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
1
雨后的蔬菜饱满、健壮,水分充盈着每一根纤维,带来一种沉甸甸的美感。何琳用一把小巧的弯刀小心地将它们切下,整齐地装在绿色大塑料袋中。她缓慢地走在菜畦的空隙里,雨鞋上粘满了黏糊糊的黄泥。每隔一段时间,她就用小木棍将鞋底和鞋边的泥刮掉一些,让步子变得轻快点。收完菜,她走进菜地边的一个用简易木板、广告招贴搭成的小棚子,在一把竹椅上休息,喝了点保温杯装的老白茶。
棚子外有一小片细竹,今年春天,已经把领地扩张到了棚子里。她拔掉了闯进棚子里的几根竹笋,将它们和莜麦菜炒在了一起,给一个人的晚餐添了道清爽可口的时令菜。
休息片刻,何琳开车驶向颐乐老年公寓,去看陈老师。
陈老师今天理了发,刮了胡子。理发师刘师傅给他收拾得很利索,也用心。陈老师说上回何琳拿过来的几根小巧的莴笋,刘师傅喜欢,吃着很是翠嫩香甜。陈老师得意地说,毕竟是自己干女儿亲手种的,菜场的粗大的大棚莴笋是没法相比的。
陈老师对外称何琳为干女儿。实际上,他们并没有正式认过这个关系。他们本是一个同小区的住户,住到老年公寓前,陈老师还客气地叫她小何。后来,何琳因为常常到老年公寓去看他,就和陈老师说:“说我是你干女儿吧,省得他们问东问西。”陈老师便同意了。何琳一来,老人们就说,老陈,你干女儿来啦。干女儿比亲闺女还孝顺。每次有人说这样的话,陈老师就呵呵笑。何琳有时带着地里采摘的黄瓜西红柿过来,他夸赞之余,也不忘说干女儿这种菜的手艺是他教的。
“嗯,亲女儿继承你的钱和房子,干女儿继承地,也不错。”有人这样讲。
有一回,陈老师问何琳,大家这么说三道四开玩笑,她听了会不会不舒服。说到底,只能算是同住一个小区的邻居。一个邻居每月都来看他一回,本就是过分地好了。何琳说她没事,也让陈老师不要多想,又说这就是一块地的缘分。
那块菜地,是几年前陈老师在琅玥大桥下面的荒地上开出来的。认识陈老师之后,何琳出于好奇,也想着是不是能帮他点忙,跟着陈老师去过很多次。反正她一个人住,也没有别的事。她有车,帮忙是一脚油门的事。
车是为了方便看孩子买的。离婚第二年,前夫杜远将工作调到宁城,不久便在那里买了房,给孩子办好了转学手续,又将他母亲接到那边照顾孩子饮食起居。宁城是地级市,从县级市到地级市,是上调,也是他多年来努力的结果。那里的教育资源比这个小城好太多,她实在没有理由说什么。她买了车,自己跑得勤一些。公司离住处很近,上下班步行就好,车子平时很少用。遇上陈老师要去菜地干活,她也很乐意捎他一程。
琅玥大桥没建之前,那边是一片自建民房,民房的南边是一个有着十几年房龄的小区。因为建桥,有几户人家的房子拆迁了,还剩了几户。桥建好后,村民的菜地旁边的空地陆陆续续被小区里的居民给开了荒,东一块西一块,豆腐块一般的土地变成了居民的自留地。陈老师的老同事就住在那个小区,是个货真价实的城里人,父母是这个城市最早的一批工人。那老同事有开荒种地的心,却没有这个力,很快就不干了。后来还是陈老师代劳了,满足了老同事能吃屋边自种菜的愿望,也捡起了荒废已久的手艺。陈老师出身农村,初中毕业后便回家务农。做民办老师的那些年,天天种地,只有在村办小学简陋的教室里,手持粉笔,对着一帮带着泥土气味的小娃娃们,他才觉得自己还能算个读书人。他苦熬多年,终于时来运转,转了公办,后来因为教学成绩突出,又从乡下小学上调到了城里,住进了商品房,妻子也安排进了一家单位的食堂烧饭。在乡下做农民的日子是彻底翻过去了。
