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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秒钟是什么概念》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锦璐   2025年01月06日16:40

《五秒钟是什么概念》

作者:锦璐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4年10月

ISBN:9787559873200

五秒钟是什么概念

别看表舅公身体软塌塌地像一坨猪尿脬,可他的骨头是硬的。他不求饶,镇定得像砍别人的指头。少一根指头算什么?又不是少十根,更不是砍他小弟弟。他们做土石方工程的,从别人手上抢地盘抢生意,拼的是什么?不拼谁的骨头硬, 难道拼你对国际局势有独特见解,拼你会吹口哨?阿茂不止一次被表舅公教育,干一行就要有干一行的样子。表舅公戳戳后脑勺一勾褪色的刀疤,像他们这些只有蛮力的穷乡人,想要出头,就不要怕痛。

阿茂突然比出左手中指,对着梅老板比出左手中指。他猛地把身体凑过去, 小声说:“你见过被砍断的指头吗?”还没等梅老板有所反应,他快速把手撤回来, 生怕那根手指落在对方手上似的。

男人在座位上挪动了一下。前后左右都没有车。那些车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这样的高速公路,开起来很单调很乏味。一大早,他就在这条路上跑了一趟。 现在,是往回开。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人在打哈欠的时候,会触发中耳里面一块叫鼓膜张肌的肌肉,使人不会被自己下巴肌肉运动的声音震聋。因此,男人听力减弱了那么一两秒。这个哈欠打得太大,也是因为太累了吧,眼泪跟着流下来。他拿手在脸上胡撸了一把。

他没有留意到身边这个小个子冲他比画着并且又说着什么。

那是一根手指头呀,从手上活生生砍下来。血不是一下冒出来的,而是等了一下,才从粉红色的断碴处静静涌出,然后流成一道很扎眼的红线,和从阿茂脸上流下来的血汇在一起,顺着桌子向下淌。阿茂再次在车窗里看见自己脸上那道刀疤。他的椅位是那么宽敞,但他的上半身却斜撑在椅背与车门间,好像随时要逃走。天空里的墨色,像洇在他脸上。

车上沉闷得不行。中控台是一个很大的触屏电脑,泛着孤独神秘的蓝光。梅老板提醒阿茂,“说话啊。你刚才说得挺好。接着说。”

不知道他按了一个什么键,车厢里闪过一串又一串LED灯光。红的、绿的、紫红、黄的、蓝的,像夜店里那样动感十足,闪烁不停。他又按了一个键,音响响了起来。一开始是两首歌,先是《北国之春》,然后是《最炫民族风》。接下来是二人转。全是黄段子,一个接一个。以为讲完了,又来一个。以为讲完了,竟然还有。没完没了。

梅老板一直在笑。他那若有若无、莫名其妙的笑,实打实地生动起来。他都笑出了声,吭吭吭吭,像一个臭不要脸的老兽。他还转过头,不停地看阿茂。阿茂僵硬地坐在那儿,面无表情。男人感到奇怪,问:“你怎么不笑?”阿茂十几岁的时候去东莞打工,长途大巴上,二人转听一路,他跟着一路笑过去。跟个傻逼一样。

男人并不知道阿茂突然生出的恶劣心情。“要是今天是你活命的最后一天,你打算干吗?”男人问阿茂。

“不知道。” 阿茂没有立刻回答。他根本不想说话。

有雨点噼啪落在挡风玻璃上。刚反应过来下雨了,雨水就哐当一下,整个儿地砸下来。四边的天上都黑得很严实 有一种世界末日的感觉。雨水击打在车头,溅起飞浪一般的白沫。

车速一点都没有降。为了抵消雨水带来的阻力,男人似乎还踩深了油门。

“你说,那架飞机掉下来的时候,那一飞机人,来得及想这个问题吗?”

“你干吗总是提那架飞机?”阿茂强迫自己说话声音大起来。他感到自己的手在颤抖。他说不上,自己是害怕吗?

这么暗的天色,梅老板依然戴着阿茂的墨镜。梅老板从镜框下面伸进去一根手指,揉了揉眼睛,指着远处那些模糊在雨幕中的风景。“这么大一件事, 你竟然都不关心?都说飞机是最安全的,出事概率是最小的。”他看了阿茂一眼。

二人转后面,跟着一首歌。随着柔软而温和的旋律,车里的氛围灯渐渐转成夕阳西下,天边晚霞的那种颜色。这首歌唱完,又从头开始唱。男人按下循环键。

男人跟着唱。他唱得小心翼翼,一点儿都不像他这么大块头发出来的声音。 那个声音却一点都不好听,仿佛被掐住了脖子。

阿茂愣在那儿,好像在瞬间,他遭受了电击。这首歌的每一句歌词他都记得。很多次唱这首歌唱到吐。边醉边唱,边唱边吐。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

男人调小音量,他想说些什么。“我遇到过一次。飞机就像过一连串大坑, 整个跳起来,掉下去,又跳起来,掉下去。我在座位上跟着跳起来,掉下去,又跳起来,掉下去。水杯倒了,水洒我一身。我的脑袋撞到行李舱,不止撞了一次。 你就感觉,脑袋跟身体分了家,你根本阻止不了脑袋撞上去。”

