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却塔
一
疆北电厂住宅区这一大片平房,建了有三十多年了。当初是小镇上最好的房子,如今被周围建起的高档小区比得灰头土脸的。上百户平房浩浩荡荡,长得一模一样,都是土黄色的墙,土红色的瓦,一趟四户,房子内部格局都一样,院落大小也一样。记得小时候玩到天黑,走错了一趟房,进了赵麻秆家,黑灯瞎火的,上炕就睡。别说孩子,大人都有走错的。据说有小两口一觉醒来,发现炕上有个男人宿醉未醒,扒拉起来一看,是同一个车间的工友,一起吃了早饭上班去,在厂子里当笑话讲。
如今那个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楼房里住对门的邻居都不认识。看着这些平房真是感觉很亲切。一切都是记忆中的样子,时间在这片平房之间似乎凝滞不前了,只有当初那一排排小树,如今已经高大茂密、绿树成荫了。那些树都是电厂职工种的,每年植树节,把上一年没栽活的拔掉,栽上新的树苗,记得那年我爸挑水浇树,肩膀头儿都被扁担压红肿了。
我想不起有多少年没来这片平房了,或许从我家搬进楼房后就没来过。搬家时高兴得够呛,那时还没几家住楼房的,考上大学离开疆城又高兴得够呛,庆幸自己从这边境小城市逃离了。如今,大学毕业后留在省城工作多年,这片平房却时常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出现在我写的那些豆腐块文章里。我在平房间转了几圈,凭记忆找到了赵麻秆的家,我家都搬了几处楼房了,不知道他还住不住在这里。推开了黑漆斑驳的铁院门,几只大鹅冲我凶猛地“嘎嘎”直叫,伸着长长的脖子,眼镜蛇一般要来叨我,吓得我惊叫一声,唉呀妈呀,什么玩意儿。“哐”的一声把铁院门关上了。房门“吱嘎”一声响,我从铁门缝看见赵麻秆从房子里走出来,穿着一身老电厂的蓝工装,胸前绣着金黄色的鸿雁标志,还是当初他爸赵骞设计的呢,在整个蒙东电业系统很有名。谁呀?赵麻秆沙哑着嗓子冲着门口喊。我说,我,杨晓明。他问,谁?一边把门打开了,愣了一下,说,啊,是杨抽风啊,哪阵风把你吹来了?我小时候身体弱,常得病,发烧,一烧就抽,落了这么个外号。当初因为这外号没少跟别的孩子打架,没用,你越在意,人家叫得越欢实。如今一晃有三十年没人喊了,听着还蛮亲切的。我笑着说,你记性怪好的,逮着个屁三十年嚼不烂。
赵麻秆龇牙笑。我感觉有十多年没见过他了,他比年轻时更瘦了,脸上颧骨高高突起,眼窝深陷,像退了水后乱石嶙峋的河谷。他问我,你啥时回来的?我说,刚下飞机,放下行李就过来了。他说,还在省城教书?我说,嗯呐,别的咱也不会。他说,多好啊,两口子都是大学教授,听说你还写作。我说,混个吃喝,小打小闹。他问,杨叔身体还好吧,退休后一直没见。我说,好着呢,老两口当候鸟,夏天跟着我在北方避暑,冬天南飞去海南。赵麻秆问,谁照顾呢?我说,我弟出国了,我妹在外企忙得要死,都指不上,老两口在那边买了个房,自己过,天天在小区里跟一群东北大爷打牌,把海南人民烦死了。
他说,进屋,进屋来,坐着说话。那几只大鹅瞪着圆溜溜的鹅眼望着我,我小心翼翼地穿过院子,进了房门。客厅里两只单人沙发,蒙着紫红色的条绒沙发罩,感觉还是当初赵骞家的那对儿沙发,我往上一坐,“扑通”一声,像是坐到了地上一般,沙发的弹簧都塌了,直硌屁股。赵麻秆在另一个沙发上坐下,抄起一只玻璃杯,给我倒了杯水,那杯子五花造脸的,不知道多长时间没用过了。他把水杯放在两只沙发中间的小桌上,问我,抽烟不?我说,戒了。他把烟笸箩往自己那边拽一下,麻利地撕张卷烟纸,撒上烟叶,三拧两拧,伸出舌头一舔,一头粗一头细的烟卷儿就成了。
我目不转睛盯着看,老多年没见过卷烟卷儿了,当初我爸也这么卷,后来抽成盒的青城,再后来抽过滤嘴,如今戒烟好几年了,肺气肿,齁喽带喘的,抽不动了。我说,你这可以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了。他没弄明白我说的啥,以为我说那个大头电视机和破旧的家具,龇牙说,都能用,都能用,老物件还扛用呢,且用不坏。沉默了一会儿,我问,没再找个?他说,这多好啊,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赵麻秆结婚后没多久,媳妇跟别人跑了。他吸了口烟,问,你咋知道我还住这儿?我说,冒蒙来的,没想到你还在。说完感觉有点不妥,又补充说,这一片房子住不了几户电厂的老职工了吧?他答非所问,说,找我有事?我说,没事,来叙叙,怀怀旧。他龇牙笑,说,到底是文化人哈,有啥旧可怀的,老样子。
确实,我说来怀旧,的确有点矫情。当初我妈最大的愿望,就是让我考上技工学校,然后毕业进电厂。可是我死活不干,赵麻秆他哥的事把我吓坏了,我哭着喊着要考大学,回读了两年,上了高四高五,还真考上了。那时候大学可不是容易考的,我爸阴沉了好几年的老脸总算阳光灿烂了一把,在家捏着“牛眼珠儿”,把我的录取通知书看了又看,喝了好几壶烧酒,边喝边对我妈说,俺老杨家的祖坟冒青烟了。然后“吱”地干上一杯,晃晃脑袋。我妈说,要是听我的上技校,都挣好几年钱了。我爸说,你懂个屁,娘们儿见识。咂咂嘴巴,不无得意地说,赵骞老大学生有啥牛的,他俩儿子都没出息,我儿子考上大学了。我妈白了他一眼,说,瞅你那小人得志的德性。
我对赵麻秆说,年轻时人都心野,总想跑出去看看,现在咱也四十大几了,开始怀旧了。赵麻秆说,知识分子么,有这臭毛病。我说,我老爹刚到海南时,想电厂想得直哭,后来有了微信,在电厂群里成天跟人抬杠吵架,电厂这儿不好那儿不好,他自己说行,别人不能说,谁说跟谁急。冷却塔爆破拆除那天,有人把一小段视频发到了群里,我爸看了哭得跟个孩子似的,抽抽搭搭,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我挺不理解的,这两年有点理解了,也想写点东西,赶上放假,就回来看看。赵麻秆说,拉倒吧,有啥可看的,你要想写电厂的人和事,我杨叔老电厂,啥不知道?我说,我爸你还不知道吗,对别人老热情了,不吃饭送出去二里半地,对我驴脸哒挂的,不稀搭理。赵麻秆吐了口烟圈,说,杨叔有那股子劲。我说,看你穿这身电厂的工装,真亲切,难得这么多年你还留着。赵麻秆瞅瞅我,说,我上班,能不穿吗?这是咱疆北电厂的纪律,你老爹在保卫科时,有一天看见我穿工装敞着怀,把我臭骂了一顿,说我像二溜子,像还乡团。我疑惑地瞅了瞅赵麻秆,说,上班?你上啥班啊,这电厂不都黄了七八年了吗?赵麻秆一下子变脸了,还像小时候一样鸡头酸脸的,细长的脖子上青筋直跳,冲我大声说,谁说厂子黄了,那叫改制,改制你懂不懂?我还是疆北电厂的职工,工号0371。
我让赵麻秆彻底整蒙了。差不多全国人民都知道疆北电厂停产了,按当时流行的说法,叫做“退出了历史舞台”,就连那标志性的建筑,四座七十多米高的冷却塔,都被定向爆破拆除了。赵麻秆青筋乱蹦地跟我说电厂还在,他还在上班,真是大白天活见鬼了。我不说话,心里想,这小子不会精神有毛病了吧。沉默半晌,他掐灭了烟,说,要不,咱俩去鱼羊鲜吃一口去。我真想去,可是也听出了他口气中的冷淡,我说,不了,飞机上吃过了。鱼羊鲜是电厂附近的一家小饭店,电厂职工家属开的,招牌菜“鱼咬羊”,就是铁锅羊肉炖鲤鱼,味道那叫一个鲜。小时候能去吃一顿,真是太美了,这么多年了,竟然还开着。又坐了一会儿,赵麻秆望了一眼墙上那个有气无力的挂钟,说,我到点了,得去上班了。
这就有点古人看茶送客的意思了。我讪讪地站起来,忽然想起什么。问,老电厂那座大石头房子还在不?我想去看看。赵麻秆说,在呢,那房子万年牢,倒不了。我说,那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得去看看,然后去看看我老姨,知道我回来不去看她,指定骂我。他露出了点笑模样,说,没事,你老姨这些年可正常呢,看不出一点毛病,我经常看见她。我叹口气,说,时间是良药,医治一切创伤。他龇了龇牙,说,瞎拽词吧你。
