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学》2024年第12期|蔡凌燕:虫儿飞
1
这天夜里电视打开,没等母亲“快看快看”的喊声响起,家里几个人就受到吸引,自觉把腰身绷直了。
“如果您推荐的候选人最终入选‘感动南山’十大人物,您将获得一千元的推荐奖金……”电视里一个女声不厌其烦,反复播放着这条消息,声音充满诱惑,好像奖金唾手可得。等消息播完,坐在茶几周围的几个人还没有把面孔从荧屏光亮中抽开,母亲提高嗓门道:“你们就没有什么想法吗?也推荐几个人过去试试,反正也是好玩。”她抿了抿嘴唇,眼神很热切,扫视着大家,嘴角的那颗痣跟着轻轻跳动。
“推荐?说得容易,推荐哪一个啊?你不是本地的新闻播报员嘛,你倒是提供一点线索,我来打电话。”父亲不由得笑起来,分明是笑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母亲皱着眉,不满道:“你当校长许多年,又教过几百上千个学生,认识的人比我多多了。取笑我,说话也没个正经。”
林姗注意到母亲又有些生气,便故作认真地问父亲:“我们这里有什么残疾的小学民办教师,坚持在深山里教书几十年的吗?”父亲沉吟片刻,说没有,就算有,我们这个地方靠近市区,最远的学校也就离国道两三里地,算什么深山野洼。
“哦。”林姗点点头,又蹙着眉转向母亲问道,“你平时和镇上的人熟络,有哪家媳妇悉心伺候卧床十几二十年的公公婆婆吗?”“那哪有啊,我只知道好几个媳妇嫌老人家瘫痪在床上,嫌得鸡屎做鸭屎臭,除了一日三餐什么都不管。冬梅家的公公大腿上都生了白花花的蛆,到处爬……”母亲一接过话头便打不住,一口气说了几个恶媳妇虐待公婆的事情。林姗听了半天,打断话头说:“这怎么行呢?话题跑偏了,驴唇不对马嘴。”母亲这才恍然大悟,讪讪笑着住了嘴,又把嘴唇抿起来,那颗痣更显眼了。
石亚安坐在林姗对面,使劲憋住笑,说:“我们也该回家洗漱了。孩子在这里待一天,爹妈辛苦了,也早点休息。”妞妞过去和外公外婆飞吻,牵着林姗的手要回宿舍放碟子看动画片。林姗和父亲是同事,孩子没有人带,是母亲帮忙带大的,早上送过来,晚上接回去。好在两家都住家属院里,相隔几十米,也方便。
下了楼,石亚安说:“你妈也真是的,想钱想疯了,哪有那么好的事?打个推荐电话就能挣钱?”林姗不高兴了,脸一沉说:“你瞎说什么。你有钱多拿些出来孝敬孝敬。这学期又是父亲节、母亲节,还有端午节……”提到钱这个软肋,石亚安赶紧认错:“玩笑话,别当真。”
洗漱完上床,林姗拿着一本书,却什么也没有看进去,脑子里只有那抿紧的嘴唇,以及嘴唇边的痣。听人说,嘴边的痣叫食痣,代表一生吃穿不愁有人供养,能旺夫能聚财。但事实却似是而非。母亲原本是个农村妇女,肯吃苦。父亲给她弄个商品粮指标,又没有能力安排工作。田地被村里收回去重新分配,母亲只好在学校外面的陡坡上见缝插针开些菜地出来,巴掌大的地里瓜果蔬菜都种些,贴补家用。春天母亲去茶场采茶一两个月,不能按时吃饭,经常胃疼。平时就去捡些废纸、塑料瓶之类,卖给废品回收站。现在的同事都变得精明了,在教室里放上几个蛇皮袋,喝完的瓶子、作废的书本试卷,统统塞进去卖了钱做班费,母亲只能去垃圾堆里用棍子拨拉出一些漏网之鱼。
父亲掌管着家里的财政大权,母亲每每要钱去买生活必需品,总有一种被施舍的屈辱感觉。她私下里对林姗说:“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男人还隔着一双手。”林姗听话地努力读书,有了稳定的工作,但薪水微薄也自顾不暇,请不起保姆带孩子,只能让母亲帮忙带着,交些伙食费,根本没有闲钱给母亲。此刻,林姗还真的想给母亲帮这个忙,如果推荐成功的话,那一千块钱她要一分不少地交给母亲。她能想象出母亲激动的模样,眼睛里泪花闪闪。母亲总是这样,遇到高兴或伤心的事情就流眼泪。只是,身边哪里会有这么个合适的人选?就算有,这电视里天天轰炸,人家早就推荐了,哪里轮得到你呢?别异想天开了,林姗叹口气搂着孩子在暗夜里出神,心里委实不甘心。
2
早读结束,林姗回到办公室,疲倦地摊开刚交上来的作文本。这次作文要求给自己的母亲写一个小传,学生们的作文内容五花八门,很有意思。有讲母亲不满家长安排逃婚的,有讲母亲外出闯荡的,有讲母亲抗争外公外婆重男轻女的。虽然都是平凡小人物,究竟是倡导我手写我心,学生们有话可讲,写得都不错。
林姗嘴角不觉漾起了笑意。有一篇作文格外引起她的注意,作者写出身城里的母亲六岁时得了脑膜炎,高烧变成智障,嫁给乡下的聋哑人父亲,什么事都不会做。自己九岁的时候,弟弟出生,除开喂奶之外,带孩子、洗尿片都是她的事情。此外还包揽了洗衣、做饭、种菜的重担。这是真的吗?林姗疑惑着,班上还有这样的苦孩子?合上本子,王飞的名字赫然映入眼帘。林姗承认自己对王飞了解得太少了,一年多来,只知道她是班里的尖子生,沉默寡言,不引人注目。自从产假休满上班以来,只要上完课,林姗就把作业和教科书拿到母亲家,一边批改作业、备课,一边看着孩子,让母亲腾出手买菜、做饭、洗衣服。小镇上老师工资收入有限,即使是双职工,也很难拿得出那份钱出来请保姆。学校默许教职工不坐班,教完课可以回家带孩子。反正都住在家属院,低头不见抬头见,谁都有那么一段困难时期,没必要搞得过于教条。只要教学上努力,没有人会找你麻烦。
林姗想去找班主任洪老师,了解一下王飞的家庭情况。转念一想,如果情况属实,说不定哪个同事会捷足先登,比她先一步向电视台推荐呢,那不是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做过课间操,林姗到教室找王元丰,想打听一下王飞家里的情况。两个孩子同姓,也同村。教室里乱糟糟的,王元丰桌上摊开着一本作业,手上拿笔,却并不写字,而是用拿笔的手去揪前排女同学的小辫。女同学不耐烦,晃动脑袋将小辫挣开。过会儿王元丰又去揪。“又是你捣蛋!笔怎么拿的,能写字吗?”林珊喝叫。她看到王元丰手上的笔是倒拿的,笔头朝上,笔帽朝下。王元丰一抖,把攥的小辫丢出老远,手飞快缩进桌肚。“王元丰,出来。”林姗把他带出教室,来到走廊尽头僻静处。王元丰装出一副十足的可怜虫模样,手捏衣角上的一根布带子,不停地往外扯,身子歪来歪去。后来发现老师并不是批评他,老师是要问他一件事。不由如逢大赦,两眼放光,全身放松,叽里呱啦说起来,把王飞的家庭情况一五一十讲了个清楚。说王飞每天早上带着弟弟上幼儿园,放学后又去接弟弟。王飞放学从来不带书包,有什么作业都是在学校赶完的,体育课也无法上,到家后就忙得不可开交。尽管这样辛苦,还是免不了被脾气乖戾暴躁的父亲拳打脚踢。
林姗心里五味杂陈。“好了,要上课了,”她打断滔滔不绝的王元丰,“告诉王飞,让她吃过中饭到我宿舍来一下。听清楚了吗?”
