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追湾
一
万璐打开了一盏红色壁灯。天色突然暗下来,却不到下午三点。玻璃墙上有风掠过,那声音好像轻柔的水浪。玻璃门半开着,她侧身站了出去。风从小巷左边过来,她朝右边偏一下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时候,顾一芒从左边冒出来,一步登上两级台阶,从她身后进了茶舍。
万璐退回来:“躲谁呢?”
顾一芒说:“要下雪。”
万璐把空调打开,然后烧水。壁挂式空调还没动静,电茶壶却轻声叫起来,那有一阵无一阵的风声就听不见了。
“又不冷。”顾一芒拿起遥控器,要把空调关掉,“成都能下多大个雪?”
万璐说:“沈老师就要到了。”
遥控器在右手上,顾一芒用它敲着张开的左手。
水烧开了,万璐给顾一芒沏茶。她说:“沈老师每次来,最多待上十来分钟。”
顾一芒穿了一件谷黄色皮衣,这个天气看上去就单薄了。快过年了,万璐每天都要关注天气。她早上出门前已经穿上了皮衣,又脱下来换上了羽绒服,就是因为天气预报的提醒。要不,这会儿就凑成情侣装了。
万璐问:“你还是进去看书?”
“晚上一起吃个饭吧。”
“已经有约在先了。”
“谁把你请动了?”
“闺密。”万璐把一杯茶放在茶案上,“共进晚餐,喜迎新年!”
顾一芒低头看了看茶杯,香气和热气不断冒起来,他却好像倒吸了一口凉气。
万璐突然降低了声音,一字一顿:“也可不去。”
顾一芒放下遥控器,鼓掌,无声。
万璐又踅到了半开的玻璃门边,往外看了看。她说:“也就十来分钟,你把手机调成静音。”
那个熟悉的身影已经近了。那是一个老太太,在小巷里走得很慢,一步一停。
二
小巷不宽,却有点长。几年前,这片街区升级改造,小巷两边底楼住户纷纷打开后墙,推出了大大小小的商铺。这套居室在小巷中部,被万璐租下来做了茶舍,把后墙改成了红色金属格子玻璃墙,也可以说改成了像墙一样宽大的玻璃窗。玻璃门那儿原来是后窗。如今,登上两级台阶,从玻璃门进来,向右迈一步是外间,向左迈一步是中厅,再从中厅撩开门帘便进入里间。里间原来是儿童房,现在成了茶舍深处。
前年初冬,茶舍开张第二天,万璐认识了来买茶的顾一芒。过了两天,她得到了顾一芒的一本小说集和一本诗集,还有题在诗集扉页上的一首小诗。她把小说集摆上了茶舍外间的书橱,把那几行直露的表白带回了家。那是一个暖冬,她隔三岔五在茶舍接待这个作家兼诗人,喝茶,也谈文学。顾一芒并不懂茶,她却不是一点不懂文学。一次,顾一芒都把话说见了底,她只好说,我已经名花有主。
茶舍出门向左走,出了巷口再向左走到十字路口,右转过街向前走一段,就到了顾一芒上班的地方。他办公室窗外就是锦江,他说从那儿来这儿步行要不了十分钟。他来买茶,也来喝茶。他和人在外间谈文学,也常常一个人在中厅闲坐。他知道“名花有主”子虚乌有,所以,他继续用手机发诗过来,但已经含蓄多了。万璐也会偶尔回复他一两行字,都像冷茶一样。
万璐大学毕业以后,先干过一阵纸媒,再进入一家公司。她第一次恋爱在大二开始在大四结束,第二次恋爱在纸媒开始在公司结束。她来这条小巷开店,还好,不是第一天就被人惦记上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两年以后,假若这间茶舍还能开下去,假若这个男人还是老样儿,她再考虑放弃抵抗不迟。
两年,说过去就过去了。
顾一芒一直是茶舍的常客,小巷里很少有人不认识他。
今年初冬,一个周末,万璐跟自己打了一个赌,这天下午顾一芒准来。果然,顾一芒吃过午饭就来了。他不知道万璐心里说过什么话,只管说有一个美女要来和他聊小说。万璐是大美女,却一直不读他的小说。美女一般都会迟到,他在外间书橱里找到了他那本小说集,然后躲进里间,一边读自己写的书,一边喝茶等待。万璐进去续水,也只好不说一句话。他在里间一直待到黄昏,倒是来过一个老太太。老太太听出门帘里面有人,买了茶就走了。顾一芒把那本书放回书橱,对万璐说:“美女已发信息来,临时有事不来了。”万璐假装没有听见,对他说起了那个老太太,姓沈,退休前是小学美术老师。顾一芒知道了,沈老师有病在身,也一直是这儿的常客。都两年了,他们却没有照过面。
三
老太太已经到了一丈之外。万璐跳下台阶,轻声喊起来:“沈老师!”