气氛缓和了下来,我略带调侃地说,哪天去疆北电厂转转,看看你的工作岗位。没想到他愉快地答应了,说,好啊,欢迎参观,提前给我打个电话。我说,你手机号多少?他说,我不用那玩意儿,鼓捣不明白,打我办公室电话就行。我吃了一惊,心说,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不用手机的。我掏出手机准备记电话号,他却从墙上的日历本上撕下来一页,抓起根秃头铅笔,唰唰写了一组号码,递给我。那页日历纸发黄,变脆,是1993年9月7日,阴历七月廿一。我说,这什么鬼,二十多年前的日历,文物啊。他笑,说,又不碍事,墙上挂着去呗。
二
我转了好几圈,才在一处新开发的小区旁边找到那座大石头房子,能保留下来,算是奇迹了。房子山墙上钉着一个小牌牌,上面写着:俄式建筑遗存,市级保护文物。我禁不住笑了起来,难怪能保留下来,真是沧海桑田呢。
我出生在这座俄式大石头房子里。我爸退休后,每回见到我,都讲他和赵骞住大石头房子的事,听得我耳朵都磨出膙子了。如今大石头房子被周围五彩斑斓的楼房环伺,显得又矮又小,老态龙钟,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大石头房子据说是当初俄国人在这里开采煤矿时建造的,整座房子用不规则的大石块砌起来,敦实厚重,像一座军事堡垒一般。后来日本人在这里建发电厂,大石头房子成了日伪电厂的办公区,抗战胜利后东北民主联军接管了电厂,大石头房子成了疆北电厂的职工宿舍,在建起那一片让人迷路的平房前,疆北电厂的单身职工就住在这里。
我还记得大石头房子里阴森森的,一条昏暗的走廊贯穿其中,漆着半人高的蓝灰色墙裙,脚下是吱嘎作响的暗红色木地板,头顶上吊着天棚,走廊两侧是一个个房间,安着厚重的木门,大约有八九间吧,其中有两间是我家,紧挨着我家是赵骞的宿舍。房子外面有个大院子,家属们养了一院子的鸡鸭鹅狗,舞马喧天的,像个动物园。
我爸和赵骞是一起来的疆北电厂。我爸野战部队转业,最早在电厂人事政工组,后来到了公安科,赵骞在运行科当技术员,两人在大石头房子里住一个房间。两个人一间宿舍,这在当时把别的单位职工羡慕完了,别的单位都是住大通铺,人像羊个子一般挤在上面,磨牙放屁打呼噜。
我爸在人事政工组时,给电厂后勤服务部招人,没人来报名,都嫌电厂在荒郊野外。最后一天,来了个长辫子姑娘,对我爸说,哎,电厂招人?我爸说,我叫杨长征,不叫“哎”。姑娘白了我爸一眼,说,你脸上又没写着,俺咋知道。一句话把我爸噎得够呛。姑娘又说,哎,在电厂上班会不会被电死?我爸哭笑不得,说,谁告诉你在电厂工作会被电死?姑娘说,人家都这么说。我爸说,这次招的是食堂和卫生所职工,离电十万八千里呢。姑娘说,那俺报卫生所,俺叫魏晓燕。我爸问,你会看病?魏晓燕一撸袖子,说,在老家给猪打过针。我爸说,行,填表吧。
魏晓燕招工进了卫生所。据说从那以后一段时间,我爸就经常感冒,这儿不舒服那儿难受的,总往卫生所跑。跑来跑去的,魏晓燕就成了我妈。赵骞搬到了靠山墙的房间,腾出两间房给我爸结婚用,把我爸感激得够呛。从我记事,常听我爸跟我妈念叨赵骞,我爸在炕桌旁盘腿一坐,喝上二两,红头涨脸地跟我妈讲,我谁都不服,就服赵骞。我妈说,你不经常说天老大,你老二吗,咋还有服气的人了?我爸说,不服不行啊,现在不是光膀子拼刺刀那时候了,人家杭州人,南京工程学院的大学生,电厂这些设备,美国的、日本的、瑞典的,哪国的都有,那些外文标牌和说明,俺们这些大老粗一看一个白瞪眼,人家赵骞翻译起来跟玩儿似的。我妈佩服得张大了嘴,说,还得是读书人啊。我爸冲我招手,说,儿子,过来。我怯生生过去。我爸说,张嘴。我就张开嘴。我爸用筷子头儿蘸了白酒滴到我嘴里,呛得我直咳嗽。我妈气得骂我爸,说我爸没正形。我爸哈哈笑,大着舌头说,我儿子,将来也考大学,当工程师,挣钱给爸买酒喝。我妈说,考啥大学啊,晓明将来能在电厂工作,俺就知足。我爸说,娘们儿见识。我爸四下看看,压低声音对我妈说,你们都不知道,我跟赵骞一屋,他还有一套西服呢,褐色带条纹的,上衣、裤子、皮鞋一抹色,不敢穿,隔一段时间从箱子里掏出来,稀罕吧嚓的,挂在屋子里晾一晾,那衣箱一打开,一股臭球子味。我问我爸,啥叫臭球子啊,能踢不?我妈说,那叫樟脑,熏虫子的,不能玩。
我爸和赵骞关系好,经常喊他来我家吃饭。赵骞也乐意和我爸唠嗑,一个宿舍住出感情来了。每回赵骞来家吃饭,我妈都好吃好喝好招待,那时也没啥好吃的。土豆,白菜,酸菜,干豆角,最好的菜就是炒鸡蛋了。我妈养的那几只芦花鸡,不正经下蛋,经常偷懒。赵骞一来,我妈就让我去鸡窝里捡鸡蛋,院子拐角处一只快耍圈儿了的破筐头子,里面絮上柔软的干草,母鸡趴在里面下蛋。三个鸡蛋才够炒一盘,往往只有两个,还有一只没下出来,我就心急火燎地站在筐头子旁边等着,等到母鸡“咯咯哒”一声跳出窝去,赶紧抓起滚热的鸡蛋跑回屋去。
赵骞比我爸大三四岁,可是看起来比我爸年轻多了。他的媳妇和孩子都在南方,没有过来,他把宿舍收拾得井井有条,一身蓝工装穿得干干净净。他的眼睛有些深陷,明亮有神,闪着热情的光,瘦高的个子,胡子总是刮得干干净净,说起话来文绉绉,慢条斯理的。不像我爸,满脸青黢黢的胡子茬,大大咧咧的,穿衣服也不修边幅,说点啥事,粗脖大嗓,眼珠子瞪得牛蛋大,喝点酒后说话更是震得头顶上的纸棚嗡嗡响。
赵骞温和的眼睛笑眯眯的,平时甚至有一丝凄惶的神色,在我家还算放得开。两人一开始闷头喝酒,牛眼珠儿大的小酒杯,一碰一个。没一会儿话就多起来,也是把嗑唠得稀碎。我爸说,红白房子的那些小兔崽子又来偷铁。赵骞说,电厂的装机容量不够,九千千瓦怎么行,最少得六万,不只民用,还要考虑国防啊。我爸说,你尝尝今天的炒鸡蛋,孩子他妈说是双黄蛋。赵骞说,列宁格勒金属工厂的汽轮机好,咱跟厂长吹吹风,向电业局打申请,争取个指标,进口一台。我爸说,汽机车间和修配车间的几个愣小子上班时间打架,看我怎么收拾他们。赵骞说,埃及总统萨达特遇刺身亡了,国际形势很复杂。后来就都上酒劲了,脸红脖子粗的,撸胳膊挽袖子,头发扎撒起来,声音提高了几度,“乌里哇啦”地抢着说,最后心满意足地散了。
我爸从部队转业,还是党员,进了电厂,在人事政工组没多长时间,就去了公安科,后来叫保卫科。疆北电厂靠近边境,是战备单位,保卫科是重要的部门,都给配枪。我爸负责管电厂的枪库,里面有好多枪,7.62半自动步枪,五四式手枪,班用轻机枪,还有火箭筒。我爸每年都要组织电厂基干民兵训练,用步枪打酒瓶子,用火箭筒打煤矸石。那是我爸最风光的时候,嗓子都喊哑了,穿着旧军装,挥舞着一面小红旗,吹着哨子指挥,戴上耳套,一火箭筒把煤矸石打得粉碎。据说形势紧张时,电厂职工都背着枪上班,随时准备打击来犯之敌。我爸退休后开始耳聋,一年比一年聋得厉害。我妈说,这是年轻时带民兵训练,打火箭筒震的,得找找厂里,算是工伤。我爸牛眼一瞪,说,扯淡。
到我记事时,我爸没那么风光了,不用战备了,枪都入了库,也不搞军事训练了,保卫科的工作重点转为内部保卫。其实内部保卫也没啥可保的,就是抓小偷。电厂本来在郊外,远离居民区,后来小城人口增多,陆陆续续来了一大批外来户,在电厂附近横七竖八地盖了些土坯房、砖头子房,城里的居民管这里叫红白房子。这些人靠养羊种地干零活儿谋生,还有捡破烂的,饥寒起盗心,时常有人翻墙跳进电厂院子里,偷铜,偷铁,偷值钱的东西去卖。我爸领着保卫科的人,一到晚上就在电厂巡逻,看家护院,抓住了也不能把人家怎么着,就训一顿,吓唬几句,能消停几天。过不了几天,又来了,越来越猖獗,把院墙偷偷扒一个洞,搬不动的角铁,一根根塞出去。我爸发现了就让人把墙修好,过一段时间,又被扒开了,把我爸气得发疯。
那时候赵麻秆还没来疆城,和他妈一起在南方姥姥家生活。赵骞的媳妇据说有严重的肺病,连门都出不了,更不用说跑到大雪哮天的北方来。疆北电厂扩建后,职工达到上百号人。我家在我爸和我妈共同努力下,也不断添丁进口。孩子没人看,我妈就给老家写信,让我老姨从吉林来疆城,帮忙看孩子,一开始看我弟弟和妹妹,后来好几个电厂职工都求我妈,把孩子送到我家来。我老姨初中毕业没事干,也愿意看孩子,在我家看着七八个孩子,呜哇乱叫,上蹿下跳的,把我爸吵得脑仁疼。赵骞来喝酒,摇着头说,这不是办法啊。我爸愁苦地说,那你说咋整,生出来的娃子又不能塞回去。我老姨听得脸红了,我妈冲我爸直翻白眼。赵骞说,不如跟厂长建议一下,厂里成立个托儿所,解决职工的后顾之忧。我妈一听,眼睛一亮。我爸挠着脑袋说,好主意啊,我咋没想到呢。
