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速时代,文学何为
文学在加速时代的“变身”
□周梦泉
我们今日正处在一个加速时代,一晃神间世界的面貌便已模糊不清。那是从牛车的颠簸到高铁飞驰的速度,从缝纫机的往复运动到新款手机电脑竞相诞生的速度,从书信到电子邮件再到微信消息的速度,也是工位上连轴运转难以停歇的速度。基于这样的现实变化,出现了名为“加速主义”的理念。以研究加速著称的德国学者哈特穆特·罗萨认为,现代人同时面对着三种不同的社会加速,即技术加速、社会变化加速和生活节奏加速。这些加速重新塑造了现代人的自我认同和社会关系。在加速时代,文学如何应对?
“重的快”与“轻的快”
先试试看:能否让文学跟上速度的脚步?有两位意大利作家分别探索了文学加速的两种方式:“重的快”与“轻的快”。
在1909年,未来主义者马里内蒂发现现代世界获得了一种全新的美,即速度之美:“一辆赛车的外壳上装饰着粗大的管子,像恶狠狠地张嘴哈气的蛇……一辆汽车吼叫着,就像踏在机关枪上奔跑,它们比萨摩色雷斯的胜利女神塑像更美。”他认为,文学也必须自我革新以捕获这种速度之美:“文学从古至今一直赞美停滞不前的思想、痴迷的感情和酣沉的睡梦。我们赞美进取性的运动,焦虑不安的失眠、奔跑的步伐、翻跟头、打耳光和挥拳头。”
马里内蒂也将这种速度崇拜应用在对文学技巧的探索上。他石破天惊地提出必须取消形容词、取消副词、取消连接词甚至取消标点符号,而让名词随意地并列拼接在一起,并且用不定式来表现灵活的运动,最重要的是要善用类比:“类比只不过是一种深沉的爱,这种爱把相距遥远、表面上看是不同和敌对的东西联系起来。只有利用极其广泛的类比,一种乐队式的风格,亦即同时既是多色彩、多音部,又是多形态的风格,才能拥抱物质的生活。”
马里内蒂在文学中追求的是一种有重量的速度、依托物质的速度,或者说是骏马、机枪与发动机的速度。他提出,“要以物质的抒情诗式的纠缠不休来取代目前业已枯竭的人的心理”,“物质具备一种令人赞叹的连续性,朝向更大的热情、更大的动势、更大的自我分裂奋发前进”,“物质的实质是勇敢、意志和绝对的力量”。具体来说,就是要把噪音、重量、气味这些物质因素注入文学之中,“要努力表达一只狗所觉察到的有一些气味的景物,要倾诉发动机,并再现它们的言论”。
与马里内蒂对物质速度的热衷比起来,同样来自意大利的作家卡尔维诺则针锋相对,偏爱追求精神速度。为了提上速度,他更倾向于甩掉重量:“我的工作方法往往涉及减去重量。我努力消除重量,有时是消除人的重量,有时是消除天体的重量,有时是消除城市的重量;我尤其努力消除故事结构的重量和语言的重量。”他认为自己的创作“从一开始就力求追踪精神电路的电光,它们抓住并连结时空里远离彼此的点”。
马里内蒂通过物的类比与并置寻求遥远的关联,卡尔维诺则更喜欢用飞速穿梭的思维跨越时空,这在他对汽车与精神的比较中再明显不过了(即便他不承认这是一种比较):“汽车时代已把速度变成一种可计算的数量强加给我们,它所创造的纪录无论在人类或机器的历史上都堪称里程碑。但精神速度是不可计算的,且拒绝比较和竞争;它也不能从历史角度展示它的结果。精神速度的价值,在于它自身的价值,在于它赋予任何对这种东西特别敏感的人以快乐,而不在于它可以带来实际用途。”
加速往往表现为对边界的破坏
两位先驱分别探索了“重的快”和“轻的快”,但更多问题由此衍生。首先,两者孰优孰劣,哪一方更能跟得上时代?再来,文学经过这些形式或内容变革,便就能一劳永逸地跟上时代加速了吗?果真如此,那为何这个时代的文学总觉得自己正经历着一场关乎生死存亡的危机呢?