那还有没听清楚的吗?王元丰半扭过上身,斜着做出一个滑翔的姿势,奓开两臂朝教室飞奔而去。“王飞王飞,林老师找你,让你吃过中饭去她办公室!”
“怎么说的?是宿舍,不是办公室!”林姗纠正。王元丰顿过一下:“是宿舍,不是办公室……”他跟着纠正,下半句已经响到教室里面去了。
林姗没有午睡,一边假装欣赏门口栽种的兰花和蟹爪兰,一边暗暗在心里盘算着,有哪些细节需要问清楚。
快一点的时候,王飞才姗姗来迟。她站在林姗面前有些局促不安,低着头看着脚尖,轻轻地问:“林老师,您找我?”林姗细细打量着王飞,她剪着短短的男孩子头,几根白发显眼地钻出来,面容清秀然而消瘦苍白,没有青春期少女的血色。身上穿着不知哪所学校的藏青色旧校服,洗得发白,短短的裤脚下露着凸出的脚踝。
林姗具体询问了一些细节,王飞平静地一一回答。林姗心疼得叹口气,问:“你想上大学吗?”王飞的眼神黯淡下去,半晌才咬着嘴唇点点头,说家里人让她读完初中就回家照顾弟弟。本来这个初中,父亲和奶奶都不让上,她是用被打后绝食才换来读书机会的。“读大学要好多钱,我读不起……”王飞的眼泪快下来了,她把头扭向一边,使劲忍着。
林姗把自己的计划讲给王飞听,说如果入选的话,肯定能得到社会各界的关注和帮助,至少会有不少爱心人士捐款捐物。
王飞慢慢转过头来,眼睛迎着林姗,期待而专注。林姗说:“你的父母是这种特殊情况,不方便和媒体打交道,以后这些事我来帮你处理,只要你本人同意。”王飞一个劲儿地点头。林姗把家里给孩子买的一提蛋糕送给王飞,叮嘱她在事情没有办成之前,不要和同学说。
林姗待在学校微机室,找个角落把王飞的事迹敲出来,发送给了指定邮箱。她本来打算打电话推荐的,觉得自己心理素质不太好,怕表述得不好,影响效果。对于语文老师来说,反正写文章轻而易举。书面表达,也会更全面具体。
晚上吃饭,林姗有些得意地向家人汇报这件事。父母亲和石亚安都惊叹不已。父亲分析说:“我看这事有七八分的把握。前几年电视里播放的感动人物里,就有一个是带着妹妹读书的大学生,叫什么来着。人家还是个成年人,能勤工俭学赚钱读书。这王飞才九岁,就做着大人该做的事情,不简单啊。”
林姗说:“对呀,我文章的标题就是《九岁女孩能当家》。”
母亲在一旁听得很认真,说:“这孩子真可怜,也应该有人关心关心。”林姗笑着,说到时真要得了一千块钱奖金,我们就拿出来,给王飞读书算了,这也叫物归原主。“可以呀!”母亲不笑,声音含混不清。“给这孩子,没意见。”父亲也笑,说行了行了,鱼还在河里游着,我们就一心一意在这里讨论是清蒸还是红烧了。
一家人议论着,越说越觉得十拿九稳。石亚安冷不丁插上一句:“我们暂时不要声张,以免有人先打电话,毕竟发放奖金是按照推荐时间来的。”林姗虽然觉得发邮件是有时间证明的,但也觉得把稳一点更好,于是嘱咐母亲等电视台联系了再说。母亲知道林姗是指自己平时嘴碎,觉得自己不被信任,有些尴尬,讪讪地说:“晓得了,晓得了,这是一级机密。”
3
林姗接到电视台的电话,一名自称小文的工作人员让她第二天上午到电视台录制推荐节目。虽然意料之中,林姗还是激动地只会连声答应“好的好的”。负责接听电话的老吴好奇地问:“林姗,电视台找你干什么?你要上电视了?”林姗走出校长办公室,回过头对老吴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开心地回答:“好事!”该做些什么准备呢?林姗又惊喜又慌乱,最后决定什么也不做,就带上王飞交给他们,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全家人都很兴奋。晚餐时石亚安冷静地说:“我觉得你今天晚上再加个班,把推荐语背熟,明天说话不要结巴就可以了,没必要那么紧张。”林姗照办,把推荐语背得滚瓜烂熟。
等到王飞来上学,林姗带她一起乘车出发。王飞也很紧张,林姗安慰说不要怕,自己却有点慌,在心里把推荐语又默背了几遍。她们赶到电视台,在门卫的指点下找到小文。小文是一个精明利落的职业女性,三十多岁的样子,热心地接待了师生二人。小文告诉林姗,准备好回答三个问题,想好了就可以告诉她,开始录制。办公室里还有几个人,手里都拿着纸条在默默地看着,看样子都是推荐人。幸好昨天晚上准备得差不多了,过了半小时,林姗说可以了。小文带她们来到院子里,这里景致很好,一座小小的假山,涓涓细流淌到下面养金鱼的池子里,几竿翠竹映衬着早开的紫红色杜鹃。
主持人在那里候着,摄像师让林姗站在他指定的位置,开动机器,主持人提问,林姗回答。她觉得自己今天口齿有些不伶俐,腿也发软。一会儿主持人说好了,可以回家了。林姗如逢大赦,转头看着王飞用目光询问,王飞微笑着说:“老师,蛮好的。”
小文招呼她们又回到办公室,拿出两大袋子衣服,说是同事们送给王飞和弟弟穿的。又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红包递给林姗,说是同事们捐的款,有一千三百多块钱。林姗连忙代王飞道过谢。两人正准备下楼,小文又叫住已经走到楼梯口的林姗,拿来两个漂亮的玻璃杯,上面印着马尾瀑布的广告。小文说:“你要多多发动亲友观看我们的节目,在舆论上造势。另外,看节目的时候给我们热线发送短信评论,只要采用了就可以来领水杯。”林姗满口答应回去发动同事,号召全校学生观看。小文满意地点点头。
