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长江文艺》2024年第12期 | 胡雪梅:澎湃之夜(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2024年第12期 | 胡雪梅   2025年01月03日09:40

仿佛被贪吃的鸟儿啄空,两潭浊水滚滚的眼睛里,飘出一摞红钞票,用橡皮筋扎得像只“皮筏艇”,和自己对视无数次,茫然和慌张已变成老练和沉稳,田娇擦拭镜子的手更轻、更柔,力道就像给自己洗脸。常听人说,有钱人的生活一次次突破穷人的底线,还好,她住的这一家,即使有钱,也没那么任性。还是在昨天早上,她端着洗好的被套和床单,到楼顶晒太阳,程先生半路返回,在电梯口遇见。程先生说:家里有全自动烘干机。田娇说:那没有阳光的味道。只要说到大自然有的,比如阳光、雨水、晚风、月光,程先生和他的妻子小兴都会退让,他们承认,这世上除了金钱,还有星星。

而事实却是,田娇要出去散心,不论程先生家里多么舒适漂亮,那都是别人的家,她像一朵半枝莲,不晒太阳就会死。

楼顶有一小块空地,名叫空中伊甸园,只不过,鸟儿飞上来也会无趣,因为空中伊甸园是用来窥探的,小区里居住的每个人,都会从心里发笑,尤其是挑着纸盒子到废品站去卖钱的李老头,本来在地上走得好好的,仰头望向楼顶曳出的黄菊,双脚突然飞奔,李老头的脚说,看,你有钱,我有健康,你买不起我的。

事实上,李老头一辈子都不能踏入楼顶,因为这是房地产商古总打造的私人花园。田娇可以上来赏花,或者晒被单,看蓝天,全因为她会种地。

老家的土地像个魔术师,冬变小麦,夏变棉花,田野的灰灰草、狗尾草,村头的杨树和槐树,让田娇在古总面前自带光芒。古总仰慕不已,左手攥三,右手举七,脑门上的青筋一鼓一颤,他是有乡愁的,痴痴地听,口里掉出一条涎水也毫无知觉。

古总很想跨出一大步,但是他的腿脚,任凭打骂揪掐都没有知觉,生生地从他的身体里分裂出去,成了行尸走肉。左右不离的七筒,膀大腰圆,见此情景便对着天空骂骂咧咧:世上有东西南北风,都是好风,为何偏偏让古总得了中风?七筒的手够不着天,不然他要甩老天爷一个嘴巴。每每这时,古总可急坏了,他瞪着大小不一的眼睛,嘴里冒出一串天书一般的话符,田娇猜出了意思,古总说:骂老天爷该掌嘴!

七筒当然听得懂,立刻住嘴,四肢着地,变成一匹健硕的战马,嘻嘻地笑,要驮古总逛园子。不过,古总从来没有骑过这匹马。自从他半身不遂,先后来过六个护工,两个被打走,四个被骂走,后来的七筒挺了下来。一晃几年过去,古总从跳楼、绝食、吃安眠药等一路走来,是七筒扮牛做马,逗他开心,把他从悲观绝望的半个死人,变成如今伊甸园的园丁。哪哪都是七筒的功劳,他心疼七筒呢!

古总伸出左手,三根僵硬的手指头要将七筒提溜起来。其实,他抓不住七筒的一丝一毫,但七筒立马顺着古总的意念蹿起来,胳膊也变成翅膀扑扑棱棱,像中枪的老鹰。感觉自己抓得结结实实,古总像嗑下一粒起死回生的特效药,满血复活。两人演的这出双簧戏,田娇看得明明白白,假的,可七筒觉得还不够逼真,对田娇说:呀!古总力气好大呀,筋头骨都快给我拽断了。

“看破不说破”,是中介公司黄彩萍讲师在家政课上反复讲过的,她还点名田娇上台谈过体会,田娇把这句话早已嵌进心坎,就算忘了她家里那个忘恩负义的丈夫的名字,也不会忘记这五个字。想必七筒也在家政班学过,甚至他可能还上过戏剧学院,学会了一套表演艺术,能变马,会变鹰,还能变成特效药,活像一个孙悟空。

有一天,田娇悄悄问七筒:干两年就能在老家建房了吧?七筒先摇脖子后摆头,好像他干的是义工,但他的嘴又包不住,像炸开的棉桃,雪白的棉花张扬地喊:我买得起电梯楼!

羡慕嫉妒恨的田娇,每次来花园,只要古总不在场,她都想和七筒讲几句话,想从他那里听到金玉良言,或者偏方良策。但七筒从来答非所问,他一边给花草浇水,一边说:不要随便说话,植物也有耳朵,能听了去。

七筒用一根手指晃来晃去,田娇追问,他便用两只手晃,手掌张开,像削着一截木头,那截木头就是田娇。

几年前,田娇的老公在外偷情,被人打断双腿。细雪纷飞的一天,她咬着牙,含泪走出家门。儿子追到镇上的汽车站,向她挥舞小手。这情景似斧头劈出来的,硬生生地戳在脑海,令她疼痛不已。离家越远,田娇越是恨她的跛子老公。可能她太恨了,每天将他咒骂,以至于回家看望儿子时,发现老公的双腿竟然截肢了。