要厘清这些问题,我们先得追问这个时代的“加速”自身意味着什么。
在理论家保罗·维利里奥看来,加速往往表现为对边界的破坏。他把启蒙时代以来的人类文明史理解为一部加速的历史,将政治和战争的整体变化看成同一场不断加速的运动。维利里奥确信,这场加速运动最为显著的后果,就是不断摧毁人类社会所构建的各种界限:无论是中世纪堡垒的高耸城墙,由无数机枪碉堡加固的马奇诺防线与诺曼底海岸,还是在携带核弹的隐形轰炸机和每秒30万公里的电磁波面前形同虚设的国家边界。
可以由此推论,在全球性的整体加速面前瑟瑟发抖的不只有形的边界,还有围绕在文学周围的无形边界,其中最为坚持不懈的或许是建立“纯文学”的反复尝试。今日中国文学话语中的“纯文学”观念主要来自1980年代的文学热潮,这种观念为了反抗单纯强调政治性的文艺观念而走向对文学自律性的偏执追求,尝试使文学既超脱于现实世界,又能规定和垄断现实世界的意义生成。于是纯文学将文学的独立性、精神性与独属于文学自身的形式特征看得无比重要。然而时至今日,纯文学的空中王国早已被社会加速,或者说被电影、短视频和诸多崭新文学样式甩在了后面。如法国哲学家拉图尔所揭示的,“从来就没有真正的纯粹,有的只是各种各样的混杂”,“一切提纯的努力,倘若不是为了更进一步的混杂,那就毫无意义”。
此时我们再来回顾一下前面提到的卡尔维诺的“轻的快”与马里内蒂的“重的快”。卡尔维诺为了跟上速度的步伐轻装上阵,剥除自身的物质属性而只剩精神,这与追求文学纯粹性的努力不谋而合。相反,马里内蒂在文学正史中所受的关注虽不及卡尔维诺,但他推崇物质与重量、探索剪切和类比的文学实验,则打开了连接文学与电影的新通道,实打实地为20世纪初新生的电影艺术添了一把柴。
文学需要持续地敞开自身
要真正跟上速度的脚步,文学就必须放弃自己的纯粹性,持续地敞开自身、变化自身;它没必要继续坚守纯文学或严肃文学,而是要成为悬疑小说、言情小说、科幻小说、网络文学;乃至突破文学边界,成为电影剧本、短视频文案、电子游戏叙事,成为140字以内的嬉笑怒骂或者节日期间为朋友精心编辑的祝福消息。文学从未被加速甩在后面,而是灵活地变换最适合飞行的形态。
不仅空中王国般的“纯文学”观念应被舍弃,一切“类型”自身也都要准备承受速度的冲击,随时向更有活力的新形态变异。以科幻文学为例,科幻本就应当是最关注物质与变化的文体。1930年代英语科幻开始形成痴迷科技细节、偏爱地外空间探险的“黄金时代”风格,这种风格到了“二战”后逐渐显得僵化,引发越来越多科幻迷的抱怨。英国作家巴拉德在1962年提出了“通往内层空间”的说法以挑战“地外空间”的垄断,他将音乐、绘画、建筑学、心理学这些“内层空间”的内容(相比于地外宇宙空间)引入科幻以激发科幻的潜在活力。这并不是要抛弃物质和机器,而是要探索人与机器更微妙、复杂的关联。其最了不起的实验成果《撞车》完美结合了马里内蒂汽车轰鸣的速度之美、暗流涌动的社会关系与人类内心最隐秘疯癫的渴望。巴拉德的探索开启了名为“科幻新浪潮”的文类实验。随着交通和通信技术在“二战”后的极大加速,新浪潮的观念迅速传遍北美大陆,在此炸开无数可能:罗杰·泽拉兹尼将佛教和印度教元素,菲利普·迪克将诺斯替主义,勒古恩将道家智慧和性别反思分别融入了科幻。研究者普遍认同科幻新浪潮打破了科幻文学与严肃文学的边界,而实际上这场加速的狂欢与混杂的盛宴击碎了无数种知识领域与文本类型间的藩篱。
时至今日,加速发展的科学技术越加明显地渗入社会现实与日常生活,以致麦克尤恩、石黑一雄等越来越多严肃文学作家提笔尝试科幻创作。并非纯文学,而是有物质重量的,乐于探索基因编辑、虚拟现实、机器人和人工智能的科幻文学,才能在加速时代引领文学新潮。
归根到底,如果说文学是一种人学,那么我们时代的加速——无论是技术加速、社会加速还是生活加速——所坚持不懈地攻击和破坏的,也总是人之为人的边界。文学如果不是对人类活力的不懈追寻那就什么也不是。而一切活力的迸发都要求打破边界——自我改变,向他者敞开,与他者交融。这个他者不仅是他人,还是机器,是动物,是一切与自己不同的异质之物。单纯的精神的自由从不是真正的自由,在物的加速流动的波浪中穿梭、碰撞、交融、变异和创造,才有生的乐趣可言,正如《马尔多罗之歌》中为人津津乐道的那句“缝纫机和雨伞在解剖台上的偶然相遇”。文学将人诱入万花筒般变幻的物质运动中,想方设法地激发人的战栗和好奇,使人站在生成变化的最前沿引领世界的航向。文学并不外在于加速,而恰恰是对世界加速的捕捉、重复和进一步的推动。
