盆靠近另一棵“亚述”,挨得很紧。没等下班就接到电话,说那棵“亚述”也开始打蔫了,不知能否救过来。信爷了?信了。

2

还有一回种辣椒。此地气候明显不适合种黄瓜,暖得太晚,早晚温差过大,逼黄瓜早熟,温差大逼草木早熟,情差大逼游子早熟,特别是“九派黄瓜”,没等开小黄花就泛熟打弯,很难展现修长风采,更别说主动跟我说话。本地超市卖的“九派黄瓜”均来自外埠,价格奇贵,难怪一方水土一方人,文明源于农耕,本性是土里长出来的,种过地的人都有同感。索性改种辣椒,历史是火辣者创造的,辣椒相对好活,辣椒苗不像黄瓜苗,黄瓜苗太弱小,气性又大,经不起折腾。辣椒可以买到很大棵,等于异地栽培,跟新移民差不多,活不好还活不坏吗,起码不会挂掉。

谁想没那么简单。

这次特意避开远方品种。店家说这是“密达辣椒”,这是“交趾辣椒”,还有“九派辣椒”要不?我说根据历史经验,试试近处的,听说“墨西哥辣椒”心黑手狠,一口能要人命,今天我瞎子害眼豁出去了,漂泊本无可恋,没人疼没人爱的生命谈不上,如果吃完辣椒真背过气去我认了。非墨西哥?非墨西哥。店家取出四株辣椒苗,说墨西哥辣椒很好养,每日浇水,无须施肥,长到超过十四片叶子掐去顶尖,这样产量会高,不过今年种过明年不能复种,地力不够。最后还一再叮嘱,小口吃别大发了,知道吧?防暴警察的喷雾剂就用墨西哥辣椒,很多伤筋膏药也用墨西哥辣椒,见过墨西哥辣椒田吗?没有。好家伙,红得像海望不到边,光吸气都辣得流泪。

回到家将墨西哥辣椒南北排开,一二三四种在地里,期盼今年能吃上有模有样的果实,模样很重要,模样不好说明心志涣散,自己瞧不起自己。不过店家话也太多,吸气流泪非得墨西哥辣椒田吗?斑马线前所有车辆停下,等一小女孩推奶奶过马路,我也吸气流泪。我为每颗良心吸气流泪,我为每份高尚吸气流泪,不必非辣椒田。但店家说到伤筋膏药却提醒我,前不久看新闻,说某地有一村落用辣椒自制伤筋膏药,涉嫌无照生产,被查抄农人鸟散,遍地洒的都是辣椒,红得像海望不到边,光吸气都差点流泪。如果请专家助农,将祖传秘方纳入科学轨道,岂不一项拳头产品,全世界都在用辣椒制伤筋膏药,是农人不懂还是尔等寡闻呢?

开始还不错,辣椒越长越高越长越壮,一天一个品相,给我莫大安慰。这种安慰直接源于土地,始于斯归于斯,世上所有土地都是相连的,横着连不上竖着也能连上,我找人算过,我站的地方一直往下走正好是我老家,让辣椒的根使劲往下扎别拐弯,那边便能结出同样果实。小口吃别大发了,红得像海吸气都会流泪。

但长着长着情况有变。从南到北数到三,前三棵辣椒高矮胖瘦基本相似,唯最北那棵发育不良,体型明显瘦小。按店家嘱咐,此时已到打尖阶段,超过十四片叶子就应掐去顶部,顶尖太盛影响产量。其他三棵都没问题,就这棵小的数来数去不足十四片。我很纳闷,来时一般大小,日照温度品种完全相同,差别咋这么大呢?我蹲在地头发呆,想来想去如果物质条件不变,影响生长的只能是精神因素,黄瓜有气性,辣椒就没有吗?认知打开豁然明朗,这才注意到在辣椒侧面有棵无花果树,相距虽远,但一根枝条不知何时穿越篱笆逼向辣椒,公然呈调戏状,几近袭胸。我马上意识到问题严重,过去都没在意,难怪辣椒花容失色不好好生长,吓也吓死了,小姐姐最怕油腻大叔,公认青春杀手,就像在校女生遭遇霸凌,动手动脚,这个学还怎么上?

