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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厄休拉·勒古恩:我在头脑中工作
来源:文学报 | 厄休拉·勒古恩   2024年12月24日09:34

—— 读者提问 ——

最近我收到了一封读者来信,在表达了喜欢我的书后,他说他要问一个可能显得很蠢的问题,我不是非得回答,但他真的很渴望知道答案。这个问题关于巫师盖德的化名“雀鹰”。他问,这是指新世界(美洲新大陆)的雀鹰,即美洲隼,还是指旧世界(欧亚非)的红隼,也是隼,又或者这两种雀鹰都不是隼,而是鹰属?

我当即尽心回复了这封信。我说,在我看来,它不可能是上述任何一种鸟,因为它就不是地球上的鸟类,而是地海世界的鸟,林奈并没有带着他的命名罐去过那里。但我在写这本书时,在我的想象之中,我所看到的鸟无疑很像我们华丽的小小美洲隼,所以或许我们可以称之为陆生小型红隼。

回信后,我想到自己是多么迅速又多么愉快地回了这封信。我看着那堆永不减少的等待回复的信件,想到我是多么希望推迟回信,因为其中有太多信件都很难回复,有些甚至不可能回答……然而,我非常想去回复,因为写这些信的人,都是喜欢或至少对我的作品有所回应的人,他们针对作品提出疑问,并不怕麻烦告诉我这一点,因此值得我费心回答,有时回信也很愉快。

为何这么多写给作者的信让人难以回复?这些难以回复的信有什么共同之处吗?我已经就此思考了几天。到目前为止,我得出了这一结论——它们提出了宏大而普遍的问题,有时源自一些学科分支,写信人反而比我要更了解,比如哲学、形而上学或信息论。

或者是他们问了道家、女性主义、荣格心理学或信息论如何影响了我这类宏大而普遍的问题,有些情况下,你只能用一篇冗长的博士论文才能回答,而其他情况下只能回答“影响不多”。

又或者,他们之所以问出宏大而普遍的问题,是基于对作家如何工作的宏大而普遍的误解,比如,你的灵感来自哪里?你的书主旨为何?你为什么写这本书?你为什么写作?

最后一个问题(实际上是个高度形而上学的问题)往往由年轻读者提出。一些作家,甚至那些并不真正以写作为生的人,会回答“为了钱”,这当然会掐断进一步的讨论,让话题进入一条死得不能再死的死胡同。我诚恳的回答是“因为我喜欢写”,但这不太是提问者想要听到的,也不是老师想在书评或学期论文里看到的。他们想要有意义的答案。

意义——这或许是共同特征,是我正苦苦求索的烦恼之源。

但那不是我的工作,亲爱的。那是你的工作。

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我清楚我的故事对我来说有何意义。而它对你的意义可能截然不同。我在1970年写下那个故事时,它对我的意义可能完全不同于它在1990年或2011年的意义。在1995年,它对任何一个人的意义可能都与在2022年大相径庭。它在俄勒冈的意义到了伊斯坦布尔可能让人完全无法理解,然而在伊斯坦布尔,它可能会获得一种我永远也料想不到的意义……

艺术中的意义并不同于科学中的意义。只要理解每一个字,热力学第二定律的意义不会因何人阅读、何时阅读、在何地阅读而改变,但《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的意义是会改变的。

写作是一种冒险的尝试,没有保证。你必须接受冒险。而我很高兴冒险,我钟爱冒险。所以我的作品会被曲解、误读、产生分歧——那又怎样呢?如果它是真正的作品,就几乎能在任何唾沫星子中生存下来,除非被忽视、消失或无人问津。

于你而言,“它有什么意义”就是它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如果你还很难确定它对你究竟意义何在,我能理解你为什么想要问我,但请不要这样做。去阅读评论家、职业批评家、博主和学者的文章。他们都在写书籍对他们来说意义何在,试图解释一本书,以期达成一个对其他读者有用的合理共识。那是他们的工作,其中一些人做得相当出色。