第二天我妈催着我爸去跟厂领导说,厂长一听,连连说好,让厂办给找了间房子,刷了墙,找来几条木头板凳,几张破桌子,两只破皮球,又让机修车间焊了个旋转木马,托儿所就建起来了,我老姨魏海燕顺理成章成了电厂托儿所的职工。我妈高兴得合不拢嘴,对我爸说,你看看人家赵骞,到底是读书人啊。
我那时七八岁,正是讨狗嫌的年纪,领着一群电厂职工的孩子四处疯玩,每天在土里打滚,举着木头枪,玩开枪打仗的游戏。我爸腰带上挂着牛皮枪套,里面是一把锃亮的五四式手枪,看得我哈喇子流了一地,心说,这要是能拿到手里,玩一次开枪打仗,小伙伴们不得羡慕死我啊。我爸下班回家,就把枪锁在炕柜里,钥匙用一根绿钥匙绳拴在腰带上。那天中午,我爸在家接待上级电业局的领导,喝高了,下午没去上班,呼噜打得震天响。我小心地把那钥匙从钥匙圈上卸下来,蹑手蹑脚打开炕柜的锁,激动得心“怦怦”直跳,还没等我的手伸进柜门里去,我爸的呼噜声戛然而止,一双牛眼唰地睁开了,一个鹞子翻身跳了起来,一巴掌把我从炕上直接扇到风楼门洞里去了。
我爸喜欢收藏子弹,我家仓库里有一个小铁皮箱,里面有好几个子弹夹,每个弹夹上能装10发7.62步枪子弹。我爸隔一段时间就摆弄一番,把子弹一颗一颗从弹夹上卸下来,擦拭一番再装回去。我那时真是虎,一天,我偷偷从弹夹上卸下一颗子弹,扔在了炉子里。不一会儿,“砰”的一声爆炸了,炉盘子差点掀飞,满屋子里炉灰飞扬,把我妈吓得直哆嗦,把我也吓完了,心说这祸闯大了。我爸镇静地研究了一下,安慰我妈说,没事,可能是挖煤工人落在煤里的雷管。第二天,箱子里那些子弹夹都不见了。
三
那时电厂蓬勃发展,真的像赵骞说的那样,从不到九千千瓦的机组,扩建到六万了,工人达到了四百多人。赵骞设计了电厂的院门,古朴厚重,带着宽敞的门卫房,比当地政府的院门还气派,疆北电厂雾汽蒸腾的双曲线形冷却塔、顶端红白相间的大烟囱和堡垒一般的大院门楼成了当地的标志性建筑。电厂生活条件不断改善,电业局拨款搞基建,建起了电厂住宅区,就是那一大片平房。很快胡同里就多了满地乱窜的孩子,我家从大石头房子搬到了平房区,厂卫生所成了电厂职工医院,我妈经过几次去卫校培训,打针开药发避孕套,干得风生水起的。我老姨的厂托儿所也扩建成了幼儿园,孩子多老师少,又招了几名老师也不够用,把我老姨忙得脚打后脑勺。
我老姨长得好看,梳着两条大辫子,唇红齿白,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个子比我妈高出一头,走起路来风摆柳,一笑还有一只酒窝。我老姨不像我妈那样说话风风火火,脾气针扎火燎的,我老姨可文静呢,说起话来柔声细语,又软又糯,像沾了白糖的粘豆包,甜滋滋筋道道,快乐得像一只小燕子,嘴里总是哼唱着,“冬去春来十六载,黄花正年少”。真别说,回头一想,那时我老姨长得真跟电影明星似的。
我老姨进电厂托儿所后,想去住职工宿舍,我妈不让,就接着住在我家,帮我妈做饭带孩子。赵骞来我家跟我爸喝酒,我老姨就帮忙炒鸡蛋,我老姨炒的鸡蛋又嫩又香,还摊成鸡蛋饼,不像我妈炒的,稀碎,跟让鸡刨过似的。我老姨做完饭,就坐在一旁纳鞋底子,麻绳,顶针,大锥茬子,一边穿针引线,一边听赵骞和我爸唠嗑,尤其喜欢听赵骞讲南方那些稀奇古怪的事,什么白娘子现原形吓死许仙啊,秦桧跪在岳飞墓前啊,听到高兴处捂着嘴笑,后来熟悉了,还要插上几句,问南方出门是不是坐船啊,南方秋天树叶落不落啊之类的问题。赵骞讲啥我老姨都爱听,赵骞讲发电厂怎么发电,怎么烧煤,把水变成高温高压的水蒸汽,水蒸汽推动汽轮机发电,那么复杂专业的流程,让赵骞一讲,绘声绘色深入浅出的,连我都听懂了。
我老姨听得入迷,赵骞说,厂子图书室里有很多书呢,有时间可以借来看。我老姨连连点头,一有空就去图书室借书,看得津津有味的,有不认识的字和看不懂的地方就等赵骞来时问他。有一天,我老姨问赵骞,电厂里那四个又胖又粗的大烟囱是干啥的啊?赵骞说,你说得还挺形象,那是冷却塔,电厂的水需要循环利用,推动汽轮机做工,那些暂时完成使命的水蒸汽,经过冷却塔的冷却,在凝汽器里凝结成水,循环使用。我老姨说,形状很特别啊,挺好看的。赵骞说,那是双曲线形冷却塔。我老姨说,双曲线,听着就挺美的,这么说,冒的不是烟,是水蒸汽?赵骞说,对,对,你真聪明。让赵骞一夸,我老姨高兴得像朵花,说,哎呀,晾凉个水费这么大劲。赵骞说,还真是,温度升上去容易,要降下来,可得需要时间。
这么过了一段时间,我妈对我老姨说,你一个大闺女家,老爷们儿喝酒唠嗑,别总插话。我老姨脸一红,没说话。我妈过后又跟我爸唠叨,说,海燕来家了,以后你就少把赵骞往家领了,瓜田李下的。我爸说,扯淡,人家赵骞在老家有老婆,据说还是大家闺秀呢,两个儿子都能打酱油了。我妈说,你赶紧撒么,给海燕找个对象。我爸掰着手指头说,汽机、电气、化学、热工、锅炉那几个车间,包括我们保卫科,还有厂办,那几个我看着不错的小伙子,不都跟你提了吗?你妹妹脑袋瓜子摇得像拨浪鼓,眼睛都长到脑门顶上去了,能看上谁呀,也不知道她想找个啥样的。
那以后赵骞真就很少来我家了。我爸少了酒友,难受得踹脚挠心的。过了一段时间,我妈发现我老姨经常下了班不回来。我妈问去哪了,我老姨每次都说去图书室王红霞家串门去了。我妈不怎么信,我老姨也不是东家走西家串的人啊。有一天我妈在厂里遇见王红霞,就问,海燕经常去你家串门哈?王红霞夸张地说,是啊是啊,我们关系很好的。我妈看王红霞目光躲躲闪闪,接着问,你们都唠啥呀?王红霞支支吾吾地说,也不唠啥,谈理想,谈人生。我妈说,啊,那啥,我家海燕不像我,内向,你替姐多开导她。王红霞“嗯嗯”地答应着,急急地走了。
晚上我爸不在家,去厂里巡逻去了。刷完碗,我妈问我老姨,哎,海燕,你下班好几次不回家,去哪旮旯了?我老姨说,去王红霞家了。我妈问,你跟王红霞都唠啥啊?我老姨说,不唠啥。我妈说,哎,你当姐是傻子啊,跟姐也不说实话,有人说看见你去大石头房子了。
其实这话没人说过,我妈是使了个诈。
我老姨生来不会撒谎,脸一红,低声说,去过几次。我妈手一哆嗦,抹布掉地上了,愣了半晌,说,你去找赵骞了?我老姨不吱声。我妈说,海燕啊,你可长点心吧,人家赵骞是有老婆的人,俩儿子都能打酱油了。我老姨低着头,半晌嗫嚅说,我跟他请教一下书上的知识。我妈说,图书室就那几本数得过来的破书,都被你翻烂了,有啥请教的啊?我老姨说,我也,帮他,收拾收拾屋子。我妈说,拉倒吧,哪儿用你帮收拾啊,赵骞自己收拾得比咱家都利整,那玻璃擦的,苍蝇上去打滑,蚊子落上劈叉。我老姨低声说,也洗洗衣服。我妈说,你一个姑娘家,快长点心吧,电厂里有的是小伙子,你姐夫物色了快一个加强排了,你也不见,怎么就跟个有妇之夫王八瞅豆子对眼呢?那赵骞再好也不行啊,咱不能坏了名声,让人背后戳脊梁骨啊。
我老姨低着头,说,他太可怜了,身边连个照顾他的人都没有。我妈说,别傻了,赵骞可不可怜跟你有个毛关系啊,你这是在哪儿吃了迷魂药了。
我老姨脸红得发紫,低着头不吱声。我妈说,听姐的话,收收心,可别再去了。我老姨点头,眼睛里泪光闪闪的。后来我听见我妈跟我爸说了,我爸眼睛瞪圆了,吃惊地说,不能吧。我妈说,不能吧啥啊,看还看不出来吗,完犊子了,我看海燕是鬼迷心窍了,那个啥来着,坠入情网了。我爸说,那咋整?我妈摇头叹气,说,没整,别的事能看住,这事看不住。
还真是,没多久,我老姨和赵骞的事在电厂里传得沸沸扬扬的,人们有说赵骞搞破鞋,把他好哥们儿杨长征的小姨子搞到手了的,也有说魏海燕看着文静,背地里水性杨花,一到晚上就往男人房里钻的。等这些话传到我爸我妈耳朵眼里,差不多全厂的人都知道了。汽机车间的主任周大力喝了点酒,对我爸说,老杨你咋整的,都说小姨子的屁股有姐夫一半,你这也没舞扎住啊,肥水流了外人田。我爸骂,闭上你的狗嘴,吐不出个象牙来。
其实那时就是我老姨剃头挑子一头热,赵骞吓得都不敢在大石头房子住了,下了班东躲西藏的。我妈苦口婆心劝我老姨,海燕啊,你可长点心吧,你咋主意这么正啊,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啊。我老姨说,我跟赵骞在一起,不说话心里都高兴。我妈说,真不害臊。我老姨像是没听见,接着说,姐,赵骞穿西服真好看。我妈瞪圆了眼睛,问,他穿给你看了?我老姨说,没,我在窗外偷看的。我妈脸涨得通红,说,你真不害臊。我爸听说后,说,完了,魔怔了,我光听说有男的偷看女职工换衣服的,我还去女工宿舍窗户下蹲点,没抓住。我妈说,你没趁机看吧?我爸说,看个屁啊,人家大姑娘都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
