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学》2024年第12期 | 胡学文:有客来兮
1
第一眼,他并没有认出她。
那时,他正懒懒地扫着门外,目光松松垮垮,宛若肥大的裤子。食客多已散离,只剩一桌,也不过是打牌。下午四点他们就到店了,先掼蛋再吃饭,饭后继续掼蛋,结束多半要到午夜了。他从不催促,由着他们尽兴。他们是熟客,隔三岔五过来,或言,他们是他的或者是他和王红的金主,至少是之一。能支撑到今天,全靠他们这样的老客呢。当然,新客也有。这得益于附近那些大大小小的民宿,连着带火了餐馆。店不是很大,疫情后重新装修过,古色古香,店名是请高人把关过的——秦淮风味。匾额也是请南京名书法家题的,遒劲中隐着清秀,极具江南风韵。这是王红的功劳,他没这个脑子,就是有脑子也难办到。他常忍不住想,有部分食客或是被匾额上的字绊住脚的。
九点之后就很少上客了,虽有例外,但并不多。每到这个时候,他整个人便松软下来,有着烟雾般的飘荡感。如果真是烟雾,他定飘到门外,哪怕瞬间无形。近年来,随着年龄增长,他越来越有遁世的冲动。
入梅日下了场大雨,之后近半月几乎没有阴云,路两侧的香樟树都快打蔫了,唯傍临河道的那几棵壮硕丰腴,巨大的树冠几乎要覆住数米宽的水面了。门口的夹竹桃长势也好,虽是栽在不足一米深的缸里,根须受限,但王红天天浇,得此恩宠,自是张狂。叶密花稠,很有些恃宠而骄的意思。早开的已枯,后生的刚有花蕾,枯荣共生。时有顾客驻足,盯着夹竹桃观赏。每逢此刻,王红总是笑吟吟的。
因而,那女子立足拍照,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下便又转开。待她凑近闻嗅,他才被她牵住,喉咙快速缩动,未等他出声,她已直起腰。他不禁自嘲,就算他喊出来,她也听不见的。虽有微毒,闻一闻还不至于有什么问题。否则岂能安稳地长在这里?长江边从五马渡到燕子矶那一带,道路两侧皆是,或白或粉,招摇放肆。没有任何警示词,想来南京人对此早已熟视无睹。
女子没有离开,抬头,目光盯着匾额,良久。待她推门而入,他立即迎上,脸上挂了习惯性的并不怎么有温度的笑。就如阿庆嫂的唱词:相逢开口笑。必须得装呢,这个也是他时有遁世想法的部分原因,装着,太累。
她着白色无袖衬衫,浅色阔腿牛仔裤,狐脸长发,肤色偏黝,目光闪亮。看着眼熟,该是回头客,他笑得更浓了些,抢先道,欢迎!她只一味盯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疑惑闪过,但他仍混沌着,试探性地问,坐哪儿?
她慢吞吞地,你可真——
他突然想起来了,哎呀一声,伸出手,没想到,实在是没想到,我这脑子——坐坐,喏,靠窗那儿。掼蛋那桌甚为喧闹,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听见心鼓一阵猛擂。缓缓沏茶,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定了定,才端壶过去。
茶不怎么好,他半含歉意。
那要看怎么喝了,她似笑非笑。
他无心她的禅语,轻推菜单过去。她横蛮推回,你点,我又不是来吃饭的……
他说,那我就看着上了哦。
牛叔炒菜,他在厨房门口站了一会儿,快速地拨拉着手机。他是认出了她,但记不起她的名字。记不起,也在情理之中,毕竟非亲非友,她是导游,他是游客,相处了也就七天。那趟出行还是五年前,别后再未见过,怎会记得她的名字?若只如此,记不起也没什么。可第六感告诉他,不只如此。在认出她的同时,团团影影的东西随之浮现,难免惶遽。先得捞出她的名字,怎么称呼还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名字下面可能埋着被他忽略的讯息。
从里面出来,有些人他不怎么来往了,但没有删掉电话和微信。他没这个习惯,除非对方拉黑他。自然,有新识的,深深浅浅,相当一部分,也就是结识而已,见面加个微信,从无联系。他不知自己有多少好友,七八百八九百或者上千了。避免混淆,也避免忘记,每次加好友他都要在名字后面加备注,单位、职业、年龄,甚至长相。他输入“导游”,点击搜索,跳出两个名字,分别是“贺知章博导”“张少游卤猪肘”,就是拿脚猜,也知与她无关。没有她的微信?这不对头,更大的可能是他忘了备注。这就尴尬了。容不得他多想,牛叔喊他上菜了。
盐水鸭,白袍虾仁,软兜长鱼,香菇油菜。他一样一样往上端,嘴里报着菜,脑里拼命搜索。有点眉目了,可留给他的时间也不多了,有些急,难免走神。上软兜长鱼时,他说要趁热。仿佛闪电劈开乌云,混沌的脑子顿时雪亮。
冯寒!
