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24年第12期|蓝格子:博物馆的帽子
雨后观樱花记
事实上,昨夜的雨
你并没有亲眼看见
窗帘阻隔着夜色
之外,是嘀嘀嗒嗒的响声
急时落雨的声音索性连成一片
次日,你来到室外
地面还看得出潮湿。雨的暴力的遗迹
很快被太阳光抹去了
几天前刚开好的樱花,淡淡的粉红
洒了一地。你不禁感叹
美的坠落,这样容易
风来时,它们在地上打滚儿
近旁是透亮的银杏树叶在风里跳起舞
痛苦从来不是相通的
即便是生机蓬勃的春天
也无法让掉落的花瓣重回树梢
接下来,谁去感受这脆弱的痛苦
谁的鞋底将沾满樱花瓣
而他,究竟要带着这弱小的苦痛去往何处?
文化公园
这是你们第二次来文化公园
路过的紫罗兰开得正盛
四杯不同的茶构成另一场牌局
阴沉的天气催促你们快步到挡雨棚下
避一场将落未落的雨
可以将此理解为未雨绸缪的智慧
也或者,仅仅是惯性
洗好的梨子摆放在桌上,滴着水
可没人去品尝它的味道
更没人去探究梨子的内部构造
你们把注意力都放在手中的牌上
打出去的牌不可逆转,不接受反悔
你仔细计算着剩余的牌
被拆散的牌,被重新组合的牌
你想把握住它们。但是徒劳
你不由想到,命运也是如此
变幻,未知,冒险
后来,直到牌局临近结束
等待的雨也未曾落下
而就在你出神的片刻,已经来到这里
一个输赢的迷宫
博物馆的帽子
渔夫帽。黑色。饰有龙纹刺绣
这注定不是一顶普通帽子
去年夏天参观三星堆博物馆时买的纪念品
来自冬季压力的褶皱明显
只有被历史挤压过才能进入历史
你企图用双手以反作用力去舒展那些折痕
收效甚微,可你已获得足够安慰
镜中,你把它戴好,其后是正衣冠
像和一个老朋友挥手般自然
这明显还不够。需将帽子上龙纹标志摆正
非如此显示不出敬畏,神圣的三星堆文明
虽然你也对此感到疑惑,历史与文明
可以附着在一顶现代制造的帽子上吗?
另一种答案却是肯定的
一顶帽子,能够遮住某段历史
你努力回忆着参观日的一切
形态各异的面具和笔直的青铜立人像
一切当然远不止这些
从古到今的面具你见过多少
无数张脸孔在其间闪过。又有谁的真容被看见
长眠地下者何其之多,可供展陈的也远不止于此
如今,你戴着博物馆的帽子出门
试图去阻挡烈日的光。而阳光在照耀中
顺便给你镀了一层金属色泽
不同于青铜氧化,人群里,你的帽子夺目
并非你的脸。你抬头望了望,穹顶云纹
遥远,不可触及。地球一隅
一定有人正在为这不被破译之谜倾倒
香樟林
很多次,我都经过这里
并非一片现实存在的香樟林
是一座写着“香樟林”三个大字的小区
出入的人并不认识我是谁
当然,我对他们也一无所知
可我仍在想象
路对面,这座小区里
一定有一片真正的香樟林
某一日,在迷蒙的晨雾里
人们带着香樟的气味出门
他们在无意间把香气传递给了遇见的人
这多么好啊
就算他们遇见的人没有见过樟树
想到这,我也并没有走进香樟林小区一探究竟
但我更加坚信
白色围墙内,一定有一片高高的香樟林
没有更多的启示
仅仅是一片香樟林,曾在无风的夜里
举起过一些明灭可见的星辰
如果你在年轻时见过这样的场景
就真的很难忘记,如果你曾在年轻时爱过它
紫罗兰
不过是一个周末平常的午后
我到附近的小公园散步
公园进门处是一丛开好的紫罗兰
这些浪漫的紫色花束
在风的作用下表现出热情
它们像身着舞裙的少女
高贵,美丽
花丛里的杂草并没有影响它们
一些贪恋甜味的蜜蜂赶来
完成自然的指引
高高的樟树在一旁俯视
阳光从云层里出来,抚摸着它们
每一日的人来人往,环绕的雾气
甚至是雨的风暴
这一切,都没有带来困扰
那些紫罗兰有自己的心思
它们站得笔直
只想把自己的花一朵一朵开好
而我站在它们面前努力攀爬
一架紫罗兰花朵搭建的梯子
活水公园
再后来,我们
从猛追湾的小剧场走出来
来自民间的剧情还在脑海中上演
在通往活水公园的路边
水银色建筑显示出现代性的美
街边吵架的年轻情侣互相指责着
他们并不在意来往的目光
分歧愈发生动,像从未爱过
但争吵,不是为了让爱继续?