那一年,赵骞把两个孩子接到疆城来了。别看赵骞长得一表人才,两个儿子都跟我们这些电厂的熊孩子一样,土猴一般。哥俩的名字跟他爸一样,又难写又难认。老大赵曦,弯腰撅腚,跟个小老头儿似的,我们都管他叫赵罗锅。老二赵睿,转学到电厂子弟中学,蹲级一年,跟我同班,瘦得像只大刀螂,我给他起外号叫赵麻秆。他急赤白脸地,敢怒不敢言,就这么叫开了。那年考完期中考我得了肺炎,发烧,抽风,把赵麻秆高兴得手舞足蹈,管我叫杨抽风,算是跟我扯平了。没多久电厂招工,赵曦进厂当工人,厂长说要照顾一下,还是个孩子,安排一个轻松点的岗位,赵骞说啥也不让,说从最艰苦的岗位干起,让去运行车间上班了
据说我老姨跑到供销社,买了光腚糖和锯齿饼干,去看两个孩子,赵骞把房门从里面插上了,没让我老姨进屋。我老姨失魂落魄地往家走,糖和饼干撒了一路,回到家,大白天的躺在炕上,蒙着被子哭,两只眼睛哭得跟烂桃一样。我妈心疼得直流眼泪,一边剁饺子馅,一边骂“赵白脸你个挨千刀的”,把菜板子都剁裂了。从那以后,我老姨就不去找赵骞了,话也越来越少了,面无表情的,像个木头人。王红霞担心地跟我妈说,海燕像变了个人,上班时孩子哭得快没气了,她像没听见一样。回到家,我妈赔着笑脸跟我老姨唠嗑,问东问西,我老姨愣怔怔的,像是没听见,也不说话。把我妈急得起了满嘴大燎泡。
春节前,厂里开年度总结表彰大会,厂长正鼓励大家鼓足干劲力争上游,讲得起劲时,我老姨从最后排站起来了,像模像样地走过礼堂的过道,一屁股坐在主席台上。下面的职工全蒙了,面面相觑,不知道咋回事。厂长惊愕地问,魏海燕同志,你,有什么事儿?我老姨笑而不语,把厂长的麦克风挪了过去,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吧,赵骞还是喜欢我的。会场上寂静了两秒钟,一下子乱套了,有喊的,有叫的,有吹口哨起哄的。赵骞坐在下面,脸红得像个关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妈和王红霞冲上主席台,连拉带拽,把我老姨拉出了会场。
我老姨不作不闹,见了人就痴痴地笑,一遍一遍地说,我觉得吧,赵骞还是喜欢我的。我爸开车,和我妈拉我老姨去疆城医院,医生看了看情形,摇了摇脑袋,说,没办法,咱这儿治不了,回去吧。我妈去找电厂职工医院的院长,问,这病能好吗?院长推了推眼镜,说,有可能,不过,得有个过程。又指了指窗外远处高耸的冷却塔,说,就像那冷却塔的水蒸汽,从那么高的温度降下来,凝结成水,得有个过程。
我老姨不作不闹,我妈倒是正儿八经发了一回疯。她披头散发跑到厂长室,连哭带骂地告赵骞勾引自己的妹妹,把魏海燕给整疯了。厂领导们都听着,沉默不语。我妈气不过,跑到大石头房子去找赵骞,赵骞早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我妈气得发疯,抡起一把铁锹,把赵骞宿舍的玻璃砸得一块不剩,窗户框都砸折了,四处找火柴,喊着要点把火,把大石头房子烧了,好几个人拦不住。保卫科的人跑来找我爸,我爸气冲冲地赶过去,给了我妈一个大嘴巴子,把她疯狂的企图扼杀在摇篮里。
我老姨病休在家,时好时坏。我妈和赵骞彻底结下了仇,想起来就跳脚骂一顿,赵骞看见我妈老远躲着走。我爸和赵骞大面上还过得去,可是再没一起喝过酒。据说有一次赵骞约我爸,说一起去喝点酒,大概是想说点什么,我爸犹豫了一下,说,酒还是不喝了吧。我妈听说后说,算你还长点心。
我站在大石头房子外面,给我老姨打电话。我说,老姨,我回来了。我老姨说,啊,听你妈说了,自己回来的?我说,对,孩子暑假实习,孩子他妈搞课题,都忙。我老姨问,干啥来了?我说,回来看看。我老姨说,听说要看老电厂?我说,对。她说,有啥看头啊,放个暑假也不去陪你老爹老妈,你快长点心吧。我听了忍不住笑,想起那年春节陪我爸我妈在海南过年,电视里辽宁卫视播小品,翻来覆去粘牙般的一句台词:“海燕呐,你可长点心吧。”我妈听了哈哈大笑,笑得捂着肚子在沙发上打滚,笑得直哎呦,眼泪直流。笑得我爸都害怕了,差点让我打120。
我耍贫嘴说,老姨,我这不是想你了吗。我老姨说,快得了吧,眼珠子指不上指眼眶,亲闺女都不想我,还能指望你外甥狗。我哈哈大笑,想起小时候老姨哄孩子时那首歌谣,“外甥是姥姥家的狗,吃完就走,走时还得咬老姨一口”,当初文静的老姨越来越像我妈了。我说,老姨你在家不?我去看看你。我老姨说,我在外面,陪儿子散步呢。这下子又把我整蒙圈了,我都有点怀疑老姨的病又犯了。我老姨后来病好了,嫁给了电厂车队的一个老光棍,黑不溜秋的,又矮又壮实,一笑一口雪白的牙,老实得三杠子打不出一个屁。他们两口子生了个女儿,哪儿又蹦出个儿子啊?
我说,老姨,你啥意思,认了个干儿子?我老姨说,可不是,可乖呢,叫胖胖,鼓颠儿鼓颠儿跑得可快呢。我醒过味来,说,是狗啊。我老姨说,比人都通人性,今天出来晚了,急得直挠门,这会儿还生气呢,跟我劲儿劲儿的。我说,老姨你走到哪儿了,我过去陪你散步。老姨说,我每天领胖胖到电厂院里跑一圈,你不是要去看老电厂吗,咱们电厂院里见吧。我说,老电厂真还在?不是说冷却塔都炸掉了吗?我老姨说,怎么不在呢,人家赵睿像模像样地当厂长呢。我说,赵麻秆?怎么可能?我老姨说,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老姨生病那些年,我妈可没少糟心,每天像照顾孩子一样盯着。好的时候,跟正常人差不多,就是一双大眼睛空空的,反应比正常人慢,时不时嘀咕一句,“我觉得吧,赵骞还是喜欢我的”,就跟祥林嫂念叨阿毛似的。犯病的时候就不行了,谁也不认识,又哭又笑的,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胡话。
我妈凑了钱,带我老姨去天津看病。临出发那天晚上,王红霞来了,塞给我妈二十元钱。犹豫半晌,又从衣兜里掏出来一个胀鼓鼓的信封,说,魏姐,这三百块钱,是赵骞的,他让我给你,说给海燕看病。我妈变了脸,说,你拿回去,你说这人我不认识。王红霞尴尬地举着信封,嘴一咧,哭了起来,哽咽着说,姐你拿上吧,你没看见赵骞那样子,我看他离疯也不远了。我妈说,他咋不死了呢,你可怜他是吧,你走,我家海燕不认识你。
我妈带我老姨走了大约两个星期回来,据说天津的医生说法跟厂职工医院说的差不多,给开了些药,让坚持吃。我妈不死心,背着我爸偷偷找来个大仙,在我老姨屋子里张牙舞爪,用黄豆噼里啪啦一顿打,把墙皮都打成麻脸了。我爸后来知道了,骂我妈,你要是再敢把那跳大神的喊来,我一枪崩了她,打不死她我就信她。我老姨吃了药,有效果,但不明显,每次犯病我妈就跟厂医院请假,在家守着她,把她锁在里屋不让出去,自己坐在外屋,望着窗外的冷却塔抹眼泪。嘴里念叨着,这冷却塔里的温度,啥时候能降下来啊。
烦恼都是大人们的。上学时我跟赵麻秆是最好的朋友,每天在一起疯玩,学习成绩在班里不相上下,总是你追我赶地竞争倒数第一和第二。大人们都忙,没时间管我们。我俩一天天蓬头垢面,像两个野孩子,逃课去抓百灵鸟,用刺鬼铁丝掏獾子洞。天冷时家家户户屋檐下垂了一排冰溜子,能有一尺多长,上粗下细,晶莹剔透,像岩洞里的钟乳石。我和赵麻秆领着一群孩子,每人手里举着一根冰溜子,寒光闪闪的,像星球大战里克诺比的光剑,一顿拼杀之后,落了一地的碎冰块,过瘾极了。
到了冬天,冷却塔下面蓄水池边沿满是密密麻麻的冰溜子,像一簇簇长长短短的剑,闪着青色的寒光。我和赵麻秆扒着电厂院墙,看着眼馋,商量一起去偷。冷却塔是电厂重地,别说闲杂人等,就是电厂职工也不是谁都能靠近的。每次我们这些熊孩子靠近电厂大门,保卫科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只好怏怏作罢。没几天,赵麻秆扛着一根有一米多长的冰溜子来找我,一看就是冷却塔里面的,我大吃一惊,问他是怎么进去的。他得意地说,我爸给我弄的。那根冰溜子,粗的一头碗口粗,细的一端尖锐锋利。那把冰剑在我们这群孩子眼里王者无敌,可把我们都眼热坏了。我也央求我爸给我弄一根,我爸牛眼一瞪,说,滚犊子,我看你像冰溜子。我妈酸了吧唧地说,赵白脸还挺惯孩子,让他摘星星,他也得去借梯子。
