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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学》2024年第12期 | 卢鑫:玉树临风
来源:《四川文学》2024年第12期 | 卢 鑫   2024年12月26日09:22

卢鑫,1991年生于重庆云阳。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出版有书籍《爬山虎骑士》《心灵史书》《不鼓自鸣》等。有诗歌、小说、188体育官方ios发表于《人民文学》《山花》《四川文学》等刊物。

机舱内,我昏昏欲睡,仿佛置身飘浮的佛窟,又似随宇宙飞船漫游,陷入无边轮回。历经大角、巨蛇、唧筒星群,我在浩瀚星河前后矛盾,以致完全弄不清:过去在哪里,未来在哪里,时间是什么,生命是什么。我的眼皮,已变成无关紧要的帘幕。

筠雾色的业障,惑我靠在飞行椅上梦境不断:时见证经变,时烦妄加倍,时弥补遗憾,时回到童年。

画面更替无由,情节洗牌般变幻。阿公家婆与我重聚。

我们仍旧待在那栋如今已拆毁、树林掩映的老屋。我左手牵阿公,右手牵家婆,我们轻言细语。我感受他们手心的温热。他们在藤椅上坐着,突然之间,弥留之际的场景再现,他们,再度停止呼吸。

我吓得不轻,失声哭吼。亲邻们冲进屋,为阿公家婆浣洗,给他俩裹上一层又一层紫花布,把他俩抬出门。两座坟墓立起,我再度失去他们……

直到一派库金之光豁露,照亮机翼,烫开佛窟壁画,我才睁眼清醒。意识告诉我:阿公去世久矣。

最初两年,我几乎每夜都会梦到阿公。有次雨夜,他从坟墓爬出,推开老屋的门,全身湿哒哒,告诉我和家婆,他没死,是我们弄错了,要我们重新开始生活。他拿起洗脸架上的蓝布巾,擦红肿的脖子,使劲搓脸。

家婆上个月去世,阴暗的歇房,她躺在有罩子的老式雕花木床上呻吟,肚中腹水胀得形同一个大南瓜。

二十多天来,我从未梦到她。依据梦到阿公的经验,我想应该是后劲儿太大,我的“梦工厂”还没给出足量反馈。此番日夜交接之际,他俩终于与我在这翱翔天际的机舱相聚。

现在,我完全清醒过来。脑海里的幻象依然飞舞,就好像扫地人离开,宣布打扫干净,这块地板仍有无数粉尘在阳光下缓缓沉潜。

舱内,无人观看的数块小荧屏,同步播放一部电影,正排映数个无边梦境。那位主人公,长头发、八字胡,额头贴几块创可贴,身穿藏式服装,梦到自己正往山上爬。山顶有白塔,有白色帐篷,有风马旗。他站到山顶,放眸四顾苍茫绿野。

画面闪黑,他亦从帐篷醒来。影片这一段背景音乐,乃一首即兴特性曲,女声缓缓哼唱无词旋律。

机舱于嗡嗡声中持续飞行,散发一股股因久坐而混杂的鞋袜与睡眠气息。我靠右边舷窗,邻座无人,我侧脸,漫不经心观察左面,稀疏乘客脑袋挨靠座椅。也许,他们正试图击碎帘幕,以清晨的暖意,破除眼皮内的业障。阳光通过敞开的小窗泻于舱壁,反光在舱内各处跳跃。

没有枕头,我的脖子、肩膀显得无所归依。我将折叠板上的点心垃圾,交给推车的空姐。她化着淡妆,穿一身绘有五彩经幡的酒红制服,嗓音低沉,一把抓走我没吃完的酸奶。酸奶不小心沾到她左手拇指,她下意识放进嘴舔了舔,那动作快到几乎看不见。

这不禁让我回想起,几年前在北方读研,有次进研究所旁的超市,一位南非同学询问我“honey”在哪里,我随口回答她,就继续转头找自己需要的东西。我下意识地再回头一看,只见她黑黑的脸嘴正舔完一瓶酸奶的盖子,沾染片片奶屑,并报我以笑口。

