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青年作家》2024年第11期|杨静南:海岛记忆馆(节选)
来源:《青年作家》2024年第11期 | 杨静南   2024年12月26日09:21

才登上回龙沙,两个孩子就兴奋地朝前面跑去。乔敏红走在于医生前面,望着眼前突然展现出来的大海,她的心绪既有些激动,又带着惆怅。在并不算是很远的前方,蔚蓝色的大海被傍晚的霞光映照着,变得金灿灿的,看上去就像是一片流动的金箔。

他们是跨过一条两边砌了石块,但现在并没有流水的小溪,从村子前面木麻黄树林里的一条小路走过来的。一个多小时前,他们一家人才到达这个村子。乔敏红特地选了倒数第二班轮渡,当载着他们的小汽车沿着环岛公路行驶时,乔敏红看到公路旁边比十几年前多了许多小洋楼。驶进村子后,她注意到村道上并没有什么人,路边一些人家的大门还紧锁着。她想起姑姑对她说过,现在岛上很多人都在市区买了房子,要在夏天旅游旺季时才从城里回来。

红色的小汽车在他们预订的“防空一号”前面停下来,望着从屋里出来,站在车门前笑嘻嘻地跟他们打招呼的民宿女主人,乔敏红心里想,现在村子里没有多少人,姑姑一家也都不在,即使她不戴墨镜,岛上可能也没什么人会认得她了。

“哇,好漂亮的大海啊!”5岁的小波喊道。他一直都是一惊一乍的。比他大两岁的姐姐思思现在已经有了一些小女生的矜持,她不像弟弟那样兴奋,思思只小跑了几步,就停了下来,在积沙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瑶台岛的风景原来还是很美的啊!”于医生在乔敏红身后说。

乔敏红听到了丈夫的话,但并没有转过身去,也没有回答他。站在回龙沙上,望着眼前美丽的风景,她感觉到自己的心情愈发忧郁。

当年事情发生时,她比现在的小波还要小,她哥哥乔敏华也才上小学。她记得二楼眠床上那一抹黯淡的白色。她被不同的女人抱着,有时从一个人怀里转到另一个人怀里,一直到现在,她都还能记起来那些热烘烘的不同女人带给她的感觉。屋子内外都是人,到处都是议论、哭泣和詈骂的声音,整座石头房子笼罩在一种压抑的氛围里。这些年来,一想到这座房子,她就希望它未曾存在过,或者直接从人世间消失。

小波已经跑到了沙山的边缘,她看到他膝盖稍微一弯,身体后仰,就从沙坡上滑了下去。滑到沙山下面,小波站起来时,只是一个小小的影子。他站在那里,先是对他们挥手,后来又把两只手合拢放在嘴上对他们喊叫着什么。海风把他的声音吹散了,虽然听不太清楚他在喊什么,但乔敏红明白,小波是想要他们也都滑下去。

“你去陪他们玩一玩吧!”乔敏红对丈夫说。对于医生这次特地请假陪她到瑶台岛来,她嘴巴上没说,但心里还是怀着感激的。

“好,那我一会儿就过来。”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看她,于医生对乔敏红说。

乔敏红看着丈夫走到沙山边,和女儿思思一前一后也都滑了下去。他们在沙山下面玩耍时,乔敏红没有动,她仍然站在原来的地方。在她面前,金光闪闪的海面上,风力发电机一个接一个地在海面上延伸过去,它们巨大的叶片缓慢旋转着,刺破了眼前瑰丽的天空。

乔敏红用手搭着凉棚,顺着海边一点儿一点儿地找过去。她看到的都是颜色鲜艳外面贴着瓷砖的新盖的小洋楼。除了对回龙沙这一片地貌还有一点点记忆,乔敏红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变化。

就在她觉得不可能再找到那座房子,心里已经绝望了的时候,突然间,她看到了它。在印象中,那房子一直孤零零地伫立在村子最外沿的地方,可现在,它被包围在几排新房子中间。如果不是它用石头砌成的外墙和红色瓦顶是那么与众不同,她也许会认不出它来。望着那房子被两棵灰绿色的大树遮挡了一部分的外观,乔敏红又记起她最早看到的那篇公众号文章的标题:《一个渔村老人的爱情记忆》