“旁边坐了一对小情侣。女孩二十岁出头,长得很好看,比男孩镇定。男孩怕得嗷嗷叫,那小姑娘只是死死抓住扶手,脸上冷静得很。我都服。我心想,没事的没事的。头天我见过活佛。正儿八经地拜见。”男人伸手,在脑袋和车顶之间比画。

男人的描述让阿茂在脑子里形成某种图像。他的心里面抽了一下, 好像有什么很冷很冰的东西,顺着衣领窜入,钻进他的心脏。

男人转过头来,嘴角扯了一个难看的弧度,可能想笑。他应该忍了很久, 一旦开口,就没办法收住了。“其实我不想说。我原本想, 找个人坐在旁边就行了。这条路太长,开起来很累。”阿茂茫然地看着前面,他可能走神了。

“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我们一起长大,一起做过好多好事,也一起做过一些不是那么好的事……别人都说,再好的朋友,只要一起做生意,就会闹翻,就会成仇人。可是我们不是这样。当然,有人挑拨我们的关系,想要分头击破我们, 把我们的生意搞垮,但是他们都没有得逞。”

雨势不见弱,雨刷一刻不停。路上只有他们这辆车,对面车道竟然也没有车。他们好像进入了一段被人遗忘的路段。周围的景象没入浓重的灰茫中。

“城里最高的楼、最大的市场、最豪华的饭店,都是我和他的。朋友们开玩笑,你们除了老婆孩子不共有……”

男人伸手在车门那里掏出一瓶水。他扭开盖子,咕咚一下,一口吞下大半瓶水。他没有理会阿茂,抹掉漏到下巴上的水珠, 接着说。

“人不会一辈子都顺风顺水的。所以我们做事很谨慎。我们把很多风险都熬过来了。”

男人说“风险”的时候,水从胃里反上来,他打了一个嗝,从口腔里喷出来的水飙到方向盘上。阿茂心里跟着冷笑,“风险、 风险”。

“我去见活佛那次,他有事没去成。我就把活佛赐我的玉送给他。我跟他说, 我们俩的命,拴在一起。”

男人又扭开水瓶 把剩下的水一口气喝光。他按下车窗,把空瓶子丢出去。 风立刻把瓶子卷走了。灌进来的雨水打在他 半边身子上。脸是湿的,墨镜上也有水珠。

男人安静了一会儿。那个好听的声音还在不知疲倦地唱着《月亮代表我的心》。阿茂有很久没唱这首歌了。昨天晚上,他让那个歌厅公主陪他唱这首歌。

她说什么歌都会唱,就是这首,她不会唱。歌厅公主不会唱《月亮代表我的心》?鬼才相信。他站起来,逼近她。她很瘦,比他们曾经在一起的时候还要瘦。他是在夜市大排档上认识她的, 她在那里卖唱。 她唱《 月亮代表我的心》, 比别的卖唱歌手唱得好听。有流氓调戏她,他冲上去,为她打了一架。阿茂是暴脾气,和她在一起的那两年里,也对她动过手。五颜六色的激光灯转得阿茂心烦意乱,他在考虑,要是他再给她一巴掌,她会不会还是像以前那样冷冷地看着他,一声不吭。和他一起去的人,搞不懂他为什么一定要唱这首歌,也搞不清那个歌厅公主为什么一定说不会唱这首歌。阿茂也搞不懂,他遇到的女孩既不把他的轻声细语当回事,也不把他发起脾气的拳脚当回事。她们总是不把他当回事。

和他一起去的人起哄,歌厅公主起价,要么欠揍,要么欠操。他们很期待地看着阿茂。可是,这次他没有胡来,只是又把自己喝醉了。脑袋挨到枕头之前, 他把脖子扭出咔咔的动静,是那种动手干架之前的虚张声势。摩托车碾过他的睡梦。那部破车,堵塞的引擎总要喷呛几声才能出发。歌厅公主细细的胳膊箍紧他的腰。他抓紧油门,狠狠转到底。不知道怎么搞的,他跑进了电影里。他变成了身受重伤、鼻子淌血的刘德华,女孩变成了穿着婚纱的吴倩莲,他们逃命。再不逃就没命了。那部老港片是《天若有情》,表舅公的最爱。

表舅公说,女人只靠哄是不行的,只靠拳脚更不行,哄和拳脚加在一起,也不顶用。要靠真心。每隔一段时间,表舅公就让阿茂飞过来一趟。任务是送钱。 都是现金,沉甸甸装满一个电脑包。米香街米兰小区有一个女人。年轻女人。

阿茂不多说不多问。不过,他多少有点好奇,表舅公都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呢? 给钱就算是真心吗?要是这么说的话,那不给钱就是连一点点真心都没有。绕弯弯的话若一直追问下去,很无聊,很沮丧,很绝望。

女人后来生了孩子。阿茂怎么看那个孩子,都不像表舅公。表舅公却稳得很, 甚至让那个背包更重了。直到后来见到会吹口哨的领导,阿茂总算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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