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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体育官方ios百家》2024年第12期丨刘学刚:明月几时有
来源:《188体育官方ios百家》2024年第12期 | 刘学刚   2024年12月26日09:39

车经过一个叫桥上的村庄时,内心一颤:两棵粗壮的柏树枝叶缠绕,相与为一,自有一种安静端庄、沉稳富足的气象。它们的位置十分含蓄,不在两条大街相交的中心,而是和屋舍依偎着。靠街的一家店铺,门开着,灯光从容不迫地泻到街面上。人们雀鸟一般翔集,自在欢喜,不论日子疏朗还是稠密。

两棵千年古柏,有着一个让人心动的名字:情侣树。

在路上,默诵着明月,我的内心渐渐敞亮起来。千年以前,一粒种子与另一粒种子奇迹般相遇了,如同一位北宋的失意文人遇见了密州(今山东诸城)的明月,在他与明月对视的瞬间,半壕春水、一城花突然有了一种平静温和的表情。一个村庄是两棵古柏不断繁衍生息的结果。古柏让周边的土地显现出质朴温情的模样。或者,一种务实、坚韧、澹定的生存方式,一旦扎根,就不再迁徙,只是通过枝条树叶向更加辽阔高远的空间辐射。

月亮升起来了。

北方的小镇,房屋像黄土地上生长着的庄稼,井然有序,质朴沉定,在格局和底色上深得月色之美。屋舍上的窗,方方正正地敞开,回应着月光的慷慨和坦荡。在北方的月夜,放眼望去,房屋、河流、植物、高山,一切是那么的安详自足,守着自己的颜色,郑重自持。月光荡荡,如银似水,月光下的事物显得安宁但不呆滞,明净而又豁达。在路上,不止一次,想起苏轼,想起他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在密州的月夜吟诗作赋,声音自然起伏跌宕,如月光飘飘荡荡,翻过山岭,穿越丛林,顺着四坡的屋顶,流泻,成为脉脉的流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在此时此刻,感受山高水长,觉得时间慢慢静止下来,只有宋时的明月,照亮眼前的道路,平静,坦然。

一个人,如果在生命的伊始就接受古典诗词的启蒙,那么他以后的脚步,也必定会踏着这些诗词的韵脚。

《水调歌头》呈现着这样的人生之旅:少年轻狂,对陌生地域抱有幻想;青年迷茫,在纷扰尘世里沉陷倒塌;中年超然,风清月朗。

此刻,我在马耳山。一杯酒在一首诗里涌现,一首诗在一杯酒里举起,在我的直觉里是同一件事情。月亮是一个心灵的磁场。它的光芒耀射到哪里,哪里就聚集着一群偃仰啸歌的人。马耳山,依然是一阕逸怀浩气的宋词,它的声音一经传达,就像主峰并举的双石,你能看到声音里的一种峻拔挺立。《水调歌头》,有着这样的空间形象:一位须发飘飘衣袂飘飘的文人,他用一樽举起明月,在一杯琥珀光里,看到了内心和外部的光亮。《水调歌头》,宋词的新春气息,连绵不绝的绿,超拔挺秀的山。吟诵着这首词,仿佛置身山之巅,植物的墨绿枯黄,山石的竖立斜倚,无遮无拦,尽收眼底。

“明月几时有”。酒杯之上,是马耳山;马耳山之上,是“青天”。“把酒”,我们复原着千年以前的这个举动,通过这种仪式,能否完成生命的举轻若重?所谓的悲欢离合阴晴圆缺,被一杯酒轻轻溶解,在酒杯之上,期待获得高于现实的美感。

今夜的马耳山,疑似天上宫阙。在这个酒香与山色相融合的冬日的夜晚,对于内心敞亮的人,许多往事被激活,饮月光,问青天,似乎只有在密州,沿着《水调歌头》的平平仄仄,才能领悟生命的笃定和超脱。起舞弄清影。这样的夜晚,一杯美酒的在场,使得我们栖身于琼楼玉宇。它是现实的一个支点,让我们得以站在心灵的高处,眺望明月。

写作《密州是个洲》的时候,正是春天,我的目光在一片又一片温润嫩绿的水域里,游动。在密州的日子,仿佛行走在宋词里,辽阔的平静,连同一丛一丛碧绿的惊喜,让我的目光有了不易察觉的改变。我觉得,诸城称作密州,似乎更能蕴涵宋词的意境,不曾想,诸城的得名源于上古的名君舜帝,他就出生在城北的诸冯村。看了博物馆里的“巨大诸城龙”(世界上最高的鸭嘴恐龙,高9.1米,长16.6米),目光一下子荡远了,像水波远去,又像是从中生代望过来一样。