赵骞在厂里是技术大拿,没有他不会的。不只懂技术,还会写毛笔字、画画、做雕塑,可是为人处事一根筋,轴得不行,除了我爸,一个朋友都没有,把我老姨给整魔怔了之后,我爸跟他也疏远了很多。厂里搞精神文明建设,建设花园式厂院,要在正对厂门的影壁墙上画画,还要在行政楼主楼前喷水池中间的平台上立一座汉白玉雕塑,预算三千块钱,那时候三千块钱是个大数了。赵骞找到厂长,说,太浪费了,花点钱买些油彩和工具,这活儿我干了。厂长说,厂务会都通过了,跟省城艺术学院也联系好了。赵骞死活不让,赖在厂长室不走。厂长说,你是技术员,有你自己的工作,搞这干啥?赵骞说,我业余干,保证不耽误工作。厂长说,省下钱来也给不了你,财务上没法走账。赵骞涨红了脸,脖筋蹦老高,冲厂长嚷,我说要钱了吗?我说要钱了吗?厂长说,好,好,你干,你干。
那个夏天,赵骞像着了魔一样,中午晚上地忙活,在电厂影壁墙上拼出了一幅四五米见方的瓷砖画,千里江山图,长城,旭日,青松,很有古代中国文人画的神韵。壁画完工后,赵骞把他家变成了雕塑工作室,过了一段时间,一座雕塑做成了,洁白如玉,裙裾飘飘的长裙少女,身子前倾,向前上方举着火炬,立在喷泉池水中央。人们围着雕塑啧啧赞叹,都夸赵骞是个人才。后来不知是谁说了句,这个雕像,看着有点像魏海燕啊。人们议论纷纷,有人说看那眉眼还真像,有人说不太像,比魏海燕好看多了。人们的议论传到厂长耳朵里,厂长把赵骞叫去,绕了半天圈子,最后说,那雕像别摆了,撤了吧。赵骞说,那怎么行,没有那雕像,喷水池就没灵气了,厂长嫌我雕得不好看吗?厂长说,没,挺好的,就是厂里有议论,这不是怕影响不好吗?赵骞问,议论什么?厂长说,说那雕塑像魏海燕。不这么说还好,这么一说赵骞急了,气冲冲地说,我看谁敢动这雕像,就在那儿摆着。厂长也不想小题大做闹得满城风雨,毕竟只是个别人嚼舌头,雕像就一直在喷水池那儿摆着。
我那时经常去赵麻秆家玩。我对赵麻秆说,你爸画得太好了。没想到赵麻秆不屑一顾,说,就那?没我妈画得好,跟我姥爷比更差远了。我问,你妈也会画画?赵麻秆说,好些年不画了,起不来,每天喝汤药。我问,你会不会画啊?赵麻秆不屑地说,我才不学呢,我姥爷说了,画画屁用不顶,把画笔都扔炉子里烧了。的确,赵麻秆似乎更传承了他爸技术员的基因,对一切机械充满了好奇。我俩把他爸的工具箱搬到屋里,里面有各种工具,钳子、螺丝刀、电笔、改锥、扳手,赵麻秆对一切严密完整的东西充满了破坏性。他家的闹钟,被他拆开了好几次,最终只能发出喑哑的“啪啪”声。红灯牌收音机也被他拆开了,结果装不回去,多出来好几个奇形怪状的零件,随便把它们塞进一个位置,拧上后盖,装进黑皮套,恢复原状,一拨开关轮,“小喇叭开始广播了——”,照样收听,真是皮实。后来赵麻秆说要发明个永动机,每天埋头做实验,制作出好几个又是齿轮又是钢珠、四处乱动的玩意儿。我看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赵麻秆却是兴致勃勃,摆弄得乐此不疲。
后来换了个新厂长,是我爸在野战部队时的老首长。我爸当上了厂办主任,成了厂里的红人。到底是一个宿舍住过的兄弟,我爸向厂长举荐赵骞,说赵骞是大学生,当个管技术的车间副主任没问题,厂长说早听说过赵骞这个人,也挺器重他。正好省电业局有个现场会在疆北电厂召开,厂长就安排赵骞介绍技术方面的经验。现场会嘛,就是参观一下,联络一下和兄弟单位的感情,可赵骞把经验介绍变成了培训班了,还现场提问,答不出来就训人家,训得脸都茄子色,那些副厂长大多是专业起家的,有搞热工的,有搞运行的,有搞锅炉的,能到副厂长也不是白给的,可还是被赵骞问得一愣一愣的。
晚上在电厂食堂聚餐,厂领导都出席了,和兄弟单位的会议代表们频频举杯。赵骞起先不喝,后来又不知怎么搞的,喝多了,撒起酒疯来,眼睛通红,指着一桌子的人说,你们……一年吃掉一艘航空母舰,知道不?我爸看事不好,赶紧把他拽走了。过后厂长再没提赵骞的事。
那段时间疆北电厂七百天无事故,全厂职工都很振奋。大家心里都知道,这和赵骞不无关系,他啥都懂,每天往汽机、热工、化学、锅炉各个车间跑,发现问题隐患就急赤白脸地训人,不管人家是刚入厂的工人,还是主任班组长老资格。客观的效果出来了,疆北电厂安全生产不断刷新纪录,可是没人念赵骞的好,大家背后都骂他,说他窝窝头翻跟头,显大眼儿,说他老母鸡拖扫帚,装大尾巴鹰。年终评选先进工作者,别人都上百票,连看门老大爷都好几票,赵骞得了一票。我爸在家喝酒,墩着酒杯气呼呼地骂,傻透腔了他,自己都不投自己,该,活该。周大力对我爸说,看赵骞混得,只有自己那一票。我爸说,滚你妈的,我告诉你,赵骞得的那一票是我投的,谁说也轮不到你说,你请猫三狗四的班组长喝酒拉选票,当我不知道?
周大力也没啥坏心眼子,技术也不错,就是娘们儿唧唧的,嘴碎。退休后也在海南养老,讪巴哒的,总去找我爸唠嗑。我爸一开始懒得搭理他,后来赢了他几盘象棋,冰释前嫌了,毕竟没个熟人,寂寞。我看过他俩下棋,吵吵巴火的,谁也不服谁,都是臭棋篓子,马都蹩着腿呢,照走不误,解闷。
我老姨的病好得挺传奇的,算是突然间好了。在那之前有一年多没犯病,也不念叨赵骞喜不喜欢她了,只是沉默不语,一双眼睛还是没有光彩。那天她说要去电厂院子里转转,我妈还挺犹豫,怕她受刺激犯病,没想到走到行政楼前,我老姨的病忽然间就好了。姐俩在电厂院里抱头痛哭了一场。回到家,我老姨认认真真地洗漱打扮一番,对我妈说,姐,我想去上班。我妈说,好,好,都依你,你姐夫现在是厂办主任了,让他跟厂长说说,给你安排个岗位。我老姨说,姐,还有件事。我妈说,你说你说。我老姨说,我想成个家。我妈诧异地望着我老姨。我老姨把额头上的头发往脑后梳了梳,平静地补充说,他说了,要我成个家,好好地活着。我妈的眼泪就流下来了,她说,海燕,你放心,姐就是头拱地,也要给你找个好婆家。
我老姨回电厂后勤服务部上班了。我妈四处撒网张罗给我老姨介绍对象,转眼大半年过去了,毫无进展,原因可想而知。后来王红霞跟我妈说,电厂车队有个老光棍,比我老姨大六七岁,个子矮,脑袋还有些不灵光。我妈问,是个傻子?王红霞说,那倒不是,傻子哪能进车队呢?车开得老好了,就是不机灵,姓俞,车队的人都喊他榆木疙瘩,爹妈早早不在了,家里又穷,就一直单身到现在。我妈说,啥样个人,我能不能看看?王红霞说,这简单啊,我现在管单身宿舍呢,走,你跟我去检查检查,最近总有偷着用电炉子的,不安全。
我妈就跟着王红霞去了。俞师傅正好休班,一个人光着膀子在宿舍里“嚓嚓”地嗑瓜子呢,听见“哐哐”砸门,说是安全检查,慌里慌张穿件衬衣开了门,又黑又矮又壮实,衬衣扣子都系串了,领子一边高一边低。我妈迈步进屋,一股脚臭味和瓜子香味混在一起的味道,差点把我妈给熏干哕了。满地的瓜子皮有一寸厚,简直无处下脚了。王红霞捂着鼻子问,俞师傅,你这……是不是……用电炉子了?他连连摆手,说,没,没,我遵守规定,从来不用。
从单身宿舍出来,王红霞问我妈,怎么样?我妈说,哎呀妈呀,这宿舍让他住得,跟猪窝似的。王红霞说,男人嘛,有几个像……赵骞那样的啊,结了婚就好了,我们家那位结婚前也是邋遢鬼,两三个月不洗一回澡,如今不也人模狗样的。我妈犹豫不决,说,我看他还没我高呢。王红霞说,是矮了点。走了一段路,王红霞说,姐,要不,我问问海燕。我妈勉勉强强地说,行吧,你问问。
王红霞就跟我老姨说了,我老姨听完没说什么。王红霞说,我就是想起来这么一说哈,咱不着急,慢慢找。我老姨说,长啥样,有照片吗?王红霞说,要不,见个面?我老姨说,也行。王红霞说,那周末咱去公园。我老姨说,去啥公园啊,周末不上班,就在厂子里见吧,咱电厂院子里比公园还漂亮。王红霞说,厂子里,也不方便啊。我老姨说,有啥不方便的,周日行政楼不上班,就在喷水池那儿见面吧,你陪我去,聊几句就得了。