不少人羡慕他的运气,当年因为农民身份,头胎是女儿,连孩子都比人家能多生一个,一个闺女一个儿子,凑成一个“好”字。如今大女儿在市里的中学当老师,小儿子在银行任业务经理。农村人有农村人的好处呀。陈老师曾经也不时和同事这样调侃——这话,说给何琳听时,又带着一种既怀念又遗憾的况味。
陈老师说老伴儿年轻时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性格好强泼辣。他那时要文气一些,可还是打心里佩服、喜欢这样的姑娘,能吃苦,能扛事。虽说没什么文化,小学只读了两年,看不了书,他也没嫌弃她。那时日子苦虽苦,也能熬,她不怕,他的苦闷也是很快就过了。我们那时的人,苦点,其实也不觉得,反正很快就过去了。来城里之前的事,他讲了挺多。离了婚,何琳的生活突然多出了许多空洞,先多出来的是时间。跟着陈老师去菜地,听陈老师讲老故事,也成了打发时间的好办法。闺蜜蓝恬恬笑话她,离了婚,不去找年轻的男人,老跟着一个老头去菜地算什么事?何琳说你不懂。
菜地旁边有一个陈老师用旧木板和废弃户外广告招贴搭的小棚子,里面有两把旧凳子。天气好的时候,坐在那里,各自捧着自己的水杯,他们能聊上好一阵子。陈老师的讲述不是讲台上的那种滔滔不绝,而是有一搭没一搭,在劳作的间隙,将埋在时间故纸堆里的东西,一点一点挑出来。
听故事之余,何琳有些羡慕这样一辈子相互扶持到老的夫妻。即便一个不在了,另一个还记得她的事,还能对别人娓娓道来。她想,等她老去,又有谁像他这样和别人说她的事?
2
周五晚饭后,杜远打来电话,说孩子明天上完补习班要去参加同学的生日派对,何琳这周就别来了,时间紧,来了也没时间见。
何琳问:“那后天呢?”
杜远说:“后天上午学琴,下午去露营,连书法课都调了。”
“和谁去?”
“同学啊,新学校的班级氛围好,同学家长之间联系比较紧密,活动不少。”
“你有时间去?”何琳心想,以前怎么从没见你带着孩子去参加这样的活动。
“明天周日,我也不至于忙得天天加班,新环境,总是要好好融入,露营也是个很好的交流和了解的机会,对孩子好。这几家,第一次家长会的时候见过,都是有素质的家庭。这个露营约了蛮久的,装备我早就买好了,有个爸爸是我现在同事的同学,我和他比其他家长更熟点,他是露营高手,都是他推荐的,省得我费工夫。”
杜远的话比以前多了。何琳想,如今的他,各方面应该都过得如意吧。她倚在窗前,看着昏黄的路灯下的几棵细瘦的桂花树,一群飞虫绕着灯柱转圈,孜孜不倦、乐此不疲。灯筒里面黑压压的一层都是飞虫的尸体,将透明的玻璃底部覆上厚厚的一层。
酷暑已过,天气慢慢凉爽了起来。
“这几天天气挺好的。阿贝一定会玩得很开心。等他下了课,我给他打个电话,电话手表带了吧?”