田娇的心,当即掉进滚水锅里,浮出一层血沫子。她赌气离家,致使儿子荒废学业,老公丢掉双腿,父子俩靠乡亲接济和扶贫政策过活,活像两条丧家犬。田娇想象过无数次衣锦还乡的场景,进门就把她的跛子老公扇两嘴巴,一问服不服,二问改不改,可看到老公爬过来抱住她的腿时,她先抱着儿子哭了一场,又抱着老公的半截腿哭了一场。

真是赔了丈夫又折兵。不过,如果不是付出两条腿的代价,田娇的老公是不会服输的,他永远都像一头发情的公牛,骄傲地走在田埂上,口袋里的几枚硬币碰得叮当响,这是他在城里刷墙面漆换来的血汗钱。两盏清酒,或者假酒,一盘花生米,或者一寸长的鱼虾,加上半宿春光,就把他的叮当响声没收了。田娇找他要钱,养儿子,买米油,老公翻过口袋,大言不惭地说,飞了。

好了,老公的腿截肢了,再也不能出去风流快活。田娇再次离家时,虽然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可石头却砸在她的脚上,从此,这父子俩,一个要读书,一个要躺平,全要靠她养活。田娇只能含泪再次出门去。这些年,她吃的苦受的罪,用高铁拉,拆掉座椅,一天二十趟还拉不完。当程先生和小兴面试她时,程先生问:你的老公怎么残废了?田娇说不出口,便腆着脸回:是泥里的瓦片割的。

程先生没有怀疑,哪里的瓦片这么锋利,能将双腿割断,便给田娇多开出二百元工钱。就是这二百块钱,让田娇在程先生家里做满一年,又续签一年,尽管小兴从来没有给过好脸色,但那张粉白的脸跟红色的钱比起来,根本就不算事。

小兴可能当着一个官,这是她冷峻而严谨的脸上透露的信息,每次跟田娇讲话,也是声音淡淡的、低低的,要竖着耳朵听。田娇听出了意思,她不容反驳。所以,小兴的话,当唯命是从。更为重要的是,小兴掌管家里的财政大权,每个月的工钱都是小兴给的,用皮筋盘了两圈,扎成“皮筏艇”。红鲜鲜的钱提前备好,放在小兴的妆台抽屈里。田娇隔天擦一次桌子,到妆台这里,便悄悄抽开一条缝,看看这匝属于她的“皮筏艇”,浑身顿时充满力量,仿佛即将载着她飘到幸福的彼岸。

这钱,田娇根本用不上。吃住都在雇主家,除了女主人小兴的化妆品不能用,其他的日用品都有她的一份,只是她用的是超市买的,他们用的都是进口的。比如洗发水、沐浴露等,瓶子上写着洋文,田娇不认识;田娇的洗发水和沐浴露是超市打折的,有时候还是搞什么促销,程先生拿回来的奖品;吃饭时,他们也不会等她上桌,炒一个菜,他们吃一个菜。田娇把菜全部炒完,他们的饭也吃完了。田娇吃的是剩菜,不过她很满足,他们下桌走了,她一个人吃,也很自在。

于是,偷看小兴的妆台,慢慢成了田娇的必修课。痛了,累了,想哭了,她都会打开抽屉看一眼,就像无油的车开到了加油站。

当然,女主人小兴不拿出来,田娇是不会动的,小兴没有给,这钱就是小兴的,田娇不占一分一厘。她心里有盘算,小兴是家里最重要的人,她要学习七筒,把小兴伺候好。只要是小兴用的东西,田娇都擦得一丝不苟,连她的发卡、胸针等,都用小棉签擦得闪闪发亮,还有小兴专用的抽水马桶,田娇更是擦得像厨房里的盘子、碗那样,光可照人。不,这还不够,田娇把小兴的内裤也拿去洗了。赶上小兴来了例假,田娇眼睛一闭豁了出去。当气味冲得她频频作呕时,她严厉谴责自己:你自己不也是这个味吗?

这一招,着实打动人。小兴发给田娇的工钱,常常多出一至两张,甚至五张来。两人心照不宣,这就是田娇洗内裤的奖金。搓两把就赚到一至五百块钱,简直太值了。小兴发钱的时候,是田娇最幸福的时刻。小兴例行说,你数一下。田娇客气地回,不用数。田娇把钱收进裤子口袋里,如果正在洗菜,等小兴走了,她便用湿漉漉的手摸摸钱,主要是摸摸钱的厚度,或者掂掂钱的重量,估摸小兴给没给奖金、给了多少奖金,她想提前知道谜底。就这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田娇的手,竟然可以掂出一两张钞票的重量,准确无误。

小兴的例假,每月都很准时,这让田娇的奖金也有了保障。可是,小兴并不是每次都会糊在裤子上,有时候例假结束,小兴的内裤没见一点红。田娇依然在炒菜时拿到钱,匆忙塞进裤子口袋里,但她感觉裤子轻飘飘的,趁着煮菜的机会,她掂掂裤腿,觉出少了钞票。

