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4年第12期|胡竹峰:浒村月令(节选)
胡竹峰,出版有五卷本“胡竹峰作品”和《雪下了一夜》《中国文章》《民国的腔调》《黑老虎集》《茶饭引》等作品三十余种。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188体育官方ios奖、丰子恺188体育官方ios奖、三毛188体育官方ios奖大奖、孙犁188体育官方ios奖双年奖、丁玲文学奖、茅盾新人奖、东坡诗文奖等多种奖项。部分作品被译介为多种文字。
薄云轻雾起田家,鹭羽翩飞向晚霞。
春落疏桐依翠柳,黄鹂紫燕戏红花。
门前新笋映芳屏,蒲扇风摇案上萤。
蝴蝶蜻蜓垂翼坐,锄禾担雾入山青。
秋光空翠暖窗纱,北雁南归青翼斜。
鸡鸭牛羊林下卧,萧萧黄叶满人家。
月色空明松影间,霜天染露夜潺湲。
此身不愿他乡老,只合烟村共养闲。
地域在古南岳西边,就用岳西二字为名。岳西东南方向,有一镇,极小极小,不过七个村子,名为响肠。这个地方外乡人听来不明就里,总觉得奇怪。据说当年有耆老周老相公,爱鸣不平,某劣绅豪横,鱼肉乡里,侵占田产逼死人命,他写好状纸申诉,却遭陷害,误饮毒酒。报官路途,毒性发作,腹中作痛,肚肠鸣叫,方才知道遭暗算了,悔恨莫及,解下腰间佩剑割开肚腹,掏出肚肠用潭水洗净再装回去,又以剑尖在潭水旁石壁刻下洗腹矶三字。
人世山高水阔,周老相公死后,后世为纪念他,将其肚肠鸣响的地方取名响肠村,割开肚腹的地方叫割肚畈,漂洗肠胃的地方取名洗腹溪。这故事从小听得熟,信以为真。演义里,王伯超举枪戳破罗通腹肚,将他肚肠挑出。罗通大怒,将肠子盘绕腰腹间,拼命上前死战。一众番将骇然不已,惧其神勇,错愕惊慌,王伯超被刺中要害而死,罗通力尽回营而亡。我乡周老相公也是那般豪杰,自剖洗肠,几近神人,同时我也为他不忿,觉得喝酒不独误事还惹祸。话本和故事里,常常有以毒入酒的例子,周老相公英雄一世,只因一杯酒,末了却坏在恶贼手里。从此知道世情复杂,有君子坦荡,有奸人诡诈,有宽宏大量,有小肚鸡肠,有慈悲为怀,有灿烂光明,有暗射冷箭,有磊落大方,也有人藏起恶毒以及阴险,披上人面,怀揣蛇蝎心肠,鬼魅魂魄,幽灵一般在暗处游荡窥视。
离浒村不远,外乡有先秦遗迹,农家菜地挖出过楚铜剑和矛,此外,还有晋朝佛塔、元朝瓷枕。据说五代之后,浒村才有人居住;元朝末年,各路反王纷争,陈友谅麾下马蹄声也传到了这里;然后朱明换代,清入民国,天下大乱。小小村落,历经几重重磨难,渡劫而存,一回回重生,一回回鲜活。
浒村是家乡、是故土、是血地、是祖源,在响肠西边。旧年一村分上下,上浒山多,又高又大,下浒人骂他们是山猴子。下浒有平畈,上浒人则称他们是畈虾子。彼此对骂,并不真恼。骂过之后,留下吃饭,备好菜好酒,吃了中饭吃晚饭。嬉笑作别,一个高声喊,山猴子慢走啊,一个大气回,畈虾子莫送哦。
浒村颇小,东西三五里,一眼望得到头,南北数箭距离,且不平整,有垄有畈有岭有坡有峰有岗有峦有沟有涧有丘有壑有岩有石有崖有壁有渠有田有地……第一多的还是山,名不见经传。古时候我家屋后森林茂密,大太阳地,林中依旧昏暗阴沉,山因此而得名大黑塆、小黑塆,彼此相连。此外还有架马尖、凤形岭、八月埫、躺凹、沙子岗、坟山嘴、坟山牌、小屋形、雷打石、筲箕塆、后山岩、杨家林、草里藏珠、大花岩、长塆、戴塆、虎形埫、油坊岭、牛形塆、牛形岭、包上、网形、纱帽尖、大黑沟、大四方、青龙岗、白云寨、妈目沟、万年坦、碉上、壁耳形、椅形、磨形、马寨、石浪、黄泥沟、卧猪包、青山排……旧年村民多不通文墨,他们却用心性里来自林野的灵气命名山川、田地。乡民死后,在家做好法事,再抬起棺椁,择地安厝,村民称为上山,就此盖棺论定。浒村人一辈子下地、上山,带不来一片布,带不走一块瓦。
浒,从水,本义水边,指离水稍远的岸上平地。《诗经》说:“绵绵葛藟,在河之浒。”浒村的浒,许声,村里有河,乡民称为畈上大河。河上没有桥,村人砍两棵杉木架上去,附近居民和过路客横跨而过。沟壑之间更多以两根树段横搭着,用稻草仔细搓成毛而糙的绳子,绑在上面防滑,脚踩过,软软的。当年温庭筠去了我乡,他的名诗怕要改成“鸡声茅店月,人迹草桥霜”了。
家门口就有草桥。小时候胆小,心怯怯,一点点挪着脚步过去,怪它真长;稍大些,蹦蹦跳跳,兴高采烈,嫌其太短。夏天午后,南瓜架外的小路上嬉笑连连,撩得人坐立不安。母亲在凉床睡觉,奶奶在树下乘凉。悄悄丢开纸笔,提着鞋,赤了脚,轻轻开门,去捉立在草桥头树杈上的大蜻蜓。几个孩子喜欢枯坐草桥上,两脚悬空,一前一后晃动。如果是冬天,草桥晨霜淡淡,桥边枯草丛生,心里觉得这就是郊寒岛瘦,一味枯涩。
河水浅的地方,搬来平整的大石头,垒成石阶,村人称为漫步,一步步跨过。远远地,只见人几个跳跃,水底影子也跳跃。后来河上有石板桥,青岩石,长长的,方方正正,桥根长满青苔。河上还有石拱桥,桥离河面极高,专门辟有泄洪洞,河水再大,桥也安然无恙。夏天,桥洞成了孩子的天下,摘几片芭蕉叶,铺地做床,偶得几角小钱,抱个西瓜,买袋瓜子,悠悠度过一个快乐的正午。
河无名,水潭有名,有大龙潭、小龙潭、七姑潭。池塘也有名,高塘、大塘、老屋塘、大新塘、保运塘。塘建在高处,收拢山水以备灌溉之需,塘下是一层层梯田。
河多,井更多,每个清晨从井口开始。家家户户多派男丁挑水,两只桶、一只瓢,一瓢一瓢舀进木桶,再一担一担挑回家倒入水缸。挑水人勾着头,一步步慢慢走,生怕水晃洒了一滴。早饭后,井边水口河潭最热闹,三五人聚集,或蹲或坐。棒槌扬起,一下下捣衣声,水珠四溅,溅起无数家长里短,溅起无数是是非非。说烂了的故事,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鸡毛蒜皮,鱼虾也不想听了,远远躲进石缝。待那些洗衣人走得远了,方才有一两条鱼探头探脑出来张望。
有人在自家院子打了深井,日子久了,井沿砖石勒绳越来越深。不必说光滑的井壁,绿茵茵的青苔,那一股泉水的清凉气息就使人沉迷。小时候喜欢伸头探看井底,大声歌唱,回音震得耳膜发麻。
山里处处人家,房子多靠山面南,说是“坐北朝南屋,世代享清福”。实在,自有民居以来,千百年里,没有几人享过清福。造房是大事,察风水,看吉凶。要符合当年山向、来龙、去脉,根据家主生辰八字择吉日动土,所谓贵人日、六合日、天德日、月德日。动土当天,用牛在地上犁三圈,视为犁煞,犁去凶神恶煞的意思。浒村人心里,牛是纯阳之物,有神性,犁头生铁铸就,正气充满,能去一切鬼魅。公鸡也是纯阳之物,让瓦匠用瓦刀剁断公鸡颈部,取鸡血洒在场内、木桩上,视为剪牲,这一下地基阳气充盈,成了福地。
墙一天天高,开始上大梁了。这又是大事,必须择吉日吉时,大梁木披上红布。工头唱颂吉词,一唱众和:
一轮红日出东方,照在主东华堂上。好。
今天日吉时又良,主东接我上屋梁。好。
五尺红,梁上挂,斧头红,系斧把。好。
现在就把正梁上,梁上无口,给我主东开梁口。好。