在公共汽车上,林姗打开塑料袋,两人把衣服抖开看。都有七八成新,到底是城里孩子穿的,美观大方。林姗把红包放进一件衣服里,一层层包裹。包紧了,想想又打开,从自己身上摸出一百块钱,一并装进红包,重新裹好。王飞看见了,扑上来阻拦,说老师帮了这么大忙,怎么又要你的钱?林姗按住她,说老师也没什么钱,只能表示点意思。她悄声嘱咐王飞把钱保管好,周末可以去买鱼买肉吃。
“头发白了是营养不良,你要补补身子,个子还可以再长高一些。”她爱怜地揽过王飞的肩头。王飞有些害羞地微笑着,低垂着头轻声说:“我还是存着读书吧。”
首战告捷,林姗很有成就感,自己能不能得到推荐奖金是另外一回事,关键是王飞已经得到这么多钱和物,出乎她的意料。她返回学校,告诉正在晒太阳的同事们,大家又惊奇又羡慕,答应帮忙在班上宣传一下。林姗任教的两个班学生更激动,身边的同学能上电视,可是一件新鲜事。
晚上父亲说也在班上做了宣传。石亚安和卫生院的同事也打过招呼,连挂盐水的病号和家属都知道了。母亲则宣称,她下午带妞妞在集市上已经召开过新闻发布大会,镇上的妇女们多半知晓这件事,只等到时观看。
那天晚上,一共播出三个推荐人,林姗是第一个。王飞事迹明显比后面两个感人得多。父亲和石亚安拿着手机,把早已编辑好的短信发送出去,一会儿就在屏幕上方反复播出。林姗专注地看着,半小时之内,滚动播出的短信绝大部分都是支持王飞的,也不知道是观众被感动了,还是镇上的人都在收看节目。“我看那个电视台工作人员的神态和语气,王飞入选是铁板钉钉的事情。”林姗仔细回忆着去电视台的细节,肯定地说。
候选人共有一百多位,播出周期前前后后要一个多月。林姗趁热打铁,又写了一篇更详细的稿子,取名《逆境中的一朵鲜花》,投寄给《晚报》。两天后就刊登出来。镇上的机关单位、商户都订了报纸,这下王飞成了当地家喻户晓的人物。很多人手里都捧着一模一样的水杯,那是几个商户进货的时候,一并代领回来的。
4
林姗心情很好,以为这事彻底和自己无关了,只需要等待结果揭晓。
母亲嚷嚷着,说想见一见王飞。她让林姗找个机会,约这孩子到家里吃个饭。说要弄点好菜,给王飞加个餐,补补身子。林姗嫌麻烦,更有些好笑,说加个餐就能补起身子来了?又不好推却母亲好意,嘴里答应,却一拖再拖。这天上午课间休息,和同事们在办公室闲聊,看到母亲站在门前直招手,同时两眼眨动,一副紧急状。母亲平日很少来办公室的。林姗以为孩子有什么事,惶惑着上前。“是王飞呀……”母亲说。母亲说早上第一节课前,王飞曾找到家里,带了三十个土鸡蛋,说送给小妹妹吃的。王飞的意思,当然是对老师表示感谢,感谢这次对她的推荐与帮助,也感谢老师给的那一百块钱。
“有这种事?她家那情况,还有鸡蛋拿给别人?”林姗到教室把王飞叫出,好一阵责怪。王飞只低着头,两手插在旧校服口袋里,一声不吭。“这孩子,这孩子,真不懂事。”母亲也着急,不知如何应付才好。林姗问:“这么多鸡蛋,你在哪搞来的?”
王飞把脑袋急促抬起:“家里的鸡生的呀。”
“家里那么多人,鸡生的一点蛋自己不会吃呀?”林姗道,“家里人知道吗?”
“是奶奶让我带来的。”
“这孩子,怎么就能这么懂事!”母亲继续唠叨。
鸡蛋带来了,再不好重新带回去,若是路上不小心打翻摔碎了,那才叫一个鸡飞蛋打呢。林姗见母亲在一旁努嘴做手势,会意地点点头。她嘱咐王飞,中午不要到食堂吃饭了,就跟老师到家里吃。说妞妞外婆一直想看看她,家里人也都想看看她。王飞歪着头笑,显然很羞涩,很犯难。
“要是不来,鸡蛋你怎么带来的,就怎么带回去。”母亲做出生气的样子。
“好了王飞,就这么说定,中午跟我回去吃饭。”林姗不由分说。看王飞不再反对,母亲满脸是笑,挪动双腿半跑着下楼,说把妞妞安排一下,就去街上买点菜。
母亲手脚慢,那么早说买菜买菜,等放学后林姗带着王飞回家,厨房那边还动静不大,只高压锅扑扑直响,传来浓郁的肉香。林姗洗了个手,过去帮母亲忙碌,王飞则坐到门边沙发上,看着妞妞做游戏。妞妞玩伴不多,见了谁都格外亲热,不多会儿就同王飞混熟了。两人玩了一会儿拼图,又一个教一个学,唱起什么儿歌来。竟然是妞妞装模作样,小大人一样在那里教,王飞一本正经跟着学唱。母亲手抓一把湿淋淋的青菜,不时伸头到客厅看看,笑着对林姗说:“这妞妞鬼精鬼精,学你在教室上课教唱歌的样子呢。”林姗也走到门口看,可不是嘛,妞妞把身子挺得笔直,一手拿书,一手抬得高高的,一下一下打着拍子:“黑黑的天空低垂,唱——”王飞像模像样跟着唱一句。“亮亮的繁星相逢,唱——”王飞又跟着唱一句。“虫儿飞,虫儿飞,唱——”
妞妞一招一式,把林姗平日在教室上课的样子模仿得活灵活现。林姗给闹得真有些不自在起来,笑说我平日上课,有那么滑稽可笑吗?“妞妞,逞什么能?让姐姐教你唱!”她喝叫妞妞。
锅里的菜在手下哧啦啦响着,客厅那边传来妞妞和王飞的歌声,仍是一教一学,妞妞教,王飞学。林姗想,这刻两个人可能都进入某个特定的情境之中,妞妞真把自己当作上课时的妈妈,把王飞当作学生,而王飞也真的把妞妞当老师了吧?