现在,面对空姐这可爱的孩童式小动作,我忍住不笑,转而关注其他。等她走远,我亦下意识翻开随身携带的那本小书。

实在没办法看太久,我将一张绿色书签纸贴在此页,又很快关上。我扭扭头,放松放松脖颈,从椅子下捡起不知何时掉落的酂白遮阳帽,用手拍了拍,又取出一张弥漫茉莉花香的湿巾擦拭。此帽形同宿醉者,边纹紊乱,尚沉湎轮回之乡。我将它挂在前椅。

我揉揉攒竹穴。我往额后抓抓头发。而后,别起我的猫耳朵粉发卡,同时往舷窗外望去。漫天层积云,仿佛飘浮的鱼鳞。丝丝缕缕阳光照射处,点缀石蜜色、沙饧色、巨吕色、吉金色。云瀑向后流泻。邈远而连绵的青山向后退去。又是朵朵白花开。一大团飞翔的鲸鲨云顾盼自雄。到处是云岛。下方,好些雪山冒出头来。

我观看四姑娘山中最别样的幻美幺妹峰(如果辨认得没错的话)。两个月前,我到小区顶楼收我遗忘一夜的被单,发现西岭雪山悬于佳灵路对街座座屋顶之上、熊猫王子酒店大厦右侧云梢。幺妹峰则如同未来佛,浮于盆地边缘、更高远处的晨霓间。它头部金灿灿,仿佛正诵亘古箴言。

我站在栏杆旁,一直以斜仰的视角远眺,迨雪山大佛金色消退,被升腾的云霭遮挡,我才顶着我那霁蓝色被单下楼。整个人整整一天都沉浸于神奇之中,无以自遣。那似乎是一种超时空的状态,令人心醉。

然而此时,以这样靠窗、在高空飞行的斜俯视角,移动观看璀璨的“幺妹”披霞,更觉神奇,更加难以自拔,更令人心醉。我离它越来越远,它仿佛在窗外的大地云山间起身,向后迈步,缓慢走动,苍凉而诡谲。

初到藏地,感知别样的黎明。映入眼帘者,乃辽阔起伏的旷野,乃山间铜绿色的房屋。大地盈润,河流脉络万千,一泓泓水域闪着清晨的光。

走出机场,碧空明媚,亘古不变的广袤土地与周天衔接。空中弥漫小金苹果的芳香。

我无法确认自己有没有高反,遂在市区停留一天。到处是银色岩石砌成的低矮建筑。这种银色,仿佛干燥空气与时间中包含着的、柔软的银色。永远冷峻,永远滋润。

我意识到,自己正站在高海拔的土地上,顿觉潮湿、坚实,富有神秘感。

暑假末尾,旅客骤减,我到布达拉宫背后闲逛。红墙绚彩,一些人在拍照,摄像师提供的服饰显得极其夸张,并非正统藏服。

我东看看、西摸摸,或进店吃一碗牦牛酸奶,或闻闻批发小市场的藏香。遇到兜售珠链的商贩,我不理不睬。不少人被纠缠。据观察,这些家伙会尾随好几百米。

我仰看高处的布达拉宫,它建于寒漠土与砾石堆成的山坡之上。形状各异的云朵挂在坡面树梢,一棵棵树仿佛不是人间的树,而是专长云叶的玉树。天空还有一弯弦月飘悬。

黄昏时分,落日在山头渐沉,光线既不强烈,亦不炽热,给褐色建筑物上的陈旧红砖涂抹一层神秘而渐黯的霞光。天地为之华丽,为之生动。

回到酒店,前台姐姐递给我一杯红景天姜茶。我进屋,扔下包,趴在床上,随意分享自己的动态及照片。

曾经的同事央金老师评论道:“今天看到一个人,好像你啊!”起初,我并没在意,只顾摆弄酒店里的制氧机。

过一会儿,她又发消息给我:“你是不是在布达拉宫附近转悠?”我这才觉得惊喜。原来她也来到拉萨。

我们简单聊几句,发现彼此都准备去日喀则,想去看珠峰。她问我,她自己开车,可否与她同路。她的语气一如既往轻松,透出我印象中的平静。

“当然愿往!只要你不嫌麻烦。”于是我们约好明早七点半见面。她叫我七点二十左右,在我住的酒店门口等候,说路边不能停车,即停即走。我感觉整个世界亮堂起来,没有丝毫高原反应,且在他乡遇故知!