2
那趟旅行的主角本来是王红的妹夫,其因事羁绊,他顶了缺。他好玩,但只和熟惯的人一起玩,与一帮生面孔旅行,他提不起兴致。况且,刚出来,还不怎么适应。一切,包括和王红亲热。但王红竭力劝说,王红的妹妹也频频发消息,他不好拂她们的意,也不想显得太别扭,就应了。过去出门他都是自己准备,餐馆拴人,王红少有闲暇。而且很多次出行不是计划中的,临时起意或朋友突召,甚至目的地都不明确,有时走得急,面都来不及见,只能电话告知。就算王红有空,也没啥可烦她的。那次不同,从拉杆箱、背包、牙膏牙刷、防晒霜、剃须刀到换洗衣服、药品、食物,都是她现购的。除了他,其余全是新的。其实相当一部分用不上,如药品,蒙脱石散、藿香正气水、清凉油、感康、布洛芬,好像去的是蛮荒之地,而他又如婴孩,弱不禁风。他说用不着,从包里拿出来,放到茶几上。王红说拿上吧,占不了多大地儿,万一用得着呢。又硬塞进去。他没再争执,细枝末节,他一向不怎么在意。何况,她是为他着想。他顺从,或者说服从。
出发前期都是王红和旅行社联系,直至临行前一晚,他才收到导游的短信。他草草瞥过,便将手机丢开。他没把烦冗的提示放在心上,自然也不在意导游的名字及性别。如果不是故意,而是无心或某些不可抗因素错过时间,那也没什么,至少在他如是。
当然没有误,王红惦记着呢。他是第一个赶到集合地点的,比规定时间早了近两小时,可以完整看一部电影了。可惜清早,商厦都冰冷着面孔。他拖着拉杆箱,在略显空旷的广场上遛了遛,便又回至原位。杵了好一会儿,冯寒从地铁口闪出来。白衣黑裤,红色拉杆箱在晨光的映照下颇醒目。她本就比其他人步子大,看见他,走得更快了。她径直奔向他,没有丝毫迟疑和偏移。距他两步,她骤然止住。确认过,她堆出满脸笑,抱歉抱歉,让你久等了,我是本次的导游冯寒,昨晚联系过的。与她握手的同时,他瞥见她额际和鼻翼有细汗渗浮。他淡淡一笑,说是我来早了。冯寒问他吃过早饭没,他说吃过了。冯寒摘下挂在箱杆上的白色塑料袋,那是她的早餐,煎饼、豆浆。吞咽时,她半扭过身。他正想移开,冯寒说,晁哥说得没错,不是我晚了,是你到得太早了。
似乎猛然间被烫着,他抽了一下。不是她毫无必要的辩解,也非她玩笑式的责备,而是那声晁哥。于她,不过是寻常称呼,没有任何温度和内容。于他不同,这两个字系着他所有的过往。
不过,说到底还是我来迟了,我没想到你来这么早。她又把话转了回来,似乎这是多么重要的问题,他没责怪她,她却不能轻易原谅自己。当然,也可能是没话找话,应该是导游的基本功吧。
他笑了笑,没有回应。不知怎么应,总不能说被老婆强行逼迫吧。他不擅长玩笑,也没什么幽默感,过去就这样,而两年零六个月掐着指头盘算的日子又让他平添了几分僵硬。她也没打算听他回应,不过是为了抛出后面的话,晁哥一看就是心善的人,那些脾性差的,不管占理不占理,都火爆着呢。
又一声晁哥,他没再起什么波澜,但再看她,便亲近许多。