梁口开得浅又浅,荣华富贵万万年。好。
开了东来再开西,子孙万代穿朝衣。好。
穿朝衣来戴官帽,子子孙孙为阁老。好。
家家户户都这么念,却从来没有见谁穿过朝衣戴过官帽,更没有人荣升阁老。多少人家世世代代务农,终身布衣草帽,耕种为业,生在浒村,长在浒村,死在这里,葬在这里。他们也生气、怄气、受气,也叹气、丧气、败气,却始终没有失去喜气,更没有失去志气。穷不失志,富莫癫狂,老人常挂在嘴边教导子女。多少人生于草莽,长于草莽,荒野中人,连市井无赖气也无,老老实实,像村口草垛,任凭风吹雨打日晒。他们斗大字识不得几个,但操守坚定,不偷不抢,做事吃饭,清白为人,堂堂正正。
土坯瓦房易损,住上十来年,就要翻检,换几根椽子几块青瓦。一天天,房子老了,人也老了,灯火还是那盏灯火,新人却一代代换了旧人。浒村男丁都是山水点染出来的,一世总要盖一次房子,在朗朗乾坤在悠悠天地在郁郁草木中安顿此身,结婚生子,一代又一代。山川田野,江山代有人出,总不失新生气象和生机,这就是古人所赞颂的畅旺、悠远、明净的人世风景吧。
盖房子是大事,生孩子也是大事。民间传说,婴儿系送子娘娘所赐,第三日,她要过来察看。所以这一天要给小孩洗三,艾叶、菖蒲、金银花、樟树叶、紫苏、雄黄之类煎水,给初生婴儿沐浴。洗礼一般由婆婆、奶奶操执,边洗边赞:洗洗头,做王侯;洗洗身,做富翁;洗洗手,荣华富贵全都有;洗洗腰,一天更比一天高;洗洗脚,身体健康不吃药……
浒村习惯,小儿出生后,请算命先生卜问命格,各有前途各有福报各有避讳。小时候我犯深水关,严防水灾,勿近溪河、湖泊、池塘、水井,还要远离渡舟坑洞,家里人连大水缸也不准靠近,生怕我掉进去淹死了。后来听说此关有破解法:水井边插柳树枝三条,点红蜡烛一对,烧三炷香并准备金银纸钱若干,让小儿手执三枚钱钞,父母抱着绕水井三圈,弯路回家即可。或者给鲤鱼尾巴绑上写有生辰八字的红布,放到河里。
深水关位列三十六煞,皆尽陋习,其中不乏民间的敬与生活态度,有人情物理也有美善常识。譬如雷公关,响雷时勿近竹木或铁器,勿将小孩抱高或高处弄跳之类,防高空跌倒。还有汤火关,注意明火、滚汤、热油,远离厨房为吉。金锁关说金银铁片不可亲近,更不能放入嘴中。每关均有解法,小时候听老人谈起过。民俗如此,人人深信不疑,煞有介事,惜子之心使然。如今这些陈年风气渐渐绝迹,村民不大相信,也不以为意了。
乡野混沌,人神鬼魔共存,怪力乱神,孔子敬而远之,绝口不提。但秘事异事也是人心的镜像,有另一种民间秩序,终途还是行好积德还是明心见性。
村民过生日,孩子家煮两枚鸡蛋,大人吃碗肉丝鸡蛋面即是一顿美味。但周岁与六十是大事,要设宴席广请亲戚朋友。一岁时,还要做磨米粉、伴娘粑。传说观音娘娘派伴娘婆到人间来陪伴小孩,有她护佑,小孩百病不生,不吵夜,不啼哭,平安吉祥。伴娘粑形状像陀螺,多以米粉做成,像窝窝头,有红绿线缠绕其上,取龙凤呈祥意思。
一岁有抓周仪式。宴会前,孩子面前放书、笔、墨、纸、砚、算盘、钱币、账册、首饰、花朵、胭脂、吃食、铲子、勺子、剪子、尺子、针线之类——贫寒人家陈设简陋一些,却也大抵如此。任其挑选,先抓何物,后抓何物,以此测卜志趣、前途。抓到印章,说长大以后,天恩祖德,官运亨通;抓了文具,则是好学寓意,将来必有一笔锦绣文章;抓算盘,善于理财;手指向农家用具,众人也说以后是把庄稼好手,只是主人家心里并不畅快。女孩抓剪、尺、锅、碗之类的炊事用具,是持家的吉兆。抓了吃食、玩具,也说有口福。其实不论抓到什么,最后命途同归,依旧一辈子背朝老天、耕田种地。
乡俗最怕三十六岁,所谓天罡数,觉得此年不寻常。有民谣道:“三十六,好就好到杪,孬就孬断根。三十六,是难关,吃白鸡,穿白衫,两两相对保平安。”过了三十五岁生日,就有亲戚朋友送来白鸡,男送母鸡,女送公鸡,此外还有白衣、白袜、白鞋、白面。吃白鸡要回避他人,关上门自己一餐吃完。乡民腹中无甚油水,两只鸡有人也吃得下。次日将鸡毛撒在大路岔口,风吹雨淋日晒,意为踏去灾祸。
村里还有更小的村,其名寂寂无闻。屋舍多木墙壁,直呼板壁;几十户人家聚集一处大屋里,遂称大屋;横排一人独居,则是小屋;河之西边,干脆河西;桥之下方,是为桥下;两水交汇处,人称合水;古寺坍塌,仅余石基,名为寺基。大多地名以姓族取名,除了秦屋、刘屋两地是秦刘氏后人,高屋只余一户高姓,马河家家崔姓,韦岭、熊冲、王龙人人姓胡,葛弯属方家屋场。曾经的马家、韦家、熊家、王家、葛家一丁不剩,旧日居民散佚无踪,只有零星坟地石碑见证依稀往事,可见历来田地无主。世间沧桑,我辈无非匆匆过客,暂坐人间而已,谁也不知道旧日村人去向何方,来于土,归于土。来匆匆,去匆匆,空空来,空空去,匆匆匆,空空空……
浒村人去世,要在家门口三岔路边烧一顶轿子,一匹马,让逝者行旅方便。烧轿马的时候,请人写断卖契,是为死契,一旦签订,买卖双方不得赎回。
白鹤仙人,今将白马一匹、花轿一顶,配备食槽、水草、皮鞭、鞍韂、辔头,卖与某府某县某乡某村某社地界居住之某老大人名下,以供冥中坐骑使用。实价玖仟玖佰玖拾玖元玖角玖分玖厘整,现金收讫。关津渡口请勿阻隔,妖鬼仙神魑魅魍魉不得占用,倘有胆敢劫获者,九天玄女殿前依律治罪。
轿夫马童各有姓名,名号来宝、来福、来发、来喜。还有证人:东王公、西王母、千里眼、顺风耳。并有当值土地画押。小时候还想过,以王母娘娘之尊,怎么会管乡民此等小事。民间朴素中有诙谐,诙谐自见庄严。乡下人相信阴间,亲朋亡后,烧成堆的纸钱,让亡人殷实无虞。
祖父生前是乡村祭师,也做纸扎,纸马纸轿子纸房子。家里常挂着一匹纸马,白棉纸糊就,不上色,嘴巴半张,在我睡房楼阁下扬首长嘶。清晨醒来,赖在床上,仰卧着,静静看一会儿纸马。有时候纸马轻轻转动,祖父见到总会说马要走了,夜里看看天色,喃喃自语,说河西有人老了,或者大屋有人老了,我只当故事听。过几天居然真有人来家里,领走纸马纸轿,心里觉得真是大奇事大怪事。此后每每见纸马转动,我就跑去告诉祖父,说马又要走了,他不接话,只是笑笑。有几回,过了一两个月,马也没走,还是挂在楼阁上,张着嘴,像是嘲弄我失算了一般。
纸马没有轿子好看,更没有纸房子好看。印象中,但凡空闲,祖父总是破竹做篾条,然后扎成纸房子,浒村人称为灵屋。人活在阳间要造室安家,去了阴间,想必也一样。只是阳间的房子泥墙黑瓦,远不如灵屋一层层金碧辉煌,雕梁画栋,有图画上的宫殿气。村民往生后,子侄辈背走灵屋,安放在堂轩,一日日端茶送饭并供奉各色菜蔬,直到满七。一七为七天,七七四十九天,方为满七。满七日也是送灵日,送亡灵也送灵屋,一把火烧掉那纸醉金迷。火焰冲天丈余,一旁骨肉血亲,再次勾起伤心,扑倒地上,少不得又一顿号啕大哭。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那些先民多则百年,少则几十年,甚至几年,承受过人生恩泽,也遭遇了世间苦难,他们像一道流星划过天空,也像一片白雪飘入水潭,瞬息之间,再无踪迹。村里只剩一处宋坟,一道元明的门楣,两棵千年古树。几十代,一千年,多少人生老病死就在这窄小的一片天空下,生不能离开,活不能离开,死更无法离开。少年见过的新坟如今早已成为老坟,碑文漫漶,绿树成荫,青山不语,人间春夏秋冬走马灯似的日月更迭。