天上的星星流泪——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冷风吹
冷风吹——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吃过饭,王飞先回教室了,林姗料理一下,也出门去办公室。刚到二楼走廊,校长室的老吴又喊林姗,说有记者找你。林姗疑惑地过去,暗想记者不是已经拍完了吗,怎么追到单位来了?原来不是电视台的记者,是《日报》的美女记者,姓罗,她说是电视台提供的线索。罗记者想去王飞家采访,校长派主任和林姗陪同,再带上王飞引路。
报社的车停在王飞家门口,引得村民围观。林姗的小学同学王玉华拉着她的手说:“哎呀,老同学,你真是做好事啊!你看看,我这堂侄女儿真可怜,小小年纪吃了许多苦……”旁边几个老婆婆也嚅动着双唇,七嘴八舌诉说。
林姗没时间多聊,陪记者进屋。这是一排三间平房,鹤立鸡群般缩在村子一隅,参差不齐的红砖裸露在外面,一看就知,是用哪里捡来的旧砖砌起来的。堂屋的地上胡乱堆放着稻谷、红薯、土豆,以及杂七杂八的农具。鸡窝就在进门左边,下蛋的母鸡受了惊吓,“咯咯”叫着跑了。左厢房是卧室,一股霉味和尿骚味混杂着。进门一个没有穿衣镜的破旧大衣柜,抽屉被拉开,衣服半截露在外面,有如遭贼偷窃过。靠北窗一张大床上乱七八糟堆着油污的棉被,破洞处绽开,女记者伸手去扯,压根不是棉花,居然是人家丢弃的海绵垫子。王飞抿着嘴,赶紧过去铺床,介绍说是她和母亲、妹妹、弟弟四人共睡的床。南窗边还有一张单人床,是父亲一个人睡的。窗玻璃零零碎碎,所剩无几,替代的塑料薄膜也破了许多洞,早春的寒风灌进来依然透心凉。
王飞一声不吭地抱着破棉被,放在外面的竹竿上晾晒。大家又跟着她到厨房的西厢房,那里靠墙放着许多柴火,锅里还有剩饭以及一碗色泽暗黄的白菜,碗筷胡乱浸在水桶里,等着王飞下午放学回家洗刷。
女记者举着相机到处拍。最后她想让王飞和母亲在家门口合影留念。王飞找到正在灶前大吃大嚼剩菜剩饭的母亲,说要照相。母亲慌慌张张放下碗,很兴奋地跟出来,在阳光下林姗看见女人脸上有淤青,嘴角明显还有血迹。王飞细心地用衣袖帮母亲擦干净嘴角的白菜汁液。母亲傻笑着,在罗记者举起相机的时候,她又低下头,不停地扯衣服上拖得老长的一根带子,想塞进衣服里。刚一松手带子又拖下来,她便拉开松紧带的裤腰,拼命往里塞。裤腰被拉得太开,都可以看见里面白晃晃的肉。王飞忙拉开母亲的手,轻声哄着:“别动别动,好看着呢!”她自己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母亲咧开嘴笑得很开心,又有些畏葸。拍完照,母亲就去车旁,绕着车子转,双手不停地抚弄着车身,嘻嘻地笑着。
他们驱车去幼儿园看弟弟。弟弟一见到王飞,就亲热地扑过来,王飞爱怜地帮弟弟拉抻皱巴巴的衣服。园长很有眼力见儿,赶紧热情地跑过来接待记者,说自己很同情王飞家的遭遇,为了帮助王飞安心上学,接收了王飞弟弟,每月只收五十元的伙食费成本,还让王飞带弟弟免费乘坐幼儿园负责接送的校车。
主任挽留美女记者和司机,说时间很晚了,夜里就在一起吃个便饭。四个人来到镇上的酒楼,主任点了一桌菜,还要了水酒自斟自饮,和司机聊得唾沫横飞,林姗和女记者不熟,坐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饭后记者打道回府,主任端着保温杯,剔着牙,挺着肚子满面红光地站在酒楼门前挥手送别。
校长悄悄把林姗叫过去,打听头天的晚餐情况,皱皱眉,牙疼般的嘶了一口气,心疼地说:“下次就你一个人陪,也不要喝酒,菜按照人头多点一个。这主任呀……”林姗明白他的意思。主任最喜欢接待客人,铺张浪费,丝毫不为学校着想,学校已经在酒店和商店打了不少白条。林姗觉得这些记者都是自己招惹来的,有些内疚。想着应该不会有第二回了,不过记者帮忙宣传王飞是为王飞入选,她也就稍微安心一点。
不料第二天,又有电视台徐姓男记者过来,还带来一个光脑门缺牙齿的瘦高男人,说是本市著名作家,要专门为王飞写一篇报告文学。那所谓的作家满嘴的牙都被香烟熏得发黄焦黑,他递过来自己的一本诗集做见面礼。林姗不懂诗,也不喜欢这样的人,只好假装毕恭毕敬地收下。林姗暗自奇怪,电视台不是已经采访过她了吗?徐记者笑着说:“上次是采访推荐人,这次是专门拍纪录片。记录王飞的日常生活,从早上五点多起床带弟弟去幼儿园,到晚上回家做饭洗衣服,还有周末种菜、砍柴,诸如此类,估计要拍个两三天。我们今天是拍王飞在学校的学习,要在教室里拍几个镜头,再采访校长和几位科任老师、同学,这任务就拜托你了。”
林姗一听,瞬间头都大了,她最不擅长的就是和人打交道。没办法,为了王飞,豁出去了。她先去找来几个胆大机灵的孩子,看记者指导他们怎么表述。又去找科任老师,大家推脱不肯去,说林姗一个人可以全权代表。至于校长,他沉思片刻,眨巴着金鱼眼睛,说:“采访我的事就免了,我可以招待他们吃两顿饭,不要负面报道学校就行。学校也算对得起王飞了,教辅钱我早就让新华书店老总免了,勤俭办也送了王飞一套校服,学费、杂费学校也给免了,只交书本费。你要我怎么办?学校又不是慈善机构,贴不起。我们学校可怜的孩子不止一个两个,口子开大了以后不好办。你负责接待,标准按我说的,自己掌握好。”
林姗只好接过这烫手的山芋,陪着记者和作家采访拍摄。一天下来,课也没有上成,还得硬着头皮听两人神吹海聊。放学后,记者说去王飞家继续拍摄,并约林姗明天五点钟早起一起去拍。林姗忙说这几天接待记者们,欠的人情债太多,课都调不动了。记者也就没有勉强,和作家驱车离开。
5
几天后的早上,同办公室的夏九香老师对林姗说,王飞的姑姑对她有一肚子意见。林姗愕然道,这是从何说起?我和王飞姑姑无冤无仇,面都没有见过。夏九香说:“王飞姑姑说你去推荐,无非是冲着那一千块钱的奖励。她说她也会写文章推荐,保证不比你写的文章差,一样能上报纸。不管怎么说,她对王飞比你了解得多。”
夏九香和王飞姑姑是中学同学。王飞姑姑当年语文成绩挺不错的,开运动会写新闻稿,草稿都不用打。后来读高中,理科跟不上,没有考取大学。现在和老公办了一家小型工厂,经济条件比较好,总是接济哥哥一家。
林姗生气,愤愤说:“她会写那她怎么不写?就会马后炮。”夏九香劝解:“其实她说理解你,也是为了王飞好。最关键的是你在电视和报纸上对她这个亲姑姑只字未提,抹杀了她的功劳。人家发发牢骚也正常嘛。”
林姗把笔一摔:“我哪里知道王飞有这么个好姑姑?恩比天高!王飞又没有告诉过我!再说了,她家不是有钱吗?怎么不把王飞弟弟接到家里去养,也好让王飞一心一意读书?你没亲眼去看看王飞家,那是人住的地方吗?猪窝牛栏也不过如此。一年到头除了过年过节,肉都吃不到。她干嘛不去救济?说人家风凉话倒是一套一套的,只怕她去推荐,人家反倒笑话她这个有钱姑姑怎么不伸手拉一把?”