她蹙了蹙眉头,又一次在心里面感受到愤怒。可在那一瞬间,她心里同时还冒出来一丝迟疑,她不知道在那房子里她将遇到怎样的情况。在到瑶台岛之前,乔敏红的脑海里可从来没有浮现过这样的念头。

于医生带着两个孩子从沙山的另一边爬了上来。高瘦开朗的他是乔敏红的第二任丈夫。看着他和两个孩子的身影,乔敏红想起那个只和她在一起生活了几个月的第一任丈夫。他们还没有办酒,只是领了结婚证,她把事情告诉那个男人时,他明显害怕了。她知道他是担心她的血液里也包含着疯魔的基因,虽然她知道自己并没有。

汲取了经验,在和于医生确定关系前,她决定先把那件可怕的事情告诉他。原先她以为会说很久的一个话题,没想到只用十几分钟就说完了。就像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她转过头去,不再望着比她大10岁的于医生。咖啡馆的大玻璃窗下面,车辆行驶经过远处的高架桥时,闪烁的车灯幻化成一片红色的光斑。

“他真有间歇性精神病吗?”沉默了一会儿,于医生问她。

“我也不确定。”她诚实地回答说。在她记忆中,那个人有时候脾气暴躁,会冲她母亲发火,有时候也会打她和她哥哥,但似乎从来没有人说过他精神不正常。

事情发生后,那个人就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乔敏红模模糊糊地记得,他中间出院过,好像还曾经被送进过一个寺庙,只不过后来又被送回到精神病院里。

于医生朝她走过来,身上的衬衣被风鼓得满满的。他一边走,一边望着乔敏红,背对着夕阳,他的身影镶嵌在晚霞的金光里。

看着丈夫的眼睛,乔敏红稍稍战胜了刚才心里面产生的波动。“我已经找到那房子了。”她小声地对于医生说,努力不让他看出自己内心的波澜。

“很好啊,我明天会陪你一起过去的。”于医生对她说。

两个跟在后面的孩子也跑过来了。

“妈妈,我们想要到海里去游泳!”

小波一边跑,一边对她喊道。

“好,如果你一直都很听话,明天就让爸爸带你们去游泳。”乔敏红努力把微笑堆到脸上。她蹲下来,朝两个孩子张开了手臂。傍晚的余晖照在小波和思思的脸上,把他们的脸也都染上了一层红色。

“虽然这片沙坡上现在有这么多脚印,但等到晚上,它就会自动变得光滑而平整,就像丝绸一样。”怀着童年时代对回龙沙的记忆,朝“防空一号”走回去的路上,乔敏红对两个孩子说。她的语气里带着些骄傲,好像这一片沙坡能这么神奇地变化,倚靠的是她个人的法力。

“我不相信。”小波侧着头,瓮声瓮气地回答说。

“我也觉得不可能。”姐姐思思跟着弟弟说。这其实是他们的家教,于医生和乔敏红告诉过孩子,对没有见过或是不符合逻辑的东西,都不能随便相信。走在一边,于医生只是笑笑地看着乔敏红和他的两个孩子,并没有掺和进来。

“明天早上到这里来看看,你们就会相信了。”乔敏红对两个孩子说。

1951年冬天,海峡对岸的炮舰毫无征兆地在夜晚漆黑的海面上出现。抵近沙滩后,炮弹就像是响尾蛇的红信子那样一颗颗从伸缩的炮膛里吐了出来,击中这个村子的坑道和民房,经过一番硝烟弥漫、鲜血迸溅的争夺,孤悬在东海上的这个岛屿失守了,几天以后才被驰援的队伍夺了回来。十几年时间里,由于不断有来自对岸的袭扰,他们这里从一个荒芜的小渔村变成了海防前哨,“在我们脚底下,还有海边的沙滩上,到处都有防空洞和高射炮炮台。”

这天晚上,端菜上来时,“防空一号”的傅莉香给客人们介绍了这个村庄的历史。这几年时间,瑶台岛开始把当年留下的战争痕迹当作是独一无二的旅游资源加以宣传,除了海边的阳光、沙滩,现在,这个渔村的战壕、地道,还有废弃的高射炮炮台也受到了更多人的关注,战地渔村的声名已经逐渐为外人知晓。

“现在还不是旅游旺季,再过一个月,这里就热闹了。到时候沙滩上乌压压的,全都是帐篷和凉伞。”傅莉香把手往沙滩的方向一指,仿佛伴随着她的手势,沙滩那里刹那间就会出现芝麻豆子般拥挤的人群。

