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4年第11期|琬琦:大湖行(节选)
正是丰水期,湖面饱满丰盈,像一大碗微微凸起的米酒。但颜色不是米酒的清澈凛冽,却是扔了些青梅、艾叶、蛇胆之类药材下去浸泡过一番的绿得半透明的酒。周围群山倒映入水,山的青绿叠印着湖水,更显出一股幽静的诗情画意。我认出这一幅画面正是他时常晒于朋友圈的。我们下车后于大坝上驻足,后又沿湖缓行。于是我认出了更多他拍摄过的画面:
阳光照耀,湖面持续不断地闪烁着。每一个闪烁的水面,都如同一小块玻璃。数不清的玻璃将分配给自己的微光反射、折射、散射、衍射出来。人的眼睛不能长久地直视太阳,同样,也不能长久地直视那些湖中闪耀不已的光斑。那光斑像是一千个一万个太阳的缩影、太阳的碎片。过于快速的闪烁,呈现在相片里时,就感觉大湖是一匹深绿色的丝绸,被人为地、精密地制造了这些大小一致的褶皱。
一支红色的小艇飞快地从一个角落里驶出,向着另一个角落驶过去。水面被犁开,密集的涟漪呈扇状在船尾打开。那水做的扇子无限地打开、扩散,最终消失在偌大的水面上。在被拍下照片的那个瞬间,小艇如同一颗红色的流星,拖曳着长长的尾巴划过苍穹般的湖面。在我们的注视下,那小艇又回来了。渐渐近了,才听到轻微的马达声。几个腰里拴着救生圈的人“扑通”“扑通”地跳下水去。他们在大湖里游泳,那半祼的肉体在湖水里忽隐忽现。湖水的刺激和运动的快乐让他们大呼小叫起来。但湖面很大,他们的呼喊只能在一个角落里互相碰撞,然后消散于浩淼的水色中。
湖面翻飞着一群水鸟。它们的羽毛在盛大的阳光里呈现一种朴素的灰黑色。它们的飞翔没有规律,我几乎看不到任何一只鸟离开湖面,飞向附近的树林。它们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永不疲倦,不发生碰撞,没有交流,甚至,听不到它们的喊叫。这群鸟肯定被他拍下过,但距离过远,手机的像素无法精确识别。在相片上,它们一定融入了湖水之中,成为那些闪光的碎片旁边的小小阴影。
靠近水的岸边,地上匍匐着地菍子,筷子头大小的果实,成熟了,是紫黑色的。再高一点,是枝条上长着小刺的覆盆子,也叫野草莓。更靠近水而且个头更高的,是一丛丛芦苇。水气丰沛,这些依水而生的植物绿得饱满多汁。如小儿手臂粗的苇秆一根根笔直向上,绿叶坚挺,拥护着那一簇茁壮的穗。穗张开后的芦花极其庞大,彼此连成一片,如同浮在水面的雪花,经久不化。这些植物,他都拍过特写。刚刚盛开的芦花还带一点紫红色,风一吹,就温柔地低下头,不胜娇羞地临水而照。狂风来袭,一丛丛芦花也会抱成团,一次次被摁倒,一次次高昂起头颅。盛开到了极致的芦花是白色的,逆光拍摄的时候,芦花在照片中闪闪发亮。
有时候,阳光没那么强烈,明净的蓝天倒映在水中,连湖水,也是一片处子般宁静的蓝。透过芦花拍摄水边垂钓的人,那人藏在一顶金黄色的大草帽底下,藏在一身长衣长裤之中,一条细细长长的钓鱼竿从他怀里伸出去。角度选得巧妙,白色的芦花在近处,那人的身影位于相片的右边,大约三分之一的地方。钓鱼竿纤细但清晰,与水中的倒影构成一个狭长的三角形。这时候如果湖水有颤动,钓鱼竿就会像一根琴弦被弹奏。但没有音乐声发出。
此时,我用眼睛寻找着钓鱼者。在大坝下面,一个角落里,我找到一个。在一丛特别高大的芦苇里,找到第二个。第三个,坐在低矮的杂草中间。第四个在对岸,过于遥远,只看见一朵红白相间的大遮阳伞。好像没有一个跟照片中的人类似。对了,还有第五个。他倒是戴着一顶草帽,但那草帽陈旧、瘦小,跟照片上的草帽相去甚远。