沈老师迎着一阵风紧走几步,站稳了,问:“有客人吗?”
万璐声音略微大了一些:“您这不是来了吗?”
顾一芒已经端上茶杯,进了里间。那门帘一直垂挂着,里面没有开灯。
万璐知道沈老师不会让她搀扶,于是就像在前面做示范,慢慢上台阶,慢慢进门。然后,她稳住一张实木椅,请沈老师慢慢坐下来。
沈老师退休十几年了。她住在小巷外面的锦江边上,比顾一芒的单位还要近。她第一次来买茶,却比顾一芒晚几天。万璐第一眼就看出她有病,应该有人陪着才是。茶是给她老伴买的,她自己不喝茶。她老伴也是一个病人,行动更加不便。她买了万璐推荐的一款茶,数量很少,充其量能喝半个月。她老伴对这款茶很满意,不再接受别的茶,并且只相信茶舍的保鲜手段,因此,沈老师每月来买两次茶,每次最多待上十来分钟。她大概相信万璐能够领会她的心思,既不消费,便不多扰。两年下来,她健康下行的每一步,都让万璐看到了。
万璐弯下腰:“我有两个多月没见到您了。”
“今后,我不再来了。”
“怎么了?”
“茶,不再需要了。”
万璐轻声说:“爷爷……”
沈老师好像是要点头,结果却成了摇头。她终于完成了一个像样的点头:“走了。”
“啊!多久的事?”
“一个月了。”沈老师扭动一下脖子,“快一个月了。”
万璐要是一直这样站着,就会挡了沈老师的视线。她知道,沈老师的目光需要停落在哪一个茶仓上。她直起身,抬了抬手臂,好像要拥抱一下沈老师,却是试了试壁挂式空调吹出来的热风。
沈老师看着那个茶仓:“他的眼睛告诉我,他不想我出门了。”
那是一个陶瓮,两年多了,位置一直没动。
“他是拉着我的手走的……”
万璐低头,看见沈老师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加在一起的颤抖反倒弱了一些。
“他知道,那是我的手……”
万璐倒了一杯白开水,放在茶案上。沈老师的每一句话,气息都会在后半截弱下去,顾一芒在里间不一定听得清。近两个月,万璐没少拿那个“临时有事”打趣顾一芒,两个人却都没有一次想起来,那个桥段里还有一个老太太。
“他只有一件事,他的后事,不要我操心……”
沈老师这样说,万璐也照样点了一个头。沈老师也从没问过她什么,只知道她的名字,她每天坐五站地铁来这儿开店,既当店主又当店员。所以,不管什么话,只要沈老师不说,她就不问。比如,沈老师有没有儿女,她就不知道了。
四
十分钟已经过去,室内温度已经升起来,万璐就把羽绒服脱了。那半杯白开水已经凉了,她倒掉一点,再添进一点刚刚烧开的水。算一算,沈老师来茶舍也有四五十次了,却从没喝过这儿一口水。每次她都客气地说,不用麻烦。就是说,不论是凉是热,那半杯白开水都只是一个摆设,或者一个仪式。这一次,沈老师还是没喝一口水,却不再急着离开。她说话越来越困难,反倒越说越多。万璐自然会拣一些要紧的去听,却有一个担心,顾一芒弄出个什么动静来,或者,突然撩开门帘走出来。
“他把我撂在了半路上……”