仅此而已。待他人渐至,他便成为队伍中的一员。不要说喊他晁哥,她甚至没单独和他说过话,她所有的话都是冲整个团队说的。队员谁有问题,她也是冲着大伙回答,让每个人听得见。他没有丝毫的失落,也无搭腔的冲动。他没问过她任何问题,也想问的,但不愿被众人注目,当然也因终究不是什么重要问题。
事实上,在到达目的地后,因为地陪出场,冯寒也进入了静默模式。不过,她也没那么自在,毕竟是她带出的队伍,她仍需要跑前跑后。每次上车,她都要清点人数。
行程基本是顺利的,没有波折,也被拉至购物处,但没有强迫,更无辱骂。遗憾自然有,甭说跟团,就是自驾,岂能百分百如愿?他要求不高。
但在归程前一日,出了点状况。
那天的日程安排有二,上午去天池,然后赶往长春,傍晚七点观看演出。天公不作美,密布阴云,更糟的是云团太低,几乎垂至山腰。山顶自然更是云遮雾罩,甭说天池全貌,眉眼都是模糊的。候停时间延了半小时,或许云开雾散呢?也不用多,瞅一眼也好啊。但未能如愿,这样,全天基本就是赶路了。偏又降雨,车行不畅,走走停停。管不住嘴的,便骂骂咧咧。车内的气氛就有些凝重。暮色迫近,也就走了五分之二的距离,演出肯定是看不成了。赶到地点,吃过饭,怕就半夜了。
冯寒站起来,好言安抚,结果反引爆了炸弹。安排有误,绕了远路,虽没强迫购物但耗去了太长时间,旧有的原本可以忽略的不快此时纷纷爆发。又有人提出误看演出,这部分款项须退还。冯寒解释、致歉,她一小导游,做不得主,便有人叫她马上打电话,打给能做主的。冯寒语气平和,但坚持到了地点再汇报。缓兵之计,以为一车人是傻子?有声音怒斥,车内再次沸腾。
他原本哑着,整个行程都寡言少语,也不怎么合群,游离、孤寂。两人一屋,唯他单住。房间自然是冯寒分配,她把这份福利给了他,当然也可能是碰巧。但不管怎样,他享受了特权,心存感激。他站在她一边,可以说,极其坚定。可即便如此,箭矢射向她时,他也没打算挺身而出。盼望,期望,或者说暗暗加油。他绝非怕事,而是习惯性的僵硬使然。当投诉她的声浪腾起,他再也坐不住了。
3
尽管冯寒说不是为了吃饭,可她显然饿着肚子。她不在意他的注视,颇有些狼吞虎咽的意思,神情也是熟稔亲近才可能有的随意。她的胃口和吃相令他的神经松弛,甚至有几分快慰。但内心深处,仍浮闪着疑团。就像遥远水面上的冰块,模模糊糊,难以触摸,却能感受到彼此撞击的力度。这让他不怎么踏实。如果只来吃饭或看望他,当然没什么。可她声明不是来吃饭的,而直觉也告诉他,她的突然造访没这么简单。他原想直接问的,转念又想,如此就让她窥到了他的紧张。静等,此时此刻,应该是最好的应对策略。
那是她最后一次带团,回来没多久她就被辞退了——他意识到他的仗义可能帮了倒忙。她该是觉出了他的歉意,随即补充,确实被游客投诉了,且不止一人,有电话有书面,但她被辞不是因为这个,这不过是表面理由。他紧盯着她。她说,过去了,不提了。适逢开民宿的朋友邀约,她去往西南小城。收入比在旅行社高,还稳定。可疫情来袭,民宿几度关门,收入归零。终于熬盼过去,生意却没有起色。不等朋友表示,她识趣撤离。无处去,她想了又想,还是回南京,只能回南京。读书加工作,她在南京待了八年,熟悉也喜欢。何况,有你在!