今夜,一杯“密州春”的气息,覆盖了我关于密州的所有记忆,我的内心汹涌着一条大河,它的支流遍布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时间可以改变许多事物,它可以把水和月光酿成醇香透明的液体。水和月光的融合,犹如两棵柏树的共生共荣,衍生着更多的美好事物。

作为一个美好的偏旁,在汉语词汇里,“月”跟身体有关,它并不是一个不胜寒的高处物体,而是我们身体无法割裂的一部分。密州的许多民居在庭院里留了一个“月亮门”,用它来迎送日月,迎送过路的风声翅影。转朱阁,低绮户,月亮成为灶间的锅,桌上的碗,甚至是精工细作的锁扣,给四平八稳的柜橱平添了一分活泼三分鲜亮。月亮,是密州所有美好事物的总称,它不是单一的,它涵盖了人们的日常生活。

密州的月,透射的是一种恬淡、敞亮、祥和的生活方式和内心信念。

那棵树,让我长久地仰视不已。清晨的山路,有风,犹如一层凉薄的水,在流。路旁的豌豆苗长势正好,走近了,它清冽的气息刺激着我的嗅觉。那棵树,木叶尽脱,却触摸不到一丝凄凉。一大一小两个鸟巢,一上一下坐落在错综纷繁的枝丫上。同行的人都停下了脚步。有人眼窝发热:这是一棵母子树。那么多凋落的枯枝久别重聚,或者萍水相逢,业缘流转,它们显得亲密无比。大巢看上去敦实沉稳,衬托着那树格外自信豁然。我是个过于迷恋细节的人。这种迷恋往往使人细腻敏感,易于受伤,也易于获得幸福的晕眩。我迷恋着鸟巢,忽然有了新的发现,大巢有两个巢口:一个朝南,迎迓大山;一个向下,贴近土地。一棵树原来住着三家。这种格局有别于当地的建筑,很有四合院的味道。家家户户的生活,阳光一样敞亮,东雀西鸣,青虫的气息越枝而入,一切是那么的明净自在,安稳踏实。恍恍惚惚,觉得那树在生长,在视线之外,绿色的叶子晃动着清洁的天光。

像一个美好的愿望,山居在我的视野里出现。车在山路上蛇行,苍苍翠翠的山色,迅疾地起承转合,层次深深浅浅着,衔接自然妥帖。那几间小屋散落在林木山石之间,犹如几枚核桃,坚硬,内蕴着时间的馨香。盘腿,上了土炕,端上来几碟小菜:炸蚂蚱、炒香菜、清炖山药、酸辣土豆丝。新挖的苦菜,弥散着温润青涩的气息。喝的是当地自酿的“密州春”。香脆的蚂蚱,在咀嚼声中变成音乐,抿一口白酒,整个人就处于一种沉醉燃烧的状态,似乎乘风归去,惝恍迷离,今夕是何年?何似在人间。这的确是我眼里想象和渴望的生活模样。像酒,有水一样的清亮,又有自己多彩多姿的生存状态。

长城在视野里延伸。一群鸟向西飞去。沿着鸟翅的弧线,那些远去的历史又被连接起来。长城,它是历史和现实的线索。那些沉入历史的人物,像一块块砖石,隔膜而温和地注视着我们。

城门洞东侧的偏房里住着一位老人。他黝黑的脸闪出,就像来自深深的历史,眼睛里充盈着漆黑的光亮。他给车辆登记,只是登记,分文不取,只要我们安全离开,他就完成了任务。我决意要进入他的小屋。在门外,掀开盖帘,我看到了一盆熟地瓜,可能是昨夜煮的,历经火热沸腾的地瓜,已是质朴安详的表情。老人的屋里,碗筷旁边,竖立着半瓶白酒,一种醇厚绵长的香气,仿佛从时间的深处飘来。我觉得我看见了老人的一生。他是一块砖石,深深地楔进两千多年的历史,坚定而又牢固,他的生命就和长城一样绵延千里。

这座长城,它有一个深远的名字:齐长城,是春秋时期齐灵公所建,后经威王、庄王、景公、平公、宣王几代国君增建。长城以南是一片青青麦苗,长城以北是一片麦苗青青,青青亮亮的,它们全都在密州的这片土地上生长,城南城北共婵娟。当年齐楚对峙的长城,不过是一条宽宽又长长的田埂,从春耕延伸到冬藏,从容不迫地展开绵长而殷实的生活。

【作者简介:刘学刚,中国作协会员,有作品在《诗刊》《天涯》《188体育官方ios》《山花》《青年文学》《188体育官方ios选刊》《188体育官方ios海外版》等刊发表。现居山东安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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