我老姨就跟俞师傅在行政楼前的喷水池旁边见面了。俞师傅提前到了,在喷水池的水泥沿上坐得笔直,憨憨地笑着,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听课的小学生似的。王红霞介绍两人认识,俞师傅慌里慌张地站起来,伸出一只手,看我老姨没有要握手的意思,又讪讪地缩了回去。我老姨望着喷水池上的汉白玉雕像,问,你说这雕像好看不?俞师傅说,好看。我老姨接着问,你说这雕像,像不像我?俞师傅看看雕像,看看王红霞。我老姨说,问你呢,你瞅别人干吗?俞师傅吭吭唧唧地说,好多人……说像你。我老姨问,图书室的那些书你看过吗?俞师傅说,咱厂还有图书室啊,在哪儿啊?王红霞打圆场,说,没几本书,我最早在那儿工作。我老姨说,不知道好,书读多了没啥用。抬头望了望冷却塔,又问,你知道冷却塔是干什么用的吗?俞师傅说,你说那四座胖烟囱啊,冒烟的呗,电厂烧煤,能不冒烟吗,就这么简单。我老姨说,嗯,简单就好。沉默了一会儿,我老姨问,我的情况你都知道吗?俞师傅说,知道。我老姨说,你怎么看?俞师傅满脑门子汗,伸手去擦,说,今天咋这么热啊。我老姨说,你别打岔,你说说,我为了一个男人大病了一场,这件事你怎么看?俞师傅说,赵工程师人那么好,为他发一次疯,值。王红霞紧张得鼻子头儿冒汗,大气不敢出。我老姨眼睛里泛起了泪花,沉默半晌,说,你挺诚实的。俞师傅接不上话。我老姨又问,不怕我再犯病?榆木疙瘩说,不怕。伸手去衣兜里掏,掏出一把瓜子来,双手捧着给我老姨,说,嗑瓜子,可好吃呢,嘎嘎香。
半年后我老姨跟俞师傅结婚了。婚礼简朴热闹,我老姨穿婚纱,美得像仙女。俞师傅穿件皱巴巴的西服,高兴得嘴丫子都咧到耳根上去了。一大群电厂的孩子围着他们要红包。别的细节都忘了,就记得我妈哭了,王红霞紧着劝,后来王红霞哭,我妈又劝她。
结婚后榆木疙瘩把我老姨当成宝,一天给做三顿饭,连袜子都给洗,伺候得好好的。转过年有了女儿,更是稀罕得一贴老膏药。我老姨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养得白胖白胖的。榆木疙瘩与世无争,人畜无害,见了谁都憨憨地笑,不抽烟,不喝酒,只爱嗑瓜子,尤其逢年过节,嚓嚓嚓,从年三十能一直嗑到正月十五,我老姨说他嗑的瓜子皮能把他埋起来。可惜好人不长寿,不到退休,得了牙癌,腮帮子上烂个大洞,吃不了饭,死了。我老姨哭着说他是嗑瓜子嗑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医学原理。
那年冬天,赵骞发现冷却塔顶檐上结满了冰溜子,亮闪闪地悬垂在七十多米高的空中。赵骞找到我爸,指着冷却塔顶,说,老杨啊,看见没有,安全隐患。我爸心不在焉地望了一眼,说,年年有,没啥稀奇的。赵骞说,今年严寒,情况比较严重。我爸说,跟我说有屁用,我又做不了老天爷的主。赵骞说,这个安全隐患,只有你能解决。我爸说,嘁,开什么玩笑,你这大工程师解决不了,我能解决?我又不是猴儿,能爬上去。赵骞说,不用你爬上去。我爸说,那咋整,用棍儿捅?我也得有那么长的棍儿啊。赵骞说,你枪库里不是有枪吗,可以用枪打啊。我爸说,扯淡,那么金贵的子弹,你让我去打冰溜子,亏你想得出来,再说了,你当是前几年啊,子弹可劲打,如今都枪弹分离,管得老严了。赵骞说,那怎么办啊?我爸咧嘴笑,说,用不了几天就化了,我让人立个牌子,写上“当心高空坠物,勿靠近”,不就行了。
那天下午,我和赵麻秆一起去上学,天气不错,我俩路上商量着逃学去哪儿玩。那时候,电厂子弟学校没几个好好学习的,厂里年年招工,家属子女占不小的份额,我们都等着混个毕业证进电厂呢。赵麻秆说,灰场不远的草原上,有野兔,咱们去抓兔子吧。我兴奋地说,好,就去抓兔子。正说着,身后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不许逃课,要好好学习。我俩回头一看,是赵罗锅。他大概听到了我们说的话,一边说一边系着工作服的扣子,急匆匆去上班。我和赵麻秆冲他做鬼脸。他对赵麻秆说,你要是逃课,我就告诉咱爸去。赵麻秆有点害怕了,说,哥,我去上学,行了吧?我们俩磨磨蹭蹭地往学校走,用眼睛余光偷偷瞄着,看着他低着头,像个小老头儿一般,罗锅巴相地进了电厂的大门。赵麻秆说,走,逮兔子去喽。我说,你不是说要上学吗,万一让你哥知道了,咱俩一准吃不了兜着走。赵麻秆大大咧咧地说,我才不怕他呢,告状告状,屁眼儿朝上,管他呢。
我和赵麻秆就跑到草原上去了。深秋季节,草原上一片金黄,辽阔也萧瑟,南飞的雁阵在头顶的天空中悲鸣着,飞向远方。我们遇见好几只野兔,都跑得飞快,累得我们气喘吁吁,一只也没抓到。我俩不甘心,找到几个兔子窝,下好兔子套,准备明天再来溜套。到了放学时间,我俩急急忙忙往回赶,着急加入放学回家的队伍里,路过电厂大门时,看见里面有很多人在慌慌张张地来回跑,我说,完了,可能出事故了,我爸天天叨咕要安全生产一千天,怕是实现不了了。赵麻秆说,不能吧,我爸天天盯着呢。
回到家,我妈脸色发白,对我说,赵曦死了。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问,赵曦是谁呀?我妈说,你傻了,赵睿他哥。我一个激灵跳起来,喊着,不能吧,上学时我还看见他。我妈说,下午掉到磨煤机里,死了。我感觉头发直立,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那是我第一次听说一个人的死亡,一个熟识的人,一个几个小时前还遇见的、活生生的人,说死就死了。
赵曦在煤台上看皮带溜子,皮带把煤输送到磨煤机打碎,送进锅炉燃烧。看皮带溜子不是什么重活,基本上没什么事。那天下午,皮带突然发出刺耳的异响。赵曦过去一看,是被两大块煤给卡住了,他没有工作经验,没有停机,直接用长柄铁锹去捅,捅了两下不动弹,他猛一使劲,煤块“哗啦”一声下去了,皮带溜子把长柄铁锹捌了进去,赵曦失去重心,一下子摔到了磨煤机里。工友发现皮带上的半截铁锹把,感觉事儿不好,赶紧停机,已经晚了,赵曦被磨煤机那些如狼牙棒一般的齿轮绞了进去。
我爸派了保卫科两个胆子大的,钻进磨煤机里把人捡出来。厂里派人来我家找我妈,问我妈能不能去给处理一下,我妈吓得脸都白了,浑身筛糠,迈不动步。我爸说,还是我去吧。把我老姨纳鞋底子那套家伙什带去了,一直到天亮才回来,眼睛红红的,两三天不说话。后来有一天,我爸喝了酒,对我妈说,赵骞像做一件雕塑一般,把儿子恢复了人形,把他那套西服给儿子穿上了,他说儿子偷着穿过,还被他骂过。赵骞说想抽烟,我爸就给他卷了一根。赵骞猛吸一口,说,我对不起儿子啊,让他白来这世上走一遭,火化了扔在草原上吧。我爸点头,按照东北的习惯,未成年人死了,是不留坟头儿的。赵骞又说,将来我死了,你也把我一烧,扔在草原上。我爸说,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赵骞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有啥吉利不吉利的啊。
我和赵麻秆都被这件事吓坏了。赵麻秆好长时间话都说不利索,我吓得天黑了不敢出门。很长时间以后,我在路上遇见赵骞,他人瘦了一大圈,几乎脱了相,我差点认不出他。我站在路边,怯生生跟他打招呼,他看了我一眼,伸手抚弄一下我乱蓬蓬的头发,说,你和赵睿,要好好学习。说完垂下眼皮,有气无力地走了。
我还真是从那件事后开始好好学习的,真是把我吓坏了。一个大活人,一转眼工夫就死了,还死得那么惨,在发电厂那些钢铁巨兽般的机器眼里,死个人跟我们抬脚踩死一只蚂蚁一般。我好几次做噩梦,梦见自己从煤台上掉下去,深渊般的底部犬牙交错,在坠落的过程中我猛然惊醒。赵麻秆后来缓过劲来了,没啥变化,还是潜心研究发明创造,我可没那心思了,想到万一进了发电厂当职工,简直有点不寒而栗。
第二年,我考上了高中,赵麻秆考上了技工学校。到我参加高考时,赵麻秆已经是疆北电厂的工人了。我第一年高考落榜时,他跑到我家,拉着我去电厂旁边的鱼羊鲜饭店吃“鱼咬羊”,安慰我几句,然后眉飞色舞给我讲电厂里的事,我闷闷不乐,他吃得嘴唇子油汪汪的。我第二年高考落榜时,他又拉着我去鱼羊鲜吃了一顿,还喝了啤酒。说自己被评为工作标兵,发了奖金。我情绪更加低落,那么鲜的“鱼咬羊”没吃出味道来,心里暗暗有些后悔,不如上技校早点工作了,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到九月份开学,我又去重读了。