让年纪还不到30岁的傅莉香骄傲的是,她也曾为这个渔村旅游业的发展增加了一个新看点。是她帮助乔亚明建起了那个海岛记忆馆,也是她把记者带到了乔亚明那里,那个记者回去后写了文章,然后又有不同的媒体转载,乔亚明那个记忆馆才越来越有知名度,甚至就连重访瑶台岛的冯将军都点名要去参观。

这一天晚上,傅莉香也想对这一批客人介绍下海岛记忆馆,但这四个客人中的女主人好像并没有在听,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只能努力克制住了自己。

傅莉香对他们讲的地道、碉堡和防空洞,乔敏红小时候也去过,她觉得这些地方并没有傅莉香讲得那么传奇和神秘。听傅莉香提起海岛记忆馆,乔敏红的脸色马上就变了,盯着手上的筷子,她决定如果这个不懂得察颜观色的女人若再继续讲下去,她就叫于医生带着他们一起搬到镇上去住。

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过于热情的傅莉香准备走了,不过出于对自己家乡的骄傲感,在离开前,傅莉香又转身对客人们说,“如果你们想要去什么地方参观,我可以给你们带路。”

“暂时就先不用了。”察觉到乔敏红情绪的变化,于医生委婉地回绝了她的好意。

避开“防空一号”傅莉香的视线,第二天下午,乔敏红和于医生没有从村道上走,也没有再经过那一片木麻黄防风林,他们沿小溪旁边一条运海带的机车路朝海滩走去。海边的风带着浓烈的咸腥味,海浪泛着白沫,一波接一波地拍在沙滩上,发出连续不断的寂寞的“哗——哗——”声。沙滩上,几个看着也像是游客的人正在玩沙子,太阳照在他们身上,在沙地上拉出几道长短不一的影子。

从沙滩上望过去,那座原来属于造船场的石头房子不像乔敏红昨天傍晚在山上看到的那样矮小了,房子旁边的那两棵木麻黄也显得特别高大。乔敏红听舅舅说过,那个人买下闲置的造船场,原来是准备翻建成住宅的,可钱还没有攒够,就出了事情。

正对着小路的围墙上,钉着一块牌子,被太阳晒得有些开裂了的船板上用绿油漆写着几个虽然歪扭,但也有些味道的美术字:海岛记忆馆。乔敏红不知道这是不是那个人自己写的。

还没走到房子门口,她就觉得脖颈上沁出了凉汗。黑洞洞的房间里有些冰凉,透过大门和窗户洒下来的光线,乔敏红看到大厅沿墙摆满了展示架,墙壁上也挂满了相框,布置成了一个展览馆的模样。乔敏红往屋子里探头张望,却没有看到她想要找的那个人。

“有人在吗?”于医生喊了一声。屋子里没有人应答。稍微等了一小会后,于医生又喊了一声。见还是没有人回答,他们就走进去,先在那些柜子前参观起来。

柜子里的展品倒是很丰富,除了年代久远的油灯、海碗、罗盘等渔村器物,还有战争时期留下的炮弹和照片,屋子更里面一些,还可以看到那个人用贝壳做的各种东西。

“他的手很巧嘛。”于医生小声地对乔敏红说。

乔敏红记得那个人给她做过风筝,还给她哥哥做过弹弓。她刚要回答,这时候,从他们身后面传来一声咳嗽。转过头去,乔敏红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站在屋子门口,正朝他们这边看过来。

这就是那个人!乔敏红一眼认了出来。她正想要朝他走过去,却又站住了。和那次在第四病院见到他时相比,他的头发更白了,背也弯了下去。乔敏红心里涌起来一阵伤感,但她马上又记起了眠床上面那抹白色的影子。

慢慢地,那个人走到他们面前,乔敏红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皱纹。

“你们是来参观的吗?”那个人问他们说。

“我们看到这里挂着记忆馆的牌子,有些好奇,就想进来看下。”乔敏红用手扶了下脸上的墨镜,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装着不认识那个人的样子说。

