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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4年第12期|林为攀:便携式祖先(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4年第12期 | 林为攀   2025年01月08日08:50

林为攀,福建籍,现居北京,九〇后,出版有长篇小说《追随他的记忆》《万物春生》《梧桐栖龙》和小说集《当一朵云撞见一张纸》《偶合家庭》等。新书《搭萨》即将出版。

祖先的分量会随着距离的延长而增加。

——胡安·鲁尔福

场景A:村口有座牌楼,旁边有座风雨亭,立了一块碑,碑上錾刻诸多名姓,均是捐赠人。过了牌楼,但见双山夹路。进村的路颇陡,是一段五百米的陡坡。浇了水泥。两山常崩,用沙包垒砌。过了陡坡,便是一段平地,树荫蔽日。沿路多墓碑。

画外音a:这里之前没有牌楼,也无风雨亭。前些年我去上杭五中读书时还没有。至于何时有的,要去问问我的阿爸林尧传。他对村里大小事务门儿清。这牌楼盖得不好,限高,载满木头或者建筑材料的龙马车估计过不去。风雨亭也盖得一般,简陋,坐在里面准吃灰。我记忆中没有牌楼和风雨亭,但对这条陡坡颇熟。小时候,经常和发小在这里赛单车。那时候龙精虎猛,倒也一次都没出过事故。有时还会赛谁先爬上坡。单车爬坡并不容易,需从坐垫上站起来蹬,才能勉强爬上去。爬完坡,我们就会害怕,因为这段平地很阴森,两边还有墓地,有时还能看到被山洪冲出来的骨头。

场景B:前方就是一段S形马路,古楼村最大最平的两块农田就在这里,有一条小溪从中穿过,就像一个美元符号“$”。农田很辽阔,看不清田界,小溪与马路也一并掩盖在了抽穗的稻花中。

画外音b:听我阿爸讲,这两块农田从前属于村里的大地主。还有名字,一块叫登科田,一块叫旺子田。我记得我的阿嫲都没有正式的名字,她叫梁七一姑,就像元朝时人的名字是数字一样,她的名字也是数字。后来,这两块农田就被村民平分了。

场景C:过了这条路,就能望见第一个聚族而居的群落。这里叫莲塘尾。房屋高,院落大,还有围墙,防偷窥,防沙尘。楼顶上晒满衫裤,被风吹斜,一竹竿的衫裤都贴到一起。屋后满眼山,山上多茂竹。龙眼树、荔枝树和杧果树在其中染色。

画外音c:莲塘尾是古楼村第一个富起来的族群。里面全是梁姓,外来媳妇除外。小时候,这里诸多新建的楼房。我们这里的新楼被称作透天厝,即窗大、廊宽、顶阔,一眼望得见天。盖成这样是为了晒衫、晒稻。我们这儿常年落雨,气候阴湿,有时谷物和湿衫裤只能靠风吹干。门窗盖得不好,不是师傅手艺差,而是几多钱出几多力,预算有限,只能盖成这样。睡在里面,常见门窗晃。有时火蛇,甚至闪电也会趁机舔进来,搞得墙上像裂了一样。莲塘尾这个地名有说法,梁姓先人从前南下逃难过来时,这里还是一片沼泽地,梁姓先人花了三代,把沼泽地改造成了莲塘,又花了两代人,填了莲塘,盖了厝。不敢叫莲塘,而叫莲塘尾,有表谦、饮水知源之意。千禧年出生的梁富鑫,系第七代。他是我的小学和初中同窗。长得像林丹,眉浓、宽脸、阔鼻翼。读高中前,我与他很要好,读了高中,我们便日益疏远。因为他上的是最好的上杭一中,我读的是上杭最差的一所中学。

场景D:再走百来步,就会看见一座桥。桥头桥尾汽车拥堵,喇叭声极凶。桥头的车先要退出去,开到别人院里,或拐到岔路上,桥尾的车才能开过去。桥下有条溪,溪水清澈,有牛濯其足,有妇濯其衫。两岸栽满芭蕉,蕉黄叶枯。

画外音d:这座桥叫三尺桥,宽虽不是三尺,却是仿三尺巷之用意。后来人车一多,文化用意便居其上,人行到这里要慢下来,车开到这里要互相谦让。平时还好,一遇过年,车可以在这座桥上堵半天。这时就全忘了“三尺”用意,个个从车窗里探出头,互相咒骂。这一骂,就让年夜饭凉透了。村里也表示要炸桥重修,就像上杭县的东门大桥,炸掉重修后,据说能节省很多时间。但修桥要花钱,村里钱不够,就想让古楼村的诸姓捐款。因刚捐钱修过进村时的牌楼和风雨亭,还把马路也拓宽过,暂时捐不出余钱来修桥。因此这座三尺桥就年年堵,年年被骂,年年照旧。不过也有村民表示,那些汽车难得回村一趟,再捐钱修桥就会便宜了留在村里的脚。却忘了,里头也有他们留守儿女的脚。还有村民表示,某些人只管天,不管地,迟早挨雷劈。

所谓的天是指牌楼,所谓的地则指三尺桥。

场景E:走过三尺桥,再走几百米,又是一段斜坡。这段斜坡五十米左右。斜坡右上方是古楼小学。还能看到高出学堂的那杆红旗。红旗下,是一段长阶。长阶的青石缝中蓬蒿乱。

画外音e:我记得这段长阶。记得很牢。我记得有一百零五级。小学六年级时我曾数过,那天刚考完期末考。到了当年九月一号,就要去湖洋中学读初中。当时这条长阶就没什么学生走了,因为在另一侧辟了一条路。同学都说爬阶梯比爬坡路累,但我却觉得后者累,前者起码有缓冲,还能坐下来歇歇脚,而后者就纯粹像身后有鞭驱,一刻也不能放松。我的小学生涯从三年级时分为了两段,前一段读书不错,后一段成绩退步很大。我把自己学业退步归咎于罚站。三年级上学期的一个周五,轮到我值日,我擦了黑板。课上,数学老师看到黑板上写了三个粉笔字:浮头鱼。她让课后上过讲台的都站起来,我老实,我站了起来。她便强说是我写的,硬要我出去罚站。当时有很多办法洗刷我的冤屈,比如对字迹,但她没有这样做。我站在走廊上,看到放学回家的那条长阶变成了一副凶恶的獠牙。从此,我的学习成绩就不好了,先从数学成绩开始变坏,后来连累到其他科目。每个学期末只能站在台下,眼睁睁看着别人上红旗台上领奖。