王医生和张老师知道,田娇有多需要钱。老公截肢的伤口总是发炎,绿头苍蝇成天跟着转,他睡在堂屋陈旧的竹床上,用手机拍了照片来。伤口像蕃茄一样红,儿子心疼父亲,在搁断腿的小板凳边,点了一盘蚊香。田娇看到微信里飞来的照片,又好气又好笑。想当年,她的老公是村里长得最帅的,身板笔直,浓眉大眼,跟人学会做墙面油漆后,刚刚接到活,当上包工头,就成了唐僧肉。王医生热心肠,开了介绍信到乡镇卫生院,又转到县医院,各种抗生素消炎针来几瓶,再提着柴老中医开的草药,回来煮汤,泡洗。一而再,再而三,王医生亲自跑腿,提着扶贫干部送来的简易轮椅,租一辆三轮车拖出背进,累得不行。这样,田娇便有了一个庞大的计划,她要给老公装一副假肢,让他看鸡养鹅,起码能走到鸡窝,捡几个鸡蛋,到村头小卖部换一瓶碘酒、一盘蚊香,或一个苍蝇拍,不会像婴儿一样,张口哭着要,还要拖累儿子给他端屎端尿。

到底是结发夫妻,田娇想让老公站起来,连他过去的荒唐也统统不计较了。这还不仅仅是田娇的想法,他们的儿子也是这样想的。他要去找打残父亲的人赔钱,还偷偷磨出一把斧头。张老师知道后反复劝说,人家要是有钱赔给你们,就不会去坐几年牢。

张老师要息事宁人,怕田娇儿子为父亲报仇做出犯法的事情,何况这个父亲,有了几个零分子钱就到处风流,不是该打是什么呢!要是再把儿子搭进去,那就地下亏到了天上。但张老师不能这么说,他先四处搜寻,找出那把磨好的斧头,又把田娇儿子接到自家洗澡、补课、吃鸡蛋面条,最后叮嘱一定要完成学业,考不上本科,考专科,没有钱读书,张老师给。

两个好人撑起田娇的家,现在,就看田娇的了。田娇当然不负重望,像给白血病人按月输血,不论怎样的头昏眼花,心慌气短,她挣的钱,都要定期打给老公,不能让家里断炊,甚至为了程先生家过节发放的加班费,她住进程先生家,没有回自己的家。好在程先生家里房间多,她住在复式楼底层的保姆房,也算清静。程先生家待她不薄,所以,为了节约主人家的电,她自觉地早早熄灯,尽量不发出声响。

不过,月亮疼惜人,把田娇的保姆房照得清辉一片,墙上,床上,小凳子上放的一杯清水,都油汪汪的,绸缎一样。手机屏上铺得最满,亮着眼,暖着心。但这还不是最美的,最美的是,只要田娇拉开窗帘,便能看到远处的灯光秀,海浪一遍遍拍打海滩,黑暗里的大海在城市涌动,仿佛数百万人一起在海上行船,乘风破浪,把田娇家乡的月、风和小河统统打败了。

是这样入睡的,哪里不美呢!可是,田娇被老公的风流伤到了灵魂,总是夜梦老公偷情被人追打,跳窗逃生。因为老公没有脚,跳到地上,杵得满地都是碎肉。惊醒的田娇,额头沁出一层冷汗,随即想起自己不幸的婚姻,眼泪顿时流成两条月光小河。

哭了睡,睡了哭,田娇的深夜其实无比伤痛。这一天,月光仍旧清辉灼灼,城市的大海依然喧嚣地推着层层浪花,再度从噩梦中惊醒的田娇,突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声响,她以为睡蒙了,狠掐自己几把,才发觉不在梦中。

警觉起来,田娇竖起耳朵听,判断出这奇怪的声音来自楼上。

楼上住着程先生和小兴,他们的女儿在私立寄宿学校,几乎不回来。平常,程先生和小兴的晚间生活无需伺候,天黑下来,她要不在黑暗里睁着眼睛睡觉,要不便拉开窗帘,看灯光秀出的大海。只有在白天,他们上班走了,田娇才会去他们的房间,打扫卫生,铺床叠被。他们俩都是爱干净的人,脏衣服扔在洗衣篮里,铺盖是小兴置办的,粉的、蓝的、紫的等,装扮得像姹紫嫣红的小花园。田娇无比周到,七天一换。浆洗时,她常常在床单上发现两人亲热时留下的斑迹,她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残废的老公过着没有女人的日子,那是他活该,可是自己背井离乡,身子骨壮壮的,却过着没有男人的日子,还要洗例假裤子,又洗斑迹被子……委屈的泪水便不知不觉流下来。

楼上的声音继续响着,时而砰砰几下,时而像床被拖动了,呼呼两声。在程先生家里住了一年多,田娇从没有听见他们夫妻夜间如此的响动,顶多就是小兴起夜,水晶拖鞋砸在地板上笃笃的声音。坐起来,田娇仔细听,几天前,程先生房间的纱窗破了,估计是老鼠咬的,窗纱还没来得及修复。莫不是他们在打老鼠?