“嗯,很多人都来这里参观的。”那人朝他们点了点头。

“你这些东西做得很不错嘛。”于医生指着展架上面的贝雕对那人说。乔敏红瞪了丈夫一眼,她心里想,她是不会对面前这个人说任何一句好话的。

“很多来这里参观的人都这么说。”那个人嘿嘿地笑着,显出高兴的样子。

他带乔敏红和于医生往房间更东头走去。楼梯口的墙壁上,有一些用水粉或油漆画的画,乔敏红看到,这些图画里都有一个女人的形象,在一个展示柜上方,还挂着一幅很特别的画作。乔敏红想起来,自己曾经在好几个公众号上看到过它。站在这幅作品下面,她才真正看明白,它原来不是用颜料,而是用很多小海螺的厣盖拼成的。画面上的女人用手扶着头上的斗笠,从她的腰部,背景上厣盖的光泽幻化出模糊的光圈,使得她看上去就像是从那片金光中走出来似的。

“这个人是谁?”乔敏红问那个人说。

“她是我妻子。”那人充满爱意地望着墙上的图像。乔敏红知道,他对来采访的记者也是这么说的,她在“战地渔村”公众号上的文章里读到过同样的话。

他的妻子?!乔敏红心里感到一阵疼痛。

“你妻子现在在哪里?”乔敏红小声地问,好像她二十多年的痛苦都凝聚在这一个问题里。

“很多年以前,她就已经去世了。”那个人说。

“那时候她应该很年轻吧?”乔敏红问道,“她是怎么死的?”

“心脏,”那个人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她的心脏有毛病。”

“可我知道的不是这样。我听人说,你妻子是被你掐死的。”乔敏红冷冷地说。

那人身体颤抖了一下。

“谁这么诬陷我?这怎么可能?”他使劲摇着头,“她是我妻子,我怎么会做这样的事?”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尖利。

“你可以骗自己说那事情没有发生过,可是,你不能骗别人,尤其是不能对记者这么说。”乔敏红恨恨地说。

“我说的是事实。”

“你在撒谎!”

“你是谁?你凭什么对我说这些?”那个人声音大了起来。

面对着那个人,乔敏红摘下了脸上的墨镜。

“你认得我吗?”她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用很轻的声音问。

“你是——”

那个人望着她,眼睛里流露出困惑的神情。

“我是乔敏红。”她用颤抖的声音说。

“啊,你是我女儿——”

那个人大叫一声,往前跨了一步,好像想要抱住乔敏红。乔敏红连忙后退几步,她伸出手掌,拦住了他。

“对不起,我没办法让自己叫杀人犯作父亲。”

“你干吗要叫我杀人犯?你干吗要说是我掐死了你妈妈?有谁会掐死自己妻子呢?”那个人垂下手臂,喃喃地说。

“我们就不讨论过去的事情了。我这次来瑶台岛,只是想告诉你,不要再搞这个记忆馆了,也不要再对别人说你和妈妈当年怎么怎么好,那全是不真实的谎言。这样说对妈妈以及所有知道事情真相的人是不公平的,也是一种侮辱。”乔敏红说。

“我和你妈妈不好吗?我们好不好难道我自己不知道吗?”那个人在展示柜旁边的一把竹椅上坐下来,用两只手抱住了脑袋。

“这些年来,我一直想着她,我画她,用贝壳给她做各种各样的小玩艺。我每天都想着她,给她点蜡烛、上香,而你呢?你和你哥哥为她做了什么?”他用手捂着脸哭了起来。

望着眼前这个男人,乔敏红意识到自己确实并没有每天都想着母亲。他对母亲也许真的比她做的要更好,她有些忐忑地想。不过,她渐渐清醒了过来。是他掐死了母亲,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只是谎言和矫饰。

“求求你,把这个展览撤了,至少把与妈妈相关的这个部分撤掉,不要再对别人说你们有多么恩爱了。”她换了一种近于哀求的语气对那人说。

“我不会把展览撤掉!我没有说谎!事情就是这样的!”那个人突然间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声地叫着。他闭着眼睛,还用双手捂住了耳朵。

“不,不是这样——”乔敏红也高声叫了起来。

“冷静点,你冷静点。”于医生走过来,对乔敏红说。他搂着那个人的肩膀,把他拉到了一边。

“你把这个展览撤了,我给你一笔钱。”他对那个人说。

“一笔钱?!”

“对,一大笔钱。”

那个人好像被脑子里那一大笔钱可能会有的样子给迷惑住了,他的眼睛望着于医生,但又好像没有在看他,而是透过于医生看到了他身后的虚空。

“我要钱干什么?”