场景F:正前方叫灯下。沿路两边也建了透天厝。两边楼房盖得很近,几乎脸贴脸。车突然一个急刹,有小孩从右边的门里闯出来,试图横穿到左边的门里。汽车喇叭骇哭了小孩。小孩站在路中间哭啼啼。有个老人端着饭碗从屋里急跑出来,看到汽车,过去狂拍车窗。不敢开窗,听不见对方在叫什么,等她咒骂完把小孩抱走。车不敢再开快,龟速前行。

画外音f:灯下是李姓的大本营。两边盖的透天厝就像广东深圳的握手楼。之所以盖得这么近,也是没办法,左边临河,地不多,只能如此,起码不用在水下浇柱子,盖那种像贵州苗寨一样的吊脚楼。阿弥陀佛!这些小孩蛮可怜,一出世就被丢回村里,只有过年能见到父母。见到父母还会怯生生,就像见到人贩子一样,不过春节七天足以让感情升温,无非假期一过,又被离别端来一盆冷水浇灭。这种状况会持续到这些小孩上高中,届时,他们的父母因身体原因会逐渐返乡,与儿女有了朝夕相处的时间。不过其儿女却早已不愿跟父母共处一室。造成两代人之间隔阂的,表面看是儿女嫌弃父母不会赚钱,父母又嫌弃儿女不会读书,实际上还是隔着时间与距离,区别都藏在心里面。

场景G:从灯下继续往上行驶,就会来到一座儒释道共存的庙宇,名字叫三大先师庙。里面供奉着孔子、释迦牟尼和老子。庙前有一座广场,没有停车,晒的是稻子,还有衣被。庙门关着,围墙颇高,只能看见挑出一角的飞檐,青瓦、白墙。高出马路,有五级阶梯。庙后栽梧桐,庙前种松柏。巢穴高挂梧桐,松柏上头无窝巢。

画外音g:我小时候三大先师庙香火很旺,或许现在香火也旺,只不过还没到过年过节罢了。我三年级时,因成绩退步很严重,阿嫲梁七一姑就带我来烧香拜佛。里头有孔子和老子,但她专门让我跪拜释迦牟尼,即佛祖。后来,我才知道,若想学业有成,拜大成至圣先师才对。估计阿嫲以为,佛祖法力无边,既能管生死,又能管“考状元”。她把小升初、中考和高考都叫成考状元。三大先师均为泥塑,彩绘。没有分开立,而是挤在一处。地上有三块蒲团,分别对应着儒释道。阿嫲站在我后面,谨防我跪错。她没有跪下去,因为她也只跪佛,而跪佛的位置她的孙子占了,她跪在左或右哪一边都会便宜孔子或老子。我当时不愿跪,我的膝盖很硬。阿嫲就强行把我的头按下去,像强按牛头饮水一般。我跪下去后,脑袋还高高仰起,看到佛祖身上的衫裤褪色了,露出泥胎,跟池塘里挖到的淤泥一模一样。阿嫲见我死倔,就骂:“老师罚你站时你怎么那么怂?”这话让我的腿马上软了下去,脑袋也垂了下去。或许我不够虔诚,拜完佛后,我的学业并没有进步。阿嫲便计划着带我去湖洋乡拜佛,或者赴上杭县拜佛。听说这两地的佛很富态,身上不褪色,吃得也好。

场景H:再往上就是黄泥丘。这里住的大都是吴姓。右边的透天厝加高了,左边仍是农田。透天厝一楼有两大间,跟停车库一样大。一间开店铺,卖生活用品,卖副食,兼卖五金。另一间开麻将馆,摆了十桌,供闲人打扑克、打麻将。门前坐了一人,专盯沿路行人与汽车。遇到熟人就打声招呼,遇到陌生车辆就站起来看一看。

画外音h:每个地方都有娱乐场所。黄泥丘就是古楼村的娱乐场所,或者说得好听点,叫休闲中心。我小时候,聚在里头打牌的都是闲人,因为正经人很少会在不年不节时玩牌,还玩通宵,还打这么大。我读小学时,里头一天之间的输赢动辄上千块,读初中时,输赢就涨到了上万块,读高中时,更是一度达到了十几万。现在不知道输赢能有多大。店主还会负责放贷。也不怕赌徒还不起,因为他们家里还有值钱的。等搬空这些值钱的,顺便把年猪也捉走后,这些赌徒就一个子儿都借不到了。他们会把位置腾出来,让给新上瘾的赌徒坐。等牌桌上的人又换了几茬后,第一批赌徒已然年老力朽,连死都死不起了,只能徒步到袍岭的洞窟,等死。来年春天,古楼人上山酾地,即扫墓时,进洞窟躲春雨春雷,发现地上硌屁股,掀开烂草席看到一具骷髅,提起头颅,骨架像一串珍珠那样晃动。久在鲍鱼之肆仍知其臭的人很少。唯有我的老弟。他读书时喜欢进麻将馆看人打牌。当时,家人总以为他迟归是又被留堂了。有时阿爸林尧传会去古楼小学找,有时阿妈刘小英会去找,有时轮到我去找,有时阿嫲梁七一姑会去找。不管谁去找,最后都会从古楼小学无功而返,经过黄泥丘这家麻将馆时,听到里头乱哄哄的声音中有我老弟这个狗头军师的声音:“不要出二条,出二条准放炮。”就冲进去,拨开人群,看到林太华真在里头,就骂道:“全家人都等你吃饭,你倒好,迷上了打牌。打牌要是能考到大学,我让你日日玩。”林太华吐了吐舌头,忙溜了。家人都怕他学坏,可是他只是看看,从不坐下来玩,起初年龄小,没资格上桌,后来读了高中,有资格入局了,也没见他玩。后来他说他喜欢看人打牌,只为放松,毕竟小学学业这么紧张。

场景I:寨角路到了。这里住着林姓。这里还能看到老屋,古楼村的老屋大都拆了,盖了新的透天厝。唯有这里还能看到一座土楼。下车,走到土楼跟前,发现土楼是方的,雨淋墙,墙面大裂,似蚂蟥绊。门楣上还挂了一匾,上书“十德传家”。墙上有涂鸦,字迹剥蚀,看不清。屋檐下仍有燕巢。前方是弃用的猪圈。圈门生锈,猪槽长草。一双脚停在土楼门口,脚上穿着白球鞋。门槛底下已被白蚁蛀空。迈过门槛,走进去,有片瓦急坠,一双手即刻护住脑袋。中间有个天井。天井生苔藓。天井前方是一间堂屋,两根梁柱上各贴一联:

十德家声,林氏宗祠弘万代

三仁世泽,西河堂族誉千秋

左右有两间厢房,皆已废弃。门窗挂蛛网,石板易松动。这是第一层。借道楼梯,上到二楼,脚下嘎吱响,头顶蛛网密。伸手拂蛛网,抬脚登木梯。二楼有条环廊,廊上有十二扇门。每扇门都上了锁,锁生锈,锁孔塞满了沙子。左手边的第二间房窗破,窥窗可见里头空无一物。顶上瓦动。急急下楼来。