有年冬天,在亲戚家墙壁上看见过马灯,老旧的手提煤油灯,能防风雨,祖父说骑马夜行时可以挂在鞍鞯上。想象它挂在白马上黑马上红马上,照过黑夜。马蹄嗒嗒,穿过田野,爬上山冈,灯火颠动,缥缈得像天际闪烁的星光。
正月初一总是被鞭炮唤醒,抬头看看窗户,天刚蒙蒙亮,忍不住又躺下睡着。不多时,家家户户都在放鞭炮,先是噼里啪啦响在耳畔,后来似乎在身下被褥里响,火烧火燎得睡不安稳,只能起床。四下雾蒙蒙灰蒙蒙天沉沉地沉沉,到处烟火弥漫,草木昏暗,十丈之外,难辨男女老少高矮胖瘦。祖父说,正月最大,在堂阶前燃放鞭炮,可以用来驱除山妖恶鬼,也能迎接神灵。
没有亲友来访,早餐就吃除夕夜的剩饭,锅台上热一下即可。有亲友来访,人就居家候着,令小孩站在门口,鞭炮迎接。贫寒时,鞭炮只是百响,乡人称为百子,后来鞭炮越来越长,一千下声响的为千鞭,还有更长的万鞭。万鞭摊放门前,蜿蜒如龙,燃放后越发像龙,腾挪跃起,几近花千树、星如雨、笙箫动、鱼龙舞。初上门的儿女亲家,还得鞭炮送行。窗外迎来送往,噼里啪啦。
正月初一的浒村最热闹最欢庆,处处是吉祥是喜气,欢悦到不知如何是好。这天忌讳极多:说话轻声细语,面带微笑,切莫与人争吵,容易折福;打骂小孩,影响健康;勿食生冷,容易惹来疾病;水是财,不得泼到地上;针线活搁起;果皮、糖衣、瓜子壳按照惯例不能当日扫去……凡事讲究,图个吉祥。
因为夜里守岁的缘故,家家户户睡得早一些。天光尚未黑透,不耐熬夜的人就忍不住垂着头,啄一下又啄一下,浒村人叫参额。小时候喜欢过年,想着除夕夜过去了,初一也过去了,再想过年,又要等待三百多天,心里比天光更黑,说不出的伤感,每每在难过中进入梦乡,醒来还觉得怅然,不舍得不甘心年就这样远走。
新年头几天严禁杀生,各种生鲜饮食提前备好,牛肉、猪肉、羊肉……此外还有咸鱼、烧鸡、风鸡、咸鸭、烤鸭、烧鹅、藕片、肉丸、笋丝……室内宴席不断,酒何止三巡,菜远超五味,席终人散,要剩些菜,说是年年有余。正席需上鱼,鳜鱼、鲫鱼、鲤鱼、草鱼、黑鱼、黄颡、鲢鱼,红烧、清蒸、炖汤,也寓意年年有余。拜年送糕,是为高来高去。春节喜事多,喜宴必备红枣、花生、鸡蛋,所谓长长久久、早生贵子、子孙无穷。给人发糖,甜甜蜜蜜。肉切成大块,放酱油红烧,豆腐却有两份,一份切成小方丁掺虾米焖熟,一份切薄片和腌辣椒共炒。枣子在铁锅里放冰糖炖熟,用勺子舀起来放进海碗。本就肥硕的红枣,汁水充满,格外红格外大,入嘴香甜。生腐当烫菜,或者烧肉,一根根手指粗,如金条,有富贵气象。如此吃了半晌,主人家又挖一大匙猪油放入铜锅。糯米圆子个个大如牛眼,沾上红糖,称为元宝,说是富贵团圆。吃几根生腐,吃一个圆子,就是招财纳福意思。粉丝里什么都不放,过油锅,添水,煮熟。粉丝极长,孩子家手短,站起来才能夹离碗口。大人看不惯,轻嗔一句,你也好生些,接过筷子绞成一团递过去,做客的总会接一句,家里小孩嘛,我妹还是乖的。浒村习俗,孩子不论大小,不管男女,未成年前一律称妹。
酒席多在堂轩,靠中堂为上席,进门方为末座,东边尊贵,西边次之。饭桌木纹与中堂平行,主人在末座相陪,端饭递菜,对客人斟酒时,一杯酒腾一次手,以示敬意。正月头几天,天天都是吉日,人人见面互道平安吉祥,孩子祈老人纳福,老人祝孩子旺相。走路时脚步都慢些,一切轻拿轻放,生怕摔坏了一个酒杯一只饭碗,说是兆头不好,有损新年运格。
家家户户互请宴席,水陆杂陈,觥筹交错。每日里吃将起来,一肚子膏腴,任凭主人殷切,宴席虽丰盛,也不能大快朵颐了,实在吃不下。手里饭空了,主妇慌忙上前接过碗,说再盛一点,吓得客人连连拱手推托,说吃不下,吃不下,年饱,年饱了……席上大人饮酒正酣,孩子们早早就丢开碗筷,也学着说年饱了,转身去屋檐下杂耍。人有口福,牛也有口福,忙了一年,累了一年,人将黄豆焖得烂烂的,送去牛栏。老人说黄豆最养牛。
倘或立春在正月前,此年农历无春。浒村习俗,无春年不办喜事,婚庆之类要么提前要么延后。春不立,不利子孙。不独如此,双春年也视为不吉,不利婚庆,说夫妻不能白头偕老。老人屈指计算哪天打春。旧时,特意提前做泥牛,立春日用红绿鞭子抽打,是为打春。习俗早已不存,只留下打春二字在唇齿流传。
打春后,冷风浩荡,余寒未去,衣被难减,与冬日并无二致。冷意自前胸后背头顶脚底四方夹击,激得人打个寒战,忍不住缩紧了脖子。起风时,雪意弥漫村子上空。雪落在村庄里,无邪的白映着灯笼、春联的大红,也是有意思的。太阳升起来,照得雪村耀眼刺目。厨房屋顶的雪总是最先化开,烟囱半日不歇,松木在灶膛熊熊燃烧,发出哔剥的响声,烈焰紧紧抱着铁锅,还有水壶里滚水咕噜噜的声音,锅铲炒菜的声音,碗碟相击的声音,女人们谈笑的声音。
孩子衣兜总是鼓囊囊装满花生、瓜子,还有红红绿绿各色糖果,偶尔还有红包,一次次打开压岁钱,数了又数,生怕丢了一张,睡觉时放在枕头下。初四五后的双日,总有人家婚宴。人来人往,穿红戴绿,红灯笼更亮了,春联外又贴上喜联,孩子们爱热闹,只在人群里转来转去。老人淡然多了,腰下带着火炉,只在稻床外或者屋檐下坐着晒太阳。
初九初十……日子走,心情也走,年味一天天淡薄,仿佛屋顶炊烟,渐渐消失不见,空气里再也没有呛人的烟花炮仗味。坐在石阶前,坐在塘埂边,坐在草坡上,落日即将入山,有些不舍,有些不甘,有些怅然,五味杂陈,无限失落无限难过。眼睁睁看着良辰似箭,怎么也拽不回来。恨不得有通天本事,用根绳子把太阳系住,牢牢捆在后山大树下,让它再不落山。晚饭无味得很,匆匆吃几口。睡觉时候想着又过了一天,过年氛围更淡了。只希望日子慢一些再慢一些,巴望时间可以倒流,睡醒了一夜回到腊月二十九,甚至回到小年夜,回到腊月初。
正月十五日是元宵节,去堂轩烧香送别祖宗,全家人围桌共餐,吃元宵果。晚饭后,将家里留存的烟花鞭炮拿出来一放而尽。坐石阶前看烟花又寂寞又热闹,璀璨之后天空依旧暗黑。进门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看那一地纸屑。烟花散去,鞭炮燃尽,年尽了,明天就是日子庸常,明天就是居家琐碎,明天就是兴田种地,明天就是挥汗如雨。夜里不能早睡,窗外总有烟花鞭炮声。一地月亮,光华浮照窗棂,照进室内,想到离过年是那么遥远,就有一阵怅惘,仿佛一个人,虽然迟早会相见,而今宵仍是坚决的别离,百般强留也属枉然,心绪难免低沉,恨不得埋进被子大哭一场。
元宵节后,田间地头的人渐渐多了,施肥灌溉。天气还是冷,人人盼着回暖。春意迟迟不来,雨先来了,是寒雨。鱼鳞瓦闪着水渍的反光,祖父挑担子从窗下走过,走向田野。雨中麦地,绿油油的,路人都说长得盈,风一吹,满眼润泽跃动,一波一浪,荡漾锦绣。
二月,南行的燕子尚未归来,村里男子陆陆续续外出务工了。门虚掩或者锁上,屋檐下、石槛旁开始长出野草。泥凼开始解冻,水从清晨到晚上,无聊地倒映着窄窄一片天空。岁月回归日常,缓步走在村子里,土路恢复了寂寞,炊烟也寂寞了,孤单地袅向天空。