“你可以用它到外地去玩玩,用它买你想吃的东西,想穿的衣服,甚至可以给自己盖一座房子。”

“你想要用钱来收买我?你们是谁?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好像有一股劲头突然上来了,那个人跺着脚,挥舞着手臂指着于医生大骂,他越骂越起劲,越骂越难听。

“我们先回去吧。”看到那个人已经完全失控,于医生尴尬地对乔敏红说。

他们俩人跌跌撞撞地朝外面走去。穿过那些展柜走到门口时,乔敏红回过头来,看到那个人还在他们身后,他用手指着,暴怒地蹦跳着,在那里叫骂。

看着那两个落荒而逃的男女溜出大门,他正在挥舞的手脚慢了下来。这个时候,他反应过来,戴眼镜的那个男人是他女婿,而更早之前,他在海滩上看到的和他们在一起的两个孩子应该就是他的孙子和孙女。

在进第四病院前,他曾做出种种奇怪的动作和表情,这些表情和动作在关键时刻拯救了他。到第四病院后,他看到了更多行为奇怪的人。不过这几年,他已经很少做出这些发狂的表情和动作了。

说起来,他有些被自己给吓到了。他根本没想到,这么久了,这些动作仍在他身上潜藏着,仿佛它们已经内化在他的身体里,在他需要——不,是在他受到刺激时,它们就能如此轻易地被召唤出来,甚至连召唤都不需要,就自己跑了出来,似乎他身体里面隐匿着一个他无法控制的自己。

他又跺了一下腿,大声地叫了几下。那在别人听起来肯定不正常的声音穿过打开的窗户扩散到了外面。他仿佛看到正离开这里的那两个人都颤抖了一下。他的声音穿过他们的身体后,又朝着海滩,向大海和海面上漂浮着的白云飞去。

这样的景象真美啊!

走到楼上,在自己平常制作贝雕的工作台前坐下来,他又一次念叨起女儿的名字。乔敏红——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到她了。上一次见到她,是他正要从第四病院被放出来的时候。那时候,他已经习惯了用在病院时的姿势走路,他咿咿呀呀地说话,用不是那么正常的眼神看东西,病院外的人可能会觉得别扭、难受,但其实他非常畅快。他感觉到极大的自由,甚至成为某种不为外人所知的快乐。

让他觉得难受的是乔敏红的眼神。十几年前,乔敏红用恐惧又带着些嫌恶的眼神望着他。一直到现在,他都还记得女儿那时候的表情。他知道自己的样子在她看来是会有一些可怕的。

乔敏红让他想起了乔敏华,和乔敏红一样,他也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乔敏华了。他听他姐姐说,乔敏华大学毕业后就出了国,他现在在加拿大,几乎不回来。除了隔一段时间会给他寄一点钱,他的儿子和女儿全躲着他。

他知道他们躲着他是因为什么原因。他知道孩子们恨他。孩子们的舅舅,还有现在已经过世了的老岳母也恨他。他们不愿意和他接触,他觉得他们希望他一直被关在第四病院里,直到老死。

他叹了口气,看了看工作台上已经快要完成的一个贝雕,那是用上百个大大小小的贝壳拼出来的一只老鹰。他是在第四病院的一张长条桌后面学会做手工的。在那里,他们做的是会飘雪的水晶球,还有驾着雪橇的圣诞老人,站在炮艇上,眼睛上蒙着骷髅头遮眼布的海盗。他很喜欢把那些塑料做的小部件用胶水粘接在一起,再给它们刷上颜色。他记起自己曾经住过的寺庙,他在那里学会了画画和写毛笔字,想起这些,他仿佛闻到了僧寮里挥之不去的香、墨水和颜料的味道,还有后山上草木被太阳晒过散发出来的气息。

天色变得昏暗,他把工作台上的台灯打开,伴随着灯光带来的刺激,他感觉自己的心情又变得有些狂躁起来。

他想起他妻子,记起来那具在自己手里面瘫软掉的身体。即使是在第四病院里,一些时候,他也会明白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错。他确实感到过悔恨。他躺在地上,用手捶打自己的胸膛,撕扯已经变得很脏、打结的头发。他抗拒吃饭,任由自己变得虚弱,直到病院里强制给他喂食。那时候,在眼前浮现出来的幻象中,他常常会看到那男人喝过酒,踉踉跄跄地走回到家中。