正说着,校长在窗外喊林姗出去。林姗忍着气,听校长急急地说道:“你赶紧准备一份材料,刚刚上级部门打电话过来,说记者为王飞的事情去采访他们。他们一头雾水,对王飞一无所知,怪你事先没有汇报。大概半个小时后他们派人过来,说要找你谈谈。我可是为你说了不少好话哟。”
林姗愣在那里没有回过神。校长又压低声音说:“我和你说清楚哈,以后凡是记者来,学校一概不招待,也招待不起。我今天私人要出血,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嗨,你说这是什么事儿……”
林姗想自己不也是一只可怜的小老鼠吗?她此刻很理解校长,忙说:“我知道了,再也不会接待记者了。再来人我会让他们去找王飞姑姑,她对王飞的了解比我清楚得多。”林姗匆匆忙忙跑去收发室,把刊登王飞事迹的《日报》《晚报》《晨报》都找来放在一起,站在二楼走廊,忐忑不安地等着上级领导。
一辆黑色轿车呼啸着开到操场停下,来人大步流星走上楼梯,嘴里嚷嚷着:“我倒要看看林姗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给我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校长在前面领路赔不是,说自己疏忽了。
来人一眼看到林姗不安地站在那里,却笑道:“听说你会写文章是吧?我居然不知道我手下有这么能干的小兵!”林姗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涨红着脸,赶紧递上手中的几张报纸。来人扫视报纸一眼,也不接过去,对林姗也是对校长说:“那你今天把这事写成新闻稿,晚上放学前发给我,我会安排人拿到报社发出来。”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沓红色的钞票,递给校长说:“搞个捐款仪式,赶紧的。”
校长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对一旁的教导主任说:“赶紧去把小龙叫过来,拿数码相机拍照。你再去通知一下老师们,第四节课课前搞个捐款仪式,全体参加,万一打铃了,就让学生们先上自习。”
教导主任答应一声,忙着安排去了。老师们接到通知,大为不满,大家嘴里发着牢骚:“搞什么名堂,又捐款!”又有人说:“我去!我们都是穷得叮当响,林姗有一千块钱奖金,全部捐出来呗!”有些人虽然嘴里不说什么,脸上却毫无表情。林姗气不打一处来,又不好说什么,只能装作没有听见。上面来人站在红色的捐款箱前微笑着,投钱进箱。等小龙把他那微笑定格后,便急不可耐地离开会议室,被人簇拥着上车走了。
“心血来潮,名利双收。搞得我们陪绑,真不是个东西!”老师们望着黑色轿车尾部的烟尘,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林姗知道那不仅仅是指的来人,默默走开了。
6
林姗再也不去办公室串门了,除了拿作业批改,她怕见同事,觉得对不起他们,也怕记者来找她。
第一波的记者潮刚过去,第二波记者潮又来了。这一批都是省里的记者,人数更多。林姗虽然不再接待他们,但还是逃不掉被采访的尴尬。一有人打听,门卫和同事都让他们去找林姗,同样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虽然不再怯场,却从内心感到厌烦,面色平静,语气就像机器一般毫无感情。倒是王飞主动告诉她,有很多大学生和志愿者来看望她,还有附近的居民,大家捐款捐物,家里的米、面、油、牛奶、饮料包括零食,一应俱全,还有许多衣物。每天晚上,爸爸都把东西搬到奶奶家去,免得再来人没有地方放。弟弟妹妹非常开心,闹着要天天吃方便面。
看王飞还是穿着寒碜的旧校服,林姗纳闷为什么不穿新衣服。王飞说:“姑姑不让我穿,说穿得那么漂亮没有心思读书,而且来救助的人心里会有想法的,所以女式衣服都让给妹妹穿。”林姗听了姑姑二字,心里不痛快,说:“人家捐的衣服不穿也糟蹋了,那么多,根本穿不完。”她又叮嘱王飞去信用社开一张存折,把捐款陆续存进去,免得弄丢了。要是不行,她可以帮忙去存。王飞点头应承。
上课的时候,坐在窗边的王元丰把头伸出窗外,林姗点名让他坐好。王元丰嬉皮笑脸说:“老师,又来了一个人找你!”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最近几乎天天有记者和爱心人士来学校找王飞。王元丰又仔细看了几眼说:“老师,我认得,是王飞的堂哥,杀猪的。”他做了一个持刀用力捅猪脖子的动作,“被捅”的男同学缩起脖子,学生们哄堂大笑。林姗批评王元丰,说有事下课再报告。但到下课,也没见那人过来。
中午在餐桌上,父亲说:“上午王飞堂哥来找你,说你报道的内容不实,要找你算账。那样子气势汹汹的,要吃人似的。正好被我看到了,截住他。原来是我教过的王厚旭,那是地痞无赖式的学生。他说他们家也不是完全撒手不管,王飞家旧房子倒了,他家也出了三百块钱。你一笔都不写,让他在村子里抬不起头。我训了他几句,说那你为什么不在村子里广为宣传呢?看新闻的人谁知道有你这么一个知冷知热的堂哥呢?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既然做了善事,又有什么可气愤的!他脸上红一阵子白一阵子地走了。”
林姗明白事情原委,默默吃着饭不作声。停了停,父亲又补充:“同事真是没有什么意思!今天王飞堂哥闹事,除了几个老教师出面帮着说话,其他人都在看热闹。本来他们就眼红这笔奖金,上次捐款,一个个肉疼,自己不敢抗议,这笔账就算到你头上了。”
林姗有些后怕。她从小就不喜欢惹事,每每看到母亲和人家吵架哭哭啼啼的样子,就恨母亲过于软弱。实际上自己也一样,从来不愿意和人起冲突,遇事只想躲着走,对身边那些关键时刻能撒泼打滚的女人既满心厌恶,又暗暗羡慕不已。想想一个五大三粗的青年屠夫,满身油腻腻的,叉着腰嘴里唾沫横飞地辱骂,“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她怎么惹得起?
母亲也开腔,说上午带着妞妞去镇上理发店剪头发。店是同族的一个姐姐开的,对家族里的人优惠。正好碰到王飞姑姑怒气冲天,对着店里几个女人抱怨。
“她居然教唆王飞自己去银行开户头存钱,什么意思?到底是防贼还是防我这个亲姑姑?我费心费力扶持这个穷家,一年到头不晓得倒贴几多钱进去填这个无底洞,吃力不讨好!王飞那个猪脑子,还屁颠屁颠地和我商量,被我骂得狗血淋头。我说你要是这样做的话,我彻底撒手不管了,你翅膀长硬了,有能耐自己去单飞啊?这下王飞又哭哭啼啼求着我管,这个小白眼狼!”