可听起来又不像。那会是什么呢?田娇的脑海立刻浮现出老公偷情被人砍杀的场面,难道有人入室抢劫?她立刻紧张起来,程先生喜欢收藏字画,小兴喜欢买金银首饰,妆台里还有她的薪水,女儿房间里挂的几个包都是奢侈品。家里到处都是值钱的东西,打劫他们家可以发财。

田娇紧张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如果主人家有什么意外,这份月月拿奖金的工作可能就丢了,老公的假肢、儿子的学费、王医生和张老师的期待,尤其是这间清静的月光房,可以看见城市的灯光海秀,这,并不是每个保姆都有的。她在陌生而拥挤的城市有一个安稳的容身之所,村里的大学毕业生向顶顶也来看过,田娇刻意留她到天黑,当汹涌澎湃的大海铺在向顶顶眼前时,惊呆的向顶顶情不自禁热泪盈眶……主人家的种种好处浮上心头,田娇突然顿悟,其实自己在这个家里赚着高薪,住着大房子,用着现代化的电器,沐浴城里的月光,享受每个夜晚灯光秀出的波澜壮阔的大海,枕着波涛入眠,生活得美好而踏实呢!

忠诚与勇敢之心油然而生,薪水不能丢,月光房不能丢,好东家更不能丢。田娇本能地想到报警,但是报警哪里有自己出手更为勇猛?她要感动主人。田娇正值壮年,种粮打堤,有的是力气,心中毫无畏惧。她果断抄起床头放的一根榉木按摩棒,准备为主人家挺身而出。

程先生在欧洲生活过,保持着洋人的生活习惯,楼梯铺着灰色的地毯,赤脚踩上去悄无声息。田娇一鼓作气地走上去,到楼梯口时,却听到小兴嘤嘤的哭泣声,又见程先生叉腰站立的姿势映在窗帘上,田娇愣住了,原来,屋里没有歹徒,是他们夫妻在打架。

在楼梯上站定,田娇又听到程先生啪啪打了小兴的耳刮子,房间再次传来新一轮的交锋。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田娇拎着按摩棒,傻傻站着,大气都不敢吐。常言道,夫妻打架不记仇,况且他们俩的床单可以证明,他们是恩爱的夫妻,比田娇的夫妻关系好一万倍。这个想法涌上心头,田娇便决定下楼去,让他们打,床头打架床尾和,说不定两口子在撒娇,越打越亲热。

田娇下了一级楼梯,却有另一个念头冲上来,就这样视而不见吗?这是不是违背了做人的准则?如果在村里,遇到夫妻打架,是一定要去拉架的,她的老公偷情,他们打过无数架,每回都有人拉劝。田娇不由自主地又上了一级楼梯,她想去劝架,这时候,七筒的话在耳边响起:不要乱说话,植物也有耳朵。打架是不是主人家的秘密?当然是的,那么宽阔的大街、公园、广场都可以打,为什么要深更半夜在房间里打,要打也应该去客厅打,那么宽敞的客厅,容得下二十个观众。显然这个秘密,连植物都不能知道,何况她是一个保姆,在他们家吃剩菜、洗内裤和斑迹被子的过客,他们两个那么高大上,拔根汗毛比她的腰都粗,进进出出像哪吒一样,走路蹬着风火轮,需仰视才见,就算打架,那也是神仙打架,田娇有什么资格去管神仙的私事?

田娇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古总明明是一个中风的瘫子,却被七筒捧成大力士,七筒深得古总的心,那是因为古总把自己定位为狮子王,而七筒把自己定位成小绵羊。定位是个好东西,边界清晰,简单明了,用于战争,一炮轰塌,精准无误,用于生活,各走各的轨道,各司其职。也就是说,只要古总给钱,别说做绵羊,做什么都正确,七筒无所谓。

田娇的心头豁然开朗,是的,她和七筒一样,都拥有小绵羊的资格。只不过,七筒这只小绵羊暴露得更明显,头上的大耳朵听话又顺从,她自己这只小绵羊是隐藏着的,照了无数次镜子都没有看出来。想通了,释然了,狮子王打架,小绵羊怎么能劝架?这是童话都没有的情节。于是,田娇轻手轻脚地下楼,回到自己的保姆房,悄无声息地睡下。

这一觉,田娇竟然睡过了头。等她早上起来时,程先生正在用微波炉热牛奶,桌上两碗韩国泡面已经热气腾腾,也是程先生煮的,还有澳洲麦片也泡好了,上面浮着坚果粒,都是双份。双人早餐都做好了。田娇暗暗吁了一口气,果不出所料,床头打架床尾和,夫妻俩已经和好了。

程先生出门去,跟往日一样,西装革履,提着公文包,田娇佯装昨晚睡得很沉,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但她的眼睛,又不由自主地往程先生身上看,寻找小兴的指甲抓痕。不过,她的眼睛似乎比脑袋更聪明,迷迷糊糊地眯着,很惺忪的样子,她也学会了表演,演得像七筒那样逼真。其实,她细致地看遍了,程先生露出来的部位,没有抓痕。送程先生到门口,手机显示傍晚有雨,田娇殷勤地递上雨伞。程先生面无表情,说车上有,拒绝了。程先生的脚步走远,田娇回头看见了小兴。小兴已经梳洗好,神采奕奕。田娇心里暗自诧异,明明听到啪啪掌嘴的声音,可小兴连嘴巴都没有肿胀。