除了那句“你点,我又不是来吃饭的”因含着情绪略重外,后续语调平缓,如同讲述另一个人的故事,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他偶尔插话,多半时候是她讲。他说附近的民宿生意还好,她没有丝毫惊讶,只淡淡回应,可能吧,各地有各地的情况,不会一样的。似乎就为拉家常或者叙旧来的。他也适应了她的节奏和语调,没料缓流之下,巨浪突起。
他受惊似的往后撤仰,随即意识到失态,赶紧竖直,冲她笑了笑。直觉是对的,可他为自己的表现羞愧。
冯寒乜着他,似笑非笑,怎么……
他佯装糊涂,没怎么呀。脸却烫得厉害,赶紧拎壶倒水。
冯寒没有轻易放过他,不过声音依然是软的,我还以为把你吓着了。
他笑出了声,好像她讲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冯寒瞄瞄不远处的牌桌,一干人仍兴致勃勃。然后收拢目光,聚他脸上,问他生意咋样。他不该停顿的,无须思考,可他想得复杂了,或者说巨浪的震荡尚在,迟疑了一下,轻轻摇头,马马虎虎,你知道的——
冯寒半撒娇道,不和你抢!
他虚笑,真不咋的。
她似乎有些失望,自然不是因为他说饭馆的生意不好,而是他的闪躲。她眉头轻蹙,凝望着窗外的夹竹桃。她在做着某种斗争或决定。冰块又开始撞击,他的太阳穴有些疼。不该这么冷漠,有声音提醒他,那会引发难以预测的后果。他不是绝情的人,从来不是,恰恰相反。可是他又揣度不准,应该摆出何种姿态,心里乱云飞渡,脑里声响混杂。她看,他就只能陪着她看。好一会儿,他轻语,那是我老婆养的。
冯寒回头,脸色仍有些僵,双目则浮着笑。他捉摸不透,也就冲她咧咧嘴。
打牌那桌散场,冯寒起身告辞。他如释重负,问她住哪儿,要替她约车,她说不远,走着就可以回去。他噢了声,言不由衷地,那你常来哦。她没有任何虚套,极其干脆,甚至可以说是理直气壮,当然!明天见!
脑袋轰隆作响,如遭炮击。好在他没像刚才那么失态,稳稳立住,面上也挂着笑。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处,他才收回目光。转身闭店,整个人似乎都被浸泡过,湿而软。
4
小区在南湖附近,距店不是很远,骑电动车也就十余分钟。路线几乎是固定的,从庐山路北行至集庆门大街右拐,至文体路再左拐。沿应天大街辅路东行,至泰山路左拐,过了街口就到文体路了。用时接近,但高架桥上车辆密集,昼夜无差,就像头顶悬着一条声音的河流。若是过去,他是不会在意的,人生突然拐向后,他对声音,至少一部分声音生出了自己也困惑的厌弃感,所以不轻易走的,偶尔走一次,定有原因。深夜归家,一向老路。那晚,他竟然骑过了头,直到凤台路。若不是触见高壮厚实的城墙,没准会跑出更远。刹住,掉头,慢了些。算不上错误,可着实不该。
上楼时,他看了下表,差五分零点。脚步轻,楼道灯没有反应。咳嗽,跺脚,稍制造一点儿声音就可以,他没有,而是凭着感觉寻找墙壁上的触摸键。他不想扰醒谁,尤其是王红。如果不陪马主任打牌,她肯定比他回家早,而且早早就上床了。凌晨四点她就要起,其实睡不了几个小时,即使晚睡,也是到点就起。她没有晨练习惯,起早是为了备食材。蔬菜不用跑市场,头天一个电话,次日清早便有人送上门。鱼虾等水货也可以的,但王红不用,一向亲购。这本该是他的活儿,他也曾提出,王红也同意了,还教他如何选。购了两次,王红便让他靠边站了。与价无关,他眼力太差。用牛叔的话说,天上地下。不是想辛劳就可以,没悟性自然也就失去了资格。他只能守店。