村野上成群或孤飞的鸟,喜鹊、乌鸦、麻雀,掠过池塘,掠过竹林、树顶,飞向山边。麻雀多是灰色,偶尔飞过一两只金翅雀,腰尾金黄,翅膀金黄。麻雀或独飞或成队,集群数十只甚至上百只,休憩在树枝上,久久不动,像是音符,发出呼响,单调清晰又尖锐,带着颤音,惹得孩子们好一阵仰望。
春雷发声,起先以为响在地底,又似乎响自山间,奔腾起伏,从远处近身又快速奔向远方。风里零零星星有阳春意思,脸上有春回大地气息。春联落在地上,无人问津,任由风吹日晒雨打,一双双脚板走过,很快烂成一坨红泥。贴在门框两侧的春联开始褪色,生活早已归于朴素,喜庆的年味淡若无迹了。红纸包成塔尖的冰糖拆开了,放进罐子。年货里的瓜子尚有些结余,怕回潮,放罐子封好,轻轻一摇,哗哗作响。
在田间地头捧把瓜子闲嗑,皮壳丢在地下,低头看,不知道什么时候草丛顶出一抹细绿,淡淡的,若有若无。一日三餐,不再鱼肉生活。园里小青菜,炒得油润润放入海碗。腌豇豆、萝卜干用盘子装着,腐乳用的是更小的碟子,蘸上辣椒酱,切成方块,三两块放着。
二月初二花朝节,农谚说,二月二,龙抬头,这一天又称春社。旧时,村人会做土地会,祈求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开始给新坟祭扫。别处习惯我不知道,浒村风俗,人去世与下葬后的第一个清明节前会做祭仪,放爆竹、烧香纸,乡俗称为做清明,此外还要剪纸钱、做汤粑。纸钱用红白黄绿四色纸剪成小条,用细水竹竿夹住,或者剪成玲珑宝塔状悬挂竹竿上,是为纸标。插在坟头或者厝基上,立此不忘,以示存照。汤粑以籼米糯米做成,也可以掺些面粉,形如团球,涂红染绿。做清明时,直系亲属跪地上挽起衣摆,有人先给他们撒两把汤粑。随后那人站在高处,向众宾客广撒汤粑,豪掷如雨,满山乱滚,人人争抢。小时偶尔我也能抢到几枚,觉得稀罕。汤粑或煮或烤或蒸或炸,味近年糕,可算作一道时令小吃,吃下身体旺相。
春意来了,雨季来了,时而淋漓,时而淅沥,时而飘忽,欲停不止。春夜下雨最相宜。乡村最初的春意是被雨水唤醒的,夜里,坐在瓦屋下,屋顶响起雨声。早晨起来,细雨绵绵,山野雾气升腾,花草树木爆出鲜嫩的一滴滴芽蕾,山川新鲜。雨水融化了山凹处积雪,万物复苏。衣服晾在走廊堂轩宽敞的地方,两三天,还是潮津津耷拉在竹竿上,触手尽湿。风徐徐吹着,雨并不大,轻飘飘,恍惚惚,丝丝缕缕从天而降,汇成一袭薄薄的雾纱。
出门总要撑把伞,多是黑布伞。上年纪的老人,更喜欢蓑衣、斗笠或者用油纸伞,彳亍而过。小时候玩心重,不喜欢打伞。在雨雾里久了,衣裳湿漉漉贴着前胸后背,一身腥气回家,惹得父母责骂。雨中山村云遮雾掩,天光昏朦,有万物复苏气息。隔着雨幕,依稀传来新坟人家做清明的鞭炮声,远不及晴天清脆,闷闷的,听得心绪灰暗。想起前年去年那人还能割草收稻,还能采茶砍柴放牛,如今却死了。
时令一节节爬过,身体一寸寸松动,冬装一件件脱下来,说不出的快慰与通透。风暖了,雨暖了,骤然感到一股新生的暖意。鸡鸭猫狗毛皮尽湿,如孤魂野鬼,从眼前落魄地走过。天上烟雨蒙蒙,雨打在树叶上、瓦片上,单调的滴水声分明是春之舞曲。入夜,临窗听着寂寥而温暖的雨声,遥望漆黑天空,春风不时拂过,头脸开始舒展了,身子骨清朗。
雨水、惊蛰、春分……窗外彻底亮了。春和景明,风物如诗,诗中有画,天地恍然醒来,元气浩荡像桃花汛。经历一冬,土块冻酥了,雨后地上沉实。农人拿锄头松土、除草。茶园有人施肥,再下几场雨,茶叶就要出芽了。清晨,草间翠绿上一滴露珠摇摇欲坠。
偶尔也下雪,春雪薄,在风里乱飘,如烟似雾,漫不经心自天而降,散絮一般浮在地上。瓦片上的春雪是有意思的,像丝像絮像棉。老人又用上火炉,菜凉得太快,一日三餐总有两次吃炖锅:炖咸菜豆腐、炖牛羊肉、炖豇豆干……炉火正旺,雪浮在树叶上,风一吹,扬起一片雪尘。雪一停,就是晴天,不到半日,雪全化了。屋檐下小小的雪人半点痕迹也无,惹得孩子跺脚。
阳光静悄悄照过山冈,照过田野,照进庭院,照进室内,光晕中,坛坛罐罐一新。晚霞漫天牵连西山,染红了半个峰峦。云渐渐散去,透出一派日光来,照耀得满村红亮。麻雀在枝头叽叽喳喳,屋梁上传来双燕的呢喃。有年听过一次北平岔曲,三弦伴奏,演唱者以手指击弹八角形单皮手鼓,唱的是《升平署岔曲》,据说是宫中曲本,第一首曲词说的是:
春日晴和,丽景偏多,桃红雨润,柳绿烟拖。帘外呢喃燕子歌,万紫千红都竞艳,无限的良辰美景多,多佳趣。但则见远山含笑,碧水生波,乳燕双抛剪,流莺百啭歌,鸟语声声和,花香处处婆娑,骚人韵士踏芳径,牧童樵子戏山坡。真正是,大块文章遍六合。
简短几句小唱,不像北方景色,倒与浒村风物符合。听得人欢喜不已,有他乡是故乡的欣然。
一连几场雨,田里微微蓄了些水,波光粼粼。男人从楼头搬出犁、耙、耖,前后左右看看,折损地方要修好。开始驯服小牛犁田,乡民称为告牛。生牛懵懂,忽左忽右,一块田犁得七零八落,少不得吃几顿鞭打。驯牛前几个月,先给它穿鼻子。固好牛头,一人抱住牛脖子上抬,左手拿住牛鼻中隔部分,用竹子削成锐器穿刺,快速拔出,塞进一节竹木。鼻隔长好后,穿上柔软的绳子,牛就此开始它犁田耕种的一生,至死方休。老人叹息牛辛劳一生,实则自己也辛劳一生。牛尚且有农闲时候,每日嚼草安卧,很多乡民经常忙得连口水也顾不上喝。
麦苗开始拔节,油菜现蕾、抽薹。不几日,大片的油菜花开得不管不顾,路过田间地头,春风徐来,有些初春的微凉,有些油菜花的清香。晴天的油菜田总有嗡鸣声,一只又一只蜜蜂飞来了又飞走了。
溪山响起淙淙流水,一只鸟雀站在石头上俯身就饮。河堤坝后的柳枝芽头越来越长,春风来过,柳枝悠然飘起来,池塘边瓦屋,一个童声朗朗念诗:“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后来,也有先生站在浒村学堂,一次次念起这首诗,每每读到“不知细叶谁裁出”的时候,将头仰起摇向后边,再拗一圈,又反向拗回去。很多年后读到《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看见绍兴先生和我村一样,也将头拗动,颇有些忍俊不禁。
浒村课堂朗诵,先生起首念一句,孩子们跟着,如此三五遍,才让大家放开喉咙高声朗读,岂料乱作一团,气得教鞭连连打在讲台桌子上,众顽童方才慢慢停下。先生做个起势,这回教室声音整齐起来。声音顺山坡朝大路飘去,吓得窗外的小鸟起势欲飞,左右顾盼,前后并无来客,于是解嘲一般,开口鸣叫了三五声,才悠悠向水田飞去。
三月三,据说夜里走路能看见鬼火。多少年,我从来不敢在这天走夜路,所以并没有看见过鬼火。村民用铁砂炒玉米,意为玉米爆花,炸瞎鬼家,邪祟不敢冒犯。乡谚还说:“三月三,喜鹊飞过三道山。”鸟类繁殖,大人严禁孩子打鸟、捣鸟窝。
天气终于暖和了,脱去冬装,穿上春衫。几只母鸡体温升高,羽毛蓬松,坐窝抱蛋。女人准备好箩筐,铺上稻草或者麦秆,码八九个鸡蛋,将抱窝的母鸡抱进去。那几天母鸡不思饮食,时时守在鸡蛋上面。如此半个多月,鸡蛋开始破壳,一只毛茸茸的小鸡崽颤巍巍出笼了。