田娇继续佯装睡得很好,睡过了头,不敢在小兴身上多看一眼,怕这一眼被小兴识破,当场将她开除。田娇为晚起向小兴赔礼道歉,小兴没有接话,也没有吃程先生煮好的面和麦片,提着小包径直走到门口。换鞋的时候,田娇同样递上雨伞,小兴不接,也不说话,扭头出了门。

小兴一直都是这样,田娇跟她讲话,她都爱理不理,尽管田娇给她洗内衣内裤,是这个世界上掌握她的隐私最多的人,但是她依然毫不畏惧,可能她觉得自己按时发工钱,月月发奖金,一切都给了钱,理所当然;或者觉得自己事业有成,人上一等,和保姆没有话讲;再或者,就算你知道又怎么样,你来例假不也是一样,哪个女人不来例假呢?这根本就不是隐私。总之,在钱的支撑下,小兴事事高冷,田娇事事顺从。田娇退后一步想,本来就只是一个保姆,随她怎么想,她不说话,就说明自己做对了。

有了这个认识,田娇不再纠结小兴的态度。确定他们的车开出了小区,不会再返回来,田娇才去收拾他们的房间,她想看看,两个人打过架的战场是什么样子的。

三步并作两步上楼,推开门,田娇吃了一惊,往日睡衣丢得乱七八糟的房间,竟然拾掇得整整齐齐,床上的铺盖都叠好了,还把柜子里几年前程先生送给小兴的熊拿出来,摆在枕头中间。那是一只昂贵的玫瑰熊,田娇因为碰掉了一片花瓣,被小兴扣掉八百元工钱。他们不仅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来,反而摆出平安无事、相亲相爱的样子。田娇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们什么都不想让她知道。幸亏昨晚没有去劝架,不然她该提着行李箱走人了。

很快,田娇把打架之事忘诸脑后。然而,没过几日,她又被激烈的打斗声惊醒。

确定这声音来自楼上时,田娇立刻清醒了,但她没有起床,躺着张起耳朵听。和上次一样的砰砰几声之后,有东西砸在地上破裂的声音。田娇估计,可能是小兴的茶杯摔碎了。小兴每晚在床头放一杯清水,那杯子在景德镇特制的,她交代田娇,要小心擦洗,摔了赔不起。现在听起来,这个昂贵的杯子摔破的声音,跟一只普通的碗摔破的声音一样,哪有什么了不起?田娇心里忽然涌出一点快意,想起另一个床头柜上,还有一只程先生的杯子,是他从佛罗伦萨带回来的宝贝,他不装水,只是用来养眼。程先生也交代过,要小心翼翼拿起来,放下去,像呵护自己的心脏。要是那个杯子也摔了,今晚这一架,才打得有收获。

虽然这样想过,但田娇很快纠正了自己的想法,她不能看主人家的笑话,没有他们,她将失去工作,失去窗外的大海。田娇没有开灯,因为要为主人节约电,尽管他们家并不缺这点钱,但这是田娇的态度,主人家的一粒米都是宝贵的。但此时,田娇不开灯的缘由,并不是节约,而是不想让楼上的人知道她被吵醒了。

继续躺着,听。程先生的那只杯子迟迟没有摔下来,战斗似乎结束了。这应该是舌头碰到了牙齿,一会儿又能和好。田娇有点想笑,看起来那么高高在上的两个人,跟普通夫妻也没什么两样,不知道有什么强过别人。甚至,那程先生,还没有她家瘫子风流,她家瘫子活蹦乱跳的时候,还是一块唐僧肉呢!程先生算什么?就算他长着哪吒的肉,田娇也不想尝他一口。

第二天,田娇特意起了个大早,做好早饭摆在餐桌上。有海参煮白粥,小兴网购回来的进口三文鱼,她专门去了一趟日本,买回两瓶酱油蘸着吃,有几个蟹黄小笼包,是田娇早起发面做的,还煮了一碗蔬菜汤,这是小兴用来减肥刮油的。食材昂贵,剩下的,要由田娇全部吃掉。一点也不能浪费,这是程先生的规定。

他们下楼吃早餐时,田娇假装侍弄花花草草,钻进花房。这里阳光充足,温暖如春。田娇只是不想和他们打照面,怕他们昨夜打架的伤痕误入她的眼睛。平日里,如果程先生起得早,他会去花房,那里摆着跑步机。他一边跑步,一边听音乐,而小兴很少去,即使开满鲜花,她也没有兴趣。

牡丹开了,全是紫色的,这是古总给的,七筒从洛阳寻来的花苗。晨光里的花房姹紫嫣红,田娇不愧为骄傲的农民,种出的花朵也像田里的小麦一样,丰盈摇曳,暗自凝香。但程先生没有赏花的兴致,路过花房时瞟了一眼,不过,这一眼,竟然让田娇感到一丝不安,她觉得程先生的眼睛出了问题。

田娇没有看到他们吃饭的场景,等他们去上班了,她才从花房出来,去看他们吃剩下的餐桌。粥剩下一碗,小笼包剩下一个,还空出一瓶男士维生素浓汁,是英国进口的。田娇肯定,程先生昨夜打累了,早晨吃了个饱。三文鱼和菜汤都没有动,说明小兴啥也没吃。按规定,这些都由田娇享用了。