轻插钥匙,缓缓拉门,借着玄关处的灯光,他瞥了瞥卧室,准确地说,是王红的卧室。门合着,他嘘了口气,即使不小心弄出点动静,也不至于影响到她。有时她忘了关门,他先蹑手蹑脚合上,才去洗漱。程序如同设定,极少更改。当然,例外不是没有。某天,他刚抓住门把手,王红说话了,他并没听清,以为她醒着,轻嗯一声,等着下文。鼾声入耳,知是梦呓。正要拉上,王红翻动身体。原本侧卧,彼时仰翻。时为初夏,天气转热,王红几近赤裸。屋里昏暗,他还是被白白的一团刺着,顿时身热。虽日日厮守,但相拥甚难,上一次都忘记是什么时候了。要说还没忙到这个份上,也不必如此,可事实就是这样。那个深夜,突然燃烧的他不管不顾,几乎是扑到床上去的。王红惊叫的同时,他捂住她的嘴,悄声,是我。王红好像蒙住了,身僵如木,半晌才轻轻揽住他。次日,王红满脸困倦,哈欠连连。显然没睡好,她每哈一次,他的歉疚便重一分。欠她太多,不想新添,可还是添了。任何对她的影响都是,睡眠更是。
曾经的他心没这么重。那时,他和王红住在高淳,他有一份清闲但收入尚可的工作,王红在老街口开了家小饭馆,主营炖鱼。她一个人忙活,极少用他。饭馆他倒是常去,但多为口舌之欲,而且呼朋唤友。他重情重义,朋友,甚至初识,只要找到他,他都竭心尽力。晁哥这个称呼就是这么来的,与年龄无关。这不是多么鲜亮的称谓,可他享受。没资格和梁山好汉晁盖比,也不想比,但每有人喊,他的心上总是滚过热流。
仗义也会埋下祸根。朋友借贷,他做了担保,待至期限,朋友却没还上。至今他仍然认为朋友不是诱他入套,确实是生意亏损。他没为作保而后悔,急得彻夜不眠仍为朋友着想。而朋友的表现出乎意料,由躲至赖,这就不对了。一次争吵,两人动了手。他还没和人干过架呢,是生葫芦,因急而狠,某个瞬间失去理智。他坐了牢,还累及王红。要说,王红比他负重更多,因为债全压在了她身上,他其实是躲了清静。
巨石自此压在心底,他也曾试图搬移,但未能。那么,只有不再累积。能想的他都想了,能做的也都做了。只要对得住王红,他宁可成为影子。所谓平静的日子就这样吧,挺好的,他适应了。
但从这个夜晚开始,平静或将不再。
他如以往那样脱鞋换鞋,轻移脚步,经过王红卧室门口,似乎被无形的手推了一下,差点碰到门框。
5
黄昏时分,他去菜鸟驿站给王红取快件,待他返回,冯寒已在昨日的位置落座。虽有心理准备,可还是一沉。他冲她笑了笑,她点头回应,自自然然,和别的食客没什么区别。但他清楚,她不是普通食客。
正在上菜的王红回头努嘴。无须示意,这点眼力儿他还是有的。将纸箱放至角落,便拎了水壶和菜谱过去,笑得更浓了些。冯寒没有推开,没有说我又不是来吃饭的,她接了,一页一页地翻。从头至尾,又从末页回到首页。他很有耐性地立着,她翻一页,他推荐一道菜。她点了两样,偏素。他问,够了?她声音不高,且半含着笑,但眼神凌厉,你请啊?昨晚自是他招待,今天她似乎要自己买单了。他稍感意外,亦不无惊喜。这就是“公事公办”的意思了。他没敢接话,问她主食吃啥。她说不急,来两瓶啤酒。他稍一迟疑,点头,好咧。