不必焦虑于文学被加速远远甩开,文学就是世界的加速自身。
(作者系南方科技大学人文科学中心博士后)
加速时代,文学如何让人停留
□简卫杰
随着科技的飞速发展和社会的急剧变革,加速主义成为了当代社会的一种重要思潮。哈特穆特·罗萨、保罗·维利里奥与韩炳哲等西方学者将加速视为当下日常生活的内在社会结构,时间的加速是现代社会的重要表征。罗萨甚至认为,“现代性就是时间的加速”,“现代社会是由一种严密的时间体制所管制、协调与支配的”。当前时代的信息技术、人工智能、生物科技等领域的突破正在迅速而深刻地改变着人类社会的方方面面。加速主义的内核在于,通过技术和社会的加速发展来解决人类面临的问题。它认为,现代社会的问题不是由于发展过快,而是发展不够快导致的,只有在加速的过程中才能找到解决之道。在这种背景下,文学作为一种表达人类情感和思想的方式,也必然在加速的时空作用下受到影响和塑造。
以新的文学记录新的时代经验
加速,一切都在加速。从马车到汽车,从火车到飞机,人类好像学会了“位移术”。可能,一个作家早上还在广州参加一个论坛,晚上又现身北京的一场分享会。以前,我们耐心地等待一封信;现在,信息两三分钟不回复,立马就打“电话”过去。我们的心境也随着这加速时代的到来,悄悄地发生着深刻的变化。
加速时代的文学主题,与传统的文学有着明显的不同。科技、全球化和虚拟现实等因素,是加速时代到来的重要前提。它们对加速时代的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科技的发展体现在人类生活的日常,文学作品中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关于科技对人类身体、心理和社会之影响的描绘。加速时代的文学,更加关注科学技术的发展及其对社会的影响,深刻反思人类与科技的关系,深入探讨人类的未来发展和可能的超越。这些作品通过对社会变革和人类存在的思考,为读者带来了新的阅读体验和思想启迪。
在这其中,必然伴随着作家们对速度的描绘和思索。关于文学与速度关系的论述,在文学史中屡见不鲜。在20世纪初,以马里内蒂为代表的未来主义作家就宣称,速度之美让他们痴迷。他们喜欢在作品里展现那些具有动感的事物和意象。在他们看来,速度蕴含着一股向前的力量。这种对速度的正向理解,依然可以为当下的文学创作带来诸多的启示。它清晰地告诉我们,速度为我们带来了极大的便利。我们正在享受这份便利。由此,我们也应当以文学积极地记录下这份便利。
当然,也有作家对“过度地追求速度”进行反思。米兰·昆德拉一针见血地指出:“我们的时代迷上了速度魔鬼,由于这个原因,这个时代也就很容易被忘怀。我宁可把这个论断颠倒过来说:我们的时代被遗忘的欲望纠缠着;为了满足这个欲望,它迷上了速度魔鬼;它加速步伐,因为要我们明白它不再希望让大家回忆。”在反思的维度上,文学有其独特的功能。优秀的文学作品,既要记录下时代的症候,又要分析出其背后的动力机制,并进行深刻的省思。
在这样的时代,文学的生态、文学的形态也会发生显著的变化。2017年以来,《阳光失了玻璃窗》《万物都相爱》等AI创作的作品陆续出版。这意味着,AI文学写作进入实操的阶段。此时,文学四要素当中的“作者”似乎消失了,其他三个要素也变得岌岌可危,“世界”变成了人工智能眼中的世界,而非有血有肉的作家眼中的世界,“读者”对作品的信任也减弱了。这其中存在很多问题,值得我们深思。文学作品在加速主义视域下呈现出实验性与创新性、跨媒体融合等特点。它作为一种显著时代性的艺术形式,不断演绎着新的可能性,成为了人们思考和理解这个时代的重要窗口。当然,无论文学的生态、形态怎么变,我们仍需记住高尔基所说的那条公理——文学是人学。作家创作文本与读者欣赏作品不应该单纯追求新奇、刺激、怪诞等方面,而是要聚焦它是否深刻地分析了人的处境、描绘了人性的复杂。另外,文学作品应该明晰与其他类型作品的界限,并非这些模糊的界限不可跨越,而是应在与不同类型作品相互指涉的同时守住“文学性”这条后防线。
在加速时代让心灵适时降速