我也从事评论家的工作,而且很享受。但作为小说作者,我的工作是撰写小说,而非评论它。艺术不是解释。艺术是艺术家所做的事,而非艺术家所解释的事。

我认为陶工的工作就是制作一件好的陶器,而不是谈论如何、在哪里以及为何要做这个陶器,她认为这件陶器的用途是什么,有哪些别的陶器影响了它,陶器意味着什么,或者你该如何体会这件陶器。当然,如果她愿意,也完全可以这样做,但她理应这样做吗?为什么?我并不期待她这样做,甚至不希望她这样做。我对一个优秀陶工的全部期待只是继续制作另一件好陶器。

像雀鹰那样的问题并不宏大,并不形而上,并不私人,而是关于细节、事实(在小说的案例中,是想象的事实)的问题,是在一定范围内有关特定部分的针对性问题,是大多数艺术家都愿意试着去回答的问题。技术方面的问题,如果在一定范围内且具体精确,艺术家思考起来也会觉得很有趣(例如“你为什么使用水银釉”或者“你为什么用/不用现在时写作”)。

现 在,回 到 霍 普 金 斯 和《茶隼》——

今早,我捕捉了清晨的宠臣,白昼王国的王储,斑斓黎明牵引猎隼,正策马掠过起伏的大地,身下是平稳的气流,昂首阔步在那高高的地方……

啊,我们可以解释这首诗,谈论它的含义,为什么要那么写以及它是如何做到的,永远都可以。我也希望我们会这样做。但诗人,就像猎隼一样,将解读留给了我们。

—— 拥有我的蛋糕 ——

无法理解俗语是某种病症吗?精神分裂症,还是偏执狂?不管怎样,都是糟糕透顶的状况。许多年前听到这个说法时,我深感担忧。但凡听到有关某种症状的一切,都会让我担忧。我有吗?是的!是的,我有!哦,天哪!

而我有证据证明我是偏执狂(或精神分裂症患者)。有一句司空见惯的俗语,我知道我一直没能理解。

你不可能既拥有你的蛋糕,又吃掉它。

我的个人逻辑是,如果没有蛋糕,你怎么可能吃掉蛋糕?由于我无法与之争论,因此默默地固执己见,这使我陷入了窘境——要么这句话毫无意义(那么聪明人为什么要说这话呢),要么我有精神分裂症(或偏执狂)。

日月如梭,在过去这些年里,我时不时为自己搞不懂这句俗语而伤脑筋。而后慢慢地,慢慢地,我突然意识到“拥有”这个词有几种含义,或者说含义上的细微差别,主要含义是一样东西为某人“所有”或“占有”,但其中一个不太常见的含义是“保留”“保持”。

然而,我竟然没有更早想到“拥有”这个词还有“保留”的含义,真的很反常。我也为此苦苦思索了好一阵子,最终得出了以下结论。

首先,在我看来,这句话里的动词顺序有误。毕竟,在吃掉蛋糕前,你必须先拥有蛋糕。如果这句俗语是“你不能吃掉你的蛋糕,然后还拥有它”,我或许就能理解了。

然后,还有另一重混淆,同“拥有”相关。在我成长过程中所讲的美国西海岸方言里,要表达“我在聚会上吃了蛋糕”,我们会 说“在聚会上我有蛋糕”。所以,“你不可能既拥有你的蛋糕,又吃掉它”是试图告诉我,我不能既吃掉我的蛋糕,又吃掉我的蛋糕……

小时候听到这样的说法,我心想“嗯?”但没说什么,因为对于大人们说的一切让小孩子“嗯?”了一下的话,一个孩子绝无可能也绝无途径去质询。所以我只是努力自行琢磨。当我卡在你拥有的蛋糕是你不能吃的蛋糕这不合逻辑的句子中时,就从未想到过这种可能,即这句话是关于选择贮藏囤积还是狼吞虎咽,或者是没有中庸之道可走时选择的必要性的。

估计你现在已经受够蛋糕了。抱歉。

但是你看,这就是我经常思考的那类事情。

名词(蛋糕)、动词(拥有),其他单词,以及单词的使用和滥用、单词的含义、单词及其含义怎样随时间和地点而变化,还有单词从更古老的词或其他语言中的派生——单词令我着迷,一如我的朋友帕德对梣叶槭甲虫着迷。此刻帕德不能外出,只好在室内狩猎。此时此刻,在室内,我们没有老鼠,但我们有甲虫。哦,是的上帝,我们有甲虫。如果帕德听到、闻到或看到一只甲虫,那只甲虫便立即占据他的宇宙。他会不顾一切——他会在废纸篓里翻找,打翻并摧毁易碎的小物件,把又大又重的字典推到一边,疯狂跃入空中或跳上墙壁,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难以企及的固定灯具长达十分钟,在那盏灯里,能看到一只甲虫移动着的小小剪影……当他把这只甲虫弄到手,他总能弄到手,他深知你不能既拥有你的甲虫,又吃掉它。所以他吃了。立即。