我怒从心头起,抄起树剪子就要下手,对无花果实施外科手术。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凭空有问,干嘛剪我无花果?干嘛,没看出来吗,侵我领土骚扰辣椒生长,当然要及时制止。你敢说是无花果的错?当然,我反证给你看,剪掉后辣椒一定恢复正常,就像上次种黄瓜那样。过些天再问,信爷了?信了信了。我觉得自己快成大神了。

3

不止黄瓜辣椒。草木草木,“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一年生者为草,瓜菜是草,光谈草显然难以服众。举证讲究“二重证据法”,现在返回头说木,“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木就是树,各种树。草有此情,况复树哉。

我所在的道格拉斯顿小镇有座火车站,直通曼哈顿。车站不大,从前有部电影《两个人的小站》,我老家天津也有个小站,产稻米河蟹。而眼前这个比二者还小,一个工作人员也没有,无人小站,火车来了走了,留下风声、雨声和满世界寂寞。有趣的是,该站距上个车站不足一公里,两站人可以彼此挥手,相约不带走一片云彩。据说当年北岸火车公司征地时,地主威廉道格拉斯提出要求,捐地可以,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若此地建一座冠名车站,一切都在酒里。那正是马克·吐温笔下的“镀金时代”,工业革命给这座小镇留下的不只是冒险家盖茨比,还有诸多名噪一时的金融家、作家和艺术家。当我们这代新移民迁入时,此地已蜕变为典型的中产社区,前几的学校、安静的环境。

每日清晨我乘七点十四分这班车去曼哈顿上班。此刻小站格外喧闹,站台上挤满男人女人,他们各形各色,很多朋友都在这里认识的。尤其子女教育问题,上补习班、报夏令营、弹钢琴、学网球,全靠在站台和车上交流。有位邻居母亲天秉过人,什么都懂,她女儿刚好大我女儿一岁,我女儿又大我儿子一岁,一路翻拍复制,搞得孩子们遇到问题直接给她打电话,就不过手了,现在想想心中惭愧。

等车时我注意到,每当列车驶过,站台两侧的树丛会随之摇摆。开始并未在意,觉得只是物理现象,列车移动带起车厢两侧空气的流动,流动空气的气压低于静止的,于是产生对流,树丛受对流影响发生晃动,这不很正常吗?时间长了发现不那么简单。我观察到,在列车驶入车站前的十来秒钟,树丛已开始微微抖动,像窃窃私语彼此通气,然后才随驶入的车辆大幅晃动起来。也就是说,在气压尚未形成前树丛已自行动作,空气对流并非抖动的全部原因,这不像单纯的物理现象。

久而久之重复确认,重复是一种力量,我终于相信这不光是物理问题,更有精神层面的卷入。树丛预感有庞大机械怪物即将闯入,对命运莫测产生焦虑情绪,情不自禁彼此诉说,连带着肢体动作,就像土著面对轮船大炮的反应一样,这才能合理解释该现象的产生机制。长久未有之动荡,域外漂泊就像土著,也会焦虑,所以我懂。

正说着。

只见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谁料这时曲终人散,众人一哄而去。回首追望,唯有自己的影子月下独随,难为你了兄弟,说好举例下酒,他们说不喝不喝了,好无情哦。

【陈九,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工业经济系,美国俄亥俄大学国际事务系及纽约石溪大学信息管理系,硕士学位。出版有小说选《挫指柔》《卡达菲魔箱》《纽约有个田翠莲》,188体育官方ios集《纽约第三只眼》《野草疯长》,诗选《漂泊有时很美》《窗外是海》等二十余种。作品获第十四届百花文学奖、第四届《长江文艺》完美文学奖、第四届中山文学奖及第四届三毛188体育官方ios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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