画外音i:这座土楼远没有永定的怀远楼和振成楼有名。最开始也没有名字,是我阿爸后来根据牌匾上的“十德传家”,将其命名为十德楼。对联上的“西河堂”,据说是林氏的堂号。所谓堂号,即指某一同姓族人共同的徽号,通常用于标识某一姓氏或某一分支,成为代表家族源流的标记。西河堂据说是汉时的郡名,即今山西离石县。换言之,林氏祖先来自山西离石县。不过据我阿爸林尧传说,林氏祖先是林坚,林坚是商朝比干的后人,比干被纣王剖七窍玲珑心以死明志后,其后人躲在林下,周朝建立后,赐比干后人林姓,是谓林氏始祖,林坚是也。周朝建立距离汉朝八百四十四年,共和国距离汉朝建立两千一百五十一年。我弟林太华便一再表示,中国除了孔子后人的脉系能说得清,其他姓氏的族谱都是拉大旗作虎皮,族谱都是重修的,不可信。我也有些怀疑,毕竟中国历史上战乱频仍,很难保持住这些谱系,更有甚者,活不下去入赘的也如过江之鲫。

我阿爸中年开始执迷重修族谱,听到老弟的话很不高兴,骂他狂悖,数典忘祖。客家人有个习俗,叫事死如事生,意指重视死亡跟重视生命一样。换言之,死亡对客家人而言,并非消亡,而是生命的延续。而修族谱就是这种表现之一。阿爸在我小时候因忙于谋生,无暇修族谱,如今年近五十,就整天惦记着修族谱。他会用手机上网,查询林姓的来源,有时还会去上杭县图书馆借县志,看看我们林姓在有据可查的县志上有过何种丰功伟绩。不过就像白丁在二十四史中素来很少出现一样,林姓在县志中也踪迹难觅。阿爸遂弃县志,改为走访。毕竟古楼村尚有若干百岁老人,从他们嘴里或许能打听到林氏祖上的事迹。

场景J:十德楼背面有一座两层半的透天厝。外墙仍是红砖,室内还是毛坯。有一个院子,但院子两边没有门,有行人在院里穿行,时不时地往客厅觑一眼。客厅的香案上摆了一座时钟,指针显示上午十一点半。有一张圆桌,五张塑料凳塞在圆桌下。有个男人背靠大门坐着,正在看手机,一个女人坐在门口的矮凳上。楼上有扇房门开启,从里面走出一个后生,手上抱着一个小孩。

小孩冲楼下喊道:“大伯回来了。”

走进客厅,有一双手迅速接过一个行李箱,还有一双手则进厨房端出热菜,摆到南归的游子面前。

画外音j:忘了交代何谓“十德”。所谓十德,即指君子的十种美德:仁、知、义、礼、乐、忠、信、天、地、德。范仲淹在《铸剑戟为农器赋》中有云:“务三时而仓箱日益,却十德而华夷草偃。”这是我家。我七岁之前,全家都挤在土楼的其中一间房,其余十一间房还分别有人住。千禧年以后,他们有的南下打工挣到钱,分别找到土地盖了二三层不等的透天厝。我家的透天厝盖于二〇〇七年。

我对这种迎接场面印象深刻。我十八岁离开家乡,到山东念大学,这期间每回一次家,迎接我的必是百分百热情的两双手——阿爸接过我的行李,阿妈搀我坐下来。疫情前,这种温馨的场面还会加一双凝视的眼珠,那是梁七一姑,我七岁之前一直带我睡的阿嫲。和迅哥儿的长妈妈一样,她睡觉也喜欢霸床,不过不会给我买“三哼经”,而是总和我打架。二〇二二年以来,家里先后加入了两个新人,即弟媳和侄子林敏学——我弟结婚赶在我面前。如今阿嫲挂在了墙头,慈眉善目,不知是修过,还是人类面对镜头天然会把最好的一面留下来。侄子在我老弟的怀里,他不怕我,见到我就要索抱。

我不会抱小孩,怕抱不住,就捏了捏他的腮帮子。老弟说:“不能捏脸,捏了会流口水。”我自讨没趣,坐下来吃饭。其他人吃完了,只有我一人吃。

场景K:透天厝是平屋顶,站在屋顶上,可见屋顶有裂。远眺,他人的屋顶上搭了棚,还搭了葡萄架。阿爸林尧传走在路上,手上抱着一本小学校志赶回家里,喊屋顶上的人下去。

画外音k:古楼雨水多,许多人就在屋顶上搭棚。有些人去大城市见过世面,起初在屋顶上搭玻璃棚,以为观雨观星之便。不料,白天太阳光赫赫,玻璃棚成了蒸笼,人在里面待不住,久了还会晒裂玻璃。夜晚也观星不成,因夜雨繁多。雨浇在玻璃上,疑心玻璃会坠,忙擎伞下楼。从此,便在屋顶上搭铁棚。每当下雨,便像有无数玻璃珠掉在铁棚上,总让人误把细雨当暴雨。搭葡萄架的是想紫葡萄挂满藤蔓,坐在葡萄架下的他们,就能悠然地边吃葡萄边吹山风。遇到收割期,还能闻到稻草香。农民恨死了这种味道,但后生们在大城市闻惯了雾霾和沙尘暴,一闻到稻草香,就即刻找到了归家的意义,似乎家人的唠叨和责骂也变得好忍受了。

我家没有搭棚,因为搭棚会碍视线。我每次返乡,最喜在屋顶上远眺。古楼四面皆山,若想走出这里的万重山,从前要靠脚,如今要靠汽车。早已不像父亲幼时,以为关山阻隔了厦门广州上海,阻隔了大半个中国,这辈子都无缘去到外面走一走。阿爸前几年就在说,要去古楼小学查阅校志,当然还是想知道林氏祖上有没有出过读书分子,即后来考上大学的,一查发现他的长子竟是林氏家族最会读书的——考到了北方一所二本院校。

他在校志上还看到过一个陌生的名字:林坚白。

据古楼上了岁数的老年人透露,林坚白是林尧传的阿爸,我的祖父。不要说我没听过这个名字,就是阿爸都感到陌生。阿爸此刻把我喊下来,拿出藏在背后的校志。说实话,我并不想搞清楚我祖父是谁,阿嫲生前我也问过她,但她不是开口骂,就是掩面哭。阿爸翻开第一页。第一页没有相册,写的都是第一届的毕业生,林坚白的名字排在第十五个,最后一位。