生活的困境远不止于此
那些被时间筛过的风景历历在目
阳光过滤后,栾树金黄的花格外闪亮
锦江,就在身旁不紧不慢跟着我们
小公园也一直在那里,欢喜地
等待着它的每一位造访者
尽管,他们之中
可能有人,刚刚
经历过一场不知源头的心碎
锦江公园
再一次造访此地,是在夜晚
无风。月亮已隐入云层
街边,每一盏路灯用尽全力
打出自己的一小片光亮,然后
连成一条街。锦江
就在明暗交汇处流动着
没有多少人知道拱桥建造的年代
立体水泥在这年代中坚持着
夜跑的人经过你
像你经过了许多时间一样
这一次,你并没有走进这座公园
但公园内景象,过去的
你印象里的风景
甚至比上一次到来时还清晰
白色的异形座椅上曾坐过多少人
炫目的镜面回廊
哦,还有高耸的樟树
你努力回忆着
连上一次的天气都没有遗漏
但你知道
新的记忆会覆盖住现在
而我们呢,是自愿被困在这里
白鹭湾湿地公园
夏日滩头。太阳释放出全身热量
白桦树垂下它碧绿的叶子
近旁的苇草在风中等待
这时,一个人
带着悔恨来到此处
过去的允诺,在不经意间
闪烁了一下,而后
凌空一跃。伴随云朵
像泡沫一样在天空中浮动
那些白鹭
在水边梳洗洁白的羽翅
它们尖利的喙,如同一把尺子
测量着空气和水之间的距离
我注视着这一切
成片的水杉安静守候着水面
时间的荣誉,在此刻
属于每一个造访者
接下来的季节,这些杉树
将以它们全部的红,为这座公园加冕
西集樱桃
当我再次收到满满的一箱西集樱桃
已是多年以后的下午
白色泡沫箱如同过去的房间,洁净、保温
透亮的果实还挂着清晨未干的露水
它们紧紧依靠彼此,那么亲密,完好无损
记忆回到多年前一次出行
在大运河与潮白河之间的西集镇
我们,逆着光
伸手去摘悬在树枝上的樱桃
那些鲜红的樱桃从高处来到手心
像一颗颗宝石
闪耀着新鲜的光泽和永恒的喜悦
而现在,我面前的这箱樱桃
一定也经历过这样的荣光
它们用尽一生力气,以时间对抗距离
跨越了多少山川与河流,将自身的甜蜜全部献出
遥远的果园里,月光
很快就会覆盖住樱桃树椭圆形的叶子
和它们即将成熟的果实
雨中访张河村
雨并不是此刻才下的。从昨夜
一直跟随我们穿过成都,到达张河村
雨中的张河村,安静得像莫奈的画
我们走在石板小路上,经过
石榴树上开得正艳的花朵
一些错落的民宿小屋
午后,雨还未停下。树叶上倒挂的雨滴
像一些闪光的钻石
周围的色彩被它们收集起来,再折射出去
在雨的浪漫曲调里,我们顺势慢下来
观察那些枝丫间新长出的小石榴
仿佛一颗颗浅绿色的心
在树叶之间颤动、欢喜
再没有其他预示了
仅仅是星空迷人,月光清澈
次日一个平常的早晨
几家人在共享厨房吃一顿早餐那样简单
这时,鸟鸣声
会在草地上跳跃着,亲吻我们的耳朵
宝墩古城遗址
沿着岷江流向,四千五百年前的荒野
时代的土层堆积
万顷稻穗在历史的风里摇晃籽粒
只有粮食才有资格谈论生命
换句话说,是粮食供养了最初的文明
在这里,所有元素都在指向天府起源
新石器时期的人类,已经学会