他和王红没有明确分工,但不代表没有主次。寻常来人,自是他招呼,而某些特殊的客人,比如马主任及马主任引来的客人,那就由王红接待了。无须她说什么,甚至眼神都不用交流,他自会识趣地退后。除了斟茶上菜,王红还要敬酒。偶尔,还得陪酒。她醉过两次,别的他可以替,这个不可,他很清楚。他能做的就是把被酒浸透的王红弄回家。他在里面的时候,王红就该是这样吧。每想及此,某个部位就被挫了,钝痛。他不愿也没能力再往下想。
他从没想过给普通食客敬酒,他们不需要,自然没必要。可冯寒不同,她寻常,也不寻常。可以讲,她是他的“马主任”。只不过王红有自己的公式,他没有。他该去敬杯酒,毕竟——不,还是算了。过了一会儿,念头再起,又一次摁下。
王红守在吧台的电脑前,该是为她开网店的妹妹刷单。没有特殊客人又忙得过来,他就让王红歇着。歇而不闲,那就是她的事了。
冯寒自斟自饮,很怡然很享受的样子。照这个速度,喝掉两瓶啤酒要四五个小时。也许她就是以喝酒的方式耗时间,自然也是耗他。这么一想,心顿时就抽紧了,呼吸也不均匀,脑袋越发昏沉。
五年前那一幕,或者说前半段场景历历在目。原本哑着的他如岩浆喷射,不只一众旅客,连冯寒都愣住了。事后,他自己也奇怪,僵硬的舌头怎么会突然间灵巧如簧。或许,身体深处藏着另一个晁哥,平素寂然,那一刻现出原形。稍顿,有旅客反应过来,反唇相讥,但他在气势上是压倒性的。争吵渐止,随后陷入沉寂。彼时,他听见自己狂乱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竟涌上未能过瘾的遗憾和失落。
吃饭,再入住,快十点了。冯寒感激他挺身而出,请他吃夜宵,当然,也顺便陪她吃个便饭,她忙前跑后,粒米未进呢。他很痛快地答应了。开始上了两瓶啤酒,然后又要了四瓶。酒真好,真他妈的好!压抑日久,他太需要释放了。他也试着做过,但未能奏效。王红力劝他旅行,也是这个意思吧。可行程即将结束,他仍然是他。没想到,几瓶啤酒竟起了大效。虽喝了不少,但从餐馆回酒店的记忆仍是清晰的。他回到房间不久,冯寒问他睡没,他说没有,她说送车票给他。他守在门口,直到她进来,此后突然断片。当然不是彻底的空白,模模糊糊,若有似无,如浓稠的雾。次日酒醒,他也试图回忆来着,未曾捞出半毫。他自我安慰,也许仅仅是喝多了而已。不再想,心渐渐平静,那一页悄无声息地翻过去。因此,冯寒的突然现身令他措手不及。如果只是导游和旅客的关系,那也没什么。可恐怕不止……她的架势、她的言语暗示或透露着讯息,他难以确定。昨夜他几乎没有入睡,记忆倒是被挖出来了,或者说挖出了部分,清晰的仍旧清晰,而模糊的更加模糊。
临近九点,他提醒王红该回了。本是常说的话,他自认也自然,可触见王红的目光,他的心还是缩了一下,本能地笑笑,随即意识到笑得有些过,有画蛇添足的嫌疑。好在王红的目光没有停驻,如常归去。
冯寒仍在啜饮,一瓶还未喝完。他等了一会儿,方抓瓶启盖,自斟一杯,走过去。冯寒目光上挑,坐呀,你站着,我有压力。他略显为难地笑笑,不了,一会儿还有事。她没说什么,似笑非笑。他问,吃啥主食?冯寒作思索状,似乎瞧出他心急,有意延宕,好一会儿,她说,不急,一会儿再点。他连说两个好,走开。
两瓶啤酒,两盘菜,冯寒一直磨蹭到他闭店。她没要主食。她公事公办地买单,他也公事公办地收款。然他心是虚的,不敢和她对视。待她转身,他长长地吁了口气,说,慢走。她忽然立住,再慢慢转身,说,我还要来的。回头客,那就是金主啊,他该大声感谢的。可他没有,因为她不是普通食客,他从她的话里嗅到了火药味。他僵僵地瞪着她,半晌才应,好呀!