场景L:小侄子站在一张塑料凳上,去够阿嬷挂在墙上的那张遗照。他的小手够到了相框,相片在墙上没挂好。小侄子让相片颠倒了。小侄子歪头去看相片,嘴里发出咯咯声,然后回头看了圆桌一眼。圆桌旁坐着三口人:爸爸、妈妈和大伯。爷爷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正在用手机看一段声音嘈杂的视频。

阿妈双手护着小侄子,谨防他摔倒。案上贴墙摆了一座时钟,还放了一面覆镜。小侄子把镜腿支起来照了照,旋即回头冲我们咯咯直乐。小侄子伸手去拿镜子,没捏紧,镜子掉到地上摔碎了——咔嚓。瞬间让四颗脑袋一个激灵,接着纷纷往前张望,而小侄子本人则咧嘴恸哭不歇。

画外音l:我不知道,人类从几岁开始有死亡的概念?至少在两岁之前没有,因为两岁的小侄子看起来并不怕死亡。又或许七岁之前也没有。因为我七岁的时候还敢走夜路,还敢躲进空坟避暑——彼时放牛的袍岭上鸟翼撞树,诸多一庹长的空坟。所谓一庹长,是客家话,意指两臂伸直的长度,刚好等于死者的身高,也等于棺材的长度。后来我才知道坟里的尸骸被二次另葬了,而第一次葬的袍岭就出现了一个个犹如镬灶眼一样的窟窿。到我读了小学,乃至读了初中,就会一步步恐惧死亡,脑海里的奇异现象也会愈发具象——有一团站在车顶上冲我招手的白影,有一个拄拐朝竹梯上的我飞来的仙人,有一个穿过瀑布向我兜售桃子的蛇妖……等到高考结束的那个盛夏,阿嫲让我去袍岭跟她一起寻牛时,我居然不敢再踏足袍岭一步。我怕袍岭上那些铁锅一样大的窟窿里闯出鬼怪,把我和阿嫲这对祖孙当场扼死。

跟阿爸专注祖先一样,老弟也过于专注后代,他惯子惯得有些过分。有时候甚至连弟妹都看不下去。我听说夫妻感情不和的原因无非性与钱,第一次知道夫妻还会因育儿理念不同而大动干戈。小侄子在老家称王称霸,弟妹就会垂帘一侧,及时纠正儿子的行差踏错。可是这种训斥又会很快毁于老弟的教唆怂恿。小侄子吃饭时,看到墙上有人在看他,就要过去同这张遗照打招呼,他妈不让他过去,他便在地上乱爬。

老弟出去接完电话进来一看,心疼坏了,忙把儿子抱起来,问道:“敏敏,怎么了?”小侄子指着墙上的遗照喊爸爸,老弟便搬了个塑料凳,让儿子踏上去,此刻电话又响,便招手让阿妈过来看。阿妈把手张开,像伸出一对翅膀护住一只雏鹰一样。她也对小侄子言听计从,因为假如不这样的话,她的满子可能就不会再让她带娃,到时她就要从过惯的厦门回到古楼,再次去捏锄头种禾。

阿爸看不惯也不说,他专注在短视频中。这段短视频讲的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林氏后人齐聚漳州林氏宗祠(又被称为比干祠)祭祖。林氏宗祠门口有一副繁体对联:

九龍世胄

雙桂家聲

所谓“九龙”是指林坚的第十五代孙林皋,育有九子,均才德兼备。因此,全国各地的许多林氏家族便自称“九龙衍派”,或“九龙世胄”。“双桂”则指唐朝林披所生九子和一名女婿全部考取功名,传为“九子十登科”,其三子和六子同时高中状元,被称为“双桂”。

林氏宗祠门口停满了豪车,每盘鞭炮都像轮胎一样粗。即便阿爸有意把音量调小,我依然能听见视频里在噼里啪啦响。阿爸做梦都想去抬三牲,可是又不够格,显而易见,参加的人非富即贵,好像没混出名堂的就不算林氏后人一样。不知要到何时,阿爸才有资格参加每两年一届的世界林氏恳亲大会。

老弟打完电话回来,扫了一眼地上的碎片,把儿子抱到沙发上,喊阿妈去扫,免得扎到人。小侄子坐在老弟的怀里,老弟把头凑到阿爸面前,说道:“还双桂家声,太吹了。”

阿爸脸涨得通红,说:“你不懂别乱说,怎么吹了?”

老弟用手机打开百度,说:“自隋朝开科取士以来,就没同时出现过两个状元的。你以为都像现在的奖项啊,动不动就孵双黄蛋?历史上唯一一个文武双科状元姓郑,名冠,不姓林。难不成郑姓也是林姓的一支?”

阿爸说:“白纸黑字写的那还有假?”

老弟说:“谁说书上写的就都是真的?”

阿爸说:“你、你、你……”

老弟说:“不是我说你,阿爸,人不能越活越回去。你以为这种所谓的恳亲大会真是在祭祖啊?其实就是找个由头炫富呢。这个世上,最大的攀比就是同姓之间的攀比。”

阿妈弓着腰在打扫,她的腰弯得极低。扫完后,她仍不放心,还伏下来用手检查,就怕有不易发现的碎碴儿。我过去扶起阿妈,说:“差不多得了,你又不是老妈子。”阿妈看了老弟一眼,把撮斗里的碎镜片拿出去倒掉。

老弟抱着小侄子走到案前,脱下鞋用脚在地上来回细踩,接着把脚抬起来,捏掉袜子上沾到的碎碴子,放到桌上一张铺开来的餐巾纸上,就像把剪掉的指甲仔细放上去一样。检查完后,他穿回鞋子,把餐巾纸随便一揉,丢到外面的垃圾桶里。

场景M:这是一条屋后的路。路从两边的烟田里穿过,抵达一条小水沟后,就是一段一公里左右的平路。烟农在摘烟叶,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烟叶摘掉后,烟田里就戳着一根根烟秆。再往上,就是一段六十度的斜坡,中途停了三次,方登顶。顶上即为袍岭,视野开阔,可见袍岭脚下仍是一片梯田。袍岭腰间种着芭蕉树、毛竹和橘子树。站在袍岭之巅,整个古楼村尽收眼底,哪边高楼密,哪边楼房矮,也一望即知。远眺重山之间的村落,有一座紫金山,山尖已被掘平。古楼村中间有条溪流,比黄河还九曲回肠。每个回折处,即为寨角路,即为黄泥丘,即为灯下,即为莲塘尾,再往下,便是出村的牌楼及风雨亭。