“她老师也不长脑子。这么小的女孩子,手头上有几万块钱,你怕没有打坏心眼的人吧?到时候万一谋财害命,我看王飞的老师就是帮凶,出这么个馊主意。迟早有一天我要到学校,去找她好好会一会!”
母亲模仿别人说话是一绝,惟妙惟肖。林姗能够想象出当时的情景。石亚安宽慰道:“没事没事,她要是敢来,你就打电话给我,五分钟之内一定赶到。”
父亲也说:“怕什么,还有我呢!既然她和夏九香是同学,我一定也教过,学生见了老师总要卖几分面子吧。”
林姗讷讷地说知道了,想着本来这事就像一棵笔直的白杨树,谁知道这样旁逸斜出,长出许多枝枝杈杈。石亚安说:“以后他们家的事情你别发言,人家捐钱捐物,心意到了就可以,你何必非要管在不在王飞手里。就是她姑姑私吞了,你也不能干涉,都是人家家事。”
7
随后的几天,王飞姑姑并没有来,也许她只是说出来泄泄愤,真正把王飞姑姑招来的是另外一件事。
《日报》的美女记者又打电话过来,说市里一位青年企业家看到王飞事迹后,愿意资助王飞初中、高中及大学一共八年的学费,择日要过来签字。林姗心里的雾霾总算开始消散,如果有人愿意资助学费,加上捐款近三万,王飞勤工俭学再挣点生活费,大学几年也差不多能坚持下来了。她喜滋滋地告诉王飞。王飞心里欢喜,脸上却没有过多表示,只把嘴紧紧抿着,嘴角上翘,腼腆地微笑。这个在苦水里泡大的孩子,兴许从来没有开怀大笑过。
一大帮子人浩浩荡荡,准时来到学校,除了美女记者,还有两个扛着摄像机的。林姗也不清楚都是些什么人。王飞不时看着林姗,脸上红红白白的,一副想缩进哪里,却又无法缩进的样子。林姗知道她很紧张,便走过去坐在一起。签字仪式安排在新建的多媒体教室,电子屏幕早已准备好一张礼花图片,电脑循环播放着《爱的奉献》,现场喜气洋洋的。“咔嚓咔嚓”一顿亮瞎眼的闪光灯,摄像机对着身材矮小、其貌不扬的青年企业家和满面春风的领导,两人站起来亲切握手。工作人员朗读捐助协议,又是一阵掌声。林姗和王飞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木偶一样被人指点着在指定空白处签名。青年企业家和领导夹着手持协议的王飞来个合影,这之后就没有她俩的事,也没人让她们回去。两人只好一直干坐着,看着面前的热闹。每当笑声四起,赶忙也跟在后面笑一笑,鼓个掌。
作了大半天的道具,让人摆弄来摆弄去,真有些累了。等仪式结束,一大伙人呼啦啦离开,王飞回教室上课,林姗也急着处理手头的事。回家忙过孩子吃饭,还没到办公室,吴老师已找上门来,说镇民政部门来人了,要见林姗。林姗顿觉莫名其妙,想自己与他们有何关系。一路走一路揣度。怕什么,人家又不是你的顶头上司,管不着的。进得校长室,只见一男一女两个人正端坐在会议桌前,女的她认识,是初中同学费丽梅,农校毕业后分配到机关上班。男的林姗从未见过。两人神色都很凝重,费丽梅先开口:“林姗老师,这是我们部门的雷霆主任。今天我们找你谈点事情。”林姗见费丽梅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心里也不快。想当年两人可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用母亲的话说就是剁头换颈,现在见面这种公事公办的架势,让人很压抑。林姗淡淡地说:“有事你们就直说吧。”
雷主任戴着厚厚的眼镜,两手交叠放在桌上,先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就是那个王飞家的事情,我们开会讨论,一致认为她不适合入选。因为王飞的姑姑家里条件不错,一直在资助他们,这不符合入选条件。”
林姗诧异,怎么也没料到会出现这么个问题。她说王飞这么小的孩子能做到如此地步,多么不容易。不说我们老师,社会上那么多人,谁听到了不感动?这些日子许许多多人过来看望她,对她伸出援手,你们镇里不说也跟着出面做点力所能及的帮助,怎么还要反过来阻止,说什么不适合入选?
“就在今天上午,领导陪着企业家来学校,为王飞的助学捐款搞了一个签字仪式。”林姗说。林姗强调,假若说王飞不合适,会安排这样的活动吗,鞍前马后跑来跑去?
雷主任做手势让她坐下,不要急。说王飞不容易,这事在社会上影响很大,大家都清楚。但也就是因为影响大,上级才格外慎重。你们领导正是考虑到这些,才会亲自出面,陪企业家过来搞一个助学活动,对王飞的生活及读书的事,做一个妥善的安排。眼下一切搞得差不多了,可以见好就收,没必要继续扩大事态。
林姗不想就这样放弃,便继续与雷霆据理力争了两个回合,结果又是双方越说越不投机。突然,雷主任怒气冲冲地站起来,推开椅子,头也不回地走了。费丽梅也站起来,双眉紧锁,一副苦瓜脸,走到门口,回身叹口气说:“林姗,唉,我们基层工作难做,里外不是人啊。我也同情王飞,但是她家不符合评选要求,我也没办法。老同学,我们要互相理解。”
林姗听了这话,气消了大半,也站起来送行。两人相视良久,林姗什么话也没有说,只叹气。费丽梅匆匆下楼去追赶雷主任,林姗倚在栏杆上,看着费丽梅单薄瘦小的身影出了楼道,走过操场。平平坦坦的水泥操场,费丽梅却走得个歪歪斜斜。
晚饭后,林姗带着妞妞在操场上散步。初夏时节,天气已经热起来了,一阵微微的南风拂过,附近水田里的稻花香味似有似无,青蛙呱呱地放声歌唱。妞妞要去田边找青蛙。林姗拗不过女儿,只好带着妞妞来到操场边缘,隔着一条水沟,青蛙的歌声更响亮了。一个又一个的细小的亮点缓缓升起,一闪一闪的。妞妞惊疑地问:“妈妈,那是什么?”林姗还在想着下午的事情,愣了一下,说:“萤火虫呀,你不是喜欢唱《虫儿飞》吗?就是唱的萤火虫。”妞妞马上要求林姗抓几只萤火虫给她玩。林姗屏息凝神,费了半天力气才抓住三只萤火虫,小心地握在手里,说拿回家养在矿泉水瓶子里,夜里可以放在卧室里,很好看。妞妞听了很开心,她从指缝间看见一亮一熄的萤火虫,关切地问:“那它们会死吗?”“那当然。它们要喝露水,吃草叶子。”妞妞歪着脑袋想了一下说:“那还是放了吧,我愿意天天来这里看萤火虫。”林姗心里一震,慢慢张开手掌,萤火虫在手心里爬了几下,振翅飞走了。母女俩一起望着远去的萤火虫,都没有说话。
办公室里只有夏九香和林姗在批改作业,夏九香道:“王飞姑姑说明天晚上要来找你。”林姗猛吃一惊,轰隆半天的响雷总算要下雨了。她只觉背上渗出汗来,看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夏九香说王飞姑姑恼火的原因,是因为前天签协议时她没有到场。
夏九香语速很快,她极力还原着王飞姑姑的话:“就算王飞父母一个天聋地哑,一个憨憨傻傻,也轮不到她林姗来做监护人。且不说王飞还有小姑和外婆,就是班主任也比她林姗强,一个语文老师有什么资格充当监护人签字?不就是想上电视,出风头!真要有本事,把三个孩子接一个到家里养着试试看!”