她不喜欢他喝得太多。一些时候,她会用冷漠来表达她的反感,但他并不在意她的感受。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那男人并不是很清楚。他不懂得女人的脖子竟比一根海草还脆弱,不懂得人会瘫软得像一条海带,可以任由他随意塑形,等那男人明白过来时,一切都为时已晚。

他从工作台前面站起来,有些迷狂地在屋子里转圈。那个男人不是你,他告诉自己说。那男人在第四病院里,这里没有那个男人。他转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在摆放在窗台前的那个柚木摇篮里躺了下来。那是一个顶部有着两根长柱子的拜占庭风格的摇篮,四面栏杆上,缠绕着葡萄藤和叶子的纹饰。他躺在里面,两只脚挂在摇篮尾部的栏杆上晃荡着。

在黑暗中,他又一次看到了她。和楼下那幅他用海螺厣盖拼成的图画上一样,她站在海边,用手扶着头上的斗笠。傍晚的阳光洒在海面上,使得她看上去就像是正从一片金灿灿的光芒中走出来。

楼下的那些东西,他一开始并没有太在意,只是随意堆放着,一直到那个叫傅莉香的女人给他提出了建议。他记起傅莉香在他这里看到他捡来的那些老物件、炮弹壳,还有他的贝雕、图画时惊讶的表情。

“你可以办一个展览馆的。”嘴巴很大,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的傅莉香对他说。他并不认识傅莉香,后来才知道她原来是刘金治的孙女。刘金治在他们村子里大名鼎鼎,和海峡对岸打仗时,刘金治是女民兵队长,她曾经在海边的山洞里抓到过从海里潜水上来的“水鬼”。

他不知道傅莉香为什么要把他的贝雕和图画,特别是那幅用海螺厣盖拼成的画像,拍下来发给别人看,但是他喜欢傅莉香的那一口白牙,所以他任由她和镇上的人运来一些柜子,把自己的东西都摆放在里面展览。傅莉香找来一块旧船板,她本来是让他在上面写“爱情记忆馆”的,但写的时候,他想起了刘金治,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有些害怕,就把“爱情”两个字改成了“海岛”。

虽然对这样的改动不太满意,但傅莉香还是时不时地过来看他,帮他做一些事情。有一次,傅莉香带过来一个背照相机的人,那个人在他屋子里拍啊拍的,把他给吓着了,但傅莉香却告诉他说,你很快就要出名了。

再到这里来时,傅莉香把手机伸到他面前,她指着上面的文字告诉他,有很多人喜欢他做的东西,还有他画的画。傅莉香还说,很多人被他对妻子的感情打动了。

一开始他不懂得傅莉香说的是什么,后来他就明白了。他知道他对自己的妻子很好,她去世后他一直思念她,他画画和做贝雕主要就是为了表达这些思念。

他记起来那个由很多人陪同到这屋子里来过的头发灰白的老将军,傅莉香后来告诉他,冯将军曾经在两岸炮仗时担任过指挥官。老将军对记忆馆展出的那些弹壳和防空洞照片赞赏有加,夸奖他是一个有心人。听了傅莉香的讲解,在那幅海螺厣盖画像前,老将军转过头去对着他身体有些佝偻的夫人微微颔首。

老将军回去以后,过了十来天,傅莉香帮他从镇上拿回来一个木头盒子,那个包装结实、沉甸甸的盒子里装的就是那棵后来被他摆放在海螺画像下面的红珊瑚。

“这是那天来这里的将军托部队首长转送给你的。”傅莉香有些激动地对他说,“就连将军和他夫人都被你对妻子的感情打动了,他们希望这棵红珊瑚能给我们的展览馆增加一些有价值的内容。”

回忆起这些,躺在摇篮里的他咧开嘴笑了。一切都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刻,被遗忘的只有那段黑暗的历史。如果说过去那个男人不懂得珍惜是真的,那现在,她是那个男人存在的全部理由也是真的。在过去,他也有点儿不太确信她长得是不是和他在图画上画的一样,时间太久了,她的容颜在他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但现在他相信她就是他画出来的这个样子。在有些昏昏沉沉的思绪里,他觉得她一直保持在她最年轻、最美的时候也并没有什么不好。说到底,人都是会去往那个世界的,他自己早晚也要到那里去和她见面。