四
我爸挺有远见的,不到岁数就内退了。那时疆北电厂已经严重亏损,运转不下去了。火电厂三十年是大限,那些老掉牙的发电设备已运行半个世纪了,污染严重,能耗高,生产不稳,设备事故频繁,到了该彻底淘汰的时候了。市政府几经论证,另选新址,上马了二十万千瓦装机的新电厂。
新电厂在疆城外环路旁边,从机场到市区的高速路从电厂门前经过。我回来那天,从机场打车到市区,从新电厂门前经过。我让司机停车,坐在车里看了好一会儿,美轮美奂的,看着既亲切又陌生。比起老电厂先进多了,而且都符合环保标准,冒出的烟都是白色的,设备自动化现代化,厂区里看不到几个工人,只看见两个物业人员抻着胶皮管子,在给绿化带浇水。司机一脸的不高兴,问我还走不走了,要是想进电厂就下车。我只好让他继续往城里开。
疆北电厂人员分流到新电厂和市热力公司去了,机器设备陆续拆除,据说几台老发电机进了蒙东电业系统的博物馆,冷却塔和大烟囱也都炸掉了,疆北发电厂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赵麻秆像模像样地说他还在老电厂上班,让我觉得好笑。我从衣兜里掏出那张日历纸,一天的时间,快搓揉碎乎了,1993年9月7日,阴历七月廿一,老黄历,还带各种禁忌的呢,黑字写着“忌:交易,开市”。我一下子想起赵麻秆的媳妇了,下海经商,好像就是这个时候跟人跑了的。
赵麻秆的媳妇周萍也是电厂子女,汽机车间周大力家闺女。周大力娘们唧唧的,周萍却从小跟个假小子似的,短头发,个子矮我们一头,拖着两条清鼻涕,比我和赵睿低两级,跟我妹妹是同学,可总爱来找我和赵麻秆玩,我俩喊她“小屁孩”,都不爱带她玩。她从电厂子弟学校毕业去了职高学俄语。毕业后招工进电厂,最早在供应科,后来自学考试财务管理,去了电厂劳动服务公司当会计。刚参加工作时我见过她,女大十八变,个子不高,还算漂亮,白白净净的,打扮得挺时髦,一双大眼睛很撩人。听说跟赵睿挺好的,有事没事去找他唠嗑。
后来周大力找我妈,让我妈做媒人。我妈那时从职工医院去了电厂工会,那时的工会啥事都管,吃喝拉撒,红白喜事,两口子打架,婆媳不和,搞破鞋的。把我妈忙得跟头把式似的。我妈说,厂里都在传俩孩子在处对象呢,还介绍啥啊。周大力说,咋也得组织出个面,明媒正娶吧,你就帮忙捅破窗户纸。我妈说,看不出来你还挺封建,行,这是锦上添花的好事。
就这么着,水到渠成,两人恋爱了。那时候赵睿也算是电厂的红人,连续好几年优秀工作者,电气运行青工比武第一名,戴着大红花上主席台领奖,还鼓捣出好几项发明创造。两人每天手拉手上下班,好得抱脖子搂腰,没多长时间就开始谈婚论嫁。赵睿这边差不多都是我爸我妈帮着张罗的,厂里的工友们也都来帮忙,收拾房子,买结婚用品。
两人结婚没多长时间,疆城掀起了一股子边贸热。形势变化飞快,多年的战备前沿,打得仇仇的,忽然又好得甜腻腻的。疆城各单位都成立了贸易公司,忙着跟俄罗斯做生意。电厂劳服公司出资二十万元,也成立了一家边贸公司,四五个人,跑俄罗斯做生意。赵麻秆媳妇在职高学过俄语,又懂财务,就去边贸公司当会计。他们倒腾废钢和服装,红红火火地挣了一年钱,给我们厂长买回一辆排气筒子乱晃的伏尔加轿车。
那时懂俄语的人太少了,赵麻秆媳妇成了香饽饽,时不时被市委外事办借调,打扮得花枝招展,持公务护照,小包里老大一个BP机,今天陪着市领导,明天陪着南方来的考察团,不停地往俄罗斯跑,经常两三个月不见人影。周萍脑袋活泛,凭那本公务护照,啥活不干每天能挣一千块钱的外快,比电厂厂长一个月的工资还多。那真是丑小鸭变成白天鹅了,连名字都改了,嫌土气,改名叫周安妮了。结婚两年多了,也没孩子,赵睿不高兴了,觉得做生意终究不是长久的事,想让媳妇从边贸公司出来,回劳服公司。周萍根本不听,腰包鼓了,脾气也跟着见长,两人大吵了一架。据说周萍打通关系要把赵睿调到市工业局去,赵麻秆说,我一个技校毕业的电厂技术工人,去工业局那大衙门能干啥?死活不去。周萍说,你老爹和你哥一辈子都扔在电厂了,你还没待够?赵睿说,就没待够,咋的,我生是电厂的人,死是电厂的鬼。周萍骂赵麻秆窝囊废,说他是树倒了都不知道飞的呆鸟。那阵子两人见面就干仗,打得起土冒烟的。我妈是工会妇女委员,又是介绍人,他们一打架就来找我妈。劝这个不听,劝那个不听,把我妈愁死了,说,下半辈子再不给人介绍对象了。没多久边贸热降温了,那些贸易公司大多是皮包公司,都想着空手套白狼,甚至坑蒙拐骗,弄得乌烟瘴气的。电厂的边贸公司把那二十万赔了个爪干毛净,连带着把赵麻秆的媳妇也赔进去了,跳槽去了另一家公司,跟一个搞边贸的大老板好上了。
那是一个狂热的年代,全民经商,人人下海,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能发财,四处流传着财富的神话,最终大都是狗咬尿泡,空欢喜一场。我叹了一口气,把那页日历纸翻过来,按照赵麻秆给我写的固定电话打过去,还真通了,还真接了。赵麻秆略带沙哑的声音,说,你好,疆北电厂。我说,你真上班呢啊?他说,你谁呀?我说,我杨晓明。他说,啊,杨抽风啊,你当我跟你闹西湖呢,我不上班干啥去?我说,我现在想去厂里转转。他说,来吧,我陪你转。
我挂了电话,拦了辆出租车,一个干瘦的上了年纪的出租车司机,我对他说,去老电厂。他一声好嘞,打舵掉头就跑,我看方向不对,赶紧喊,哎,哎,老电厂,去老电厂。司机一脚刹住车,满脸疑惑地问:老电厂?哪个老电厂?我说,城南郊外的疆北电厂啊。他说,那厂子不早黄了吗,你去那儿干嘛?我说,去看看,不行啊?司机就开,闷头开了十多分钟,就到了疆北电厂的大门口了,那座门楼还在,当初可是疆城各单位里最气派的了。司机停下车,说,哎我去,这厂子还在啊,我得有七八年没来过这边了。我顾不上听司机絮叨,结了账下车,两扇厚重的铁门关着,旁边门卫房的小门开着。赵麻秆穿着那身电厂工作服,从门房里出来,对我说,这么快到了。我一边往厂门里走,一边说,打车,快。
赵麻秆把我迎进电厂大门,嘴里还在叨咕着什么,我顾不上搭理他,瞪大眼睛在厂院里四处看,我以为这里早已是瓦砾纵横、断壁残垣了,没想到一切竟然还是三十年前的样子。那熟悉的厂房寂静伫立,除了年代感,看不出一丝破败的样子,只是那四座曾经耸立的冷却塔已经不见了。正对厂门的影壁墙上,长城、旭日、青松,那幅瓷砖画完好如初,行政主楼前一群麻雀蹦蹦跳跳吃草籽,喷泉已不再喷水,可那座雕塑还在,单身宿舍、食堂、幼儿园、医疗所的房子都还在,房前木板条围成的小栅栏,刷着颜色鲜艳的油漆,黄色、蓝色、粉色,栅栏里面草木葳蕤,蜂飞蝶舞,就连离厂院门口不远的那个钢管焊成的宣传栏都在,我记得那还是赵麻秆设计的呢,他自己领着几个工人焊成的。里面先进人物的事迹和照片都还在,只是经过多年风吹日晒,已经褪了色,看不清了。厂内的道路干干净净,转弯处的凸面镜在阳光下闪亮,只是没有一个人影,杳无人迹。
我问,这些房子都空着吗?赵麻秆说,那座厂房和那溜平房当做仓库租出去了,租金还够缴纳原来老职工的养老统筹。我问,还有多少留守职工啊?他说,一开始有十多个吧,现在剩我一个了,既当厂长又当职工。我吃惊地问,就你一个人,收拾得这么干净?他说,也没啥活儿,看看门,在厂院里巡逻,一周清扫一回厂院,那幅瓷砖画掉下来过好几块,我都给它镶回去了。今年雨大,食堂的屋顶差点漏塌了,把我忙活够呛,总算是修好了。
我说,那冷却塔要是还在就好了。赵麻秆说,头一次说要拆的时候,我抡着一把管钳子,把那些搞定向爆破的人吓跑了,厂长信誓旦旦地跟我说不拆了,两个月后,派我去杭州疗养半个月,我这辈子没出过差,还是我的老家,就乐颠颠地去了,杭州真好啊,小时候没觉得那么好,回不去了,我给我姥爷和我妈上了坟,把这些年发生的事情讲给他们听。回来一看,冷却塔没了,我一砖头子把厂长的脑袋干开瓢了,从那以后,再没离开厂子一步。我说,你还有几年退休了吧?他说,嗯,快了,无所谓,退休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待着。我望着他默默无语。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兴致勃勃地对我说,你知道3D打印吗?我说,听说过。赵麻秆说,走,到我工作室看看。我说,你还有工作室?