在坝台上远望星辰
乌木背后的自然景观和成熟的葡萄
在讲解员的声音中重现往日轮廓
但从何时起,雨水演变成洪水
城墙冲毁。聚集的先民离去
留下破碎的陶片和决堤的痕迹
如今,雨还在下。但已不同于古时的雨
我们和逝去的祖先之间
所隔也不仅一座古城旧址
看起来是,我们这些到访者
站在过去的土地之上
就可以轻易进入一段历史
事实是,从石器到青铜,要经过遥远的进程
城市将继续向中心靠近
也或者是,反过来
而我们还站在历史与历史之间
并再一次,向我们的后人筑起时间的遗址
一个有待考究的词根
碧云路
碧云路。两旁。榕树叶子密集
像陌生人握手寒暄,像在织一张碧绿的网
灰色水泥地面在这样的遮蔽中
接获一些细碎的天光。如恩赐降临
夏日傍晚,我们沿着碧云路行走
找寻它名字里的古意,但更多时候是凭空想象
碧云天的景致。此时,路上并无黄叶
时间在它身上造成一处小小的凹陷
洒水车驶过,随即留下一片水洼
我们在越过它时瞥见了倒映其中的几朵云
虚影更加迷人。路对面
一丛盛开的三角梅悬挂在白色围墙上
有风及时送来拂动与问候,涌动着粉红色的浪
像极了我们初见它时的心情
城市色彩,总是有自己的季节
类似于万物依次出现在这世界的法则
人类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不过是路中一叶
当闪电把蓝色路牌照亮的瞬间
也把它带进一阵雷声。雨
在不久后落下来,我们忙着去避雨
很快忘记了身后的路,一段刚刚过去的路
以及路边枝叶簇拥间被我们忽略的鸟巢
爽秋路
约等于故地重游。这一次
是在晴朗的午后
杨树叶子在风的作用下发出声响
你站到它们的阴影里
阳光把这些杨树叶照得透亮的盛景
让人忍不住想拍照留存
被转化的风景远不如亲历其中
你看着眼前一切在相机里变得暗淡
凝缩进一张小小的图片
街灯仿佛不曾亮起
正如无人能够使用语言完成一次准确转述
而这并非语言本身的罪过
有那么一瞬间,你已接近那扇窄门
但你仍被什么推搡着
在过去的结局继续行进,跌跌撞撞
你对一座城市潦草地说出再见
也并不会有人在意
停在路旁的车辆落满了灰尘
那栋破旧的建筑物依然寂静地坐落在转弯处
粗粝,泛黄,充满记忆的色彩
甚至,你还没来得及去想物是人非
就看见爽秋路尽头,崭新的路牌
正和你一起进入到另一段未知景色
糖果罐子
小小的透明的糖果罐子
在夕阳下反射出温暖的光
一天中的美好时刻
黄色的菠萝糖、绿色的苹果糖
黑色的咖啡糖和粉色的草莓糖
紧紧地靠在罐子里说悄悄话
散发香气的糖果星球
你在睡梦中都要捧着它
后来,所有的糖果都被吃光了
你从夜晚醒来
坏掉的乳牙早已长出新的
小小的透明的糖果罐子
内心空空荡荡
偶尔,你会在夏日清晨看到
一只蝴蝶来到它身旁
轻轻
轻轻地飞——
【作者: 蓝格子,女,1990 年生,黑龙江哈尔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