地头有人嫁接果木,山间有人在锯松木,一男一女,来来回回,木屑四飞,不闻人语。一片白茫茫一片雾茫茫,只有鸟叫声和人走路的足音。起先,一两声鸟鸣,鸣声响嘎嘎,尖而且脆,跟着是一群鸟的声音,经久不息。几只白鹭站立河畔,如临水照花,挑石头的男子路过,惊动了它,慌忙振翅飞向远方,羽翼轻盈仿佛薄薄的雪片在空中飘摇。
桃花开始出苞了,潭水清亮映照一株桃红。忍不住想亲近那水,手一触,凉意沁人。河极清,不弯腰就能看见水底一颗颗浑圆的石头,水草疏淡,一尾尾小鱼游戏其间。河岸翠绿的草丛夹杂不知名的野花,顺风送来阵阵暗香。
茅香出来了,一两寸长,在横排背阴地方长着,人上前掐下来。安静小半年的舂臼开始热闹,茅香在石臼下捣成泥,拌糯米粉做粑,肉丁粉条或者笋丝为馅。得闲,山里人家几乎都做几笼,馅不同,粑相似。蒸熟后的茅香粑颜色深青,咬开后,又糍又软又糯,是春色也是膏腴。此中老饕,三五天蒸几笼,经月不绝。吃粑时,孩子用筷子穿心而过,或立或坐,随意而食。
香椿发芽,采些归家,焯水后切成短丁,拌香油,食来养胃怡神。
茶叶开始兴发,不管阴天雨天晴天,地里总有采茶的女人,有人运指如飞,有人谈谈笑笑。几只小鸟也跟着凑趣,站在茶叶地里,在人手两尺之外,赶也赶不走,或许是寂寞太久,它也想亲近一下人气。
谷雨将至,山中春色已然七八分,渐熟渐老如院中樱桃。屋檐下,门阶苔痕斑斑,一左一右两本兰花开得正好,秀逸花箭全然舒展,姿貌雍容明澈,清芬隐隐散发庭院中,一丝一缕拂人鼻息。与幽兰为侣朋,乡居岁月安恬祯祥亦如兰草。
浒村多兰花,阴排山上总有兰花,有香兰、蕙兰、芝兰……村落人家,偶有闲情,去山上挖两三兰草种在家里。过完正月,地气回暖,就有芝兰出芽吐苞。芝兰,独独一茎,花只一朵,香气却飘得远,穿过树林,越过山头,游离到鼻息间,勾着人心。
在村子里闲逛,总能看到人家屋檐下用破旧的坛坛罐罐栽着兰花。绿叶细长翠绿,极为壮观。贫屋简陋,泥墙青砖黑瓦,一盆花草每日迎风含笑。原来农家也有闲情,闲情到清静闲情到风雅,亦可以看到冗长的尘世如此意兴,如花蕊,灿灿有色,幽幽生香。
门前池塘开始有蜻蜓立足,浒村人称为塘雀儿,常常停在枯枝上或者浮萍间,任水泛起涟漪,它仿佛呆住了一般,动也不动。有孩子忍不住伸手欲捉,脚步虽轻,或许呼吸重了,不过一指尖距离时,蜻蜓忽地飞走了,惹得那顽童恨恨不已。
勤劳的人家开始浸泡稻种,温度不高不低,夜里偶尔还起来掌灯看芽。不几日,稻谷一颗颗涨开了,生出乳白的芽头。
村口桃花开得倦了,一点点在枝头泛白。孩子家顽皮,上前双手抱住桃干,使劲摇着,人站在飞花中,纷纷扬扬像暴风雪。放牧的人回来了,赤脚牵牛走过屋后坡路,绕过瓦房,站在池塘边。牛饱饱喝足水,抖抖身子,甩开尾巴,弹开一只牛虻。山色渐晚,大山慢慢隐进幽暗的夜色,一天又结束了。有人家唤儿吃饭,儿子贪玩游戏,耳不闻事,那声音渐渐大了,带着些许怒气,滚出院墙。有人家还在做饭,油锅飞滚,刺啦一下,传来锅铲炒菜的声音。有人刚进家,打开锁,手一推,门芯在门洞里执拗转个小半圈,吱扭一声靠向墙壁。掌灯了,灯光一片昏黄,人影投射土墙上。大儿和小儿,捉影而乐,小儿按住大儿的头影,大儿一闪身,影子就挪开了。
春意渐渐深了,村落山野各色鲜花盛开,小路常见挑夫折枝野花放在扁担一头,蕴含三分春色,又吉庆又和煦。日子贫苦,生于马槽牛栏,槽里栏里也有绿叶鲜花。
柳梢风味最好,丝丝绦绦长长短短,与茅草间杂一起。桃花谢了,焕然一树新绿。山中映山红红艳艳躲躲闪闪,小孩一捧捧折来当作玩物。草木向荣,人面欣欣。小女子穿上春衫,布袖飘摇如风行水上,韶华胜极,像一枝枝桃花。不独人物鲜活如此,屋前弯弯绕绕几条田埂,也若游蛇一般。水口关上,田里浅浅一洼水,站在高处俯瞰,清凌凌泛光,如镜子映得云白,映得山绿,映得树翠。田边有山,不甚高大,青葱莫名,从山冈绿到岭脚。布谷鸟开始叫了,一只一只在田野咕咕相和,从清晨至傍晚。微风徐徐,正是放风筝时节,终日有纸鸢在天上飞着,高高低低。
遍地庄稼映着四野青山,到处碧绿,风也仿佛有翠色。乡农造屋早已不用土窑砖瓦,省却许多柴火,不几年,养得山林茂盛繁密。乡下常见大树,一人抱不过来,厚朴有喜气。乡俗说“山上多柴,家道生财”,这就是太平盛世了。
乡野无邪,花草无邪,童年心性无邪。诗中说“路上行人欲断魂”,我并不喜欢,觉得阴郁低沉。年幼不知酒滋味,“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两句,我读来也无动于衷。后来稍微大一些,见到更多清明诗词,后主词里感慨,“才过清明,渐觉伤春暮”,未免丧气。倒是觉得白居易说得好,“好风胧月清明夜,碧砌红轩刺史家”。程颢也作过清明诗,“况是清明好天气,不妨游衍莫忘归”,比他《易传》《经说》《遗书》之类著作容易亲近。
清明节第一紧要事是上坟,大户大姓多有公祭,少则几十人,多则成百。众人举旗奏乐,在祠堂致礼一番,吹吹打打到族内几座远祖坟前祭祀,然后吃顿饭。无非鸡鸭鱼肉,加上自家地头蔬菜。路过一处处坟地,想着地下的那个人也曾有过鲜活的百十年,也曾面容清秀,也曾身强力壮,只见他呱呱坠地,只见他洞房花烛,只见他儿孙满堂,只见他两手空空……百十年后,我将如此,只有头顶日月星辰,只有左右这山川河流常在。一时生出感慨,忍不住作了首诗:
平生心力半消磨,旧雨林泉鬼渐多。
四面青山多俚语,流云深处唱茶歌。
“清明时节雨纷纷”,总有大片连阴雨,蒙蒙细丝十天半月不止。天气应了诗句,年年如此。墙角苔痕又高了几寸,人在雨中,望着烟笼远树,景致更妙。雨飘在庭院,飘在池塘,飘在田垄,飘在坡地,飘在人的头面,细碎冰凉。早上起床,天空阴凉,人在山路上走着,突然下起雨来。淡淡雨丝淹没了万物,人静静站着,雨水、天地皆与人连成一体。雨沙沙落下,须臾,山间一切都润朗起来。雨喜欢夜里下,睡意蒙眬中依稀听见青瓦有雨声,沉闷或清脆,仿佛催眠曲,越发得了好睡。听雨是有意思的,沉闷的声音是雨落在地面的,清脆的声音是雨落在树叶上的,温暾的声音是雨敲打窗户或者芭蕉的。
雨天蕴意,是唐诗意宋词意。站在屋檐下,潇潇雨线里,采茶人戴着斗笠,像春山里的一粒黑点,慢慢移动。往年春雨下在诗里下在词里下在曲里下在小说里,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长安的早晨,一场春雨沾湿了轻尘,客舍旁柳树的枝叶翠嫩一新。越中兰溪,水清如镜,两岸秀色尽映水底。连下三天雨,半夜有鲤鱼涌上溪头浅滩。凉月如眉,挂在水湾柳梢上。凤凰山刚下过雨,天空初晴,水风清,晚霞透明,一朵芙蓉盈盈开过。
春雨沙沙复沙沙,染得纱窗外好一幅水彩。开窗,碧汪汪一泓清水,干涸小半年的池塘终于蓄得满满深水。有孩子打水漂,瓦片跃起落下又跃起,一跳一跳进了塘心,散开一圈一圈的涟漪。