美美地吃完小兴的早餐,田娇才去楼上看他们的战场。果然应验昨夜的推测,两个高级杯子都不见了踪影。田娇在床底下寻找碎片,没有。又满屋找了一遍,没有。真是奇怪,难道他们为了掩盖战事,把碎片带走了?结论只有一个——他们要隐瞒战事。

长吁一口气,田娇再一次确定自己装聋作哑是多么正确,不管他们如何打架、吵嘴,都与她无关,打死了自有法律来管,枪毙他们其中一个,都不影响她吃饭,只要拿到应得的工钱,一切完美。想到此,田娇又把妆台抽屉拉开,看她的“皮筏艇”,寻找精神动力,可没想到映入眼帘的,是程先生宝贝杯子的碎片。

基本可以肯定,这杯子是程先生扔向小兴的。田娇便去程先生的床头柜里看,果然,小兴的宝贝杯子碎片也藏在其中。小兴的杯子方方正正,可能把程先生的眼睛砸到了。平时要求田娇把杯子们当作心脏一样来爱护,可他们打起架来,不过是随手扔出去的一块砖头。有钱就是任性,用别人的心脏来捍卫一块砖头,怎么不打死呢?

田娇心里愤愤不平,转念一想,怎么打得死呢?小小的杯子,能有多大的破坏力?她在家和残疾老公打架,用的是锄头、铁锹、刀、斧头,相当于导弹,还有抓到什么是什么的勇猛和绝望,每次田娇用的,都是抠出他的眼睛珠子的力量,只是没有抓到眼睛而已,不然,她老公将又瘫又瞎。

这个晚上,程先生没有回家。田娇估计,程先生被打伤了眼睛,去住院了。

小兴也回来得很晚,把鞋脱了,上了楼,再没有下来。田娇做的一桌菜没有人动。她想问问小兴,想吃什么,可以给她重新做,但是又不敢问,一怕小兴情绪不稳定;二怕小兴怀疑她知道他们打架的事。等到外面的大海为了省电,只剩下一层层的浪花时,田娇才悄悄地把饭菜收到厨房。澳洲龙虾两只,清蒸乳鸽两只,香菇滑肉片,娃娃上汤菜,还有一盘香煎排骨,好的,你们打得好,最好多打几架。田娇偷偷地,美美地吃了一顿。

接下来的几天,程先生都没有回家。小兴是回来了,但她不吃晚饭。早晨,小兴出门的时候,田娇都要小心翼翼地向她请示:要不要准备晚餐,或者是晚餐想吃什么?

田娇在他们家住了一年多,向小兴请示了一年多,现在,为了装作一概不知,田娇请示的内容一模一样。往日,小兴每次都骄傲得像女王似的,答半句话,另外半句让田娇去猜,但田娇做不到像七筒那样,在古总的手指下面长出扑棱会飞的翅膀,有时猜不准,小兴便会对她甩脸,这咸了,那淡了,这个不想吃,那个不好吃。田娇知道,小兴使唤过的保姆已不下十个,比古总用的还多,如果保姆可以给雇主评星级,小兴只能得到一个星,是个差评。

此时,小兴答非所问,不冷不热地说:钱给少了?饭都不想做了?

田娇立刻会意,不管他们吃不吃,这晚饭是刚需,因为小兴所说的饭,是做给程先生吃的。田娇也是个女人,和老公在家往死里打,但是打过之后,她还是希望老公回家。

田娇以女人之心度量小兴,觉得她其实非常盼望程先生回来。这样就好办了。程先生好伺候,他只有一个要求,就是新鲜。程先生要最好的,小兴要最贵的。田娇像一只扑楞楞的大蛾子,在菜市场和大超市嗡嗡地飞来飞去,大手大脚地花钱,爽快得不行。

不管有没有人吃,田娇按时端出饭菜。但程先生一直没有回来,小兴也一直没有下楼吃晚饭。一桌桌美味佳肴,放到大海为了省电只推出细细的浪花时,田娇才端进厨房,独自享用。

这么多、这么好的美食,撑得田娇吃完饭就吃酵母片。一天两天,嘴巴快活得要跳舞,不过,吃到第四天的时候,舌头累了,牙齿也不想嚼了。程先生不在家,饭菜扔了他也不知道,浪不浪费小兴也不管,但是,田娇舍不得把好菜好饭倒进垃圾桶。吃到第五天时,想到远在家乡的儿子和丈夫,吃片肉都要精打细算,田娇便在厨房里稀里哗啦地哭了一场。

终于,程先生回来了。听到他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田娇奔到门口恭迎。程先生的眼睛贴着纱布,果然被小兴打伤了眼睛。

田娇明知故问:程先生的眼睛怎么了?

程先生一边换鞋一边说:我撞到墙角了。

田娇心里好笑,但是她认真地说:真是要小心,上次我做卫生,也在墙角把头撞个包,搽了正红花油才好些。

准备了半个月的美好晚餐,终于等回了男主角。小兴不用人请也下了楼,舀了一碗海参汤,自顾自地喝,汤过喉咙时咕咕咚咚地响,毫不掩饰,好像堵了多日的管子通了水。田娇本能地要顺着声响看一眼,怕她噎住了,但是,她又暗自喝止了自己。她听得出,小兴的汤声,是故意喝给程先生听的。这小兴,成天做个不得了的样子,男人离开几天,就像丢了魂,吃不香睡不着,跟广大怨妇有什么区别?田娇不由得在心里怼自己,亏你平时怕她怕得要死!