我坐起身,穿好鞋,走到房间另一端,站在打开的窗前,观望外面的夜色。碎石小路三五行人穿梭,一座座低矮砖屋掩映在粗壮树木后,街角路灯周围的黑榆在风中沙沙作响。和我童年一样,每到夜里,躺在床上就会听到瓦屋后那些枫杨树的翩翩诗话,以及枝条断裂落至瓦片的轻碰声。床前,阿公坐藤椅,把双脚放进盆里清水慢慢搓动,家婆靠窗,抽睡前烟……

我下楼,欲到附近服装店选一件冲锋衣。犹豫许久,不知会不会成为累赘物品。店主是一位大姐,身穿白色卫衣和深色裤子。由于晚上空气清冷,她讲话时,始终交叉双手,抱着脖子。

她听说我将去日喀则,便真诚建议:“珠峰要穿,我老家就是日喀则,你可以选这件,内胆可拆卸。”

次日清晨,我早早起床,洗头发,吹头发,静候央金。昨天忘记询问细节,见面才知,她单人单车出行。

手机语音互通。一银车缓缓刹下,挡在酒店门口。一短发女子露头,向我招手,满脸笑意。我走近,打开副驾驶车门。座椅用纸板晾着松茸片及老虎菌。她半起身,将其腾开,风卷残云般,请我快速上车。我快速落座,看她将东西及我的徒步包丢到后排。那里堆满各种物品,以及安置的一张窄床,上面摆有被子。我低头注视她细长黝黑的右手拉动把手,那里放有红牛、氧气罐。

车启动了,就这样辞别昨夜的酒店,在洒满金澄阳光的拉萨街上驱驰。

“不知道你在车上睡。”我浏览前方街景,有些学生系着红领巾,与大人穿行于林荫道,今天可能是孩子们的开学日,“要是知道,我们就一起住了。”

“习惯了,习惯了,哈哈哈——”这是央金的笑声,她转头看我几眼,眼里露出明亮、精明的光芒,说道,“都快十年没见,你还是没变样。”

“我发际线老高了,”我赶快否决,并撩起头发示意她看,“自打回玉树,你是越来越少女!”

我们的对话,包括寒暄、探寻、平衡,包括找感觉,包括互相打趣,包括说脏话,包括等红绿灯时沉默……半小时过去,离开市区,终于顺畅如昔,就如同黎明挣脱夜色,终于抵达利落、雅正、纯净的白日。

好比朝暾为树木、飞云撒下黛色投影,我的记忆亦随交谈涌现:毕业那年,我定向签约达噶小学,在那里和央金相识。我教语文,她教藏语及道德与法治。达噶村经常发生滑坡、暴雨、垮崖,好几次我们五个驻校教师险些遇难。山高路远,我们几乎一年才能回一次老家。第三年元宵节,央金萌生退意,对我说,她打算辞职。

我无法做出这样的决定。自幼,我的亲人只有阿公家婆,我才选择免费师范。合同规定五年,我坚持五年,而后到北京读书。再回蓉城,央金已在家乡玉树常住。这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她家在玉树,此前我先入为主,以为她家就在甘孜。

达噶五年,过的时候,痛苦万状,仿佛时间已凝滞,永远找不到突破口;过去之后,却迅疾如光,与站在此刻回看人生其他阶段的感觉别无二致。

这些年,我们保持网友关系,偶尔问候几句,并不经常聊天,彼此也很少谈论各自的生活。据我碎片印象,感觉她经常开车上路,或去尼泊尔,或去新疆,或去藏地若干角落。

最近一次,大概半个月前,她发布一条视频,拍下驾车时遇到山间巨大彩虹的移动场景,并配以她的标志声音:“好运,好运,见者有份,见者有份,扎西德勒!”

大山大云在眼前铺展,我从记忆之谷回神,接着问道:“你这一趟,做什么去?”

“收虫草,收菌子,摘小金苹果。”她继续嘻嘻笑,“搞批发生意!”