走出家门,雨丝倏忽贴过来,无声无息,但觉脸颊一湿,润润的。放眼四望,只见白茫茫一片。雨落池塘,打出细微的涟漪,水面密密麻麻都是琐碎的波纹,一波未平又一波,无数的波纹来不及漾开来就被另一个波纹盖过了。树枝挂满雨滴,好像遍开水晶花蕊。雨滴将落未落,还是落了,不多时,雨滴又满了,再次猝然坠地。
雨落得久了,落得大了,山水自高巅而下,像条玉带穿行着,淌过狭仄的寨沟,潆洄而走,水就放荡起来,在平敞的田畈间欢唱着愉快的乐曲。河水涨了一些,乱流山沟,水中圆石无数,大若菜盆,小似鹅卵,更小些的像弹丸,一颗颗润洁可喜。大石块被冲洗得一平如镜,两岸青山逶迤,浅浅河床中奔流的山水,既不匆忙,也不懈怠,安分祥和地汩汩流过。大树小树长出新枝,茅草一人高,漫山遍野无羁的绿。
地气旺盛,天清目明。晴日得气,有田园气山林气。天地日月人世安定清明,春阳流水与畈上新绿有远意,水声经久不息,引得人向上向善向远。春天凝在花红叶绿里,溪涧池塘涨满水,积蓄自然之力。野草越长越高,蒲公英绒球随风乱飘,荠菜老得开了花。
春欣佳景,牛都是喜悦的,忙完了田地的事,再不用整天出蛮力,站在草棚下,偶尔卧在地上,两只眼睛眯着,含有三分笑意。天气不冷不热,蝇虫尚未出来,牛尾巴很少摆动,拖拉身后。野地欣欣生发,不必嚼棚里的干稻禾,每日早晨被拉去饱食大把鲜草,鼓腹昂首阔步从村前禾垛旁走过,潇洒陶然似仙家之物。午后,有牧童牵它上山,山林茅草遮身,那牲畜如入宝地,又一次肚皮浑圆。
四月,立夏了。
立夏那天要吃芽子粑。芽子,也叫红黍,形近小米而籽粒更小,属谷物,株高尺许,叶似薏米,穗如拳指,夏熟或秋熟。发芽后的红黍研磨成粉,和水揉搓,发酵后蒸成粑,极甜,有黏性,淡淡的红色,像新熟的大枣。
立夏早晨,老人总会在床上多躺一会儿,听听鸟鸣。是鹁鸪声,或是山鸦云雀声,则寓意今夏多雨,若是听见寻常鸟叫,则预示天气晴朗。老人说,立夏听鸟,听鸟趁早。还说,立夏喜鹊叫,蚕桑价更高。
立夏了,大人都要去麦田田沟走走,说是延年祛病。这一日,白天不能睡觉,也不能坐门槛、床沿,说会惹来腰痛、多病。有人不小心坐在门槛上,则要连坐七家,方可消灾。小孩还有称重习俗,说是有益身心。有顽皮的孩子反反复复称几次,或者赖在稻箩里不出来,让父母抬着他晃荡。
初夏还是多雨。土路湿透了,鱼鳞瓦也湿透了,炊烟袅上来,恍若梦境,小麦绿油油的。池塘剩下浅浅一口水,倒影若梦境,像半阕如梦令。几枝翠绿的荷叶,快两尺高,随风摇曳,惊乱水面一群小鱼。鸡鸭鹅走过篱笆,走过门前石阶,步态温柔,屋顶瓦当和善安详,颜色明亮。雨很细,如丝如纱,乡人说是毛丝雨。斜风细雨中,撑黑布伞的孩子走在小路上,头戴青斗笠的男人在地里忙活,一个农妇装得满满一稻箩红薯藤送到屋后坡地上。果树结出极小的李子、梨子,灿然如星,樱桃吸饱了雨水,开始有泛红的迹象了。
瓦屋下坐着,门前荷塘传来几声蛙鸣,先是一只青蛙叫,随后三五只,百十只,蛙鸣愈来愈闹,彻天漫地,四野响亮,此起彼伏,咯咯嘎嘎,呱呱唧唧,如鼓如弦,一浪一浪穿过唰唰细雨涌入耳中。田野间似乎隐藏了千只万只青蛙,彼此争鸣。雨声渐渐大了,蛙鸣一时又沉寂了,天地浑然雨幕。
水草茂盛了,青葱茁壮,带一股极强的泥土味。水边菖蒲松开了纤纤长叶,密密匝匝像碧绿的翡翠玉剑。岸边不时传来水鸟清丽的一两声吟唱,只闻声鸣,难见其影,它们喜欢藏在树叶下。偶有过路客,只见枝叶轻轻抖动,它一个纵身早就飞走了。鸟翼不沾一星尘埃,山溪晶亮剔透得如水晶。山里终日兰香弥漫,空山无语,静得能听见野鸟啄木的声音,一声老水牛的哞叫或羊的咩叫,阳光便灿然聚向一点,是一声又一声拖长了调子的哞哞咩咩。从河边走来浣衣人,布衣钗裙,肤色黝黑,河水悄然从裙边滑过。
阳光暖洋洋照在身上,照得久了,后背油油的,微微沁出汗,有热的意思了。风一日日吹过,油菜花期早已结束,开始结荚,一根根细细长长,饱满欲出,快要进入收割期。青菜长出菜薹,和豆腐同炒,清清白白,很养眼。菜薹和腊肉同炒,泛起油光,冒着香气,翠绿温润。豌豆荚圆滚滚的,用豌豆掺鸡蛋烧汤,一碗金绿富贵。莴笋一棵棵长得大了,粗若手臂。莴笋切块,和猪肉红烧,格外香。
茶叶采过三茬了,茶价一天不如一天,收茶的商贩停工了,母亲将茶采下,做点炒青自家喝。新茶用滚热的井水泡过,喝下一杯,周身俱暖。
节气小满,小麦次第成熟。竹林春笋竹节疯长,雨夜路过时,仿佛能听见噌噌拔节的声音,一别三日,人就要仰望它了。长高的竹笋渐渐开枝,一地笋壳,有女人捡回去,剪成鞋模。
开始春耕,祖父在田里犁田,犁开田泥,看见黄鳝,他总会捉回来交给祖母。祖母将黄鳝剁成一截截做汤,半寸一寸不等,头尾给祖父吃,中间粗大肥美的几段给了我。每年可以吃到三五条黄鳝,都是祖父犁田时捉回来的。用茶碗装着,入嘴清香。黄鳝并不稀罕,却是春夏时令之物。
水口封住了,田泥湿透软化,先犁一遍,灌水养十天半个月,再犁一遍,然后耙田,最后耖田,耖后方才插秧。耙以木头做成方格,下面都是铁齿,人站上去,让牛拉着,如篦子一般梳过泥块。耖高约四尺,横木为梁,装一排平行的铁齿,齿钉插入泥中,人扶手柄,驱牛向前拉去。水田耖过之后,泥浆软熟平整, 一块块白亮亮倒映着蓝天白云青山,倒映着树木和飞鸟。小蝌蚪一群又一群在田里游过,永远不愿意安歇。青蛙身子重一些,喜欢懒懒趴在泥水里,半天才跳几步,水田上空终日有鸟雀盘旋觅食,与浅绿的秧苗辉映。白鹭、灰雁、喜鹊、乌鸦、燕子、山鸡、云雀、八哥、鹧鸪、布谷鸟、长尾雉,低空飞着,不时在田里啄衔而归,足尖触水的刹那,田里波光粼粼,人心随之荡漾。
性急的开始插秧了,站在水田,弯腰如弓,左手拿秧把,右手取下一两根秧苗插入泥中。人一步步向后,面前一棵棵绿色,慢慢铺开。柔嫩的一片绿,立在田里,好像浮在白云上,浮在蓝天中。田里多蚂蟥,叮人腿上,往肉里钻,有人从容弹开或者钳走,远远丢在田埂上,胆子小的,吓得从田里跳起来,带着哭腔,踉踉跄跄上了岸。
秧苗娇怯怯,细细的,风一吹,水波漾起,秧苗晃晃身子又慢慢静下来,一只蜻蜓飞上去,落脚时,秧苗又晃了晃。有些秧苗实在太孱弱,不经风,一吹就歪斜水田里,农人路过,忍不住脱掉鞋袜,下田去扶正它。
田埂种毛豆,外侧空地种花生、红薯或玉米,玉米根旁撒上豇豆种。玉米慢慢长高,豇豆一天天长高,不用搭藤架,顺势蔓延玉米秆子上,看了心里欢喜。村口老槐开满满一树花,摘回来放鸡蛋清炒,饭量大增。
四月春夜,月光沁人,露水也沁人,走过一段田埂,月亮照在水田,水田上空气象晶莹。田里无数泥凼,每个泥凼住着一轮月亮,月亮反射出淡淡的光线,书上说水银匝地大概就是那般模样吧。人走,月便走;人停,月即停。随着人踏小路,上山坡,转沙冈,再走过几处荒草地,裤腿被路边的野草撩得湿漉漉的。走过池塘,月亮也跳进去蹚水而过。路过河滩,水中一轮明月,丢一块石头进去,水波乱了,月亮碎了一河。站在石头上,捧水洗洗脸,末了,将穿凉鞋的双脚在水中浸一会儿,又冰凉又清爽。月光照过,河水发出柔和的冷光,水流月动,光影荡漾,一晃一晃跌跌撞撞明明暗暗流向河潭,一路飘向村口。上游也有一汪水光,遥遥向下。月亮正圆,银色的月光映着清凉的水光,水光和月色凝在一起,一时也分不清水光月色。进得家门,窗外山月依旧高高守候在村庄上空,照在庭院。