往日他们吃饭的时候,田娇都不上桌,此时,她闪进花房,像空气一样消失了。浇花时,田娇从花房里的玻璃返光中看到小兴,她又添了一碗汤。看样子,两人又和好了。

紫色的牡丹花谢过,白色的牡丹又开了,古总又给了几株牡丹花苗,田娇才知道,七筒背着古总跑了一趟洛阳,只为古总寻得一朵花。因为古总突发奇想,要把楼顶花园改造成牡丹园,他那能动的三根手指,加半截胳膊肘要学绘画,专攻牡丹,这是他用来写生的。

七筒真是让田娇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救活的古总,不仅仅热爱生命,还热爱生活。程先生离家的这些天,田娇没有去过楼顶花园,担心小兴突然回家,撞到她到邻居家串门,如果有邻居听到他们夜里打架的声音,以后打架的事情传出去,那她得背上泄露主人家隐私的黑锅,这足以让她下岗,更何况,她不想让小兴知道,她和楼顶上的一主一仆成为了朋友。

等程先生夫妻吃完上楼去了,田娇才从花房出来,洗净手,准备吃饭。海参汤喝完了,四个菜有三个见底,一个还有半盘汤汁,都达到了程先生的光盘要求。田娇用剩下的菜水拌上米饭,轻轻移出白枫色的橡木靠椅。为了达到光盘原则,田娇只做他们两人的饭菜,剩下的如果不够,再去给自己煮一碗阳春面。

这些日子,田娇吃的是小兴为程先生准备的美味佳肴,似乎把瘫子老公十几年来亏欠她的美味,一股脑儿地全补回来了。但是,她又吃得不开心,毕竟主人家的冷战也揪着她的心,如果这个家散了,她又到哪里去寻找独立单间和月光下的大海?

残汤剩水的饭,只有三四口的量,不够吃,但是,田娇仍然感到满足和踏实。程先生的家又回到了从前,想必这会儿,小别胜新婚的夫妻俩正在你侬我侬。真好。明天就把他们的床单换了,落下多少痕迹,田娇都心甘情愿地为他们清洗,她愿意把自己的胳膊,也变成七筒那样扑楞楞的翅膀,再加一把劲儿,把自己也变成小兴的一匹马。

然而,和美日子没有过几天,把田娇惊醒的,竟然是小兴的呻吟。

又从梦中惊醒。在老公瘫之前,他在外面有了野女人,打起田娇来,也是心狠手辣的,好几次抓住田娇的头发,把她往墙上撞,撞破了头,她也曾这样呻吟过。

田娇推断,小兴被撞破了头。这深更半夜的,她起夜吗?她梦游吗?她撞到哪里了?定定神,感觉这呻吟声并不来自楼上。再仔细地听,好像近在咫尺。她在自己的门外吗?她是来求救的吗?像被人打了一记闷棍,田娇似乎要弹起来,但是她狠狠摁住自己,对自己说,冷静!小兴一定被老公程先生打伤了,她会放下脸面向我求救吗?我能救她吗?脑袋快速翻转,田娇没有答案。小兴只是哼,并没有喊她的名字,平时小兴从来喊她阿姨,就像她没有名字。其实,她比小兴只大一岁,比程先生还要小一岁。但是,如果现在小兴急着救命,叫一声田娇姐,哦,那可怎么办?她要冲出去吗?外面会不会有一口沸腾的油锅?

等。等。没有叫姐。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不叫是对的,以后,田娇再也不会对小兴的叫法耿耿于怀了。镇定下来,呻吟声渐渐明晰,确定是小兴,不过她在花房里。

从花房到保姆房的距离,田娇数过,有九步。白天的花房在阳光里,透明的玻璃,鲜艳的花朵,一览无余。小兴从来不进去,她一分钱的家务活都不干,包括闲得无事,去花房赏赏花,提起洒水壶,浇着好玩都没有做过,他们那个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女儿,都去浇过几次水。

呻吟声持续,而楼上悄无声息。田娇躺着,任呻吟声刺激耳膜,疼。田娇想到了七筒。如果是七筒,古总挨打了,他会怎么做?七筒身上的腱子肉像超市卤好的牛肉,一块块的,肌理可见,他那大拳头下去,石头也要砸开花,谁敢惹古总?古总虽然中风不便,但脑袋还是清醒的,据说财产也没有交出来,七筒用的是至少要分一半财产的力量……想到这,田娇顿觉浑身软绵,她没有七筒的宏伟大志,她这粒小小的微尘,无论风吹到哪里,都只能用来和稀泥。一直以来,她要把自己变成小兴的马,小兴在痛苦中呻吟,她这匹马却蜷缩着。田娇当然有点内疚,拿了小兴那么多薪水,却在小兴痛苦时装死。