“有眼光啊,”我说,“都是些稀有品种。”

“市场不太行,所以我今年跑得远,这两个月几乎跑遍了青藏高原。”

“真东西永远不缺市场的。”我转头看她手握方向盘,说道。

车窗外,树木、青稞田疾速退后,就像时光一样,超然而永恒。我看到迷狂、阔达的天空流云疾飞。八月的风一直吹拂,山峰斑斑点点,遥远的天际升腾起赤金色的晨曦。

盘山路无穷无尽。不过,并不像老家长江边的盘山路,如钻进深林盲肠,隐天蔽日。西藏山路,满是土石、草原。飘悬的白云,伸手即可采摘。

央金紧紧盯住前方,我时而关窗躲避紫外线,时而开窗抓拍路过的民居、藏族妇女。风很大,帽子飞落,央金狂笑不止,遂停,等候我跑下车,去捡回。

“你看,没见过世面吧?”我关门,坐定,取出湿巾擦拭太阳帽,“这是我第一次来藏地。”

“达噶也是藏地。”央金又笑。她发动车,说道,“我们去看看雍措,看看冰川。我也只去过阿里环线,没去过日喀则。”

她完全成为向导,暂抛她的批发生意,带我绕道而行。我们逐渐升高,翻过一座青山,逐渐降低,又翻过一座青山。漫坡牦牛,漫坡草甸。

我们再次减速,等待两头牦牛过马路。一头白色,一头黑色,毛发凌乱不堪,慵懒更甚《疯狂动物城》中那个摇滚牦牛青年。驼铃一响,它俩缓步横过,以忧伤、冷静的眼神,透过挡风玻璃看向我俩,似乎在说:“没错,两个货真价实的傻子。”

央金加速,蓝丝带般的雍措渐渐于雪山下显形。我们停靠在路边观景。可见蓝色越来越深,非常不真实,犹如蓝色的梦境。我俩手牵手,飞奔向宽广湖岸,似乎朝蓝色海岸线奔去。

一群红嘴鸥呱呱叫唤,它们或许早已与我们交换灵魂:我飞旋于湖面,央金把脚收缩进羽毛,我们拍翅,我们在蓝水中泅泳、捉鱼,我们相互呱呱交谈,所有俯瞰亚洲平野、高山、大陆、草原的迁徙之旅已成为孤独的过往云烟,所有暴雨、狂风、飞雪、冰雹之事,被我们抛往九天之上。

一棵文冠果树苍老而清新,苍老在于粗壮多枝,清新在于叶子丛浓轻盈。它孤零零站立湖边,撒下绿荫,却不显得孤独,反而使雪山、蓝湖、草原更加美轮美奂,就像一首古代的相和歌,一人清唱,三人和音,演变为风以丝竹乐器伴奏。它们就此构成相和大曲,艳而不密,趋而不急,乱而不杂。

草原花期已尽,我们脚踏碎花地毯,央金摘下一朵蓝白交织的老鹳草小花示意我看。它果然变形成一只老鹳,飞升天际。

抵达冰川时,遭逢的豆雨逐渐衍化为玉雪,海拔已达至五千一百米。央金问我是否需要吸氧,她说车内有一个十升的氧气罐。我目前除了走快有点喘,一切正常。我提议停车,爬一段路,上山看看。于是我们加穿厚外套,沿山脊石阶徒步。

寒风狂烈,刮目翻越,不能正面视。冰川发出隐约铮铮声,犹如远古阵阵回音。央金喊:“我们穿短袖拍照吧!”于是又轮次脱掉外衣,只穿里中短袖,假装一脸凉快神色,与身后皑皑的巨型冰峰合影。我们拍完立马瑟缩穿好,头发被风吹得像两头牦牛一样凌乱不堪。

今日午饭吃得早,在一家出卖老虎菌的藏族人家解决。我们煮了火锅,加三卷泡面。此户只有一位名叫“卓玛”的大姐在家。她用洗车的管子,给我飙水洗手,见我左躲右闪,怕溅到衣服,就笑得前俯后仰。

我到她家有一朵巨大兔子云朵悬歇的旱厕方便,发现废纸遍地都是。我低头,光亮从洞槽上显,惊觉便溺会直接落进下方浑厚流淌的雅鲁藏布江,而非我们老家厕所里的粪坑。

午后三点,阳光炽灼,我们抵达日喀则。办理完边防证,登记酒店入住,我俩瘫床酣睡近三个小时。我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到先醒来的央金说,她要赶在太阳落山以前,去城郊一户人家收购虫草。