画外音m:古楼村呈葫芦状,千年来成为南下最佳避难所,百年来屡次送学子外出游历,近年来则运送务工大军浩浩荡荡地南下深圳、北上京沪。这个葫芦始终没有被撑破,或被缩小,一直纳百身、容千躯,吸纳自如。古楼村的溪流叫澜溪,最后汇流到汀江,天下水皆东,唯汀江独南,最后带着澜溪水流到南海。往事越千年,千年往事暂且不提,因为萧瑟秋风早已换了人间。不过百年历史犹未远矣,我的曾祖父年少立志出乡关,只是并未找到施展的舞台。他武不能上马安天下,文不能下笔定乾坤,在省城蹉跎几年岁月后,一气之下返乡当了一名医师。几年后,创办了一间开蒙的蔚南书院,即后来的古楼小学。后来连生十二子,盖了一座十德楼。林坚白是其中最末一子,但他在十德楼里的痕迹微乎其微。曾祖父活到二〇〇七年,晚年独居在十德楼一楼的左厢房。最后从十德楼里搬出去的是林尧传。他搬走后,曾祖父林美香还在里面苟活了几年,直到二〇〇七年的一个盛夏,他首次朝晨没从床上起来去倒夜壶——他用泡面袋装宿便,第二天拄拐杖丢到别人的田里,有时甚至老眼昏花丢到别人的水井里。等阿嫲发现时,曾祖父已经死在了床上,最后连同席子一起被塞进了一口生前备好的棺材里,葬到了袍岭上。二次葬移白骨时,还能看到风化的竹席散落成片。阿爸借助小学校史和多方走访,大致还原出了林美香这个世纪老人的如上足迹。不出意外,老弟仍然对此多有置喙,他总觉得这是拼接诸多历史名人的山寨货,“一个标点符号都信不过”。

阿爸林尧传被气得发抖,从厨房操来一把鹤嘴锄——在不走访的日子里,阿爸就用这把鹤嘴锄去菜园里种菜,我们每年回家能吃到时鲜,就是得益于这把鹤嘴锄。老弟看到怒气冲冲的阿爸手持鹤嘴锄跑过来,也不想着躲闪,仍然梗着脖子给阿爸的调查报告挑刺。

“爷爷。”二楼走廊传来小侄子的声音。

阿爸抬头一看,换上笑脸回应妻子怀里的孙子:“唉。”

阿爸拎起鹤嘴锄去菜园。菜园里的白萝卜藏在深土里,没拔出来之前谁都不知其大小,只有吃进去的时候,才知道一根四百五十克的白萝卜能填饱两个肚子。

场景N:这是二伯的家。他家院里种了石榴树,墙头还栽了鸡冠花。走进去,满目色彩。婶子在汲井水。二伯在客厅泡茶。墙上挂了一张曾祖父的遗照,山羊胡。墙壁贴了瓷砖。堂哥出来倒茶。

画外音n:每次回乡,我都会去二伯家坐一坐,不是因为感情有多好,而是人情世故,必须如此。假如让人知道你外出归来,却整日闭门不出,那么就会滋生出许多有关你的谣传——这两个字跟我阿爸的名字尧传读音相同,小时候我一度很疑惑,为什么会有人叫“谣传”,同学们也在背后喊我“小谣传”。有的会传你在外欠了一屁股债,回古楼躲债;有的会传你勾搭了有夫之妇,人头被记到了黑社会的名单里;有的会传你乱写乱说,被请去喝过几回茶……这些有关金钱、美色和因言获罪的谣传,全是你通过阿爸之口间接得知的,也不知道里头有多少是他的穿凿附会,毕竟你从不主动跟他说有关你出门在外的一切。

我本不愿去走亲戚。小时候每年过年,我就不愿去,后来阿爸用摩托车载我去县里走远亲,我更加不乐意,因为县里有几个伯公辈的老人很喜欢教育人,一去就教育你要好好读书,才能对得起父母这么劬劳,好像阿爸阿妈每天在田里连轴转全是因为我和老弟。阿爸过来敲我的房门,他敲门很小声,见门没打开,就在门外说道:“你二伯攒了一堆故事,你不去听一下吗?”现如今,唯有故事能请动我。我过去开门,问道:“我们刚爬完袍岭,脚酸得很,真有故事?”阿爸说:“骗你是这个。”他挤出一根小拇指,意思是骗我是小狗。

我喝了一口堂哥泡的茶。堂哥坐在一边,看到二婶从门外提了一桶井水,过去帮忙。我也站起来。二婶对我说:“又长高了。”说完过来摸我的头。我小时候她就喜欢摸我的头,那时她摸我的头还不用踮脚,现在她踮脚都不太够得到。身高是堂哥的隐忧,他只有一米五,小时候他就在抱怨二婶不给他喝牛奶,不给他炖鸡汤,他以为我和林太华比他高是喝了牛奶、喝了鸡汤的缘故。二婶也并非没给他喝过营养品,但为时已晚,在堂哥停止发育的高二才给他喝。“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堂哥当然现在不会再这么骂二婶,毕竟他如今早已为人父,需在女儿面前扮演一个好爸爸的角色。

二伯从厨房走出来,用手擦着围裙,他不会摸我的头,他喜欢掐我的脸。他拉我坐下,给我倒茶,问我这次在家待多久。我摸了摸被他掐疼的脸,说还不知道。二伯是那种喜怒形于色、好恶分明的人。古楼人称这种人为“翻面龙”。脸上像戴了两副面具,一副是兴高采烈的红面具,一副是横眉怒目的黑面具。当初阿爸也从十德楼里搬出来后,他就对我们家黑口黑面了好几年,直到我和老弟长大为止。当初阿爸和阿嫲同大伯二伯挤在一间房,早已住不开,阿爸便把一天当两天用,靠出卖汗水多挣钱,及时盖了一层的透天厝。假如他继续跟两个兄长一起住的话,后来说不定连老婆都娶不到,毕竟哪个姑娘一看到这种居住环境,都会从心里打退堂鼓。二伯的嫉妒心很强,看到谁家比自己强,就会换上那副黑面具,他嫉妒他的弟弟生了两个儿子,又嫉妒小侄子结婚时没要家里一分钱。不过这种嫉妒很快会因为越来越大的落差适可而止,等到这时,他脸上就只剩下欢欣鼓舞的红面具,毕竟是自己的亲人有出息,肥水没流外人田,外人提起的时候自己脸上也有光不是。就像央视报道过古楼村是博士村后,二伯去县里腰杆也硬了不少。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了解二伯都是通过二手资料,都是从小到大在饭桌上听我阿爸讲的,并没有真正去了解过二伯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们对每一个人的印象都来自道听途说。就像阿爸如今要了解我,也只能从二伯跟我的聊天中探听一二。阿爸既渴望能在这场聊天中获悉我的真实近况,譬如我到底能赚多少钱,又怕结果跟他的想象有所出入,从而让他脸上无光,譬如我赚得还没近期已成功晋升超市导购员的堂哥多。阿爸站在一旁,看似在留意门外汲水,实则在仔细听我跟二伯的对话。可是寒暄完以后,二伯并没有问我隐私问题——何时成婚和一年能赚多少一概没问,而是凑近我耳边说:“大侄子,过两天随我去一趟县里。”

我说:“二伯,去县里做什么?”

