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业风景书写与生命的悲凉 ——对吕新长篇小说《深山》的一种理解
我长期以来一个坚定的看法是,吕新的确是这个时代少有的一位纯粹的、杰出的作家。他一直在以特有的语言方式、特有的调性、特有的艺术直感,呈现他对故乡也即雁北山区一带农民生活、农业时代生活的理解与认识。应该注意到,吕新的小说故事基本上都发生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这个具体的时代背景之中。
说到山西当代的小说创作,就会在联想到“山药蛋派”的同时,也联想到现实主义。但应该再想一想,除了现实主义之外,山西还有什么?有科幻文学领军人物刘慈欣、导演贾樟柯、报告文学作家赵瑜、传记文学作家陈为人,也还有吕新这样一位现代主义色彩非常鲜明的作家,这些作家与山西文学的多元、开放实际上构成一种彼此互动、制约、影响的关系。因此,到底应该如何看待山西如此丰富、多元的文学景观,是一个值得考量的问题。
吕新的《深山》是一部人物群像式的长篇小说,小说中如此多的人物,却难以断定哪一位是主人公,这么多人共同构成了这部长篇小说的人物群像。非常有意思的一个现象是,小说最重要的女性角色作家没有给她命名,始终是“她”。有一个现象与此相类似,《深山》写了塞北山区几十个村庄的名字,但唯独故事主体发生的这个村庄自始至终都没有给出一个命名,这个村庄一直处于某种无名的状态。大概可以做这样的理解:这里有吕新特殊的考量,他要刻意强调这一人物与村庄的普遍性意义和价值。无论如何,吕新的这种书写方式是非常独特的。九九归一,《深山》所书写的,就是那些如同蝼蚁一般的乡村普通村民的生命状态,是他们那种灰色的、冗长的日常生活景观,这构成了小说的主体部分。此外,还有生死的无常。死亡是在《深山》里不断上演的人生故事,就好像这种无常的死亡一直笼罩在雁北的深山村庄上空。由此可见,生死无常的描写,不仅仅是《深山》的主题,也是吕新小说一贯思考的问题。
同时,吕新式的农业风景描写文字,也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试读以下文字:“在老赵远离山区的那些日子里,有人发现他们的大掌柜谷正楼的耳朵后面长出了两片柔软而金黄的向日葵叶片,那些动人的柔软金黄的叶片一时使人难以置信,却又令大家为之一振或者频频侧目,这事情给这个苦寒山区的广大劳动人民的心中留下了足够深刻的、好些年都没有被磨灭掉的强烈印象,大家都铭记着那些大大小小的一场又一场的或深或浅的灾难。”这类农业风景书写的文字,是吕新的拿手好戏,跟庸常的、灰色的日常生活景观,跟生死无常,跟小人物命运联系起来,构成了吕新小说描写的主体。
吕新的《深山》到底在写什么?他采用了三条结构线索:第一条是每章结束后的楷体字部分,以第一人称的视角来观察这个村庄的生活状况,这也对小说的主体故事也即宋体字部分构成了一种补充叙事。第二条结构线索是杜林笔记,借助于一位返乡的知识青年的视角,一方面讲述他自己的生活,另一方面观察并思考着这个乡村的生活。第三条结构线索是作为小说主体的宋体字部分,那些蝼蚁一般的人物命运、吕新式的农业风景、日常生存景观以及生死无常,都集中在这个部分。
小说中杜林笔记的几句话,对如何理解《深山》尤为重要:“不想看你在世人面前出洋相,现蒙昧,扮老实,演猴戏,被淳朴,被山野,被遥远,被诗意,不想看你在世人面前豁牙露齿,躬身塌眉,不想听见你乱麻般的锣声,不想看见你弯腰驼背的样子,却仍然每年至少有四十页的风景描写献给你——只献给你,只秘密地献给你。”这里的“你”指的就是故乡,也即这个塞北山区的无名村庄,这说明吕新要以一种特立独行的书写姿态呈现自己心目中的北中国乡村生活景观、生存图景。就此而言,一个场景就特别重要——有一次,杜林和他的老师见面后,老师很关心他,问他这几年在干嘛,杜林对老师说“我要写尽人世间的荒凉”。我更愿意把杜林的话理解为是吕新的夫子自道,他的包括《深山》在内的一系列小说,就是要写尽人世间无限的悲凉与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