她的朦胧身影在房间里晃来晃去,“砰”的一声关门,随即我的耳畔就只听到酒店外电焊的声音。

我醒来时,阳光西斜。我开窗发呆,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一瓶水,决定独自去扎布寺溜达。下楼扫一辆青绿色电瓶车,我扎起头发,戴上头盔,随风骑行在日喀则黄昏的街道。

停车时,发现丹碧焜耀的扎布寺已经关门。我从左边一条小巷走进,两边尽是各色铺子、小饭馆、藏香店。一对情侣在我前面慢慢爬坡。一群鸽子正在路边山石上吃馍,风吹得它们拍翅低飞。陆续有人上山来转动金色经筒,我这才明白自己无意走进傍晚时分的转山行列中。山坡有一群野狗吠叫。我向来怕狗,因此放慢脚步,等人多后再跟随他们上山。

三个身穿红色僧服的出家人,以及一位短发中年大姐,走在我后面。其中最小的那位觉姆戴着防晒面罩,她每个经筒都会用力转动,我一路跟着她转,在后面默默注视。山旁有大片黄色、红色、粉色蜀葵花,那位中年大姐歇气,看到这些花儿,不停欢喜赞叹。

我继续跟随那位年轻觉姆转经筒,实在走不动了,年长的另一位觉姆坐在路边条凳,招呼我就座,问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说蓉城,想去看珠峰。我问她,那位步履不停、还在转经筒的小师父是不是她徒弟,她说,是她妹妹,才二十岁,另一位法师是她弟弟。她们是三姐弟,妈妈出家,所以他们三个也出家。另外那位女士是她表姐。我问她,他们是不是本地人。她说,从色达来。

“原来我们都是四川人啊。”我说。

我们继续爬坡,最后到达这座名为“尼色日山”的最高处,凭栏可远眺扎布寺及日喀则全城暮色。小觉姆完全一副小女孩模样,细声说话,撒娇似的用双手轻打她姐姐的僧服:“你看,手都转起印子了,全是油!”

她要姐姐、表姐、哥哥分别替她拍照。她背倚栏杆,时而歪头比剪刀手,时而嘟嘴。我也趁机抓拍一张:小觉姆留着寸头,身穿红色僧服,背后是日喀则低矮、静穆、连片的建筑。

鳞次栉比。这些房子,大部分都有红色或青色屋顶,与藏式佛塔、寺庙院墙飞檐、刻有彩色箴言的巨石交相辉映。反差者,乃远处峰峦。它们沐浴在黄昏时的金色阳光下,好像不拘身形与动作的各类佛陀放大……

翌日,我和央金早早出发,直奔珠峰大本营。上山下山,历经一百零八拐,我几乎要吐时,看到一位女士正缓缓蹬自行车爬坡。终于可在山头看见远处连绵、高耸、常年积雪、如白色狮群的喜马拉雅山脉,我则以破口大吐为敬,秽物倾泻如雨,全都飞落高崖。

珠峰大本营为迎接旅客,每年夏秋,会搭几十顶军绿色帐篷。我们住进用帘子当门的小隔间,扔下包,穿上大衣,走到离珠峰最近的滩涂。过绒布寺……啊!云雾缭绕的女王这才明晃晃显露,仿佛并非我们在动,而是她正以无人察觉的速度,在宇宙间缓缓移步。

我似乎听见她发出回荡在整个世界的轻呵声。离她的大脚越近,这些声音也就越丰富。落日璀璨斜照。云罅漏光,瞬息万变,女王间露髻鬟,身形越来越清晰。

我盘腿而坐,与她久久对视,直到夕晖消湮。天暮,留有余烬,以交还造物主。风如虎声吼,如龙涎香。世界黯然一片,银亮女王顾自亘古幻美。

夜晚,据说,帐篷里天南地北的旅客要出来蹦野迪。倚靠没换洗的旧榻休息,邻篷语声哝哝。十点过,篷外空地光线暗淡,大音响开始播放节奏鲜明的流行歌,果然一圈圈人陆续围拢,手机开启闪光灯,乱唱乱跳乱吼。有人扛起音响,有人骑在另一人肩头挥动长旗杆……我似乎看到古今若干亡人、山林妖魔、天神地仙亦悄然围拢。