二伯说:“给你曾祖父搬家。”

“搬家?”

这次搬家不是所谓的二次葬,曾祖父早已二次葬完,说不定如今墓中尸骸也已风化,只剩下一块阴刻着生卒年的墓碑立在袍岭之巅:

生于一九〇七年

卒于二〇〇七年

墓碑上没有写后代子孙,也没有写曾祖父的名姓,并非墓碑刻不下,而是伯公们都不愿花钱。最后还是林坚白的后代,即大伯、二伯和阿爸共同凑资,勉强修了一座简易的墓。老弟之所以对修族谱有如此之多的怨言,就在于曾祖一代都已然被忘记了,更不用说其余的高祖、天祖、烈祖、太祖、远祖和鼻祖了。现如今,骂人也都与时俱进,不会再骂八竿子打不着的祖宗十八代,只会骂本人。

前几天,住在县里的树伯公和明伯公难得打来电话,表示要把曾祖父林美香的遗照改挂他们家几日。自从曾祖父去世后,他的遗照一直挂在二伯家。这是二伯与阿爸形成的唯一的共识:他负责挂林美香的遗照,阿嫲则跟阿爸一起住。由于当时我们兄弟俩还小,需要有人带,阿爸勉强同意了这个不公道的提议。两个伯公也不知发什么疯,居然要把早已形同陌路的林美香挂到自己家里,也不怕吓哭他们的曾孙,乃至玄孙。二伯也不知道他们的用意,他劝我说:“当听故事,也值得去一遭。”

我说:“好。”

场景O:从瓦子街走出来,便来到上杭县的街心花园。花园对面是一家新华书店。花园靠近马路一侧,有一棵巨大的榕树。树上伏有鸣蝉。榕树下就是汀江河。河对面是上杭一中。岸上有一条几千米长的栈道。堤上安了许多彩灯。栈道上盖了厕所。每百米一张长凳。栈道尽头有一座修建中的东门大桥。

画外音o:第二日,我坐上二伯的摩托车,怀里抱着的曾祖父遗照盖上了黑布。上午十一点左右,我们抵达林树固位于瓦子街上的宅邸。林树固长得很富态,他是我祖父的十哥,我没见过祖父,便仔细盯着他的脸,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祖父的影子。他戴了一副黑框眼镜,头发往后梳,不知是染过,还是天生的,没有一根白发。堂屋里还坐着一人。我们进屋后,他才站起来。

林树固介绍说:“这是我的弟弟,也就是坚白的哥哥,叫林明显。”

“明伯公好。”我跟他打招呼。

“十一伯好。”我二伯说道。

看样子曾祖父的第十一子比第十子混得好,自从我和二伯进去后,倒茶的始终是树伯公,而明伯公只有见茶水即将溢出来时,才会用手指在茶几上叩两下,表示够了。明伯公面相跟树伯公很像,但没戴眼镜,头发也很稀疏,像脱尽的棕榈毛。

“照片带了?”

“带了。”

我把遗照放到茶几上,二伯把黑布掀开。明伯公本来在饮茶,看到林美香的胡子,立马把茶杯放下,恭恭敬敬地站起来作揖。树伯公则立即找来一张纸巾,把相框擦干净,接着把它挂到墙上。

我说:“两位伯公怎么突然要挂先人的遗照?”

树伯公瞅了一眼十一弟,说:“实不相瞒,我们也老了,挂先人遗照是想让后代将来也能挂我们的遗照。”

二伯说:“会不会太迟了?”

树伯公说:“怎么说?”

二伯说:“挂的时间短没效果,挂的时间长我们也不乐意。”

树伯公说:“应该不会挂很长时间。”

明伯公听出了弦外之音,说:“你也不用在那变相咒我们早死,放心,我们会出钱,这样挂的时间越久,你们越赚。”

我说:“祖先难道可以用来做生意吗?”

树伯公说:“也不能这么说。”

二伯说:“万一被你们的后代知道了,将来也把你们的遗照或者骨灰拿来做生意,你们怎么办?”

明伯公说:“你想怎么样?”

二伯说:“都是同一个祖宗,别分得这么清,不要钱,让你们免费挂。我作为后辈,多一句嘴,考大学不能临时抱佛脚,孝顺也不能渴了才知道挖井。”

从林树固的宅邸出来,我发现门口居然有两座石狮子,刚才进去的时候没看见,估计是因为雾大。我和二伯此刻身披薄雾,来到岸边,穿过汀江岸上潮湿的栈道,就像银锤敲在金锣上,一声比一声响。二伯的摩托车停在那棵榕树下,用带来的铁链绑着轮子和铁栏杆。铁链在铁栏杆上发出强烈的撞击声,犹如囚徒戴着镣铐赶赴刑场。栈道上有人跑步,树下有人跳广场舞,江心有人抛网捕鱼。他们纷纷回头看向我和二伯。二伯不以为意,把摩托车推到新华书店门口,他要进去为他的孙女买玩具。如今新华书店一楼早成了玩具店。

我在门口等他出来。二伯买了一个小火车,摩托车上没有地方装小火车,后备厢里装了那根铁链。他让我帮他拿。

我说:“二伯,你先回去吧,我想在县里逛逛。”

二伯说:“吃饭先。”

旁边有卖牛肉兜汤的,二伯非要请我吃饭。我们在两张马扎上坐下来,伸手把上一位食客留下的纸巾丢到地上。有一个后生过来问我们吃什么。二伯说两碗牛肉兜汤、两碗拌面。我看到门边放着两口大锅,一口煮着牛肉兜汤,一口盛满了滚水。女老板长得很壮,对着厚厚的单子一边盛兜汤,一边烫面条,几十秒后,揭掉一张单子,继续重复同样的动作。几个服务员迅速从灶台上接过兜汤和拌面。桌子上没备纸巾,需要去墙上扯,但一次只能扯下半截。我喝了一口兜汤,满是姜味,牛肉也少加了淀粉,不够滑。拌面很干,还有些生,撒的葱花多了,没把拌面的香味引出来,反倒有些呛鼻。我看到女老板一边下面,一边擦额上和胳肢窝里的汗,擦完还抽空把毛巾用手一攥,汗水跟下雨似的浇到地上。

我把碗筷一推,说:“吃饱了。”

二伯还在闷头吃,边吃边用纸巾擦汗,他太阳穴的位置已经花白了,汗水从上面渗出来,会愈显其白,犹如一枚枚淬了露珠的银针。他吃饭很干净,吃完见没纸了,便用手一抹,碗底的碎姜和葱花也不忘夹了吃了。吃完饭,二伯有力气说话了,他说:“大侄子,好好努力,别让人瞧不起。”

我说:“为什么那两个伯公家那么气派?”