这人未必是那个人。他说。很多人钓鱼是每隔一段时间就换一个地点的,不然,鱼都记得他了,不肯上钩了。
鱼记得吗?我表示怀疑,不是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
我不知道。他不好意思地笑了。钓鱼佬是这样说的。
好吧。鱼也许不是记得某个人具体的五官、衣着,却记得他的气味、声音,甚至,他的身体遮蔽于水面时那一块小小的阴影呢?我也不是鱼,只能胡乱猜测。
我们又谈论了一下,为什么钓鱼的基本都是男人。
男人可能比较喜欢安静。而钓鱼是可以独享安静的。我们都同意。
据说,即使是两个男人来钓鱼,他们也不会坐在一起,而是各选一小块水面“打窝”。把备好的饵料撒下去,吸引鱼来。
女人太喜欢说话了。女人来钓鱼的话,也许,那些喋喋不休的话语会把鱼吓跑。他说。
怎么可能?也有安静的女人。我表示反对。
再安静的女人,在这样的草丛里也坐不住。他嘿嘿一笑。蚊蚋和虫子都很多,还会晒黑。
仔细想想,他说得有道理。太阳这么大,即使打了遮阳伞、戴了草帽,再加上长衫长裤,擦防晒霜——据说也还是不行。在这种地方,那可是“天上一个太阳,水里一个太阳”,晒黑效果翻倍的。还有蚊叮虫咬,也使人无法安生。
还有人如同我们一样在水边行走,试图找一条更接近湖面的路。往湖面去的斜坡长满了野草,钓鱼人在其中踩出一些隐隐约约的小路。但我们不敢顺着这样的小路走到钓鱼人身边,那好像是一种冒犯。以钓鱼人为中心,以鱼竿的长度为半径划一个圆圈,里面的空间,是静谧和凝固的。似乎,只有一尾鱼上钩之后的挣扎,才可以打破。
我们站在岸边的一株芭蕉树下,看了好一会儿。没有鱼上钩。想把整个湖都走一遍是不大可能的。湖太大,肉眼可见的对岸,湖边就是裸露而垂直的黄色山体。有植被覆盖的地方,离水已经很高了,一派蛮荒,似乎没有人行的痕迹。他也拍过那里。黄色山体倒映在湖中,像一段不肯痊愈的伤口。在现场可以看到,颜色并不均匀,而是一层偏褐色、一层又略淡。那是水漫过的痕迹。但我没办法想象这水还能往上漫。现在这碗酒就已经凸出,再往上漫,那岂不是要溢出来了?
又沿着湖边往回走。
那,钓鱼人会换到哪里?别的大湖吗?
是的,他们会到别的湖去。这样的湖,在城区附近有好几个。不过,我还是最喜欢这里。因为,我的家就在这里。
这时我正在看着大坝旁边,一座小小的塔亭伸到湖里。塔亭下方,是一根细长的圆柱子。在他拍摄的照片里,作为湖面上唯一的建筑,这座塔亭的出镜率是很高的。我记得其中的几张。塔是白色的。几乎是接近初雪的那种白。湖是深绿的。只拍那一角的时候,塔的倒影在湖中有轻微的扭曲,同时,也不那么白了。拍近的时候,可以看到圆柱子上标有刻度,有黑色的,也有红色的,还有米数。不用问,我就知道那肯定是用来测量水位的。我们继续往回行,那塔在一步一步摇晃的视线里渐渐清晰。它并不是纯白的。可能起初是,但现在,它身上多了一些浓浓淡淡的灰色。照片容易美化。拍得最远的一张,湖面也并不完整,但塔极小,小得如同老式唱机上的指针,搁在唱片一样的湖面上。在我眼前,湖水淹没了标尺的一大半。我估量了一下,塔的底部是高过大坝的。
这水,会漫过大坝吗?
有时候会,不过极少。如果水位持续上涨,到一定的程度,就需要开闸放水。
他指给我看,大坝底部有一个水闸。我们伸出头向下看,只看到一个巨大的水泥斜坡,上面生满苔藓类植物,不过,已经干枯蜷缩了。可以想象,虽然湖水充足,但它们却是干涸很久了。闸门打开的时候,水一拥而出,从这个斜坡上滚滚而下。那一刻,肯定很壮观。水声说不定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而去。它们会去哪儿?