要是从前,沈老师已经在返回的半路上了。万璐挪过自己坐的那张藤编椅,在她对面坐下来。她们这样说话,恐怕不到二十次,每次最多十来分钟,加起来也就三四个小时。她主要是说她老伴,这会儿也一样。一句话,他们相依为命。
“我们相好的时候,我二十七岁……”
这个从前就说过。万璐却想了想自己的二十八岁,也就是前年,她认识了沈老师,还有顾一芒。当初,她还能看出来沈老师年轻时的优雅漂亮,现在却需要认真去辨认了。至于顾一芒,两年已经过去了,两个大龄青年还不能说已经“相好”了,他们连一起吃饭都没有过,尽管他第二次来就开始邀约了。
“我老伴是二婚,他比我大九岁。这个,我是不是对你说过了?”
这就轮到万璐摇头了,还加上了摆手。她在半月前把顾一芒的小说集拿回了家,书上就有作者的年龄。她已经把这本书认真看过了。她先看的是作者简介,有些不放心,还把先前拿回家的那本诗集找出来,把两本书上的作者简介对照了一下。顾一芒,本名顾扬,某年某月生于成都。人家一见面就自报家门了,她却是过了两年才知其本名,比她大七岁。
“他才活了八十一岁,最后两年瘫痪在床……”
万璐一路回应下来,或说一句话,或点一个头或摇一个头。但是,听了这句话,她就不能再点头了。她从来没听沈老师说过丈夫瘫痪,一下子头都大了。
沈老师穿了一件黑色开襟毛衣。她一只手把下边那颗纽扣解开,另一只手又把它扣上。毛衣可能是出门前临时加上去的,里边是一件浅灰外衣,两边的衣兜鼓鼓囊囊。一颗纽扣已经让她受累,眼睛都快要闭上了。
“沈老师,您没事吧?”
沈老师深深地吸一口气,又把它长长地呼出来,眼睛却还是没有完全睁开。她也没能挪动右脚,就把左脚抬起来。她让左脚在地上跺了跺,好像完成了一次简单的行走,只用一步就回到了原地。她说:“我为什么每月都来这儿,你知道吧?”
“这不都是因茶结缘吗?”万璐说,“那都是爷爷的意思。”
沈老师脸上好像松动了一下,表情却没有跟出来。
万璐接着说:“他知道,您需要多出来走一走,活动活动……”
沈老师点一下头,却又摇一下头:“他没有对你说实话。”
万璐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我没有见过爷爷……”
“是我,不是他。我说错了……”
万璐只有等着听那个答案了。
“这样说吧。”沈老师说,“有些路,需要分开来走。”
五
万璐的手机收到一条微信:“下雪了。”
这是顾一芒隔着门帘发过来的。里间原来有窗,茶舍装修时给封上了,他不可能看见下雪。但是,在成都,手机里面下雪的动静,往往比手机外面要大得多。所以,紧跟着,他又把雪花飞舞的视频转发过来了。
沈老师已经停了说话,那样子就像睡着了。万璐悄无声息地站起来,隔着玻璃门看见一片雪花飘飞过来,一眨眼就又有了第二片第三片。她给顾一芒回了“不要出来”四个字,没有吱声,不然就等于提醒沈老师,下雪了,您该回去了。
突然,手机铃声在沈老师身上响起来。万璐赶紧走到她身边,沈老师已经扶着茶案站了起来。她好像身上着了火,却一时不知该拍打哪儿。
万璐小声问:“您不接吗?”