林姗哽咽着,喘口气:“我是一时糊涂不该签字,但这又不是什么坏事?说什么卖王飞,这是黄世仁的卖身契吗?就算我无知,还有许多见多识广的记者,统统都没有长脑子吗?许多人被一个人给骗了,也太可笑了吧!”
夏九香说,她也竭力劝王飞姑姑不要来闹,但王飞姑姑说这次必须当面交涉。
“来吧来吧,她想来就来!”林姗说。
课间,林姗把王飞叫过来,询问这事。林姗说:“叫你自己存钱的事情,是我考虑得不成熟,害你挨骂。但老师也是一片好心,不会害你的,这回签字,你姑姑把老师说得那么坏,我真是无话可说了。别的不说,人家联系我的时候,我也没有你姑姑的联系方式,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你自己也清楚,后来我都是让记者采访你姑姑,偏偏这次签字他们非要我去。”王飞微微抬起头,偷眼觑着林姗,又低头,脚尖不安地在地上磨着,怯生生地说:“老师,我姑姑也不是坏人。她是刀子嘴豆腐心,这么多亲戚里只有她打骂过我。话说回头,也只有她愿意管我们家的事情。老师你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姑姑计较了。”
林姗见王飞这样,心也软了。她把收集到的和王飞有关的报纸叠成一摞,装在一个透明文件袋里交给王飞:“你好好留着,以后说不定能派上用场。老师能力有限,帮你也只能帮到这一步了。以后再有什么人找你,我都会让你姑姑出面的。”
第二天林姗偷偷地去信用社取了一千块钱,藏在身上,也没有告诉石亚安和父母亲。她想王飞姑姑不是说她推荐的目的就是那一千块钱奖金吗,现在钱还没有到手,她先拿出来,表明自己绝不是为了钱,确实是为王飞的前途着想。这样王飞姑姑总该没有什么话好讲吧。
到了约好的时间,林姗吃过晚饭就一个人先回宿舍,把门敞开着,在外间屋子一边看书一边等着。其实不过是做做样子,根本看不进去,心里七上八下的。父亲在对面楼上窗口望着,石亚安在隔壁老师家门口和男主人聊天。他们都说不要怕,有动静他们就会立刻过来。
“请问林姗老师在家吗?”夜色中一个女人清脆响亮的声音在询问。林姗放下书本,忐忑不安地迎上前去。王飞姑姑手里提着一箱纯牛奶和一盒高级巧克力,进门就很自然地放在桌子上,嘴里大声说道:“我一直想来感谢林老师,家里三个孩子,一个要高考,一个要中考,还有一个小的读幼儿园,够淘人的。白天也是许多事,抽不开身,你别见怪哈!”
这哪里是兴师问罪啊?林姗计划好的说辞都派不上用场,赶紧手忙脚乱地泡茶让座。两人开始交谈起来,主要是王飞姑姑说,林姗听。
“昨天王飞说了让我不要来找你,她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我们之间不见面,让人传话难免会走样的,还是见一面掏心掏肺地说比较好。”林姗听了直点头表示赞同,同时也表明刚开始根本不知道王飞有这么个好姑姑在帮忙支撑门户。早知道就好了,两个人商量总比一个人强,自己年轻,很多事情考虑不够周全。
王飞姑姑讲了一大堆自己如何为哥哥家出钱出力的事情,讲哥哥一家如何可怜,自己一个出嫁的女儿看在老母亲的份上,为了延续哥哥的香火,不得已而挑起重担。
“其实,我找你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好多人找到我,说不要参加了,好心人过了一阵子也就忘记了这件事。一家人还要生活啊,你说是不是,林老师?”王飞姑姑两片薄薄的嘴唇一直没停,终于抛过来一个问题。
林姗皱起眉头,疑惑地说:“采访的热潮已经过了,还会有什么人来?”王飞姑姑解释说:“我看他们是不打算让王飞入选了。”
林姗一震,怔在了那里,半晌才讷讷地说:“怎么能这样呢?”她呆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那一千块钱,于是进卧室拿出来,递到王飞姑姑手里。王飞姑姑惊疑地不肯接,嘴里说:“这是干什么?你不说清楚我不要。”林姗讲了自从推荐以来受过的许多气,讲着讲着眼圈都红了。她说:“我当初就没有想得到这一千块钱,我只是觉得王飞这样的好成绩,不读大学可惜了。何况这么好一个学生,不得到社会上更多的承认与关注,更多的帮助,说不过去。不过既然人家不让她入选了,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只好到此为止。好歹尽力了。这点钱算我个人的心意,看能不能留着给她读大学。”林姗停了停,考虑了一下,仍强调道:“你也是读过高中的人,应该知道,大学对一个人的影响有多大。”
王飞姑姑哪里肯要,推过来推过去。到底是王飞姑姑力气大,硬把钱又塞回林姗的口袋,摁住林姗的手说:“哪有这样的道理,让你自己掏钱。不说这事十有八九要泡汤,就算能成功入选,你这段时间为王飞忙前忙后,也是你应该得的。我早就说过,王飞有这样的好老师是她的福气。你肯帮她,拉她一把,听王飞说,还给过她钱。我做姑姑的感激不尽……”林姗只得算了,心里稍微轻松了一点。
王飞姑姑把来意说明,告辞回家了,留下林姗呆呆地站在门口。风很大,门前栽种的棕榈树披头散发,左右起舞,不时把深色的叶面伏下去,把浅色的叶底露出。过会儿一个踉跄,又把叶面伏到另一方向去,把叶底露出。半夜,南风停了,雨却哗啦哗啦下起来,时不时电闪雷鸣。早上打开宿舍门,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如果不是地上一片狼藉的树叶和悬铃木的绒球,真是看不出来下过一场暴雨。
8
热热闹闹的展示期过了,电视台开始推出“感动南山”十大人物的专访节目。母亲不了解太多底细,夜里早早把事情忙完,准时坐在电视机前观看。林姗很想同她说点什么,让不用再看了。犹豫好久,仍不能把话说出,只躲到房里,做白天没做完的事。有时听到客厅里传来的热热闹闹的议论,忽然产生一种恍惚之感,更有了一丝侥幸,想也许……事情不至于就同王飞姑姑说的那样吧?只要电视台真把节目播出,就等于生米煮成熟饭。小文说过,王飞的事迹会第一个播放的,太有冲击力和震撼力。上次才几分钟的推荐,都引起那么多人关注,现在半小时全方位的详尽报道,更能打动人心。林姗想那个男记者和光头作家费了许多精力的作品,肯定也不愿意付诸东流,会帮着据理力争。