醒得太晚,田娇没有听到楼上的打斗声和争吵声。不过,她仔细在记忆里搜寻,房间里除了两只杯子,还有什么可以用来打架的东西,会把小兴的头打破。想来想去,实在是没有杀伤性武器,除非程先生力气大,把小兴的妆台抽屉拉垮,抽出来,照着小兴的脑袋砸一板子。田娇的心疼了一下,却不是因为小兴的脑袋,而是抽屉垮了,她的“皮筏艇”也掉出来了。钱不会摔坏的。田娇安抚自己,继续推测:程先生知轻重,不会往死里砸,小兴顶多受一点皮外伤。如果是这样打的,小兴就不该跑到花房里,她应该跑到厨房去,拿一把菜刀,或者擀面杖,和程先生打一个狠架,没有底线。这样打,她那柔弱的身躯才能把身强力壮的程先生打退。田娇以前就是这么干的,瘫子老公再狠,也怕不要命的。

田娇替小兴着急,两只手攥得紧紧的。可惜,小兴从不进厨房,她就是跑去了,也找不到刀在哪里。以她的脾气,倒是会把锅碗瓢盆摔个稀巴烂。这些盘子、碗,都是程先生一趟趟从欧洲辛苦背回来的,田娇洗用时,像扫雷一样,轻拿轻放,一点漆都不能碰掉。程先生有发票,要照价赔偿。

唉,田娇叹口气,看起来那么精明能干的小兴,就不知道去厨房,酱油瓶子、麻油瓶子,全是满的,随便抓一个,都能让程先生的脑袋开花。舍不得动真格的,那不是还有塑料瓶子装的半瓶茶油,轻轻打一下也行。再不济,把欧洲来的盘子砸几个,打不到程先生,就把他的心揪痛,这一招也香。

小兴的呻吟声听起来仍然十分痛苦,看样子,程先生还她的那一杯子,打得还不轻。程先生平时说话温文软语,没想到下手这么重。也好,凡事都讲究一个公平,小兴打伤程先生在先,就让他们打一个平手,都赢了,谁都不恨谁,谁都不欠谁,生活又可以重新开始。她和瘫子老公就这样又回到原点,像手机一样,恢复出厂设置,还是完整的一个家。

黑暗中,田娇的眼睛越瞪越大,她不敢开手机,怕光亮泄露她醒着的秘密。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全身僵硬麻木。而这时,小兴的呻吟声忽然消失了。

并没有听到小兴走动的脚步声,田娇猜测她应该还在花房。花房与保姆房隔得太近,田娇觉得太安静了,小兴一定能听到她的动静,便假装打起了鼾。田娇配出的鼾声十分逼真,尾音婉转,高低起伏,听起来睡得像个死猪。

小兴没有动静。

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田娇担心小兴自杀,或者已经自杀。想着小兴可能死在花房,田娇一阵慌张,鼾声也吓止了。但她立刻翻了一个身,再接着重新打鼾。虽然,她再一次像死猪那样沉睡,但是她的心已经火焦火燎,身子也躺不平了。她一边打着假鼾,一边悄悄起床,偷偷地把门打开一条缝,向花房望去。哦,月亮又大又圆,把花房照得透亮。牡丹夜里照样开,在月光里,它们拼了命似的开放,仿佛向嫦娥求爱。七筒寻回的花苗,棵棵了不起,如果有嘴巴,就会大合唱。

花丛中坐着一个人,是小兴。她抱着脑袋。活的。果然是头被什么东西砸伤,可能起了一个包。她没有哭,也没有呻吟,背影又窄又小,令人怜惜。在花房,是可以看到大海的。不过,此时太晚了,大海只有浪花,没有澎湃。小兴虽然住在城市中央,但是她可能并不知道,她房子的对面,是灯光织成的海洋,他们家的保姆,在这片大海的安慰下,愈合了身上的伤痕,抚平了心头的创伤,原谅了丈夫的背叛,并且输血似的养育着丈夫和他们的家。田娇替小兴遗憾,家里样样精心设计,殊不知窗外就是大海,他们住着这座城市最美的海景房,这是上天给他们发放的福利,一颗人间难寻的还魂丹,包治百病。

竟然还要打架。

正要悄悄掩上门时,透过花房玻璃,田娇忽然看见了无边无际的海洋,璀璨的灯火映出红霞满天,太阳正在海面缓缓升起,波澜壮阔的大海,澎湃汹涌,巨浪排山倒海一般,向黑暗扑面而去,所到之处播撒金色的光泽,整个城市光辉灿烂……这是在重大节日时,才能见到的海上日出。

田娇惊讶得张大嘴巴,鼾声也停止了。她激动地靠在门后,想起鼾声断了,又续起来。海浪无声,只有田娇的鼾声高低错落,悠长浓重,在深夜徘徊。田娇服了,小兴真是个哪吒呀,今晚,大海不仅忘了关灯,而且错开了灯光。

据说,让澎湃的大海呈现海上日出,需要开二十万盏灯,光电费就要花费十万块。田娇猜想,小兴这双不可一世的眼睛,肯定是第一次看到,她好强的性子,一定被澎湃的大海镇住了。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4年第12期)

【作者简介:胡雪梅,中国作协会员,2011年起发表文学作品百万字,中篇小说《团头鲂》曾获“山花文学双年奖”,出版小说集《团头鲂》。】

Baidu
m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