毛衣下边那颗纽扣没有扣上,沈老师一只手从那儿探进去,拿出一部红色手机。万璐看见手机上颤抖着两个字:小汤。
沈老师的手一颤抖,手机铃声就停了,“小汤”就没了。
万璐熟悉这部手机,沈老师买茶一直用它付账。两年前,它是一部崭新的手机,现在有些旧了。万璐曾经提议交换一下手机号码,她可以送茶上门,结果,沈老师说手脚都还能动,不用麻烦。
“我能问问,小汤是谁吗?”
“儿子。”沈老师说,“他的儿子。”
万璐又稳住那张实木椅,让沈老师慢慢坐下来。
沈老师把手机放到了茶案上,接着说:“这手机就是他买的。”
万璐看一眼门帘,吁一口长气。
那手机又叫起来,两个人都看到了,不是“小汤”,是“小雪”。这一次,沈老师没有把手机拿起来,而是向它伸出了右手的食指。这根手指弯曲着、颤抖着,向手机慢慢靠近。她并没有低头去看,却把接听键和免提键都按了。
“妈妈……”
一个女人的声音,轻得像一片试探的雪花,从手机里飘出来。
万璐看着沈老师,只见她的嘴唇动了动。
“妈!”手机里又冒出一个男人的声音,“您在哪儿?下雪了啊……”
沈老师又站起来,好一阵才慢慢转过身。
万璐站到一边,让沈老师能够看见那墙一样宽大的玻璃窗。
红色金属格子里雪花飘舞,就像一团一团风中的花。沈老师好像被满窗的花迷住了,右手伸了出去,不知哪一根手指挂断了通话。
茶舍里安静下来,她们都听见了下雪的声音。
沈老师拿起手机,说:“我回去了。”
“我送送您。”万璐说,“您等等,我拿伞!”
沈老师已经把玻璃门朝两边分开了。
万璐抢先跳下台阶,一把红伞撑了起来。
六
雪只下了半小时就停了。万璐回到茶舍门口,正停下来看台阶上的一点积雪,玻璃门从里面打开了。顾一芒已经脱下了皮衣,那件黑色毛衣却又不太合身,看上去有点小了。
那半杯水已被顾一芒倒掉,杯子却还在原处,就像已经在那儿摆了十天半月。万璐给电茶壶注入纯净水,她不用认真去听,也知道顾一芒说了什么,总之没有顾客来过。电茶壶又轻声叫起来的时候,她已经说了一个开头。
那时她一出门,顾一芒的一条微信就追上来,提醒她没穿羽绒服。沈老师换成了小碎步,比来时走得快多了,她赶紧追了上去。出了小巷,还没有看见锦江,沈老师就被一男一女接住了。万璐没有看清,那个男人头上是雪花还是白发。那个女人把撑开的红伞接了过去,对万璐笑了一下。红伞之上,小叶榕撑起了一把巨伞。万璐走到一棵灯笼树旁边,用手机拍了几张三个人争吵的照片。然后,她四下看看,走到一棵柳树下面,也就到了锦江边上。乱纷纷的雪花扑向锦江,让流水的声音变成了下雪的声音。万璐并没有一直在柳树下面站着,而是在江边走来走去。锦江在这儿拐了一个大弯,她当然知道,这一段河湾连同它大包大揽的这一片街区,叫猛追湾。她发现红伞已经从那棵小叶榕下面消失了,索性沿着锦江向上游走去。她既像是在躲雪又像是在赏雪,时而走得快时而走得慢。她又用手机拍了几张雪的照片,连同前面的照片一起发给了顾一芒。最后,她从小巷另一头走了回来,刚到巷口雪就停了。
顾一芒没有坐下来,而是让脚后跟先着地,在逼仄的空地上半步半步地转着圈。他平时坐得多,喜欢这种不择时间不择地点的运动,刚才看门守店时大概一直这样锻炼着。那会儿垂帘听了直播,刚刚又当面听了解说,他好一阵不吭声,好像有一两个半步没有跟上来。
万璐给顾一芒换了一杯茶,在闺密群里写了留言:“大雪封路,请假。”再缀上一串难过的表情,举起手机给顾一芒看。顾一芒停下来,端起茶杯,站着啜了一口滚烫的茶。他听见万璐说:“我真替沈老师担心。”
“我知道你放不下。”顾一芒放下茶杯,“她不是有儿有女吗?”