并没有很多人能对这种特别的痴迷或执念感同身受,我知道的,纵然我并非真有多喜欢知道这一点。我指的是单词,不是甲虫。不过我还是想指出,查尔斯·达尔文几乎像帕德一样对甲虫深深着迷,虽然目标略有不同。他甚至曾试图把一只甲虫放进嘴巴,想通过含着它来保存它,这是注定失败的尝试。无论如何,有许多人喜欢阅读那些优美单词和短语的意义与历史,却没有那么多人愿意苦思冥想多年,思考一个无关紧要的俗语中动词的某一种含义。

即便是在作家之中,似乎也不是所有人都能体会我对一个单词或一种用法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求索乐趣。若我开始在公共场合高调表现这一兴趣,有些作家会用厌恶或怜悯的眼光看我,或者试图悄然离开。因此,我甚至不确定这种嗜好同我的作家身份是否真有关联。

但我认为确实有关。不是与身为作家本身有关,而是与我身为作家有关,与我身为作家的方式有关。当人们要求我谈论我所做的事情时,我常将写作类比为手工艺——编织、陶艺、木工。我发现我对单词的着迷,很像雕刻师、木匠、细木工对木头的共同着迷——这些人会因为找到一块精美的老栗木而高兴,仔细研究,了解它的质地,带着感官上的愉悦把玩它,并思考栗木都被用来做过什么,又可以用它做什么。他们热爱木头本身,热爱这块纯粹的素材,热爱他们的工艺原料。

不过,当我将我的技艺与他们的进行比较时,略微有些自负之感。木匠、陶工、织工处理真实的材料,他们的作品之美是深刻而辉煌的有形之美。写作是如此无形、如此精神性的活动!写作的起源不过是巧妙的口头表达,而口头之言不过就是呼吸。写下或以其他方式记录下文字是将其有形化,使其持久;书法和排版则是实现无上美感的必要工艺。我欣赏它们。但事实上,它们同编织、制陶或木工一样,同我所做的事情关系不大。看到某人的诗歌被美美地印刷出来真的很棒,但对诗人而言,或者不管怎样是对这位诗人而言,重要的仅仅是看到诗歌被印刷出来,无论以何种方式,无论在何处——这样读者就能读到它了。这样它就能在头脑间流传了。

我在头脑中工作。我所做的一切都在头脑中完成。在写作中,我的手所做的事与编织者的手用纱线所做的事、陶工的手用黏土所做的事或木匠的手用木材所做的事不尽相同。如果我所做的、我所创造的是美丽的事物,那它并非有形之美。它是虚幻的,在我的脑海中发生——我的脑海,以及读者的脑海。

你可以说,我听到声音,并相信这些声音是真实的。(这可能意味着我是精神分裂症患者,但俗语测试证明了我不是——我真的,真的理解那句话的意思了,医生!)然后,通过写下我听到的内容,我诱导或者说强迫读者也相信这些声音是真实的……不过这么描述并不算贴切。并不是那种感觉。我真的不知道这一生我所做的事,这份文字工作究竟是什么。

但我知道,对我来说,单词就是实实在在的东西,近乎无形,却是真实存在的东西,而且我很喜欢它们。

我喜欢它们最为有形的一面:它们的声音,在脑海中听到或听他人说出。

与此同时,不可分割的是,我喜欢单词之间的意义之舞,它们在句子或文本中无休止的变化与错综复杂的关联,由此想象中的世界才得以建构并分享。写作让我参与到单词的变化与关联之中,开启无穷无尽的玩耍,这便是我终生的事业。

单词是我的材料,我的原料。单词是我的一束纱线,我的一团湿黏土,我的一块未雕之木。单词是我的魔法,是反俗语的蛋糕。我吃掉它,并且仍然拥有它。

(选自《无暇他顾》[美]厄休拉·勒古恩/著,姚瑶/译,未读·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4年1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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