然而第一天晚上播出的主人公并不是王飞,而是一位帮彩民购买并保管中了百万大奖彩票的投注站老板。全家人坐在电视机前,都有些呆住了。父亲说:“排名不在乎先后,只要入选就行。这么感人的事迹不能入选,说不过去,就为了收视率,电视台也不甘心啊。我觉得很有一种可能,最后一期播放,作为压轴节目。”母亲很失落,她抿着嘴唇不说话,但是那颗美人痣却在微微跳动,显见母亲还有许多话想说但是说不出来。
石亚安安慰说:“心态要好,尽人事顺天意,不要太在乎结果。”林姗含混地笑着,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祈祷有人良心发现,不阻挠这事,又暗暗寄希望于电视台努力争取。或许真如父亲所说,只是调整一下顺序,放在最后一天播出也未可知。她很想问问电视台,可是夜深人静小文他们肯定下班了,只好睁着眼睛,在胡思乱想中朦朦胧胧睡去。
早上八点多,小文主动电话过来,说昨天电视台本来要播出王飞的事迹,可现在情况比较复杂,台里也很为难。
后面还说了什么,林姗全部忘得一干二净。放下电话,林姗怔住了。连电视台都扛不住,我一个普通人能有什么办法?林姗猛然想到可以在论坛上发帖子,于是她把这一波三折的过程打出来,注册了一个账号,发在南山论坛上。同时又以游客身份每节课都去网上发几个支持的帖子,呼吁大家关注王飞的事迹。帖子的点击量还不错,后面也有不少人跟帖回复,也是支持王飞的。林姗心里的希望就像熄灭的火焰,又重新慢慢燃起,说不定舆论的力量可以扭转不利局面。只要有空,她就去微机室查看,发表评论。
这天林姗照旧去论坛发评论,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发的帖子,她把论坛的帖子翻了好几页,全无踪迹。又对照时间看,比自己发得早的帖子也在上面,帖子被众多信息压在下面,怎么也找不到了。
石亚安在外面应酬,林姗守着女儿早早地睡下了,却怎么也睡不着。宿舍的木门破旧不堪,有时候钥匙忘记带出来,林姗也学会了用脚去踹,或者去厨房拿菜刀撬,很容易就开了。此刻,林姗觉得实在不安全,下床把门反锁了,又想石亚安回来还得爬起来开门,于是又算了,心神不定。妞妞躺在床里边,借着黯淡的路灯透过来的光,林姗定定地盯着女儿熟睡的面庞,心里有些惶恐不安。
一家人继续每晚收看那个固定节目,只是每次看到主角,大家要么不作声,要么假装热烈地讨论几句,却避而不谈“王飞”两个字。学生们也总是问林姗,王飞的节目怎么还没有播出来呀?林姗只能笑笑,让大家耐心等待。最后一天,当主持人说今天介绍的是一名品学兼优、承受了太多苦难的少女时,全家人的眼睛都亮了,不错眼珠地盯着屏幕。林姗感觉自己的心怦怦直跳,脸上的血也往上涌,谢天谢地,总算通过了。然而主持人话锋一转,说这名单亲家庭的少女长期照顾生病卧床的母亲。林姗的心瞬间凉了,似乎听到心脏破碎的声音。没有一个人对本期节目发表意见,大家默默看完,母亲就把电视切换到《神探狄仁杰》。每一个人都抢着议论剧情,猜测案中的隐情,谁也不谈论那件事了,而且以后的十几年里再也没有人提起,似乎这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9
林姗更不愿意出门,如果可以的话她宁愿做一只蜗牛缩在壳里不出来。她尽量避免去镇上,怕看见热心的熟人,不想费口舌去解释,更不想遇到镇上的干部,只想一心一意地教学和带孩子。
一个月后,小文电话过来,说邀请她作为嘉宾,参加明晚的颁奖典礼,届时会非常热烈隆重。“林老师,我们在开场前设计了一个环节,一名小女孩从台上跑下来,向几名观众发问。小女孩会问你空中最亮的是什么,你就站起来这么回答……”林姗清楚小文的一番好意,想对自己给予一点安慰,一点补偿。但她不想再往下听了,不得不把小文的话打断:“谢谢你,我住在乡下不方便,晚上没有车回来,我就不参加了。”小文还在那里劝了好久,林姗坚决谢绝了。
第二天晚饭后,林姗借口说去办公室有点事,一个人走向教学楼。天空黑漆漆的,一弯月牙似有如无。她凭着感觉来到操场,倚在篮球架上,这里有一条小水沟,沟那边是密密层层的芦苇。林姗闭了眼,把这几个月的事情在脑海里重新回放了一遍。此刻颁奖典礼应该开始了。不知道是谁代替她坐在指定的位子上,一个可爱的小女孩轻盈地来到她的面前,稚嫩清脆的童音问道:“老师,天上最亮的是什么?”小文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她答案。天上最亮的是什么呢?林姗睁开眼,朝夜空凝望,都说月明星稀,现在是月初,怎么星星并不多,才寥寥的几颗。林姗出神地仰望着,一颗,两颗,星星忽然越来越多,还一闪一闪的。她回过神来,那都是萤火虫。果不其然,一只又一只的萤火虫从芦苇丛中飞出来,飞过操场,向对面的稻田飞去。萤火虫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闪闪烁烁的如满天繁星,似乎伸手就能轻易捉住几只。“虫儿飞,花儿睡,一双又一对才美……”她隐隐约约听到儿歌的声音,是妞妞的声音,还有王飞的声音。妞妞站得笔直,一手拿着书,一手抬起,装模作样打着拍子。“不怕天黑,只怕心碎,不管累不累,也不管东南西北。”
这样的夜里,不知王飞在干着什么。仍在没完没了忙家务,或者背书?再或者,也守在别人家电视机前看那个什么颁奖典礼?林姗很想打个电话,同王飞说点什么。她想告诉王飞,学校操场上有很多萤火虫,他们家里那边肯定也有很多吧。她还想告诉王飞,那天她和妞妞一起唱的歌子,唱得很好听,就是那首《虫儿飞》。
“妈,妈妈……”
林姗又听见妞妞的声音。这次是真实的声音。妞妞站在走廊那边喊她。也许出来久了,母亲不放心。该回家了,林姗想。这几个月尽管白忙一场,还平白受了许多窝囊气,但真的值得。至少吧,王飞能够继续读高中念大学,事情也算圆满。这不正是我和王飞最初的想法吗?她抿着嘴唇,微笑着,一边走一边喊:“妞妞过来,看这边好多虫儿在飞!”
【蔡凌燕,女,江西九江人,教师。鲁迅文学院江西班学员,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曾获江西省第六届谷雨文学奖。在《星火》《百花洲》《南方文学》《创作评谭》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庐山低》,长篇小说《赛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