6
连着四天,冯寒雷打不动,位置都没变。日暮时分进店,简单点两个菜,要两瓶啤酒,慢慢啜着,直到深夜。要说这没什么不对,她是食客,点多点少,坐长坐短,都与他无关。她没横挑鼻子竖挑眼,没有任何过分的举动,打牌的食客多半喧闹,而她始终安安静静。可他知道,这不对头,一餐虽花不了多少钱,可她刚刚失去工作,又没有进项,还是显得奢靡。就算她有积蓄或者说已谋新职——他认为可能性极小,也不该的,日子不是这么个过法。他想起她曾经的早餐,豆浆加煎饼,那才是真实的她。照顾他的生意?那就更不可能了,她频频光顾,只与他有关,更准确地说,与五年前那个夜晚有关。毫无疑问。糟糕的是,他横挖竖剖,就是想不起来。如果确定发生了什么,他可以和她摊牌。他尚未看清,甚至试探都显得愚蠢。如果她直接亮底牌也无妨。他不再是仗义的晁哥了,但该认的账还是会认的。现身的当晚,她言语偶有闪露,至后就基本打哑谜了。他猜不透,却又不敢问,如炭火在背,夜晚漫长而难熬。
好在王红没有起疑,他暗暗庆幸。可照此下去,她难免往别处想,那就麻烦了……想到可能的后果,他的腿都抽筋了。
第五天,马主任约王红打牌,王红早早离开。冯寒一如往常,如约而至。古书常言不宣而战,她是反其道而行之:战而不宣。她和他在进行一场马拉松式的战斗,或者说心理较量,逼他出手,逼他投降,逼他议和。要说也简单的,不就是谈钱嘛。可他忌惮恐惧的也正是这个。饭店的收入由王红支配,每一分钱都从王红手里过。他乐得这样,理应如此。义气大方这类词汇于他已经湮灭。他不轻易向王红要钱,除非某些特殊情况,迫不得已。人生已经透支,必须严控。更让他担忧的是,这将再度把王红卷入风暴中。
但近似无声的对峙也实在难熬,度日如年呢。假装投降?窥探她的底牌?可以试试吧,他如是想。待到她桌边,他又犹豫了。终是不甘。也许,也许只是他虚妄的想象呢。就算发生过什么,近两千个日子过去了,她有什么证据?没有证据,她就不能要挟他。这有点耍赖的意思了,他竟然也成了这样的人。意识到这一点,他被自己惊着了。
冯寒仍耗至午夜。结账时,他有意接住她的目光,竭力装出心静如水的样子,讪笑着问,明天要留座吗?她反问,你说呢?他坦然而平静地点点头,我知道了。她意味深长地,你知道就好。他猛地一凛,再欲过招,她飘然而去:晁总,晚安!
他僵僵地瞪着店门,许久才拔回目光。
深夜不那么热了,但空气仍旧潮湿。回至家中,他发现前胸后背甚至大腿内侧都湿漉漉的。他有些惶惑,褪下裤子,确信只是汗,才吁了口气。
王红还没有回来。他冲完澡,坐等王红。陪马主任打牌,王红总是很晚才回来。若加吃宵夜,会更晚。但多晚他都要等。边等边想王红的不容易。他不知道王红打牌的具体房间,但知道是哪个小区。他本可以去小区门口等候,那样,他可以一路陪护。但王红不让。
晁总,晚安!
他苦涩摇头,哪有什么晁总,又何来晚安?不过一具机械的皮囊而已。这么想的时候,那个声音突然提高,似在耳边。他吓了一跳,以为冯寒跟上来了,仓皇四顾。完后抚胸自慰,可那个声音仍然萦绕,他再度陷入惶恐中……还是主动和王红说了吧。
爱咋就咋,哪怕再度坐牢呢。奇异的是,他豁出去的时候,脑里忽地开了一道缝隙。也许冯寒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勒索什么的,如果是,五年前就……何必等到现在?也许她只是寻求帮助,想找一份工作,可他的怯懦、自私、逃避、惶恐令她不快,令她好笑,也令她生出恶作剧的念头,故意捉弄他。责任全在他,他活得太小心了,就如现在,他想去接王红,却又怕王红不快。他牵挂她,干吗不去迎接?
下楼时,他感觉过去的晁哥复活了。