水吗?它们会进入一条条沟渠、河流、管道。这方圆几十公里的田地都是它浇灌的。甚至,城区的饮用水供应不足时,它们也可以接入供水网络中。
我沉默了一会儿,想象这浩荡的湖水的流向。像人身上的血管,大血管、小血管、毛细血管。然而我突然回过神来。
你说,你的家就在这里?
是的。他垂下眼帘。
哪里?我抬眼四看,除了那座塔,湖上,湖边,并没有建筑物。
就在湖里。他近乎漫不经心地一指。枯水期,有时还能看到我家的屋脚。
啊,枯水期。
我想起来了,也见过他拍的照片,不过,因为没有水,只觉得照片上的地方依稀相识,却很难确认是哪里。比如,湖水突然拐弯的地方,水干后,露出平缓的坡地。草籽们约好了似的,一起发芽长叶,形成一片郁郁葱葱的草原。我们都难以理解,当湖水淹没大地的时候,这些草籽们在哪里?长达几个月,水竟然淹不死那些草籽吗?或许,它们能够在水底下休眠?又或者,是那些水鸟将草籽从别的地方衔来,投掷于此?
水继续往湖心退缩,新退让出来的泥地还来不及长出青草,他拍下了那些裸露的淤泥。失去水分的淤泥干裂成一片片饼干状,边缘微微卷曲。湖水退却的边缘,立着一截深褐色的枯木。看得出是一棵大树,树枝和叶子已被削去,树皮也已剥落干净,只余下一米多高的树干还种在泥里。
这里原本只是一条河,我们有十来户人家住在河的两岸。
他开始叙述。
在他的叙述里,我看到,时光倒流,湖水一寸寸后退,退成一条蜿蜒的小河,河水清澈、灵动,淙淙流淌。那些淤泥重新被地菍子、覆盆子、芦苇遮盖。而在河岸边上,残留着的石头墙脚上,垒起黄色的泥砖墙,盖上了黑色的瓦片屋顶。屋子旁边,有篱笆围着的菜园。一条狗摇着尾巴在汪汪叫唤,一只鸡下了蛋,咯答咯答地报喜。院子的角落里放置着锄头、铲子、扁担、水桶,还有一盘石磨、一副石臼。每天早上,晨雾里传来一两声鸡啼,各家各户的门开了,女人们提着满桶脏衣服,往小河边走去。她们将在河里搓洗一家人的脏衣服、脏被单,在水中抖动衣服的同时,她们也抖落家里的琐碎事。说够了,笑够了,衣服也洗好了,崭新的一天才正式开始。隔壁村演采茶戏的夜里,孩子们成群结队赶去看。没有手电,就扯一把路边的麻秆点成火把。那麻秆轻飘飘的,一点就着,但火焰很旺,过火也很快。于是,孩子们人手一把麻秆,轮流点燃。那多么热闹呀。
不,这些并不是我的想象,而是我从小就熟悉的生活场景。因为我的家乡,也有这么一条小河,也有这么些泥砖瓦房,也有这么一群在河边洗衣服的女人,也有一群爱看戏的小伙伴。
他继续讲述,那些在他出生之前就发生的,关于大湖的故事。
这一块地方其实就是几座山围合的谷底,大坝建起来后,小河的水就被堵住了,日渐上涨。已经拨了新的地方给他们安家。十几户人家,壮劳力白天都在大坝上忙碌,晚上才赶往安置点建新家。还是用石头垒起墙脚,然后砌泥砖。女人们则负责收拾家里的东西,像蚂蚁搬家一样,一点一点地往新家里搬。数数,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但似乎每一样都不舍得。缺了腿的凳子,吱嘎作响的床,补了又补的几口锅……新家一点点安置起来,大坝也一点点建成了。
终究是有些东西没能搬过来。比如那一盘石磨和石臼,比如村头那株大香樟树。水漫起来的时候,全村百来口人都站在大坝上看。曾经清浅明亮的河水变成了一头巨兽,浑身上下长满舌头。舌头舔到哪里,哪里就被吞噬。先是河岸边的稻田,接着是房屋,然后是坡地……水漫了很多天,直到那株被削去枝条的大香樟树也全部没入水中,人们才渐渐散去。
……
—— 全文见《草原》2024年第11期
【琬琦,本名肖燕,广西容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九届高研班学员。有作品发表在《作家》《小说界》《诗刊》《星星》《草原》《广西文学》《飞天》等刊物,有作品被《长江文艺·好小说》《188体育官方ios选刊》《海外文摘》等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