躺在摇篮里,他觉得这摇篮就是海面上的一艘小船,一个漂流着的,正渐渐没入到海中的棺柩。他沉入了睡眠。

醒过来的时候,窗外的天空已经变成了淡蓝的颜色。从海上升起来的那轮月亮从窗户照进来,他睁着眼睛,看到头顶上,摇篮旁边的空地上,到处都是一片一片的白。恍恍惚惚地,他想起来刘金治的葬礼。那个葬礼可真隆重啊!傅家的子孙跪在棺前哭成了一片,起灵时,被抛洒起来的纸钱在空中飘飘扬扬地飞着,就是这样一片白色。

从第四病院回来后,有一次他在海边小路上碰到了刘金治。那个有些严肃的老太婆盯着他,最后摇了摇头。“你啊,做了那样的坏事,以后死了都没有人会为你哭一声的。”刘金治对他说。

想起刘金治说的这句话,他心里有些难受。

这天晚上,傅莉香帮乔敏红一家人做了好几道海鲜,她把餐桌搬到二楼的大阳台上,让他们一边欣赏晚霞一边用餐。餐桌上的海味都很鲜美,螃蟹尖角里都是红膏,九节虾被沸水灼熟时尾巴一下子张得很大,可看着面前这一桌美食,乔敏红却一点儿胃口也没有。

她一边帮儿子把螃蟹的大螯剥开,一边听于医生和两个孩子说话。在孩子们面前,她不敢表露出自己的情绪,但事实上,她多少还是显得有些低落。

二月份时,乔敏红偶然在手机上读到那篇文章,一开始,她并没有太在意,但读进去以后才发现这篇文章与自己有关。发现那文章之后,她不时在网络上搜索“乔亚明”这个名字,结果吃惊地发现,有关那个人的文字越来越多。“让人感动的老辈爱情故事”“爱能够战胜时间,超越永恒”“用淳朴艺术定格永恒之爱”……虽然大多数文章只是转载的,但各个媒体和公号都在他们的推文里登出了那个人的照片和作品,声称这就是那一代人“最最感人的爱情”。

真可怕啊!她在心里面想,这个世界是怎么了?他们怎么能把那个人当成是爱情的楷模?她不明白那些记者和做公众号的人为什么不到村子里去调查一下,了解下那个人的妻子到底是怎么死的?还是说他们去了,村里人对此讳莫如深,没有人再愿意说出事情的真相?

看到那一篇文章,乔敏红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给她姑姑打电话。从瑶台岛镇政府退休后,虽然几个孩子早就到城里面去生活了,但她姑姑一直还住在岛上。姑姑是一个好心人——讲起这一点,乔敏红不知道为什么又有些不喜欢她——她在院子里面养鸭子,同时也花时间照顾那个人。姑姑就像是那个人的保护神。只不过去年夏天,姑姑在给她养的那一大群鸭子抛撒鸭食时不小心从露台上摔了下去,六十五岁的老人家髋部和小腿骨折,后来被用快艇和救护车接力送到了城里。出院以后,她表哥就不让姑姑一个人再住在岛上了。

“你瞧这文章里说的都是一些什么啊?”在把内容简单复述给姑姑听以后,乔敏红抱怨说。

姑姑那头没有反应。

“喂——”乔敏红担心电话是不是掉线了。

“我在听呢。”姑姑说,“这么小一篇文章,我想不会有多少人去关注。”

“和篇幅大小没关系,和多少人关注也没关系,我是觉得不能这样扭曲真相。”

在她又一次表明自己的看法后,姑姑同意去了解下情况,问问那个人网络上那篇文章究竟是怎么回事。可过了很久,没有任何一点结果。乔敏红意识到,姑姑也许比她更早知道文章的事情,只不过姑姑没有对她说。

她还给在多伦多的乔敏华发了封电邮。

“母亲知道她的死被人这样篡改,就是在坟墓里,她也会生气得站起来的。”乔敏红在电邮里对哥哥说。

“无论怎么样,他都是我们父亲,是他把我们带到这世界来的。由他去吧,无论他怎么做,只要不再伤害人,我们就不必管他。”乔敏华回复说,“现在的科学如此发达,灵魂已经没有可以依附的地方了。我们必须明白,母亲死了就是死了,她不可能再感到愤怒,更别提什么在坟墓里站起来了。至于我们兄妹的感受,说到底也并不重要,我们要学会忘记自己是谁。”