“带了。”
她挂了电话,继续站在窗口,心情谈不上失落也谈不上高兴。生活终于不再那么拥挤,不用每天急急忙忙地做这做那,在工作、家庭、小孩之间做时间统筹。时间于她,不再是稀缺的珍贵物品。她反倒不知道拿它们怎么办了。离婚最初的那段时间,她常常陷入某种低落的情绪。自己就像一株被剪了枝丫的树,那新鲜的断口,不断分泌出某种汁液,直到断口重新长出树皮。
回顾这两年的生活,离婚就好比一场手术。她想逃离痛苦,所以将一些东西从身体里、生活中剥离了出去。那时她还没意识到,人生就是一场交换,却又不是明码标价。她并不清楚她交换了什么。对于那些目标明确的人,为了事业,或是为了感情,为了自由,那么,付出了,应该觉得是值得的吧。她羡慕那些内心有一团火焰、狂热地追求自我价值的人。
离婚后,她把儿子从手机屏保上撤了下来,换成了一张缓解焦虑的风景图片。她把孩子的东西收在一个整理箱里,不时拿出来看一看,却又刻意把它放在柜子的最里层。这种思念令人疯狂。她多么希望他还像小时候那样赖在她身边,见不到她便哇哇大哭。他很贴心,喜欢做一些小东西送给她,贴纸画、橡皮泥小人。离婚初期,最大的空洞是儿子的离开造成的。她总是忍不住问他,想不想妈妈。他说想,她又很难过,一个孩子想妈妈,妈妈却不在身边,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情。后来,她不再问了,只说妈妈想你,要来看你,给你带了什么东西。她发现她也成了那种用物质换取情感的女人,她原本嗤之以鼻的。她给他买她认为需要的东西,为了让他高兴,为了弥补她不在的缺失。可她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不再亲密无间,她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了。他长大了,拥有了自己的世界。可如果不是分隔两地,不是婚姻破裂,就像朋友、同事的小孩那样,也会有隔阂,会有争吵,会有误解,甚至闹得天翻地覆,做妈妈的第二天上班还对着同事大吐苦水……可至少,那是活生生的,触手可及的。
她回到了屋里,餐桌上吃剩的盘子还没收拾。什锦炒饭还剩了三分之一,丝瓜毛豆汤还有半碗,蒜泥黄瓜还有一半。她用筷子拨了一下盘子里的黄瓜,想着也许该把它们都倒进厨余垃圾桶。她趁着没改变主意,迅速做完这一切,把空盘子泡在了厨房的水池里。
她其实是个精于生活的人,从小受到母亲的耳濡目染,会用冰箱里的零碎食材给自己做晚餐。剩饭,加点胡萝卜,两根芹菜,一个鸡蛋,一根香肠,或者前一天吃剩下的肉食拆解出好的部分,放在一起做炒饭。摆在铺了豆绿色雏菊花纹的亚麻布餐桌上,可以拍出漂亮的照片,她有时会发朋友圈,“一人餐”。有许多人点赞。她不想浪费冰箱里那小半根胡萝卜,两根即将脱水的芹菜,或者一小截莴苣。一人生活,消耗不了那么多的食材。可用剩余的东西做出的饭食,还是会剩余。曾经的婚姻里,多年来留在她身体里的印记、习惯,让她始终在和别人较劲,和丈夫,和婆婆。这个屋子里没有了别人,只剩了她自己。她开始讨厌自己的这些习惯。
她洗完碗,又回到了窗前。只剩了一件事,等儿子下课。
对面的路灯下,一位老太太正蹲在地上,背对着她,不知道在做什么。老人姓李,住对面那幢的架空层。儿子儿媳住在楼上,何琳和他们不熟。架空层有煤气炉灶,可以做饭。不过,老太太喜欢用煤炉子烧水,每天都生炉子,那股带着硫黄刺鼻味的烟会随着风向飘来荡去,有时会进到她屋子里来做客。闻到熟悉的味道,何琳便去关了窗。老小区,大家都习惯了,不说什么。渐渐地,她闻到那股硫黄味,倒也有种别样的亲切了。
儿子周五晚上新概念英语。这个班最初是她给他报的。那时,孩子的学习都是她包揽的,辅导作业,课后兴趣班,才艺班,她货比三家,征询了好多的意见,一样一样给他安排,也走了弯路,母子俩也为此闹过别扭。围棋坚持了三年后放弃了,小提琴还在学,国画和书法也在坚持,新概念英语也学了好多年。要说成绩,学校的文艺汇演他参加过,书法绘画比赛他也能获奖,英语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应付小学、初中的考试足够了。她曾经给孩子打下的这些底子,至少能让他更好地适应新学校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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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责编谭广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