“小汤,是她老伴和前妻的儿子。”
“小雪呢?她是沈老师的女儿,还是小汤的媳妇?”
“沈老师没有说,我也不知道。”
茶杯还在手上,顾一芒把它先放下去,然后笑起来。
“你笑什么?”
“那些照片,你恐怕都没有看一看就发我了吧?”
“我拍到什么了?”万璐连忙抓起自己的手机,“我把什么照片发你了?”
每一张照片上,小雪都把红伞撑在沈老师头顶。
“你再仔细看看。”
小汤和小雪手牵着手。万璐说:“还真是,他们在沈老师面前‘撒狗粮’呢!”
“你再仔细看看。”
万璐轻声叫起来:“那个小雪,她怀孕了!”
这时候,一个人在外面把玻璃门推搡出了响声。
七
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顾客,却一直没有记住玻璃门需要朝左边滑动。他来买茶,不停地说着刚才那一场雪,茶都拿在手上好一阵了还不走。万璐只好陪他说话,都说到“烹雪煮茶”了。
顾一芒已经坐下来,把万璐拍的那些照片又看了看,包括那些意外的雪景。那杯茶已经不烫了,他只喝了一小口,却喝出了响声。
老顾客走了,闺密群里又闹开了。万璐把手机丢到一边,一边给自己沏茶一边问:“你又从照片上看出什么来了?”
“小汤还挺帅的。”顾一芒说,“不过,他明显比小雪年龄大。”
“我见他头发都白了。”
“哪里?”顾一芒又看起了手机,“没有啊!”
“没有吗?”万璐的口气轻松起来,“可能是雪,我已经拍到了,它却在半路上化掉了。”
顾一芒也把手机丢到一边,说:“这会儿,我倒是想起了汤老师……”
万璐纠正说:“沈老师。”
“汤老师。”顾一芒说,“沈老师她老伴,小汤他父亲。”
“小汤也可能随了母姓。他要是还有个继父,那个人也可能姓汤……”
“万老师。”顾一芒竖了一下大拇指,“还是汤老师吧。”
那个老人,不管他姓什么,也不管他干过什么,都已经不在人世。万璐望了望那个陶瓮:“你想到他什么了?”
“瘫痪在床,两年。”
“我和你一样,也是刚知道。”
“这两年,沈老师每月为他买两次茶。”
万璐双手捧起茶杯,等着他往下说。
“沈老师说,她没有对你说实话。”
万璐呷一口茶:“我知道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就行了。”
后窗那边有了什么响声,万璐放下茶杯,起身过去看了看。响声就算来自隔壁,也不能假装没有听见。隔壁是一家麻将馆,时不时会有惊呼或吵闹声从后窗传过来。卫生间也在后窗一边,她进去一趟出来,顾一芒不见了。她撩开门帘,却听见顾一芒在外间喊起来:“我的书呢?”
那个书橱不过是一个摆设,除了顾一芒,万璐还真想不起来有谁动过它。她没有到外间去,所以她的声音也大了一些:“我把它带回家了!”
麻将馆突然吵闹起来,就像是这边两声喊招惹出来的。万璐记得,她第一次站在后窗那儿听隔壁吵架,双手攥紧拳头,然后张开,朝着那边划拉了好几圈。那个动作,上了麻将桌就叫“搓”。这会儿,她只搓了搓自己的一双手。
八
顾一芒从外间回到中厅的时候,一个人从半开的玻璃门进来,在他的大个子后面停下了。万璐认出了红伞,没错,小汤来了。天色好像比先前亮了一些,万璐却打开了头顶那盏大灯。
小汤认准了红色毛衣,双手把红伞还了回来。然后,他用空出来的两只手作一个揖:“谢谢万总!”