没有月光,走在幽暗的星辰下,大地元气汹涌,自足底灌入体内。走十来里路,鼻底一会儿是山的气息,一会儿是水的气息,一会儿是青草的气息,一会儿是稻田的气息,人不觉得累。走在那样的天地,心思越发沉静,又自失起来,仿佛肉身都不在了,随魂魄精神一同散去,散落得遍山遍野。归家后,神清气爽,背心微微沁出汗,却不需要喝口水,身体湿润。
黄瓜挂满棚架,绿身细长,通体带刺,顶端还有黄花。黄瓜洗净,用猪油清炒,菜荒时,一日复一日,饭桌上都是它,寡淡无比,孩子总忍不住哭闹一番。隔三岔五,母亲将咸菜拿出一小撮,泡水蒸熟,用来下饭。一勺咸菜,下大半碗米饭。抑或将鸡蛋搅碎,添米汤放在饭锅里蒸成羹。
桃子熟了,乡民称它为四月桃,小的如鸡蛋,大的一个个近乎茶碗,桃尖渐渐透出一抹红,引来无数馋涎。桃子结满树,密密麻麻,压得树枝垂地,偶有三五个顽童拿一根竹竿在桃树下躲躲闪闪,东张西望。
又是一年五月初五端午。适逢节令,自有平日所无的章程,立夏称重,端午包粽子、吃绿豆糕,中元烧香纸,重阳打糍粑,中秋食月饼,过年祭祖,清明上坟。浒村一岁,尤重三节,端午、中秋、春节。春节的热闹不必说,端午、中秋亦有喜悦。
过端午,吃粽子习俗由来已久。古人包粽子多用黍米,籽粒淡黄色,也叫黄米,煮熟后有黏性。粽子一般四个角,三个角的也有,还有五个角的,像戏台上的帽子。端午节前一天傍晚,去石坝下摘几沓箬叶,或者用芦苇叶,一叶叶洗净叠好。天刚亮,奶奶开始包粽子,取箬竹裹充糯米,一头尖尖像牛角。粽子或素馅或肉馅,用稻草绳捆好,放入蒸笼。蒸笼不断冒出热气,热气越来越大,一厨房都是粽子香。粽子出锅了,馋嘴孩子迫不及待地取一只,真烫手,只得左右倒腾,抛上落下,粽子像只青鸟在手中跳跃。稍凉一些,慌忙剥开粽叶,嘶嘶吹气,一口咬下小半只。
粽子放在碗柜,用竹筲装好,打开柜子,箬叶的青涩气扑面扑来,还有糯米香。那时候我已经上了学堂,问吃粽子的来历,有学问的乡民和我说了一番屈原投江事。直到现在,我对屈原还是没有太多好感,为他投水而死感觉到不值;对楚王更没有太多好感,小小的心灵觉得他这样的人当了王,总归是老百姓的不幸。或许是这样的缘故,总不以为粽子美味,觉得只是软糯香甜而已。吃完粽子,手上都是黏黏的,也不好洗干净。
浒村人家里包粽子,会裹上一颗红枣,求一个甜蜜,再蒸几枚咸鸭蛋,一分为二或者一分为四切开,四仰八叉躺在白瓷盘中。说来也怪,咸鸭蛋非要那样切食才流光溢彩。囫囵剥壳而食,不仅少了情意,似乎滋味也差一些。我不喜欢吃粽子,唯好其香,那气息缥缈肆意又含蓄温柔。
古人多以菰叶包裹粽子——包黍米成牛角状,称角黍;用竹筒装米密封蒸熟,称筒粽。筒粽方便快捷,近年巷口常见老翁老妇贩卖。粽子剥开以长竹签擎来吃,滋味清香,有翠竹气,也有糯米的清香,还有浒村人家旧时气息。每回吃粽子,总会想起祖母。今时回忆,祖母包的粽子,说不出的家常朴素,后来我再也没有吃到过那么美味的粽子。
端午节旧俗,照例要挂把艾草在门头,我家年年只是随意放一捆在那里。也有人家拔一把艾蒿放在门头门边辟邪,还有人将艾草剪作宝剑形状,以驱五毒。民间各色禁忌皆有仙鬼依附其上,这是俗世的庄严肃穆。大人用雄黄酒在小孩额上写个王字,说是可以保一年不生毒疮、痱子。幼儿穿印有太极图案的肚兜,胸前佩长命锁,外婆、奶奶、母亲给孩子做布艺猴子玩耍。
布谷鸟在村口,在树梢,在山尖,在屋顶,一日高似一日地叫唤,听在耳里,仿佛在催促人割麦插禾,布谷也被浒村人称为割麦插禾鸟。从厨房墙壁上取下镰刀,去麦地里,一刀刀收割,麦子一片片倒下,用葛藤捆起来,驮进家门晒好,用连枷打出麦粒。连枷多由竹子做成,两米多长的敲杆,前段有一面盾形竹牌,专门用来拍打小麦、大豆、芝麻之类。连枷连轴多用栗树削成,转动灵活。南宋范成大作《四时田园杂兴》,记时人连枷事:
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
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
宋朝人尤为勤快,“一夜连枷响到明”的景象我没见过。夜里起露水,并不利于连枷脱粒。这时多用风车吹去瘪谷、草叶,或者以笸箩扬起小麦,借自然风力吹净灰皮,然后入仓。金黄的麦地又恢复了土色,不过空了三五天,就要开始播种玉米了。男人拿条锄挖地,天气开始转热,挖得久了,索性赤着上身,肋骨历历可数,几滴汗珠窝在骨肉间,吸气的时候肋骨嶙峋,如水里波纹。小时候见了,从此知道民生艰苦,多少人为了一口饭竭尽全力。浒村男人,再弱小也是家庭的顶梁柱,他们为了子女,面朝黄土,不言不语,只是忍只是让,大道无言。
谚语早就说过:“小满插田一两家,芒种插田普天下。”稻秧满月即可插田,插田是大事,打豆腐、做糯米圆子,准备各种美味佳肴,接亲戚来喝酒。
五月傍晚,妇人挑着秧苗走在田埂上,放学早归的孩子抱了小小一捆鲜草尾随其后。一身污秽的水牛站在河潭里清洗身子,洗得一河泥腥,清流变成了黑水。春耕辛劳,人累,牛更累,走路时四只蹄子微微发颤。亲牛如子,人舍不得它,伸手在牛颈套杆的地方推推捶捶,更做一些玉米粑、米浆、黄豆浆送到牛栏喂给它吃。
插田当日清晨,老派人家早早来到秧田边,在田埂插三炷香,烧香纸、放鞭炮,叩拜上天祈求丰收。还有人吃早饭前祭拜土地公。旧日风俗,插田那天的早饭不能有锅巴汤,说是汤汤水水,年中容易多雨,影响收成。插完田后,客人给主家脸上、身上糊上泥巴,是为糊仓,寓意丰收。
一下雨,桑叶浓郁起来,映得人脸都是绿的。桑园静静的,满眼绿,听不到一点声音。桑树上长满紫红的桑葚,浒村人从来不敢吃它,说是有毒。村人谓一切草莓状野果,皆为萢,桑葚为桑叶萢,此外还有大麦萢、小麦萢、地形萢、老鸹萢。每每吃得老鸹萢,染得手上是黑的,嘴唇也是黑的。有孩子顽劣,满脸涂上老鸹萢汁,扮演包青天扮演阎王爷,少不得惹来父母一顿打骂数落。
桑叶是蚕的食粮,而且是唯一食粮。蚕食清洁,桑叶不能带水汽,不能枯萎或有异味。食桑之际,蚕猛地一缩,脑袋昂起,又低头在深绿的桑叶上闻嗅着。我喂过几次蚕,一把桑叶盖上去,蚕细小的触须样的脑袋一头栽进绿叶上磨蹭啃噬,食叶之声沙沙如细雨打湿梧桐,不多时,桑叶斑斑驳驳,蚕食殆尽。吃剩的叶脉下有蚕蜕的皮,还有黑色的蚕沙,干燥、坚实、均匀,微微有青草气。
童年时经常流连桑园,我的记忆有桑叶的味道,我的记忆有蚕食的声音。
中国文字记录采桑的场景很多,采桑几乎成了中国文学的一个永恒话题。见过各种采桑图,从战国铜器图铭到今人水墨。《诗经》有许多篇章描写蚕桑,先秦的春天一片阳光,有黄莺在歌唱,妇人提着箩筐,走在小路上,去给蚕儿采摘嫩桑。郑国的农人说,不要跨过我的墙头,不要采摘我的桑叶。魏国的十亩桑田之间,采桑人来来往往。
桑叶是农民的叶子,家里养蚕,卖茧补贴家用。蚕身颜色逐日变淡,呈灰白两色,略显浑浊,并夹有褐色花纹,一节一节,好似会伸缩的弹簧。桐城友人说他们家门口忌讳桑树。前不种桑,后不栽柳,中间不种鬼拍手。桑同丧,柳喻流财,不吉利。槐树叶像鬼手,晚上刮风易招鬼,也不吉利,此俗我地皆无。