二伯说:“踩了狗屎运,千禧年前后,紫金山发行股票,好像一块钱一股,你那两个伯公,胆子大,借钱买了几万股。发家后就搬到了县里,从此跟古楼断了来往。”

我说:“你跟我阿爸当初怎么不想着买?”

二伯说:“大侄子,你这就看人挑担不吃力了,你外出那会儿,外面房价也不高,你怎么不想着买几套?”

二伯的话不无道理,再便宜的东西,对一个农民而言,都很昂贵;再则,看待过去不能用现在的眼光,这样就好像牌局结束方知牌面大小,为什么事先不敢梭哈一样。看似每个人都在时代里当局者迷,每个人都在时代外旁观者清,可是假如让你回去重新选一遍,极大概率还是会跟当初选的一样。

我说:“二伯,你怎么不关心你阿爸呢?”

二伯说:“关心死人又不能当饭吃。”

二伯的电话响了,是他的孙女辰辰给他打电话。我看到跟孙女打电话的二伯变得很慈祥,终于明白,相比过去和未来,当下,或者说此时此刻对他才有意义可言。

场景P:有两人合力搬开井盖,二伯和二婶齐力往井里探下一架竹梯。清道夫腰上绑了一条绳子,扶梯下去。井水已枯,井下都是淤泥,井壁长满青苔,还有一棵抽枝发芽的鹿角蕨。清道夫下到井底,淤泥没到小腿部位。他戴着橡胶手套往井底疏通泉眼。井盖敞着,便于他把搲到的脏东西抛上来。地上逐渐堆满从井底抛上来的废弃物。竟有一把生锈的猎枪。枪管锯断了。过了一会儿,只见竹梯两头一阵晃动,清道夫迅速从下面爬上来,指着井口说不出一句话,旋即拿上家伙骑摩托车跑了,井泥掉了一路。

没人敢再下井,阿爸看了一圈人群,亲自扶梯下井。阿妈皱眉头,抱着小侄子接近井口。小侄子看到爷爷,冲他咯咯直乐。阿爸也招手跟小侄子打招呼。

小侄子挡住了阳光,业已看不清阿爸的脸,只能看到他的门牙在潮湿阴暗的井下发光。

阿爸下到井底,把手伸进淤泥里,他也不知道泉眼的位置,只能用手在淤泥里摸来摸去。摸着摸着,他停了下来,抬头看了一眼井口,有很多人的脸凑到井口,阿爸看到这些背阴处的面孔,用力把淤泥里的什么东西提了起来。

贴在井口的这几张脸见状,忙把井口让出来,但阿爸没把摸到的东西抛上来。阿爸扶梯上到地面,并把一串白色镣铐郑重地放到一张谷席上。二婶忙把谷席上晒的红豆收起来。阿妈则遮住小侄子的眼睛,拉着他快步离开,不让他看。小侄子回头望而不得,哭得肩膀抽动不停。

画外音p:别人都用上了自来水,唯有二伯家仍汲井水。他家门前有口老井,我小时候,这口老井没有盖子。我经常扶着井沿,把头探下去,我不是好奇深不可测的井底世界,而是这样做能降温。不管外面天多热,井下永远凉爽如冬。堂哥避暑的方式,是把从地里刚摘的西瓜丢下井。他丢西瓜的时候也不事先提醒一句,直接就往下抛,搞得我经常被井水溅一脸。溅湿倒还没什么,虽然冰凉的井水溅在脸上像被蜜蜂蜇,是那种被老井扩音的声响让我受不了,犹如心脏被擂了一拳。我马上退到一边,抚着胸口尖叫道:“骇死我了,骇死我了。”

那时的井水很满,那时所有人都说二伯是个大番薯,不安水龙头,还饮古董水。堂哥平时不说什么,轮到他做饭要用水时也骂,因为要一桶一桶去打井水添满厨房那口大水缸。有一段时间,他说自己长不高就是因为提多了井水。但不管别人说什么,二伯照样我行我素。后来,家家户户水龙头里流出的自来水一年比一年少,大伙就想到了二伯那口老井。他的水井还是那么满,好像永远都用不完。很多人逢年过节,用水紧张时,便去二伯家蹭井水。他们会随身携带一只桶,寒暄几句,就趁二伯不注意,把桶放到压水机下,用力按压水机,可是却没有井水流出来,便钻进二伯的厨房,装了半瓢水,倒到压水机里,这样按压才能出井水。

二伯知道后,就把压水机的手柄用铁链锁到泵体上,这样就无法按压手柄,要用的时候才开锁。但也难不住那些人,他们后来便趁二伯家里没人,频繁把桶丢到井里,野蛮取水。二伯回来通过被弄湿的院子,加上井下还在荡水纹,就知道水又被人偷了。偷水和偷别的东西不一样,水不能说偷,只能说借,不过也是那种有借无还的,而且水不管出自哪里,都跟空气一样,是公有的。二伯只能吃哑巴亏,从此在井口安了一块重达百斤的水泥盖板——在自己家里,他想放什么就放什么,别人照样无话可说。

如今只有二伯一家用这口水井,但井水老动不动干涸。到梅雨季节,二伯便会把井盖挪开,让雨水灌满井,可是雨水比不上地下水,远远比不上,烧沸后还有股异味,无法煲汤,用来洗衫裤都嫌。二伯知道井底被堵住了,多年不疏通是抱着侥幸心理,以为老井很快能自愈,仍在每年的梅雨季节掀盖接井水。有一年的梅雨下了整整一个月,古楼村的院落大都没能幸免,有的一楼还进了水,一些木制家具泡完水后,已无法再用。不过二伯家却没有进水,因为雨水通过井底的泉眼流走了,不管雨有多大,这口水井都能承载。从那时开始,二伯就决定好好清理这口水井,可是每年都要去泉州带孙女,始终没抽出空闲,今年趁着回家祭祖的工夫,终于发愿顺便疏浚这口水井。

堂哥因个子矮,在本地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拖到了三十好几,终于想到了一个曲线救国的方式,即在务工的泉州当赘婿,也就是客家人所说的添偏肋。二伯见事已至此,只能点头同意。堂哥很快生了一个闺女,随母姓,姓陈名辰——陈辰叫上去似乎听不出姓什么。当然,这都是二伯的一厢情愿。堂哥跟某些嫁到男方家的媳妇一样,没生男孩被婆家各种嫌,前几年放开了二胎,其公婆已下了最后通牒,第二胎若还是女娃,就用一纸休书把堂哥休了,毕竟他们的宝贝女儿不能再被折腾生三胎,有损元气不说,他们也没那么多时间带。