“小万。”万璐微微一笑,“先生贵姓?”
“免贵姓林,林小汤。”
隔壁突然安静下来,顾一芒也回过神来:“林兄,请坐!”
“请叫我汤兄。”林小汤说,“我父亲姓汤。”
“汤老师”没有错。林小汤在实木椅上坐下来,看上去有些疲倦。他没有花白头发,一张脸也算得上英俊,嗓子那点沙哑可能是临时的。他看着万璐放下红伞,为他倒了一杯白开水,说:“请给我来杯茶吧。”
实木椅不止一张,顾一芒却在一旁站着,好像防着林小汤跑掉。万璐没有问客人喝什么茶,而是问:“沈老师,她没事吧?”
“我妈没事。”林小汤说,“谢谢小万!”
万璐盛上一杯茶,说:“沈老师每月来这儿买茶两次,一买就是两年,我要谢谢她。”
又一个老顾客在这时来买茶了。那个人认识顾一芒,喊了一声“大作家”,聊了几句雪。他和万璐没说什么,提上纸袋走了。
林小汤拿过茶水单,认准了自己这一款茶和“大作家”那一款茶,找到了二维码,拿起手机扫一扫,把两杯茶都买了。然后,他站起来,也要走了。
“汤兄!”顾一芒把林小汤拦住了,“你要是走了,我欠你一个人情不说,还浪费一杯好茶!”
林小汤转向万璐说:“我妈说了,她从不在有顾客的时候多打扰你。”
“他只是姓顾,不是客。”万璐笑着对林小汤说,“你请坐吧。”
林小汤站着,他的手机却叫他坐了下来。手机一响,他脸上的倦意立即就不见了。他讲完电话,接着说:“我媳妇说,我妈今天忘记吃药了,一次都没有吃……”
“怪不得。”万璐说,“她从前对我说过,她那个病,药是一次也离不得的……”
“药是一个方面。”林小汤的语气放慢了,“他们老两口,一个也离不得的……”
顾一芒在茶案那一边坐下来,端起茶杯,向林小汤举了一举。
“喝茶。”万璐也坐下来,“请喝茶。”
林小汤端起茶杯,朝两个人举了举。他说:“我媳妇刚才说,妈吃药以后,知道我上这儿来了,要我给小万讲一讲我们的故事。”
“怎么?”顾一芒笑着问,“我不能听吗?”
“怎么不能听。”林小汤说,“家常事,又上不得书,就是怕浪费了顾老师你大作家的时间。”
顾一芒拱一拱手:“我再当一个旁听好了。”
林小汤自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啜了一口茶。他说:“这个茶,我都喝两年了,这会儿才品出一点它的味道……”
万璐说:“你父亲喜欢这个茶。”
“我爸喜欢喝茶。”林小汤看着茶杯,“最后两年,他却把茶……”
万璐看一眼顾一芒,顾一芒看一眼林小汤:“怎么了?”