他们从地下来,从黑处来,从山中来,从天上来,从云层来,从水底来。他们跨石头,踩沙子,过草丛,窸窸窣窣,凑身站在你我身旁。高矮胖瘦,男女老少,鳏寡孤独。象一样的鼻子,獭一样的秃头,蛇一样的味道。晶莹的手指,冰冷的草鞋,青葱的汗毛。滴落即蒸发的泪,甩出即燃烧的汗,流淌即变成玉的血……他们就这样在珠穆朗玛峰下,随音乐节奏,默默舞动躯肢。

我和央金跳了半小时,决定去看星空。走到能听见雅鲁藏布江浼浼吟唱、不见灯光只见女王巨型白影的碎石山坡,我们发现星空、银河离我们如此之近。无月的普天黑暗中,几乎看不清央金的脸。

一个男声幽幽传来,只可闻其声,不可辨其人:“躺下来看,更近。”

我们便直接仰躺。沉沉天空仿佛被子,直接盖在我的鼻峰上方。此时,无论这个男声是由古今亡人、山中妖魔、天神地仙发出,还是某个神秘游客发出,我都没有一丝惊讶与恐惧。他们全都戢影。他们孤寂、匆忙的脚步走过,消失在宇宙潮湿的雾气里。

此时,仰躺青藏高原,逝去的阿公家婆涌现在我的意识天湖。四下莽莽苍苍。我的呼吸发出细微声音。我似乎被若干黑暗巨手托举。此时,仰躺青藏高原,我想起天葬,想起死亡,想起未知,想起自己是被天地托孤的孩子,想起自己短短三十三年生命如此可贵、如此美……想起自己柔软的心。

让人厌倦的时间重荷,从此卸下。我耳闻冥冥之中秘语回荡。那些巨手,雪一样轻盈,水一样滋润。我似乎感觉到,慈悲而威严的东方女王,一直在倾听我的心跳声。

随后的半个月,央金和我山水驱驰。我本打算下珠峰大本营后,直接从日喀则飞回蓉城,收拾失去挚亲之痛,重新找份工作。她说:“出都出来了,玩个够吧,我带你去你多年以前想去的长江源。”

琢磨她一个人旅途孤单,且不安全,我做个副手也好。于是,我们摘小金苹果,卖小金苹果,购虫草,卖虫草,就像两个古代的行商。

我们走拉孜,转班戈,经那曲,到杂多。住进杂多县城,到街心广场跷二郎腿、抖腿、休息。不及五分钟,两个小学生模样的女生来到我和央金面前。其中一个说话干脆的孩子从黑色书包里拿出一只“足光散”药盒,掏出几根虫草。央金仔细查看,打算收下。

我问另一个腼腆的孩子,这是她们自己挖的吗?她回答说是的,每天放学就上山去找。那位拿药盒的孩子伸手招呼央金:“快给钱,一千块。”央金就从钱包里数钱给她。

吃完牛肉砂锅,天色已晚,我们又坐到广场看杂多人跳锅庄舞。一位刚停车、梳背头的大哥手拿车钥匙落座我们身边,和我普通话交流,和央金藏语交流,给我介绍玉树舞种。正想询问更多,只见他手脚打着节奏,下一秒已突然离开,加入跳舞队伍之中。随即,央金也加入。一个小时后,那位杂多大哥从旋转的人群中出现,又坐我身边,说大伙儿此时跳的,正是我刚刚感兴趣的“伊舞”。很快他又突然离开,又突然隐入人群。

央金拉我好几次,希望我也跳起来。我实在不会,只坐在一旁看,直到散场,吹来自扎曲的河风。

第二天,为央金加满油,我们再次早早出发,前往长江南源。途中,我抛出前段时间埋于心底的疑问:“你怎么知道,我说想去长江源头?”