星光灿烂,夜色如水,菜叶上露珠粼粼。常有青萤飞入窗口,屋内荧光闪烁,更有月色照得纱窗一片皎然,几缕寒光泻进室内,映着半床诗书。
天开始热了,厚蚊帐早就拆下来换成了薄纱。厚褥子也晒了两个大晴天,装进木箱。床上铺有凉席,地下也铺着凉席。睡凉席上,蒲草的幽静包裹着人,沉浸在蕴藻之香里,凉悠悠的,很舒服。人人拿着芭蕉扇,只在通风处阴凉处坐着,手中的扇子摇动不止。乡民有俗语说:
扇子扇凉风,扇夏不扇冬,
有人问我借,要过八月中。
扇子扇凉风,时时在手中,
谁要来借扇,请问主人公。
芭蕉扇,又名蒲扇,农人惜物,取废旧的布条将扇子边缘包起来,有人家一把扇子用了十好几年。母亲用芭蕉为孩子驱蚊散热,芭蕉扇摇过树荫,摇过门槛,摇过堂屋,摇过厢房,摇过走廊,摇过一个个白日暑天。入夜,躺在床上,还在不停地摇扇子,不知不觉慢慢睡去,天明起来,扇子不知什么时候跌落在床前踏板上。惜物的主妇慌忙捡起来,心疼地轻轻拂拭几下,将扇子举起查看,并没有破损,这才放下心来。
进入六月,饭桌还是离不开黄瓜,好在四季豆出来了,用猪油、蒜瓣炒,碧翠青绿横陈在盘子里。慢慢地,豇豆开始出来了,挂在地里,有琳琅之美。拔掉豆角两尖,一节节去筋折断,炒半熟,蒸米饭时放在锅边,饭好了,豇豆也焖得熟烂。一碗米饭,碗头豇豆热气腾腾,深吸口气,须臾空碗朝天,肚子也饱了。
地角毛豆开始出荚,摘下满荚的回来剥壳烧鸡蛋汤,那是夏日饕餮之宴。毛豆汤用大瓷盆装着,鲜美如雾如幻如电如露,孩子们准会吃撑。丝瓜也长大了,清炒或者做汤,餐桌上每一相逢,就觉得是六月里的年节。偶尔家里来客,去小店拎回一刀肉,杀只鸡鸭。杀生时,嘴里念念有词——
杀鸡念:鸡呀鸡,你莫怪,你是阳间一碗菜。脱掉毛衣换布衣,来生变人不是鸡。
杀鸭念:鸭呀鸭,你莫怪,你是阳间一碗菜。脱掉毛衣换布衣,来生变人不是鸭。
杀鹅念:鹅呀鹅,你莫怪,你是阳间一碗菜。脱掉毛衣换布衣,来生变人不是鹅。
鸡生命力很强,有人手松了一下,鸡掉到地上,喉咙虽已迸射出鲜血,它居然扑腾几下,站立起来,疯一般跑几丈远才倒下。
夏天常有大雨,天空须臾浓云密布,带着雷声,好像平畈会震裂一条缝。轰隆炸天,先在远处山沟来回滚动,一个霹雳就落到人家屋顶头顶。草木承雨而欢,树枝水洗过,绿得可爱。猫狗站在屋檐下意态萧索不振,不吠不动,极落魄潦倒,如落水状。群鸡无鸣,展开翼翅,抖落雨水,躲进屋檐或者矮树丛中。老房子天井越发潮湿,雨水自鱼鳞瓦缝隙流下,如断珠玉屑,掉在青石板上。日积月累,石板光滑如明镜。青苔更绿了,碧油油的。
雨天会看见形单影只的鸟,白鹭、云雀、喜鹊、燕子、山鸡、八哥、翠鸟,飞飞停停,一时在池塘边上,一时在芦苇丛中,一时在树梢,一时在沙洲,茕茕孑立,百无聊赖。烟波迷蒙,雾色苍茫,飞鸟自山头飞向水畈,自水畈飞向山头,周而复始。坐在屋檐下,看着鸟,心里常常感到孤独感到幽静。偶尔去门前池塘边看鸟,有回遇见一只肥硕的大鸟,张开羽翼,三尺长,从田垄最高的地方,扑向下面的水田,悄无声息,滑翔着,翅膀定定伸开,不知道那鸟从何处来,也不知道它向何处去。一时觉得那鸟是我,我就是那鸟。
雨天茄子地最好看,紫色茄子又饱满又粗大,挂满水滴,仿佛是溢出的汁液。那时候刚读完《水浒传》《三国演义》与《隋唐演义》,觉得菜地也有英雄气:
东南一员大将,身着青袍,立于阵前。此为小青菜也。
西南一员大将,身着紫袍,立于阵前。此为紫茄子也。
东北一员大将,身着绿袍,立于阵前。此为南瓜头也。
西北一员大将,身着白袍,立于阵前。此为白冬瓜也。
雨下得久了,群山幽暗,灰云密布。空气湿漉漉的,年画回潮了,软塌塌粘在墙壁上。有人家春联还在,不小心碰到,染得一手黑灰,凑近闻闻,犹存墨香。雨下得久了,山间长出很多蘑菇,乡民给它们取名鹰爪菇、枞树菇、茅草菇、喇叭菇……很多野生菇像伞,孩子们也跟上山,大人采得多,用竹篮子装着,孩子们采得少,扯几根狗尾草,将蘑菇串起来挂在胸前。蘑菇烧汤或者放辣椒、咸肉炒食,入嘴之际鲜味氤氲。
晴天,田里有人在薅草、喷药,也有人用篦虫梳去虫。篦虫梳是一根两米长的木齿条,像梳子,两头留有手柄。两人各执一头,梳头一般,去稻田里一片一片将虫梳出。
白昼极长,清晨的太阳有些性急,早早出来了,不一会就烈光灼人。傍晚的太阳似乎太磨蹭,在村口上空赖着,迟迟不挪步子。吃过晚饭,看看西天,还剩半圆在山尖悬着,斜斜照过袅在青色瓦片上的炊烟。乡村安谧而祥和,似乎中暑了,累得不言不语,只想早早融入清凉的暮色中。蝉声肆虐,四野乱叫,声浪一声高过一声。走出门,漫山遍野都是蝉鸣,整个乡村响彻一片,何止千只万只。地上蚂蚁如在热锅,一天天慌慌张张在草根树皮下奔走,也不知道它们在忙什么。地里还有人在劳作,趁着最后的天光,趁着傍晚的清凉,化作“带月荷锄归”的田园剪影。
池塘浅了,农人隔三岔五要开闸灌溉。几个孩子砍几根水竹,一点点钩起菱角。菱角极小,只有小手指头般大,一口一个,白嫩嫩,入口香脆,水汽弥漫。河里的孩子渐渐多了,个个脱得精光,藏进浅水滩扑腾起水花。有时孩子勤快,提个箩筐,顺便摘些岸边的野菜,回家喂猪。几个大一些的喜欢坐在石头上,用脚击打着水,溅得水花四起,扑得一头一脸。偶有一两条鱼儿贴腿游过,惊得人一缩脚,随兴抓些青草放在水里,眼望着它漂浮而去,一只胆大的蜻蜓,居然站在水草上,跟着悠悠荡荡。
蜻蜓种类多,浒村常见的是通体淡红那种,一指头长;还有躯体深褐色,透明的翅膀上有细纹的蜻蜓;一种被乡下人称为鬼塘雀,体型极小,翅膀超长,飞行诡异,喜欢出没在河道山谷。天黑时,还有种飞速极快,躯体淡灰的蜻蜓。这些蜻蜓体型相似。另有体格硕大的蜻蜓,尾巴像条火柴梗,翅膀坚硬,躯体五色相间,色彩斑斓,乡人尊它塘雀王。那物性子猛,捉住了往往冷不丁俯首咬人。蜻蜓之羽膜质,翅长而窄,网状脉极为清晰,飞行力强,既可突然回转,又可直入云霄,有时还能后退。
傍晚时分,总能看见低空飞行的红蜻蜓。天一黑,不知道它们从哪里钻出来,先是几只,跟着几十只,天空中几百只几千只几万只乃至几十万只……近乎蜻蜓雨。有人拿起竹枝乱舞,不多时,一地蜻蜓断肢残腿,鸡鸭扑上去,片刻啄食干净。鸡敏捷,吃得多一些,鸭和鹅体态笨拙,到嘴的野食常常被鸡抢走了,气恼不过,又无能为力,只能嘎嘎嘎摇着身子在院子里晃悠。暮色上来了,蜻蜓都飞走了,一只不剩,有角落草丛还藏着些断身残躯,一只晚归的小鸭子悠然觅食。
近年夏日回乡,每每总能见到那样的蜻蜓雨,再也没有人拿竹枝挥舞打杀它做鸡鸭的口粮。有次在门口小河边篱笆上,看见了两只蜻蜓,无声停着。一只大一些,蓝莹莹长着黑色尾巴;一只小些,躯体红色,羽翼淡红,尾巴短。
我最喜欢蓝蜻蜓,前些时候又遇见了,蹑手蹑脚近前捉它,蜻蜓猛地卷起身体想飞走,将它翅膀竖起捏住,竟然不再挣扎。静静看着,觉得生灵可亲,于是松了手,蜻蜓转眼飞向田野深处。飞走的也有我曾经的时光,心头说不出的茫然。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