乔敏红被哥哥的回复给吓到了。她意识到,在哥哥看似清晰的表述里,包含着一种深层的冷漠。当年在上海工作时,哥哥还会在春节时偶尔回瑶台岛一次,离婚以后,他春节也不回来了,后来更是去了加拿大。除了会通过姑姑不定期地给那个人汇一些钱,哥哥和瑶台岛其实已经没有任何联系。

她提醒哥哥互联网的记忆会如何流传下去,但这封邮件再发过去,哥哥已经不回复她了。“抱歉,我没有时间,也不想在这事情上纠缠下去了。过去的一切就都让它过去吧。”一个多星期后,乔敏华才用如此简短的一段话回复她,结束了他们之间的那次通信。

把餐后水果端上来时,一直都很喜欢说话的傅莉香又热情地问他们下午都去了哪里。“我们去游泳了。”小波抢着回答说。“这时候海水还有些凉呢。”傅莉香惊叹道。“他们那不能叫游泳,只不过是在海边玩了一会儿海水。”于医生笑着解释说。

看着傅莉香那张既热情又愚蠢的脸,乔敏红眼前又浮现出那个人下午对着他们嚎叫时疯狂的表情。她实在没有心情和傅莉香聊天,没有吃完晚餐,就一个人提前上楼了。

在面朝大海的房间里,乔敏红抬头望向窗外。此刻,晚霞已经退去,月亮还没升起,无边的天幕上有些空荡荡的。

那人在第四病院时,她和哥哥只去看望过一两次,后来舅舅就不让他们去了。“这就是现世报。”舅舅对他们说。

其实,她自己也不想去。对舅舅和姑姑的矛盾,乔敏红小时候的办法是回避,她尽量不搅和到里面去。那个人要从第四病院出来时,乔敏华不肯回来,在姑姑的要求下,她和姑姑一起去了趟医院。那时候天气乍暖还寒,她穿着件薄羽绒服,但还是感觉冷。

考上大学,能靠奖学金和做家教的钱维持生活后,学哥哥的样子,她也不怎么回来了。她很用功,几乎把所有时间都用在读书上。当考上研究生,同学们都向她祝贺时,只有她明白自己心里的恐惧与不安。睡不着觉的深夜,她常常听着周边的鼾声和自己的心跳,无奈地望着宿舍的窗子一点一点变白。

在楼下,丈夫和傅莉香小声地聊着什么,两个孩子在楼梯上跑上来跑下去,更晚一些时候,她听到他们在底楼和傅莉香的家人说话。一个大嗓门的男人,可能是傅莉香的父亲答应两个孩子明天带他们坐船到海上去。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一两声犬吠,海风呼呼地吹着,衬托得渔村的夜晚有些凄凉。

她一直回避这段历史,只告诉两个孩子外公外婆都去世了,但是这一次,她感觉自己无法回避。一开始,她还以为这是在给自己一个面对真相的机会,根本想不到事情会弄得这么糟糕。

洗过澡,把头发吹干,乔敏红心神不宁地在沙发上坐下来,她面前的茶几上,搁着于医生带过来的聚斯金德的《香水》。她好几年前就已经读过这部德国人的奇书,但这天晚上看到它,还是拿起来信手翻了一下。

乔敏红翻到的是格雷诺耶被带到行刑台去的那一节。她一段段很快地读着,脑海里浮现出书中描写的那个怪异的场景:格雷诺耶看过去只是安静地站着,面带着微笑,观看行刑的人却无法控制自己。大家都被格雷诺耶的香水催眠了,男人们激动万分,女人们也忍受不住,不声不响地晕倒了。广场上所有人都在最隐秘的幻想中用自己最强烈要求的方式,抚摸着自己的身体。

“所有人都被催眠了。”乔敏红叹了口气,把书搁到一边。

……

(节选自《青年作家》2024年第11期)

【作者简介:杨静南,作家。作品发表于《收获》《人民文学》《上海文学》《青年文学》《山花》等刊,著有小说集《杜媺的可疑生活》《火星的呼吸》,有小说曾入选年度选本,多次获福建省中长篇小说双年榜获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等奖项。现居福建福州。】

Baidu
m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