“在达噶时,你说你阿公年轻时当兵,在江源放过哨。”央金转头注视我几秒,说道,重新盯住前方路况。

“这你都还记得啊?”我眼中一热,“可惜源头太大太宽,时光又无法倒流。”

“去看看也好。”

“去看看也好,是的。顺便看看你的家乡,看看你生长三十三年的歌舞之乡。”我说,“此情此景,放几首藏歌吧。”

“行啊,”她连接手机,调大音量,“这是一个年轻歌手,戈桑玛,最近出了一首新歌。”

我眼中扫过窗外移动的景物,耳中听着这首歌舒缓的吉他前奏,发现玉树境内树木繁多,丛石巉巉,草原比西藏更辽阔、更葱茏,随处都有流水。小峰突起,路与岸绝,有寺不辨,略现丹壁剥蚀,一霎即过。

“写的什么歌词?”

“歌词……写得好啊。”她给我翻译,我自己亦打开手机查阅:

小卓玛,请满怀信心。你是世间唯一的小卓玛……小卓玛,请忠于自己。你一定要做自己热爱的事情。小卓玛,要发出光芒。你会得到世间所有欢呼与赞美。去流浪吧,去飞翔吧。挣脱对女性古老的枷锁,这里只有无尽的悲伤,请你抛弃所有的痛苦向前走……生活不只是牧区的牛羊。小卓玛,请带上腰刀。远去的路上布满荆棘。去流浪吧,寻找自我!逃离带着偏见的男人,不做对生活绝望的女人,别只在家务中寻找价值……去寻找梦中的那束光,去寻找欣赏你的人吧,去寻找你热爱的东西吧!

“是吧?”央金一面大声跟唱,一面说,“我也是小卓玛。我们这里,有无数个‘卓玛’。”

此刻,当曲就在我左手边,我们沿着它一路上溯。我真不太敢相信,这样一条河,居然夜以继日流向宜宾,流向重庆,流经我的老家,流经三峡,流经上海,最后汇入浩瀚海洋。

熄火,我们狠狠关闭车门,眼见湿地一般的无数水渠铺展眼前。我捧起水,大喝一口,心情无比畅快。

“你说,我阿公当年是否也喝过呢?他捧的那摊水,如今在哪里?”

“这些问题太深奥,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你每天都在下游喝我的洗脚水。”

我们追逐,大笑,跳上车,下午两点才到囊谦。央金说,她还要带我去看看一座崖边的寺庙。我们穿过峡谷,一路无车,几乎飞奔在深林中。有些峰,正视无奇,回头时,幻成云龙,万变千奇,难可殚叙。乃知天生奇景,山灵极度秘惜,不会轻易示人。

这段路,很像川西那些沟谷,然后盘绕升至尕尔寺,我着实惊讶到了。停车,爬到最高处,一位法师正在一棵苹果树下,面对脚下寺檐、河谷、峰峦、云影、森林打坐。我暗自琢磨:这里的僧人,是否宿万丈绝壁,与山猿水鸟同梦?非有大修积者,不能获此奇福。我们看见一群橘色岩羊攀越,三四大鹰掠空,甚至还在返程时看见一只青色苍狼。央金说,那只狼太温驯,应该是别人家养的……

“我记得你信佛,”我想起她路上遇到烧塔都会念诵经文,以及刚刚在寺内伸手请法师倒铁壶水到手心喝下,就问央金,“四大派系有什么区别?”

她笑说:“就像一棵树,大家都是上面的枝丫,都是上面的叶子。”她补叙,“我以前也是出家人。”她突然熄火,下车,跑到草原撒完尿,回来发动车子,继续告诉我,“我哥哥现在都还是,不过我上大学时还俗了。”

“怪不得,你们可以还俗吗?”

“只有一次机会。”她说,“还是挺后悔,三岁到十八岁,在结古寺,那时很美好。妈妈希望我和哥哥都出家,永不还俗。”

“你妈妈的观念真不一样,”我说,“其他爸妈都是希望孩子在俗世成家立业。她如今还住在老家结古吗?”

“没有,”她伸右手,递给我一个小金苹果,自己也咬了一个,“那年地震,去世了。”

直到日落时分,我们才回到结古。巨大的格萨尔雕像出现在我眼前。他骑一匹奔马,手执长鞭,天边有一大团狼一样的黛色云,就好像这位族王正挥鞭斥打这匹苍狼。

格萨尔广场同样有跳舞的民众。我和央金吃完晚饭,从她家遍地绿植的院落出门,漫步于“长江路”。通天河滔滔向前,清风吹拂两岸叠绮的玉树,犹如千手翻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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