二伯每年都会去泉州帮带孩子,他跟亲家相处得很好,不仅在于他视儿媳如己出,还在于他很有语言天赋。二伯刚去那年,闽南话还说不好,现在闽南话跟客家话讲得一样好。亲家误把这当成闽南文化强势的例证之一,以为客家人堂哥一家已被他们涵化,从此真正把他当成了家人,不敢再威逼堂哥。可是堂哥仍过得不自在,但又不能和别的夫妻那样,每年轮流到各家过年,他每年都要待在泉州过年,以至于打的嗝都充满海蛎味。

回乡祭祖这个理由似乎并不成立,因为堂哥这个赘婿的祖先早已改换门庭,改成了陈氏——陈姓业已成为福建的第一大姓,据说有着三千七百多年历史,比林姓还整整多出了七百多年。最后还是二伯说怀念家乡美食,堂哥才得以与父母从泉州暂时脱身。回到古楼没几天,堂哥就思念女儿,二伯更是想念孙女——在二伯看来,这不是外孙女,而是实打实的亲孙女。换言之,陈辰在泉州时就叫陈辰,在古楼时就叫林辰,昵称辰辰。跟南橘北枳一样,辰辰偶尔到古楼过五一,就会发烧咳嗽,但只要在泉州,就活蹦乱跳。

小女孩在电话里问二伯:“外公,你的井通了吗?”

二伯回道:“要叫爷爷,不能叫外公。”

小女孩说:“我有一个爷爷了,难道一个人可以有两个爷爷吗?”

二伯说:“那个才是你外公。”

小女孩说:“那爷爷,你的井通了吗?”

二伯高兴地说道:“辰辰真乖,已经在通了。”

二婶端着一盆红豆进屋,二伯见了,说:“难得出太阳,你这么快收进来干吗?”

二婶说:“别整天打电话,真以为是自己亲孙女啊?还不快出去看看,外面出事了。”

二伯挂断电话,把手机往腰间一揣,从白板门里跑出去。看到谷席上有具白骨,准确来说,是一具黄骨,忙捏着鼻子把谷席一卷,抱着就要丢外面去。

阿爸过去相拦,说:“没查清是谁不能丢。”

二伯说:“管他是谁,反正不能搁我家。”

阿爸说:“万一是阿爸怎么办?”

二伯见过林坚白,但早已印象全无,因为他那时还很小,只有大伯还能勉强说出林坚白的样子:“脑门上有个坑。”阿爸给大伯频频点烟倒酒,让他多说几句,可大伯却把大手一挥,说:“去去去,别影响老子喝酒。”嗜酒的大伯在疫情第二年患上了肝癌,躺在床上叫唤了三天。阿爸推门进去才知道大哥在叫什么,他在叫“酒、酒、酒”。阿爸跑家里拿米酒,也不怕大哥嫌米酒劲儿不够,回到床畔,发现大哥走了。

从此,这个世上又少了一个见过林坚白的人。

二伯说:“我看你是想爹想疯了。”

二婶拿了一只空瓢,从厨房出来,二伯见了,问她去做什么,二婶回头觑了他一眼,说她去邻居家打水。二伯过去抢下空瓢,说二婶大番薯,家里水多得能濯田,干吗要去借水?二婶扶着腰哕了,说这么多年喝的都是死人水,没得病全靠命硬,但命再硬也不敢拿鸡蛋去撞石头。

她经过小叔子旁边,说:“这死人头井水满的时候怎么没浮起来?”

阿爸说:“井底有块石头,这骨头被夹在了石缝里。”

二婶凑到井边,往下看了一眼,说:“井口这么小,怎么塞得下一个人?”

阿爸说:“有办法,要么打断腿骨折叠塞下去,就像给鸡鸭缚翼才好浸桶里泡沸水拔毛,要么直接倒立跳下去。”

二婶一听,头皮发痒,快步走出院子,去找邻居借水。回来后,站在屋檐下仰脖漱口。二伯听不得这种声音,说:“差不多得了,喝下的井水早变成尿屙掉了。”

二婶说:“我心里的井水还没屙掉。”

场景Q:一张谷席,林尧传半跪其上。他手拿筛子,在清理一副头骨。从头骨里倒出了许多泥土。风把泥土吹进客厅。林太华用手驱尘,接着把门掩上。刘小英在二楼走廊叉腰大骂。林尧传仍旧在清洁头骨,他看到太阳穴部位有个拇指粗细的窟窿,一摇会响,忙进屋去拿一本笔记本,翻了几页后,立即抱着头骨往二伯家赶,指甲缝里还有泥土。

画外音q:这具白骨的出现,打乱了我们兄弟俩的计划。本来这两日我们上袍岭祭完祖,主要是给阿嫲梁七一姑醮完墓,就要各自返城。但阿爸死活要查清这具白骨到底是不是林坚白,他先去求助二伯,看到二婶又在屋檐下漱口,二伯已在收拾行李准备回泉州。堂哥见到阿爸,以为能更改归期,可是却被二伯骂了一顿:“辰辰都哭哑了,你还只顾撩(玩),赖着不愿走。”阿爸让二伯晚几日再走,不管最后查明那具白骨是不是林坚白,以后他都一个人祭祖,不会再麻烦二伯从海边赶回山区。

二伯说:“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去做个DNA检测不就行了。”

阿爸说:“我觉得白骨就是我们的阿爸。”

二伯说:“何以见得?”

阿爸从背后拿出一本笔记本,本子上记满了这几年他的走访成果。他翻开其中一页,说:“灯下的李日炎是阿爸的同龄人,他说林坚白额头凹了一块,我看到那副头骨也凹了一块,就像车身被人踹了一脚似的。”

二伯说:“既然如此,那埋到袍岭的祖坟不就行了,就葬在阿妈旁边。”

阿爸说:“还不行。”

二伯说:“为什么?”

阿爸说:“因为还要调查他的死因。他头骨上有个弹孔。”

阿爸又从背后拿出那副头骨,当着二伯的面摇了摇,那声音有点像拨浪鼓。二婶在门外听了,以为是给外孙女辰辰买的礼物——她比二伯想得开,嫁出去的儿子就像泼出去的水,争个姓氏没意义,因为哪怕外孙女姓林,也改变不了她儿子在泉州过得憋屈的事实。她进来见到小叔子在摇骷髅,就说:“你到底是真敬祖,还是做样子,孝子能这么糟践祖先的头骨吗?”一番话说得阿爸哑然,忙回去找盒装,其余骨殖就装进金坛里,等到将来下葬祖坟。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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