文学可以记录时代之“加速”,但从极端的角度来说,它是一种“反速度”的艺术。从创作的过程来看,当然有很多一挥而就的佳作,但总体而言,我们更多看到的是那些慢工出细活、不断打磨而成的经典。什克洛夫斯基提出:“为了恢复对生活的感觉,为了感觉到事物,为了使石头成为石头,存在着一种名为艺术的东西。艺术的目的是提供作为视觉而不是作为识别的事物的感觉;艺术的手法就是使事物奇特化的手法,是使形式变得模糊、增加感觉的困难和时间的手法,因为艺术中的感觉行为本身就是目的,应该延长。”他主张的“陌生化”原则,其核心就在于,文学艺术能将人的感觉时间拉长,将自动化的速度降下来。米兰·昆德拉也说:“小说是速度的敌人,阅读应该是缓慢进行的,读者应该在每一页,每一段落,甚至每个句子的魅力前停留。”这些都说明,文学作品需要我们慢慢地去阅读、去品味。
在加速时代,社会的发展速度越来越快,人们的生活节奏也随之加快。人们为何愿意为文学而停留?或者说,文学拥有何种魔力让人们降下速度?文学作为一种表达情感和思想的媒介,通过文字的魔力将人们带进故事的世界,和主人公一同经历起伏不定的情节。读者在阅读文学作品时,会暂时忘记外界的喧嚣和压力,沉浸在作者创造的虚拟现实之中。文学作品中的各种题材和主题,如爱情、友情、人性、社会等,都能激发读者的思辨热情和情感共鸣。文学作为一种思想的传递工具,能够唤起人们对于时间和生活的思考。通过与文学作品的互动,读者会有更多的时间停留在作品中,个人的感性体验与理性思辨能力均会得到提升。这样的作品可以通过有趣的叙事和生动的描写,抓住读者。这样的阅读过程,能够让人们暂时抽离现实的表面浮躁,深入思考人生的真谛。文学能像一个时间慢动作按钮,让众多个体在繁忙的生活中稍作停留,感受文字的魅力。文学是神奇的魔术师,时代的速度再快,也无法遮蔽它的魔力。假如今天没有文学,人类的精神文化链条就会缺失一环,从而会引发多米诺骨牌效应般的时代精神危机。
文学的力量毋庸置疑,但在这个视频时代,能抓住人们眼球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而且,短视频中强调的“爽感”,更加能够及时地满足人们的需求。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的文学面临着更加巨大的挑战。首先是要吸引读者、抓住读者,其次还要稳住读者,提高文学阅读的完成率。这背后隐含着这样的追问:我们的文学故事是不是足够动人?我们的文学思考是不是比短视频UP主更加深刻?我们的文学书写是浮于表面,还是深刻地揭露了背后的复杂动力机制?总而言之,如果读者能够从文学作品中体会到切肤之感和深刻之思,他就会在此停留住。
在绩效社会守住主体的完整性
在加速时代,人们越来越多地强调效率、绩效。这在一定程度上会导致竞争的加剧,甚至会内卷化。如果过分地内卷,甚至会出现人的异化和物化等现象。守护住心灵的完整性,让个体始终具有很强的主体性,是文学的重要作用和重要使命。
在绩效社会中,人们可能面临诸多的时间压力和竞争压力,读者可能更倾向于追求实用性的知识。然而,人们对情感、共鸣和思考的需求并没有消失,文学作品仍然能够提供情感抚慰、启发思考的功能。文学作品通过展现人类情感的复杂性和深度,揭示个体内心的需求和欲望,让读者在阅读中体验情感的共鸣和宣泄。这样的作品可以唤起读者对于情感价值的重视,缓解社会对于物质和表面价值的过度追求,让人们更加关注自己内心的需要。这有助于缓解人们在绩效社会中所承受的巨大压力,能够让人从过度的“自我激励、自我压迫”中解脱出来。在这个维度上,文学阅读看似无用,但往往就是这些无用行为会带给人们最深沉、最持久的力量。
文学将人与周边紧密关联,使得人与万物能够达到切近的关系。文学可以将个体在社会中被动接受的困境改变为主动探索的有利局面。文学始终可以使个人与群体保持同时代性,使人们在对社会进行凝视与观望时保持清醒的认识。经典的文学作品有能力与诸多时代病症进行对抗。与此同时,也对当前时代的作家作品提出精神层面的要求,即文学应是人类精神疾患的处方。一些文学作品对消费主义、信息过载、人际关系淡化等问题进行了书写,引发了读者对相关问题的省思。这可以帮助人们审视自身在快节奏生活中的位置和责任,引导他们思考未来的发展方向和个人的生活选择,更好地理解和应对当代社会的挑战和机遇。
总之,文学作为一种记录和反思的载体,需要在快速变化的时代中找到自己的定位,充分发挥其隐秘而持久的作用力。文学在加速时代中应注重多元性和包容性,反映出社会的多样性和复杂性。文学在这个时代中的作用不仅仅是记录和反映社会变化,而且还能引导人们思考和对话。因此,文学应当继续与时俱进,适应时代的需求,不断锐意创新,为人类社会的发展作出积极的贡献。
(作者系湖州师范学院青年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