我跟着他进了门卫房,窗前一张老旧的桌子,上面放着一部老式电话机,一本泛黄的电话号码簿,一个印着“先进班组”的搪瓷大茶缸子。对着桌子是一张行军床,床上的被褥很老旧,也很干净整洁。值班室的侧面放着一张牢固的工作台,上面摆着一台电脑,电脑旁边是一台我没见过的设备,形状有点像一台小版本的龙门吊。赵麻秆说,看到没,3D打印机,我自己置办的,这一套家伙什花了我大半年的工资。
我大吃一惊,没想到第一次见到3D打印机,竟是在一座停产电厂的值班室里。我脱口而出,真是3D打印机?赵麻秆说,这有啥可怀疑的吗?我说,你连手机都鼓捣不明白,会3D打印?赵麻秆说,谁说我不明白,我那是懒得鼓捣。这玩意儿也简单,看见没,这是3D打印的材料PLA,就是聚乳酸,直径1.75毫米。我看过去,是一卷形状像微缩电缆线一样的东西。赵麻秆兴致勃勃地说,这材料就像缝纫机线那样,进到打印喷头里,在喷头里高温熔化,打印的原理就是一层一层堆积起来,叫做熔融堆积。我望着赵麻秆陶醉的表情,感觉又回到了他拆卸闹钟和收音机的年代。
赵麻秆说,打印的过程简单,关键在于前期建模,我收集了好多电厂的老照片,按比例微缩,在电脑里建模,马上就要完成了。他边说边打开电脑,调出了一个文件,打开给我看,我一眼看出是疆北电厂,三维立体的,与三十年前的电厂丝毫不差,精致的院门洞,厂内道路,锅炉房、车间厂房、冷却塔、烟囱、大院墙,就连行政楼前喷水池上的那座雕塑都看得清清楚楚,赵麻秆拨动着鼠标,让模型在电脑屏幕拉近推远,上下左右旋转,尽情地展示了一番。
我说,我的妈啊,这得下多大功夫啊,你把整个老电厂搬到电脑里去了,你这是时光穿梭、往日重现啊。
赵麻秆说,等建模完成,再用切片软件生成切片文件,就能打印了。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就能用3D打印机,把整个疆北电厂打印出来,啥时候想打就啥时候打,想打印多少就打多少,将来这打印技术成熟了,想打印多大就打印多大。未来的人们想把疆北电厂复原,上云盘下载文件,用不了几个小时,一比一的比例,咔咔地打印出来了。我说,没想到你还有这本事,太牛了。看得出来,我的赞美让赵麻秆喜形于色,他说,没事瞎琢磨呗,我现在给你打个冷却塔,让你感受一下。
赵麻秆从电脑里调出一个冷却塔的模型,启动3D打印机,蓝幽幽的操作屏上,显示打印机正在预热。几分钟后,开始打印了,喷头有条不紊地在打印底板上一层层打印起来,每打印完一层,底板都以难以察觉的距离向下移动,似乎在为某种生长腾出空间来。打印机“嗞嗞”地响着,声音不大,是一种从没听过的声音,磁性的带着金属光泽的声音,我在心里想,盘古开天辟地的时候,或许就是这种声音吧。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眼看着一座微缩冷却塔一点点生长起来,有条不紊地,不紧不慢地,从塔基向上,慢慢收起,临近塔顶时又开始向外扩展,显现出美妙的双曲线来。
赵麻秆说,还得打上一阵子呢,要不,咱去厂院里转转。
正说着,传来狗叫声。赵麻秆龇牙笑,说,你老姨领着你表弟来了。我和赵麻秆出了门卫房,我老姨已经领着那只泰迪进了厂院,冲我招了下手,弯腰把狗脖绳一解,那只小狗欢快地飞跑起来。我说,老姨,你状态不错呀。我老姨说,还啥状态呀,老太婆一个了,晓明你三十几了?我笑着说,这辈子没那岁数了,四十好几奔五了。我老姨说,唉呀,我怎么感觉你没那么大呢。我说,你家我老妹都考上大学了。她说,也是哈,这小狗是她养的,她考学走了,我说把狗送人吧,她高低不干,非让我给她养着,每天晚上还要跟她的狗视频呢。我说,我老妹是惦记你,怕你一个人寂寞。
那只小狗又一溜烟跑回来了,冲着厂院门口“汪汪”直叫。原来是一个中年男人牵着一条拉布拉多。那人推开院门要往里走,赵麻秆跑过来拦住了,说,电厂重地,闲人免进。那男人瞅了我老姨一眼,说,那女的怎么能进?赵麻秆一梗脖子,说,她是疆北电厂的职工,你是啊?那人还想说什么,看赵麻秆凶巴巴的样子,没敢说,牵着狗走了。
我们三人一起,在寂静的电厂院里慢慢散步。我老姨明显见老,眼角密密麻麻的鱼尾纹,目光平静如水,似乎还有些年轻时的神采。她深深吸了口气,对我说,这厂院里真好,一进来心里就踏实,连胖胖都高兴得直撒欢。走到喷水池那座雕像前,我老姨站住了,仰着头看,看得入神。
历经多年风雨,雕塑依然洁白如玉,裙裾飘扬的长裙少女,立在喷泉池水中央,身子前倾,向前上方举着火炬,映衬着湛蓝的天空,身姿如天鹅一般优雅,凝眸望着当初冷却塔的方向。我也看得心潮起伏,久久不愿离开。赵麻秆对我说,咱俩先往前走吧,你老姨每回来,都得在这儿看上一会儿。
听我妈讲,我老姨的病就是让这座雕塑给治好的。那一天,我老姨忽然对我妈说,她要去电厂院里转转。我妈很吃惊,生病这些年,她从没进过电厂的院门。我妈陪着她进了电厂的院门,我老姨不说话,神情木然地走着,天气乍暖还寒,我妈穿少了,冻得瑟瑟发抖。走到主楼喷水池旁边时,我老姨一抬头,看到了这座雕塑,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她停下脚步,站在那里,瞪大眼睛,怔怔地看。我妈有些紧张,担心她犯病,拉着她的胳膊说,海燕咱回吧,没啥可看的,死冷寒天的。我老姨不走,还是痴痴地看,忽然就泣不成声了,“呜呜”地哭了起来,一双空洞了多年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悲伤。我妈说,那一刻她知道,我老姨的病好了。
我老姨哭够了,问我妈,这是赵骞做的吧?我妈郑重地点了点头,说,是。我老姨说,我就知道是他做的。我妈说,嗯。我老姨问,赵骞人呢?我妈犹豫了一下,说,上个月……心脏病突发,去世了。我老姨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说,我知道,他不在了,哪是心脏病啊,姐你别瞒我了,他来跟我告别了,我看得清清楚楚,他还告诉我,一点也不疼,凉快着呢,他说他等这一天好久了,我说,我跟你一起走吧,他说,那不行,你要好好地活着。我妈愣愣地听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后来也跟着“呜呜”地哭了起来。姐俩站在雕塑下,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我和赵麻秆不知不觉走到了原来冷却塔的位置,那里已经看不出有过建筑的痕迹了,一大片格桑花随风摇曳,开得姹紫嫣红。我望了一会儿,笑着对赵麻秆说,你说你是不是犯傻,当时要是去了工业局,没准现在就是退休干部了。赵麻秆板起脸来,说,扯淡,我去了工业局能干啥,看大门,扫厕所?我说,我开玩笑呢,不过,后来改制时,你那么年轻,怎么不去新电厂呢,分流到热力公司也行啊。赵麻秆说,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新电厂和热力公司都现代化,咱这知识水平,根本不够,再说了,我老爹一辈子扔在这老电厂里,我想在这儿陪陪他,小时候没听他的话。
我鼻子一酸,赶紧把脸转向别处。那一天的情景,如在昨日。严冬过后的早春,冷却塔的顶檐上挂满了冰溜子,快到中午下班时间了,我妈和王红霞从行政楼出来,往医务所方向去,抄近道从冷却塔下经过。赵骞正巧路过,冲她俩喊,离远点,危险!我妈白了他一眼,两人都当没听见。赵骞以为离得远没听见,就一边往这儿跑一边喊,危险!快离开!我妈低声对王红霞叨咕,离着八丈开外呢,赵白脸事儿可真多。就在这时,一根足有三米长的冰溜子突然从冷却塔顶脱落,中途在双曲线形的塔身上断成几段,箭一般弹射而来。赵骞一个冲刺,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挡在两个女人身前,电光石火之间,一根半米长的冰锥射入赵骞的胸膛,他踉跄了一下,没有倒下,低下头看着胸前汩汩而出的鲜血,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
我妈和王红霞好久才明白发生了什么,惊叫哭喊起来。赵骞脸色苍白,勉强笑了笑,安慰我妈说,没事,真的,一点也不疼,凉快着呢……没等说完,鼻子里呛出血沫子,一头栽倒在地上。
救护车徒劳地悲鸣着,开出电厂的大门。铅色的乌云沉沉地压下来,风呜咽着,一场风雪要来了。我爸在冷却塔下面站了良久,忽然发疯一般跑向保卫科办公室,随后举着一挺班用轻机枪从枪库里冲了出来,一边跑一边麻利地上弹夹,嘴里呜哇地喊着,向冷却塔顶檐那一簇簇冰剑疯狂扫射,哒哒哒——,枪声震耳欲聋,在厂院里回荡,漫天冰屑飞舞,黄铜子弹壳落在地上铿锵有声,满地跳跃。
(全文完,责编李慧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