“戒了。”
林小汤只喝了一口茶,接下来就只顾得上说话了。他是一个健谈的人,才开了个头,嗓子那点沙哑就没有了。
九
林小汤五岁时,父母离异。他由母亲抚养成人,高考落榜以后,他觉得没有必要再见父亲了。父亲是剧团美工,他又不会去学舞台布景。父子关系处于隔绝状态的十几年间,林小汤经历了两次婚姻,却都没有孩子。第二次婚姻,还让他失去了他很在意的一份工作。他三十六岁那年,母亲一病不起,临终前对他说,不要忘了你还有个爸,他也只有你一个儿子。母亲去世三个月后,他去见了父亲,也第一次见到了“沈姨”,他们都早已退休。那以后,他每隔半年去父亲家中一次。父子二人见面后并没有多少话说,不过每次都能说到他的“小汤面馆”。父亲爱茶,却从不亲自动手,沈姨为父子二人把茶沏好,一边做事一边听他们说话。一老一少说话的声音一模一样,只不过父亲说出来是年轻,儿子说出来是苍老。林小汤从不喝茶,却从没有说出来。沈姨每次都会送他到电梯口,都会说一句,有合适的,再找一个啊。所以,每次从他们那儿回去,林小汤都会有一个不眠之夜。茶是一个原因,那句话也是一个原因,一个让他兴奋,一个让他沮丧。他想想母亲生前骂沈姨没有生育能力那些话,再想想遗产继承什么的,就在梦里给了自己一巴掌,却不知是不是把自己打醒了。
三年前,沈姨沏茶时手颤抖起来,开水差点烫了林小汤的手。他才知道,沈姨患病已有四年。那个病初期靠着药物还不大看得出来,往后走就不行了。父亲对家务一窍不通,沈姨却一再说她自己能行,举眼一观,家中境况好像确实如此。那一次,林小汤并没有像从前那样坐一坐就走,而是留下来为两个老人各煮了一碗面。父亲没说什么,沈姨却说,这是我们此生吃的最好的面。林小汤趁此机会把他的意见一说,沈姨就妥协了,却还是那句话:“有合适的,就找一个啊!”
第三天,下午,小雪就到他们家了。
“小汤面馆”旁边有一家茶楼,小雪从大巴山山区一个小县城来到成都,在那里做服务员快一年了。小雪常来吃面,也常为茶楼的客人点面,所以林小汤早就认识她。那段时间,茶楼上一个不满十八岁的男生天天缠她,她来吃面时说烦死了烦死了。她还对林小汤说,她都二十二岁了,差一点就在县城结婚了。结果,小雪听了林小汤几句劝,面钱都没给就气鼓鼓地走了。
听到这儿,万璐说:“你不会以逃单为由去要挟人家吧?”
顾一芒也跟着问:“你当时是怎么劝她的?”
当时,林小汤对小雪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就像电视上那样搞搞姐弟恋,你吃什么亏了?”
那天,林小汤返回时在地铁上给小雪打了一个电话。他说:“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不吃面。”
顾一芒已经在手机上搜到了“小汤面馆”,在成都西边,距离这条小巷约十六公里。
林小汤请小雪吃的是肯德基。小雪以为他这是要和自己耍朋友了,却不好意思开那个口,毕竟他们年龄相差二十一岁,还需要绕个曲线拐个弯什么的。小雪听说老两口都是搞艺术的,答应先做两个月。同时,小雪也对林小汤实话实说,她在乡下长大,只是在县城的茶楼干过两年。
一个月过去了,林小汤却没有去看过老人,也就没有去看过小雪。他们每天都微信聊天,小雪终于明白过来,原来那个“线”那个“弯”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于是,她打开窗子说亮话了。她说,我是大巴山中树,要来缠你成都这根藤了。她说,我的梦想就是在成都安一个家。她说,我在县城的时候就想过,我一定要嫁给一个成都人,那个男人年龄肯定比我大,老人也许比我多,最好没有孩子。她说,我虽然说不上是“深山出俊鸟”,却也盖得过几山几湾,并且愿意为你吃苦,愿意为你吃亏!
说着就到了黄昏,又来了一个顾客。林小汤把那杯茶端起来又放下来,万璐向他示意:“你说你的。”
顾一芒问:“你对小雪怎么说?”
林小汤那时在微信里说,我这个人没有什么本事,也就会弄一碗面,而已。他说,我一不想骗你,二不想害你,三不想帮你实现什么梦想,只是不想吃三遍苦受三遍罪。他说,我已经离过两次婚,如果你愿意听,女人是如何伤我的,都把我伤到了什么程度,我愿意对你说。
结果,小雪愿意听,他却不愿意说了。
…… ……
(节选,责编梁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